袁毅
周老師喊他的老父親不喊爸,喊老爹。每天他走過來轉(zhuǎn)過去地喊,長一聲短一聲地喊,喊得抑揚頓挫又有滋有味,還帶有那么點引以為豪的味道。不光在家里,出了家門他也這么喊。有人問周老師為啥不喊老爸而喊老爹,周老師就笑笑:老爸老爹一個意思,喊什么還不是咱自個兒說了算!
老爹高壽九十有三,人雖老矣身體卻沒得說,耳不聾,眼不花,早早晚晚下樓遛彎兒,拐杖都不帶拄的。老爹沒病沒災(zāi),能喝白酒,能吃肥肉,一日不可或缺,似乎總也吃喝不夠。周老師不禁戲言:喲嗬!老爹您這是要返老還童?。≈芾蠋煹睦习殛惏⒁虆s不贊成老爹多吃多喝,暗地里不時囑咐周老師:到底年近百歲的人啦,可得悠著點兒,要不咱后悔都來不及!
哪料到陳阿姨話音落下沒半年,老爹就住了院。腦充血,先是昏迷好多天,一番搶救后老命雖說保住了,雙腿卻木木地失去了知覺。還有嘴,不斜也不歪,愣就哆嗦著說不成句子。腿腳靈便那會兒,老爹在家里待不住。到小區(qū)花園里遛彎兒,到文化廣場上看唱戲,除去刮風下雨,一天也不耽擱。老爹不拎馬扎,不提鳥籠,手里只托著一只火紅色的收音機。老爹對國家大事感興趣,也對世界大事感興趣,每天必聽《新聞和報紙摘要》,然后聽《戲曲大舞臺》《體育大世界》《評書廣場》,一只收音機在手,咿咿呀呀,走哪兒聽哪兒。老爹的精神生活,集政治、經(jīng)濟、文藝、體育等諸多領(lǐng)域于一身。陳阿姨就不止一次跟他打趣:老爹喲,您要是再年輕個三五十歲,少說也該去國家某某部門弄個顧問啥的干干!說得老爹一臉的褶子亂飛。
可那畢竟是老爹的過去了。瞅瞅這會兒,老爹終日坐在輪椅上,甭說上樓下樓了,解個小手都離不得人。有了教訓,周老師哪敢再由著老爹自個兒的所好吃喝。他看電視,看報紙,每日編出食譜,一條條記墻上:白米稀粥、小籠湯包、清燉鯽魚、家常豆腐……一日三餐輪換著來,宛若一位膳食專家。
但老爹再也不愿下樓。不光如此,收音機都不聽了?,F(xiàn)在的老爹每天在陽臺上一坐就一天,真睡假睡都瞇縫著眼,要么就眼神空空地對著面前的玻璃窗發(fā)愣,一副情緒低落的樣兒。清早,周老師俯身問,老爹,咱出去溜溜?老爹眼皮微微抬一下,木木地不言語。午后刷了鍋碗,周老師又俯身問,老爹,咱去廣場里看唱戲?老爹依舊木木地不言語。獨坐陽臺,日頭每天打老爹的左眼角下爬起,一晃爬多高,一晃又爬多高,老爹就于不自覺中坐觀天色。眼皮幾晃幾不晃,日頭再打右眼角落下去,一天就過去了。現(xiàn)在老爹每天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就是這么靜靜地坐著,與無聲的時光對視。
若說老爹因兩腿癱瘓導致情緒低落、精神消沉,周老師不信,一點兒也不信。老爹是誰?老革命,老英雄,年輕時打鬼子那會兒,架著機槍的炮樓都照闖不誤,槍林彈雨里多少回性命就掛在褲腰帶上晃蕩,現(xiàn)如今一雙殘腿就將老爹打倒啦?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删烤挂驗樯赌??周老師有些拿不準。
陽臺正對著縣城的主干道,白天里車來車往,夜晚里車往車來,日復一日毫無新意。陽臺上坐乏了,老爹也愿意回客廳里歇歇。老爹的身子動不了,眼睛卻不閑著,四下里打量來打量去。光潔的地板,油亮的餐桌,素凈的沙發(fā)……房子還是原先的房子,器物還是原先的器物。當初打老城區(qū)搬來那會兒,周老師也想淘汰些舊物,無奈陳阿姨不同意,老爹更不同意,一個比一個護得緊,到底一只沙發(fā)腿也沒丟掉。老爹坐在客廳里,每天就用渾濁的目光將它們一遍一遍地“撫摸”著,舒緩又動情,連墻角里的一只垃圾桶都不遺漏。
客廳里有一張實木茶幾,茶幾下面的隔板上,一摞舊報紙壓著一只癢癢撓,露出長長的把手和鮮紅的穗子。望見癢癢撓,老爹的眼睛一下亮起來。他哆嗦著想伸手,身子努力向前探著,像是要把癢癢撓握進手里。但他的腰彎不下,手也伸不出,嘴里只能“呃呃”著不知所云。老爹的嘴現(xiàn)在只能發(fā)出意義模糊的“呃呃”聲,“呃呃”聲代替了老爹的全部語言,比如上廁所、喝水等等。這回顯然都不是。
順著老爹的目光,周老師也望見了癢癢撓的紅穗子,心上的天窗頓時打開來:哦,敢情老爹是惦念閨女了。
閨女是誰呢?就是周老師的老伴陳阿姨。老爸不叫老爸,兒媳不叫兒媳,單從稱呼上看,這就是個有趣的三口之家。過日子呢,等于是兩個小老人領(lǐng)著一個老老人玩。冬天的午后,老爹喜歡穿得鼓囊囊地坐陽臺上曬太陽,邊曬太陽邊喝茶、聽收音機。曬著喝著聽著,額頭上不覺就微微沁出細汗,后脊梁上的癢意也慢慢地滋生出來。老爹就側(cè)過身子,沖屋里喊,小孩!小孩!“小孩”是個雙重的稱謂,既指兒子,也指閨女。每回老爹一喊“小孩”,陳阿姨總比周老師快那么幾步趕過來。老爹急吼吼地拿后背往靠椅背上蹭,嘴里嚷:癢!癢哩!陳阿姨就“咚咚咚”地取來癢癢撓,順老爹的后衣領(lǐng)處探進去。
老爹瞇縫著眼,嘴上不停地指揮著:右邊!右邊!
哦,右邊!右邊!
上邊!上邊!
哦,上邊!上邊!
陳阿姨操著癢癢撓,在老爹干瘦的脊梁板上上下左右一陣忙活,她手不停嘴也不停:這里不?老爹!這里不?
回憶起這一幕,周老師暗暗埋怨自個兒太粗心。轉(zhuǎn)眼老伴走了小半年,老爹出院小半年,自個兒咋就一點兒沒猜出老爹的心思呢?周老師的鼻子突然就酸了起來。
說來老伴走得太突然了,夢一樣。那時老爹還昏迷著,周老師和陳阿姨輪番守在床頭。誰料到老爹還沒醒過來陳阿姨卻先走了,話也沒留一句,就那么安詳?shù)赝岬乖卺t(yī)院的樓道里。周老師頓時覺得天都塌了。匆匆料理過陳阿姨后事,老爹終究醒了過來。老爹口不能言、足不能行,頭腦卻還不糊涂,躺在病床上眼睛往兩邊找,一遍又一遍。周老師就附在老爹耳邊,說,您閨女去美國啦!美國!給您領(lǐng)重孫子去啦!老爹的眼睛一點點褪去光澤,好半晌還是沒控制住兩行渾濁的老淚。
兒子大學畢業(yè)后,放棄一家國企的高薪聘請,鐵了心要出國。兒大不由娘,周老師跟陳阿姨還沒做好準備,兒子就一張機票飛到了大洋彼岸。一年又一年,兒子在那邊喝咖啡、吃西餐,讀過碩士讀博士。老兩口早也盼晚也盼,盼得青絲熬成白發(fā),盼得皺紋爬上額頭,可兒子博士畢業(yè)后依然只字不提歸期。直到三年前,兒子就地娶了個美國姑娘做老婆,并給他們生下一個藍眼睛白皮膚的胖孫子,老兩口這才意識到,當初放飛的那只風箏怕是再難收回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他們默默地想。兩顆心也一點一點地冷卻下來。
外國的兒媳也是兒媳,外國的孫子也是孫子,說陳阿姨去美國帶孫子道理上完全說得過去,可這對老爹來說卻未免太殘酷。遙想著千重山萬重水,大病初愈又添心病,老爹郁悒著、郁悒著,情緒一下子滑落一大截。周老師又談何容易呢?雖說老爹實實在在地邁進了他精心編織的謊言,可他擔心保不齊哪天就會露出馬腳、泄露了天機。那還不直接要了老爹的老命!所以,現(xiàn)在家里家外,周老師都努力偽飾著老伴依然健在的情境和氣息,一桌一椅、一針一線都還是陳阿姨生前的樣子。周老師就終日活在虛幻的世界里,自欺欺人。相比較老爹,這無疑是雙重的煎熬。
了解了老爹的心思,周老師只好將計就計。他一臉笑意地對老爹說:走!給您閨女打電話去!
大病之后老爹的耳朵也不行了,這反倒成了最好的屏障。在電信局的國際長途電話亭里,周老師戴著老花鏡,真真假假一通撥號,撥得噼噼啪啪。隨后他雙手將話機托在耳邊,別有用心地沖著話筒雞零狗碎地說一通,“哈哈哈”地笑一番。周老師邊打電話邊留意著身旁的老爹,他有意提高著嗓門:
老爹想閨女啦,啥時回來哩?
啥!過年就回來!好!好哩!
周老師瞅著老爹笑,老爹也一臉欣喜地瞅著他笑,一臉的期盼和溫馨。
啥,見天推老爹遛彎兒!好嘞!
啥,見天推老爹看唱戲!好嘞!
周老師對著話筒,一句連一句地喊。一些人云里霧里地沖他看,周老師全然不顧,耐心又細致地與大洋彼岸的老伴“對話”。老爹的眼睛在周老師的自問自答里漸漸恢復出光芒,清亮又明凈,孩子一般。
好啦,跟老爹說幾句吧!
周老師俯身將電話機送到老爹耳邊:老爹,閨女!閨女哩!
老爹激動不已,干瘦的手指撮在一塊兒,抖抖地撲拉一下又撲拉一下,嘴里又說出一串“呃呃”復“呃呃”的語言。其實,他啥也沒聽見。
掛了電話,周老師屁顛屁顛地湊近老爹耳朵,向老爹匯報:
您閨女說啦,過年就回來看您啦!
您閨女說啦,老爹不能見天待家里,還得遛彎兒!還得看唱戲!
老爹微微地點頭,臉上實實在在地流露出會心的笑意。
過年就回來啦!周老師想想也笑,笑得眼窩濕漉漉的。
借助一把輪椅,周老師成了老爹的腿,照常到樓下遛彎兒,到文化廣場看唱戲。收音機再打開,咿咿呀呀,照常走哪兒聽哪兒。
一晃,秋天就來了。
這天早上洗漱后,周老師照例推老爹下樓遛彎兒。輪椅的推把上掛個布兜,布兜里提著保溫水杯和收音機,周老師“嘿嘿”沖老爹笑兩聲:老爹,走嘞!說完,饒有興致地哼起《甘露寺》里的兩句唱腔:勸千歲殺字休出口,老臣與主說從頭……
小區(qū)里有個小花園,小花園因地制宜,曲徑通幽地伸展到四下。周老師推著老爹出電梯,徑直上了小花園平坦的水泥小路。時值初秋,花園里全然不見花的蹤影,但香樟、廣玉蘭、黃楊等高高低低的樹木依舊蒼翠喜人。植物們向來比人醒得更早,它們陶醉在清晨稀薄而細膩的陽光里,盡情制造出新鮮的氧氣,讓人吸進肺腑里又清爽又提神,還帶些幽幽的泥土氣息。小花園的正中央有一塊不小的空地,遠遠近近安裝了好些健身器材。起早鍛煉的居民在健身器材上扭腰、壓腿、拉雙桿,直到感覺累了,才到一邊的石凳上坐著歇息。周老師從不借助器材鍛煉身體。他覺得鍛煉身體貴在隨意,貴在陶冶性情,性情一好身體自然倍兒棒,故而只推著老爹,沿著曲曲折折的小徑靜靜地散步。剛上小花園,他就將收音機打開來選好臺。收音機上拴根帶子,脖子里一掛,既不誤聽節(jié)目也不誤雙手推老爹。開場音樂過后,《新聞與報紙摘要》開始了。那個操一口普通話、聲音很好聽的女播音員,準時開始新的一天的工作。近來國際上不大太平,哪哪國家內(nèi)閣改組鬧得雞犬不寧,哪哪國家又發(fā)生了恐怖襲擊事件……周老師邊聽邊跟老爹搭腔:老爹喲,您瞅瞅都亂成啥樣兒啦!您也不管管!老爹微微側(cè)過腦袋,嘴里跟著“呃呃”了兩聲。對!對!是該懲辦懲辦這幫王八犢子啦!周老師說。
老伴還健在的時候,兩人的核心任務(wù)就是陪老爹玩,逗老爹樂,一晃這些年就這么過來的。老小老小,人一老就跟孩子差不多,凡事得哄,得勸,得逗。以前陳阿姨不止一次這樣囑咐過周老師。那時老爹還沒有現(xiàn)在這般老,突出的特點是脾氣大,早早晚晚小區(qū)里外轉(zhuǎn)一轉(zhuǎn),冷不丁地就窩火,風來一陣,雨來一陣,一點苗頭也沒有。老爹發(fā)脾氣不吵架不罵人,只顧自個兒回屋里生悶氣,不吃飯,不睡覺,誰喊也不理。
好在陳阿姨有辦法。幾十年的閨女做下來,陳阿姨早對老爹的脾氣知根知底、了如指掌。她將老爹一起又一起發(fā)脾氣的典型案例碼一塊兒,一番比較、歸納、分析、研究,一下子就切中了要害、總結(jié)出規(guī)律、探尋到源頭。說到底老爹是人老心不老,年輕時攢下的那股倔拗勁兒一點沒打折扣不說,反倒越發(fā)根深蒂固、歷久彌堅。突出的表現(xiàn)是老爹的眼里揉不進沙子,愛管不平事,家里家外但凡看不慣的,該管不該管的,他都要管一管、問一問。比如,有婦人牽寵物狗在小區(qū)草坪上便溺,他管;有年輕男女光天化日坐馬路邊的花壇上又摟又抱,他也管……其結(jié)果往往是別人沒管住,反倒把自個兒氣得又吹胡子又瞪眼。
了解過原委,陳阿姨頓時表現(xiàn)得比老爹更加義憤填膺、陳詞激昂:這種人,不像話!你當小區(qū)草坪是你家的衛(wèi)生間哪!狗不懂事,人也不懂事?
周老師跟著附和:不像話!真不像話!
這些個小年輕,也不像話!你當大馬路是你家的閨房啊?
不像話!真不像話!
這些個人!不講公德!傷風敗俗!難怪老爹看不慣!誰看得慣!
看不慣!咱都看不慣!
陳阿姨假戲當作真戲演,越說越激動,紅著臉,情緒漸入佳境,折回頭通常是老爹先堆起笑臉勸她消消氣。
老爹的脾氣因時而變、因事而變,難以預(yù)料,陳阿姨僅把握住一點兒,你變我不變,以不變應(yīng)萬變。于是該哄則哄,該激則激,各種手段和套路信手拈來、源源不斷,每回都能正中要害。面對老爹的倔脾氣,陳阿姨已然成了及時雨、智多星,搭上周老師適時地在一邊敲敲邊鼓,老爹的一腔火氣立時灰飛煙滅,很快恢復出一臉的笑吟吟、樂呵呵。有一回,陳阿姨望著喜不自禁的老爹,突然對周老師說,老爹這輩子還有人哄、有人慣呢,等咱倆到了這番歲數(shù),誰來哄咱倆、慣咱倆呢?!陳阿姨的一句話說得自個兒跟周老師都眼窩濕濕的,好半晌都沒說一句話。
清晨的風涼爽醉人,可著小花園來回溜達好一會兒,半小時的《新聞與報紙摘要》結(jié)束了。周老師該推老爹去菜市上轉(zhuǎn)轉(zhuǎn)了。菜市不遠,幾分鐘就到了。一條菜市自北向南幾百米,兩邊擺滿賣菜的攤位。清早的蔬菜新鮮又水靈,白菜、芹菜、絲瓜、扁豆等蔬菜都還掛著露珠。菜場上人來人往,老爹坐在輪椅上東瞅瞅西望望,像是對什么都感興趣。每天清晨推老爹逛菜市,周老師和老爹早已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
周老師,來把小青菜?晌午燉豆腐,老爺子準歡喜!賣菜的婦人對周老師說。
不嘍!不嘍!今兒個老爹該加餐嘍!周老師笑著擺擺手,又俯下身沖老爹問,是不,老爹?
別了蔬菜攤,往前走不遠,就到了肉案前。肉有豬肉、牛肉、羊肉,還有現(xiàn)宰的雞鴨,油光光地攤在案板上。望見肉,老爹的眼睛忽地亮起來,仿佛肚里沉睡許久的饞蟲已被勾醒。
來了,周老師!賣肉的胖子裸露出半個大肚皮,說,老爺子氣色越來越好啦!
那是,老爹精氣神好著呢,一天賽過一天嘍!周老師邊說邊探身往肉案上瞧。
來塊蹄髈?高壓鍋里多燜會兒!澆上蒜泥醬汁,又爛又香!是不是老爺子?
老爹在胖子的煽動下微微點頭,似又嗅到了久違的肉香,嘴巴里“呃呃”又“呃呃”。
太肥!太肥!這還不吃壞老爹的肚子!周老師連連搖頭。
他左瞅右瞅,一番思量后,伸出兩個指頭捏起一塊鮮紅的羊肉,俯身送到老爹面前:老爹,來塊羊肉吧,中午燉羊湯!
周老師自言自語地說,羊肉好,還是羊肉好,又細滑又養(yǎng)胃。
他不問價,直接將羊肉遞給胖子:就這塊啦!稱稱吧!
稱啥呀,十塊錢拎去!賣肉的胖子爽快地說,一雙眼睛瞇成兩條彎彎的細線。
不成!不成!還是稱稱好!
胖子伸手扯過塑料袋裝上肉,不容分說地遞過來:您見啥外哩!說實在的,一見您爺兒倆俺心里就快活,就敞亮,您這是給俺捧場哩!
周老師推托不過,只好勉強收下。他呵呵笑幾聲,說,好嘞,不過下回可不許再這樣啦!
打菜市轉(zhuǎn)回頭,太陽已緩緩地爬過高層樓房的東山頭。道路上人流車流漸漸稠密起來,周老師這才推老爹去吃早點??h城的早點鋪不少,小籠包子、雞湯豆腐腦、辣糊湯、油條,各種風味小吃一家連著一家。周老師每天領(lǐng)著老爹輪換著品嘗,哪家的包子柔軟,哪家的油條香脆,哪家的辣糊湯鮮美,哪家的豆腐腦細滑,早摸得一清二楚。
這天,他們來到這家“美味早點”早餐店。早餐店只有一間門面,沖著大馬路,門內(nèi)的蒸汽灶臺上高高地碼起一摞熱氣騰騰的蒸籠。這家店的招牌早點是湯包和粥類。新出籠的湯包白白嫩嫩,一籠湯包端在手里稍一晃悠,座次有序的湯包們就顯出蠢蠢欲動的樣子,像是要集體舞蹈。此時,房間里的幾張餐桌早已擠擠挨挨坐滿人。好在小店因地制宜,在門口鋪著紅磚的空地又加上幾排桌凳,再來吃湯包的人就不用往屋里擠了。
周老師揀了張干凈的桌子將老爹安頓好,隨口跟老板要了一籠湯包兩碗黑米粥。湯包端上來,周老師先要喂老爹。湯包皮薄汁濃,咬上一口滿口湯水滿口香。但老爹老了,吃東西也顯得笨拙,一口差不多只能咬去湯包的三分之一,剛好將湯包滿腹的湯汁咬出來。周老師頭一回喂老爹吃湯包,湯湯水水滴了老爹一胸口,嬰兒一樣狼狽。之后周老師就想了辦法,先將湯包里的湯汁放進湯勺里。放了湯汁的湯包扁巴巴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張面皮和包裹在里面的肉餡。周老師就一手使筷子一手使湯勺,喂一口面皮喂一口湯,再沒漏一滴湯水。周老師將湯勺端在唇邊吹幾下,吹過后再送到老爹嘴邊:慢慢吃,慢慢喝,可別燙著老爹喲!老爹乖乖地坐著,像個懂事的小孩子,不催也不嚷,吃過一口就耐心等待下一口,一口又一口,吃得有模有樣。
早點店里,進進出出吃早點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走來過去的人都要扭臉將周老師和老爹看一看,他們笑著,顯得既好奇又有趣。周老師心無旁騖,一心喂老爹吃湯包,全然不在意他們。
一個身材瘦小后腦勺扎根馬尾的姑娘,打馬路邊風一樣輕盈地走過,看見周老師和老爹,她停下了腳步。姑娘耳朵里塞著耳機,耳機白色的長線一直拖進腰間的坤包里。隔著一道窄窄的花壇,她默默地望著,然后掏出手機“咔嚓、咔嚓”對著周老師和老爹連拍了好幾下。拍完照姑娘沒有離開,幾步繞到周老師跟前,大聲說,大爺,您好!耳邊猛然響起一個姑娘的清脆聲音,周老師的手腕不禁一抖,差點將湯包都抖下來。
周老師扭過臉,笑一下,說,你這姑娘,可嚇著俺啦!
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對不起大爺,我是看您看得太投入了,忍不住就喊了出來。
周老師咧嘴一笑:俺臉上也沒花,你看啥呢!
姑娘挨著周老師蹲下身,問,大爺,老爺爺是您的父親嗎?
對哩!
您每天都帶老爺爺來吃早點?
那可不,每天都來!
那,您的家人呢?我是說您的孩子們呢?
工作唄,都忙!
姑娘若有所思地望著周老師喂老爹吃飯,對周老師說出自己給他們拍照的原由。姑娘說她是一家網(wǎng)站的記者,他們正在策劃一個大型活動,想采訪周老師幾句,然后配著照片做一條信息傳到網(wǎng)上去。
周老師“呵呵”笑幾聲,說,倆老頭吃早點這有啥報道的嘛,你們該去報道報道身邊的大事。
旁邊的桌子上,兩個小伙子邊吃湯包,邊開玩笑似的對姑娘說,要不你采訪采訪我們吧,就當免費給我們做個征婚廣告!姑娘沖他倆笑一下,沒理睬。
姑娘接著對周老師說,大爺,您這么認為可不對,您這可不是小事,眼下咱們縣正在爭創(chuàng)省文明示范縣,俗話說百善孝為先,您每天悉心照料老爺爺,自覺傳承孝親敬長的民族美德,這就是最好的新聞、最大的新聞。作為記者,我有義務(wù)宣傳您,號召全縣人民向您學習。
姑娘伶牙俐齒,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周老師不想樂都難。但他還是說,你這么說倒也不假,反正照片你也拍了,要真是工作需要就拿去用吧,俺就當學雷鋒做好事啦!不過呢,采訪就不必了,等你們年輕人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就能理解俺嘍!
吃過早點回到家,老爹照例要到陽臺上坐一會兒。周老師調(diào)試好收音機,對老爹說,老爹哩,《戲曲大舞臺》馬上開演,今兒個的節(jié)目好,豫劇,《朝陽溝》!
老爹靠在輪椅上美美地聽戲,周老師開始搞衛(wèi)生。
以前,家里的衛(wèi)生向來都是陳阿姨搞。退休后,陳阿姨更加熱衷于搞衛(wèi)生,一天一次,從不間隔。通常的情形是這樣,吃了早飯老爹下樓遛彎兒,周老師找棋友下棋,爺兒倆一前一后下樓去,家里就獨獨留下陳阿姨一個人。她從臥室開始搞起,桌上臺上各種物品有灰沒灰一律抹一遍,地板門窗各種家具有灰沒灰一律擦一遍。然后是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陳阿姨搞衛(wèi)生嚴謹細致得很,不急也不慌,從容又鎮(zhèn)定。她心里攢著勁兒,手里攢著勁兒,眼睛望得明,高高低低、邊邊角角一點兒也不遺漏。這樣的一場衛(wèi)生搞下來往往需要大半天時間,衛(wèi)生搞完,陳阿姨也累得滿頭大汗。起初,周老師不太贊同陳阿姨的做法,他說,家里也不臟,三天五天弄一回也就成啦!
陳阿姨說,你說不搞衛(wèi)生,我閑在家里干啥呢?
周老師說,廣場上那么多跳廣場舞的,你不能去跳跳?
陳阿姨說,我在家搞衛(wèi)生,不也一樣鍛煉身體?
周老師說,縣城那么多大商場,你不能去逛一逛?
陳阿姨反問周老師:你瞅瞅,哪個老人逛商場手里不牽個孫子孫女的?我牽誰?
陳阿姨的一句話說得周老師啞口無言,他這才懂得老伴搞衛(wèi)生的真正用意。兒子不在身邊,孫子不在身邊,老伴和自己一樣不愿意把手閑下來。手里有事做,心里就不會東想西想自尋煩惱。他下棋,老伴不下;他釣魚,老伴不釣。老伴不愿去跳廣場舞,也不參加什么老年合唱班,就只能一門心思待家里,跟地板較勁兒,跟各種家具較勁兒。好在老爹還健在,每天咿咿呀呀進進出出,偶爾冒點兒脾氣,倒是還能調(diào)節(jié)一下家里的氣氛,要不這日子過得該有多沉悶?zāi)?。但陳阿姨就是要努力打破這種沉悶,她叮叮當當、風風火火地搞衛(wèi)生,把那些地板、舊家具,擦得像鍍了白銀一樣明晃晃,把那些司空見慣的蘿卜、白菜、豆腐,烹制得有滋有味猶如絕世美食??申惏⒁探K究招呼也沒打一聲,就走了。周老師也不知什么時候,就悄悄接過了她搞衛(wèi)生的班。
收音機在陽臺里咿咿呀呀地唱,老爹瞇縫著眼睛靠輪椅上似睡非睡,周老師就沿著陳阿姨的足跡從里至外搞起來。房還是那間房,陳設(shè)還是那般陳設(shè),然而物雖在,人卻不在。睹物思人,周老師心里的痛楚可想而知。他也想陳阿姨,但他知道自己的想念和老爹不一樣。老爹的想念有盼頭,他卻沒有,茫茫大海一樣無邊無際。因此搞衛(wèi)生的過程對他來說,無異于一種心靈的煎熬,就像尚未痊愈的傷口又被一次次撕開。有時他會忍不住暗暗落淚。他不敢出臥室,把頭抵在棉被上,連抽噎都不敢。
手機鈴聲是突然響起來的。手機放在客廳的方桌上,丁零零連響了好幾聲,周老師都沒聽見。然而老爹聽見了,他微微扭過頭,沖屋里“呃呃”著。周老師沒聽見手機鈴聲,卻聽見了老爹的召喚,趕忙擦擦眼睛走出去,老爹正“呃呃”著提示他。自打知道閨女去美國帶孫子,老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關(guān)注手機。老爹的耳朵對別的聲音都不太敏感,唯獨對手機鈴聲保持著特有的敏感,往往鈴聲剛響過頭一聲,他就能準確地捕捉到,并立即提示周老師。周老師哪里不知道老爹的那點心思呢,因此不管是誰來的電話,棋友的、釣友的,在他嘴里都一律變成老伴的。
——您閨女說了,您重孫子長得可好了,白白胖胖的!
——您閨女說了,今年春節(jié)大人小孩都回來,給您磕頭!
周老師接著手機,一番真真假假的模擬后,每次都將老爹忽悠得美滋滋又喜洋洋。
這回手機顯示的是一個陌生號碼,從北京打來的。接電話的時候,周老師突然有些猶豫不決。
爸,是我,我出差在北京呢。是兒子的聲音。
周老師一愣,不由得沖陽臺望一眼,老爹和往常一樣,一臉的笑意和期待。
哦,啥事哩?
爸,這次回來,我想接您和我爺?shù)矫绹ィ矣喓昧藱C票,過兩天就去接你們。
老伴走后,兒子回來過一趟,那回兒子也是這么說的,轉(zhuǎn)眼已近半年。周老師沒說話,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我說了,我不去!你爺癱了,哪兒都沒家里好。
你媽在那邊……他脫口而出,剛說半句又封住了嘴巴。
每天繞著老爹閨女長閨女短,周老師時常產(chǎn)生幻覺,仿佛自己的老伴真的去大洋彼岸帶孫子了,都快神經(jīng)錯亂了。他的謊言連兒子也不知道。
我媽?兒子頓了一下說,爸,我知道,我媽走了,您和我爺都很孤獨,所以才一定要接你們過來,這樣我就能天天陪在你們身邊了。美國這邊各方面條件都好一些。還有,我已經(jīng)給我爺找好了醫(yī)院,醫(yī)生說經(jīng)過治療,我爺完全有希望重新站起來,那樣就不用您天天推著了……
別說了!周老師打斷了兒子。
他突然有些想冒火,還有些眼淚汪汪的:我和你爺好得很!我喜歡推著你爺!一直推下去!這個,你不懂!
這天周末的傍晚,周老師照例推老爹去文化廣場看唱戲。
太陽的炙熱漸漸退去,文化廣場上人群密集,異常熱鬧。唱地方戲的,?;ü臒舻模描尮牡?,吊嗓子的,各種文藝活動異彩紛呈。表演者多是些退了休的老頭和老太太。這些老頭老太太每天吃過午飯,稍稍休息一會兒,就自發(fā)從縣城的四面八方會集過來,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威風凜凜,你唱一段,我唱一段,玩得異常開心。
廣場的正中央搭起一個很大的舞臺,鋪著鮮紅的地毯,高大的彩虹門上,貼了一條長長的橫幅:讓孝心伴隨我們成長——■■網(wǎng)大型親子孝心活動!舞臺中央坐滿了一排排赤著腳的中年男女,他們每人面前放一只盛滿水的塑料盆,一個個乳臭未干的小男孩小姑娘,正蹲在地上,像模像樣地給自己的爸爸媽媽洗腳。舞臺前圍滿了觀眾。孩子們蹲在父母腳邊,雙手插盆里,洗得認真。音響里流淌出一首老歌輕柔的旋律……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主持人靜靜地站在舞臺一角,深情款款地對著話筒主持活動。不知是她的話感染了大家,還是那動人的場景感染了大家,臺上臺下所有的人都淚眼婆娑著。
周老師推著老爹,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還是被女主持人看到了。她走下臺,一路小跑著來到周老師面前。
大爺!您好!
哦,姑娘,是你呀!周老師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主持人,就是上回早點攤上遇到的那個姑娘。
大爺,歡迎您來參加我們的親子活動!
過來看看。姑娘,你們這是……
這是我們網(wǎng)站精心籌辦的大型親子孝心活動。她接著解釋:就是讓子女給自己的父母洗一次腳,只要大聲地對爸爸媽媽說出“我愛你”,就可獲得由商家贊助的精美禮品一份。大爺,您參加吧,您和老爺爺?shù)氖论E非常具有典型性!我們給您準備一份大禮物,好不好?
周老師似聽非聽地仰臉沖臺上望。那些天真的孩子果然已隨著旋律站起身,他們緊緊地摟住爸爸媽媽的脖子,邊哭邊大聲地吼:“爸爸——我愛你!”“媽媽——我愛你!”孩子們一個比一個哭得洶涌,一個比一個吼得煽情。音響里毛阿敏的那首《燭光里的媽媽》已進入高潮,高聲部的激昂唱腔波濤一樣一浪接著一浪。一個工作人員抱著個碩大的紙箱子,開始挨個兒給孩子們發(fā)禮品,他彎著腰,每發(fā)一份就沖胸前的話筒喊一聲:感謝您的參與,本活動由“金腳丫”沐足液為您獨家贊助!
大爺,您參加嗎?您瞧這場面多感人!
周老師不說話,他看見老爹正微側(cè)著腦袋瞅向遠處,那里一幫老人正將鑼鼓敲得喧天響。
老爹要聽戲,俺要領(lǐng)老爹聽戲去嘍!
周老師沖姑娘微微一笑,推著老爹緩緩地走了。夕陽金燦燦的余暉鋪天蓋地灑下來,灑在周老師清瘦的背影上,灑在周老師蹣跚卻穩(wěn)健的腳步上。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