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敏奇才,回族。作品散見《中國作家》《光明日報》等報刊,入選《中國回族文學(xué)通史·當(dāng)代卷》《中國散文精選》等選本。曾獲甘肅省黃河文學(xué)獎、甘肅省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獎、第五屆新月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
老碧黛近來不知怎么了,腦子里懵懵懂懂的,出門還沒走多遠(yuǎn),走著走著腿就軟了,走哪兒想坐哪兒,乏得起不了身,連眼皮子也重得抬不起,好像土壓住了似的。其實她也就是一個被土掩住了下巴的羸弱的人,一個讓苦活苦敗了的人,七十多歲了,土掩到了下巴底下,有今兒沒明兒呢。跟她同齡的人都一個個像燈盞里的燈油燒干了似的,一下一下地熄滅了,無常了,入土了。唯獨她卻彈掙著活著,活得驚驚顫顫,好像風(fēng)一吹她也會燈熄火滅似的。但她還不能無常,她人生最大的一個心愿還沒有了呢——一個口喚還沒要上呢。兒子吾旦時常嘴上說幫她了卻這個心愿呢,但說了很多年,嘴皮子也說勚了,就是不見行動。人活在這個世上最靠不住的往往就是人,尤其是自己身邊的人。這么點小事靠不住,還能靠啥大事呢??坎蛔⌒∈碌娜舜笫乱餐坎蛔?,就是靠上也不敢靠,那樣的人閃人呢,就怕靠在門簾上閃個馬爬子呢。她年輕的時候生活拮據(jù),把些光陰起早貪黑地忙上家務(wù)顧盼上一家大小了,沒有顧上了卻她婆婆的那個心愿。她婆婆無常的時候,把那個事說給了她和丈夫。當(dāng)時她和丈夫都還年輕,想以后有的是時間,等生活順了再了卻婆婆的心愿。就一個小小的口喚嘛,不是啥大事情,過幾年過去再要口喚也不遲。可僅過了一年多,丈夫卻得了猛病,丟下她也早早地?zé)o常了,把了卻婆婆心愿要口喚的擔(dān)子沉重地壓在了她的肩頭上。這個擔(dān)子在她的肩頭上一壓就是好多年,一直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亡人的囑托比天大,雖說事小,小得像針尖。但這畢竟是亡人婆婆托靠給自己的事。亡人的事無小事,寺里阿訇說,世上三件事要快辦,其中一件就是亡人托靠給的事,要速靠速辦,不然給亡人行虧呢。
老碧黛覺得自己給無常了的婆婆行下天大的虧呢。
亡人靠給的事一日不辦,亡人一日不安。阿訇常說。
可現(xiàn)在老碧黛需要人帶著她去呢,那路還遠(yuǎn)著呢。50年前跟著婆婆過去住過一個冬天后她就再也沒有去過。不過,那洮河沿的村莊和附近的大山,還有來來去去印在腦子里的山勢、路途、河流、陽光,還有人的印象都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腦子里,時常像電影似的在她腦子里一幕幕地放映著,涌現(xiàn)著,也讓她自責(zé)著。自從上了歲數(sh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全都在她眼前撲過來閃動著,攪得她沒有睡過一個扎扎實實的安穩(wěn)覺。其實,說實話她不該睡安穩(wěn)覺。她把亡人婆婆的話沒當(dāng)話,該辦的事沒有辦好,心里存著天大的愧疚呢。
老碧黛越想心口上越堵得慌,越想心里越過意不去,她欠著亡人婆婆一個口喚呢。在活人看來小得無法說出口,但在亡人是天大的事呢。
亡人婆婆讓她要的是半窯洋梗的口喚呢。這半窯洋梗曾救過她們一家人的命呢。
這是亡人婆婆交命的口喚,也是亡人婆婆交命的承諾。
上世紀(jì)60年代,全國大饑饉,吃了上頓沒下頓,家口小的人家還能湯湯水水、菜菜糊糊地混著過日子,家口大的人家就遭了大殃了。到吃飯的時候,十幾雙眼睛盯著鍋里冒著白氣的菜湯子,眼睛都盯得綠了。可到吃飯的時候,那半碗菜湯能照出人的影兒呢。最后吃得肚皮也綠了,體質(zhì)差的一個個地趴在地上起不來,慢慢地僵了。老碧黛家當(dāng)時在村里也算是大家口,一家老老小小八九口人呢。老碧黛是大饑饉挨餓剛開始的時候,亡人婆婆從挨近縣城邊上的一個村子領(lǐng)過來給兒子當(dāng)媳婦的。那個時候,能有人將自己的子女要過去,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呢。一口人走了就能省一碗清湯糊糊呢。老碧黛為了給家里省那一碗清湯糊糊就跟亡人婆婆過來了。她是鄰村一個大家口家庭的大丫頭。她過來的時候才十幾歲,身子骨瘦弱得像二月里支起的一副羊骨架,有骨沒肉的,身上松松垮垮地搭著破破爛爛的衣片子,餓得連路都走不動。頭發(fā)黃銹銹的,都黏成塊貼在頭皮上。亂奓的頭發(fā)下面一雙大大的眼睛深深地陷進(jìn)了眼眶骨里,鼻梁高高地凸在像刮鍋鏟似的臉上,整個沒有個人形。亡人婆婆看著她的模樣說,眼睛雖然餓得深陷了下去,但里面卻有一股子靈氣存在著,水汪汪的,要是陷瘦的臉上貼點肉色上去,那她是個賽劉三姐的俊俏女子呢。亡人婆婆一看就知道,她不是個弱人,也不是個懶散人,更何況她的娘老子都是勤謹(jǐn)人,在村里有著好名聲呢。給她好好吃上幾頓飽肚子,她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樣來。
的確如此,亡人婆婆把她經(jīng)佑著日子不多,她就出脫得比電影上的劉三姐還漂亮了。
因此上,她從心底里感激著亡人婆婆,記著亡人婆婆的好呢,要不是亡人婆婆她也許在50多年前就餓死在那次大饑荒里了。她一生就記著一個給了她生命一個救了她生命的兩個人的好,一個是親生的娘,她給了碧黛生命,并把她撫養(yǎng)到了十幾歲;另一個就是亡人婆婆了,在饑饉挨餓的時候救了她的命。這么多年下來,她在這個村里被人們從碧黛叫成了碧黛嬸子,再叫成了碧黛阿婆,把幾茬人叫進(jìn)了墳?zāi)埂?/p>
她記得亡人婆婆引著她挪進(jìn)這個家門的時候,正是晌午時分,太陽炎炎地照著里里外外的一切,她看物的眼光是晃來晃去的綠色,她有點站不穩(wěn)。亡人婆婆什么也沒有說,領(lǐng)著她走進(jìn)灶房里,讓她坐在一條木凳上,自己在鍋臺上生了一把火,在大鐵鍋里用一大把曬干的野菜和一點面水子給她下了點拌湯。她端起碗吃的時候,她的人影在碗里晃蕩著,把自己著實嚇了一跳。那碗清水拌湯她是一口氣喝完的,她喝完一碗,亡人婆婆就接過她手里的碗又給她盛上一碗,她像喝水一樣地連著喝了八大碗,喝得肚子里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仨?。亡人婆婆卻用舌頭添著嘴唇?jīng)]有喝,凈忙著接她的碗,給她盛湯了。她喝了六大碗,亡人婆婆才說話了,說丫頭啊,先少喝點,吃夜飯的時候再喝,不然把肚子凈讓水占著了。這時她才有氣力答應(yīng)亡人婆婆了。勉強(qiáng)咧嘴給了亡人婆婆一個微笑,亡人婆婆也咧著嘴還了她一個微笑。走過來攙著她的胳膊說,丫頭啊,先到廂房炕上溫溫食,然后睡一覺,緩緩乏氣。走出灶房門時,她發(fā)現(xiàn)灶房門口站著大大小小四五個和她差不多一樣大的男娃娃,嘴唇干旺旺地瞅著灶房里的鍋臺。亡人婆婆指著那幾個男娃娃說,這幾個都是我家的催命鬼和吃家寶。你看都是一副吃人相。亡人婆婆這樣一說,他們幾個也都咧著嘴笑了,笑得有點瘆人。亡人婆婆面無表情地說,現(xiàn)在鍋里沒有吃的,你們幾個到野山里剜菜去,要不然今晚的夜飯就清淡了。那幾個男娃娃極不情愿地背起背篼慢慢地走出了大門,一個跟一個地往大山里去了。
那天的夜飯吃得很遲。原因是那幾個剜菜的男娃娃回來得遲了。家家戶戶都在剜菜,跟前地里和田野里的野菜剜完了,能吃的都剜的剜了,掐的掐了。地里要是看管不緊的話,那豆苗都要被人偷偷地掐光。剜一點野菜要到很遠(yuǎn)的地方人拼人地去,要是去得遲了,你就剜不上一把野菜了。
那晚吃夜飯的時候,碧黛看了看大家碗里的糊湯子,稍微比她前晌吃過的湯有點糊,只是比她家的鍋里多了一把面水子而已。亡人婆婆說,黑夜的飯里要多撒半把面水子,要不然半晚夕人就會餓得摳心挖嗓等不到天亮。那晚她喝了亡人婆婆做的菜拌湯,竟破天荒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早上吃過與昨天晌午時一樣清亮亮的拌湯后,她就跟上亡人婆婆家的幾個男娃娃們出去剜野菜了。
田野里的野菜隨著饑荒的蔓延擴(kuò)大,越來越少了,少得剜不上了。挨肚子的人家就越來越多。有的人早上還在大門外的草棵里爬著剜野菜,下午就已經(jīng)咽氣了,嘴角里流著一絲野菜的綠汁;有的人前晌在路上像蝸牛一樣走著,后晌時倒在路上沒氣了。天天家家都有亡人抬出。起初人們還在墳地里埋亡人時把墳坑挖得深一點,后來亡人一多,人也就挖不動了,就隨便挖個墳坑埋了。時日不久,有的墳堆下就會露出亡人的胳膊或是腿來。亡人的肢體露出來了,家人卻再也沒有去添點土的精力了。
老碧黛說那個年月把人的眼睛餓綠腸子餓青了,一些人皮包骨的肚子里腸子盤了幾盤都看得一清二楚呢。人人看見吃的五谷比看見金子還珍貴,在目光中透露出的那種無以言說的饑餓和求生欲望,讓人膽顫心驚?,F(xiàn)在看到人們隨意地糟蹋糧食,她心里就來氣。她說現(xiàn)在白白浪費掉的糧食在那個年代能養(yǎng)活好多人挽救好多人的命呢?,F(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五谷把人都喂成仇人了,把五谷糟蹋浪費得不成樣子了。五谷是養(yǎng)人的精。老阿訇常說,五谷放《古蘭經(jīng)》上使得,但把《古蘭經(jīng)》放五谷上不成。《古蘭經(jīng)》是天啟的經(jīng)典,在穆斯林的日常生活中那是至高無尚的。就憑這一點你說糟蹋五谷使得使不得。阿訇雖然這樣說,但人們糟蹋糧食依然如故,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吃飽了肚子忘了饑。老碧黛時常給兒孫們說,你們沒經(jīng)過那場災(zāi)難,沒有經(jīng)過餓肚子的那個艱難歲月?,F(xiàn)在齋月里你們封天齋到傍晚開齋的時候,就那么十幾個小時還有時候餓得搖晃呢,如果沒有堅強(qiáng)的意志力還真挨不到開齋。現(xiàn)在封著齋但是不愁吃喝啊,吃喝就在桌上擺著呢。那個時候,一年四季挨餓啊,有時候餓得見了人都想咬一口呢,你說把人餓成啥樣了。老碧黛感知現(xiàn)在的好日子,但也不時地想起那個時候的惶恐來。她還說那個時候為了一口吃的丟了人命的事時有發(fā)生。她說鄰近村子里一家人餓得實在忍不住了,父子二人在黑夜里就把生產(chǎn)隊沒入圈的一頭犍牛從山里偷來拉到自家洋芋窯里給宰了,然后在炕洞里挖了個深坑,把牛肉放進(jìn)去,上面蓋上石板,再鋪上土燒上炕。那個時候,是不敢大動煙火的。要是你一動煙火,把牛肉一煮,那香味就會飄出去在村子上空蕩來蕩去的,直往人的鼻孔里鉆呢。所以他們一家人是從半晚上了把炕洞里的土刨出來,掀開石板,爬進(jìn)炕洞里割上一塊上來分了生吃,吃完了再爬進(jìn)炕洞里割上一塊。等一家人吃得差不多了,再蓋上石板鋪上土,燒上炕。頭兩三天人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后來那家的兒子在地里干活時,放了一個臭屁,有人聞到了,說那是吃肉的屁。說實話,那時候人們吃不上五谷,餓得連屁都沒有了,偏偏你卻要放一個臭得要命的屁。有人就舉報了,村里和公社的駐隊干部帶著人一起到那家尋肉去了。去了之后掘地三尺,最后硬是刨出了炕洞里的炕土,掀開了石板,在空蕩蕩的炕洞里找出了吃剩的牛肉和牛骨架。有人把那些吃剩的牛肉和牛骨架從炕洞里取上的時候,人們都瘋了似的趴在上面吃,攔都攔不住。力氣大的男人們?nèi)挛宄粤藗€半飽子,要不是基干民兵朝天開槍恐嚇,人們連牛骨架恐怕都要吃完呢。最后那家父子二人挨了批斗,被判了刑,最后無常在了外面,沒有回來。鳥為食亡,人為財死。那個時候,人顧不上為財死,而是為食亡啊。財那個時候?qū)θ藷o益,有口吃的比有啥都強(qiáng)。你說有時候餓得見了人能不想咬一口嗎?
她到亡人婆婆家過來緩了幾天,身上就有了氣力和精神。其實亡人婆婆家也不容易,尕的大的半拉子四個孩子,全是吃飯不飽的小伙子,正長著身體,幾碗拌湯咣蕩蕩地灌下去,就像吸了幾口氣,仍目光急切地望著鍋里看著亡人婆婆的臉,把碗伸過來。除了這四個正長身體的娃娃,還有她,再加上亡人婆婆、男人還有老奶奶,一家老小八口人在灶房地上的木頭橔子上坐著圍成了一圈,讓亡人婆婆一碗又一碗地舀飯。亡人婆婆坐在挨近鍋臺的地方,是為了方便給大家舀飯。碧黛看到,亡人婆婆舀飯的時候,給奶奶、男人和她舀的比較稠。亡人婆婆說奶奶歲數(shù)大了身體弱抗不住餓要吃稠;男人一天到晚在地里干活呢,挨不住餓要吃稠;而碧黛剛來,身子骨脆弱,還要一天到晚跟上幾個大小伙子上山爬地去剜野菜,背不住餓,得吃稠點。而一碗一碗舀到最后,亡人婆婆卻是一家大小中吃得最少的一個人,往往只喝兩碗潷清撈稠后清亮亮的水樣的拌湯來填填肚子,確切地說是哄哄肚子而已。
饑荒鬧得越來越厲害,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在炕上度日如年的奶奶開始有意減少自己的飯量,只吃少半碗就成了,你就是舀上一碗她也只吃半碗,半碗飯是她的定量。吃飯的時候,她時常喃喃自語,真主收人呢,咋就不收我這個“卡凡”(裹尸布)瓤瓤子呢。我啥也做不成,還要吃閑飯搶大家活命的口糧呢,少個“卡凡”瓤瓤子,大家就能多吃一口飯呢。真主啊,你咋不收我呢,她說著眼淚就從那深旺旺的眼窩里像斷了線的珠子掉下來落在胸前的衣襟上。她人雖然老了但她的眼睛能看著,心里也清亮著。她看到亡人婆婆一天就吃那么一點,就怕?lián)尾蛔〉瓜氯?,亡人婆婆只要一倒下去,這個家就徹底倒了。亡人婆婆的眼窩一天比一天深,倆臉頰的肉像刀削了似的,都快成只瘦猴了。奶奶看著亡人婆婆吃那么點,就開始絕食了,逼得亡人婆婆吃得和大家一樣多。但奶奶卻吃得越來越少,把飯端給她的時候,她連看都不看一眼,搖著頭不肯張嘴。時日不多,奶奶在一個清晨里安靜地?zé)o常了。緊接著亡人婆婆的三個小兒子在一天黃昏時在山里橫七豎八地躺著,口里吐著白沫無常了。他們是餓得忍耐不住到山里剜了狗蹄子花的根吃了,結(jié)果讓狗蹄子花毒壞了的。狗蹄花開的花像狗蹄子,所以叫狗蹄子花,書上叫狼毒花。狗蹄子花的根有毒呢,剛開始吃的時候,有點甜味,吃著也有點香,可吃上幾口后,就把人毒得頭昏眼花,上吐下泄,連搶救的機(jī)會都沒有。三個孩子吃了狗蹄子花的根,一齊走了??吹饺齻€孩子那痛苦扭曲的臉時,亡人婆婆像心里插了一刀子似的大叫了一聲,就暈倒了。
到上冬的時候,日子過得越來越苦,肚子吃得越來越癟,癟得快要前胸貼上后心了。災(zāi)難在不停地降臨著。日子那樣過著,人的命有時候比雞蛋殼還脆,早晨還在屋里或是地里動著,下午的時候已經(jīng)咽氣了;晚上的時候還有一口氣游絲般地進(jìn)出著,早晨起來人卻僵了。到最后,人們連哭嚎的聲音都沒有了。就在這種人無法預(yù)料無常的時候,亡人婆婆家里的頂梁柱倒了。一天的半晚夕里,碧黛的公公悄無聲息地?zé)o常了,無常的時候,臉上帶著黃澄澄的微笑。徹底地把家里的一切和兒女媳婦留給了亡人婆婆。
這時候亡人婆婆哭得都沒有了眼淚,這個家還有這個家里剩下的人她還得彈掙著拉扯顧盼大。灶房吃飯的地方一下子顯得空曠而寂寥,幾個木橔空蕩蕩地閑置了下來,落了一層淡灰色的塵埃,再也沒有人去搶那些個木橔了。鍋里的拌湯依然是早清晚稠,沒有隨著吃飯人口的減少而有所改變。
生活是越來越清苦。
活著的人越來越清瘦。
村里仍然有人無常了抬著出去,最后連親屬的嚎哭聲都沒有了。人無常了像一只貓或是一只狗的死,再平常不過了。
一家人在短短的時間里就無常得只剩下三口人了,這讓亡人婆婆不得不彈掙著要活下去。
村子里、山野里可吃的東西都搜尋著吃光了,有人開始逃荒了。碧黛的亡人婆婆也想著要逃荒了。再不出去守著光光盡盡的村子和山野,那他們這家人恐怕是連剩下的獨苗也要斷根了。
亡人婆婆想著可逃荒去的地方。近了不行,遠(yuǎn)了也不行,近處你去了等于是跟人家嘴里奪食,人家不歡迎你;遠(yuǎn)了舉目無親,你更不受人歡迎。這時他想到了亡人丈夫以前時常說的洮河沿上的漢家朋友王生貴,是人老五輩的交往和交情了。在林間開著小塊地,種有一些洋梗和蘿卜之類的,能勉強(qiáng)糊飽一家人的肚子。春上王生貴來她家的時候,說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把一家人帶過來。洮河沿上好歹能養(yǎng)活人,只要水活,人就能活。在河里網(wǎng)些魚,林眼里拾些地丸子、干野菜,套些野生,推日子還是有希望的。她把王生貴的話一直記在心里。丈夫沒有無常的時候,她有依有靠,現(xiàn)在丈夫無常了,她無依無靠了,她想帶著孩子們過去。她把這想法跟碧黛和大兒子一說,兩個孩子都同意去王生貴巴巴家。
亡人婆婆帶上家里僅有的面面湯湯,其實就是省下來的兩碗面糊糊,用根繩子拴住大門領(lǐng)著兩個孩子向洮河沿上走去……
三天后的下午,她們一路打聽著來到了洮河沿上的王生貴家。進(jìn)門的時候,三個人實在是走不動了,與其說是走還不如說是挪。她們沿路走的時候,不時地拾上幾把干苦苦菜的葉子,揉一揉吃掉了,要不是那幾把干苦苦菜葉子,她們幾人恐怕是挨不到王生貴巴巴家,早倒在路上了。
她們的到來,叫王生貴很是吃驚。王生貴知道,他的朋友沒有來肯定是餓壞了,沒有了。他的婆娘娃娃來了,那就得好好地待承。他嘆了口氣,領(lǐng)著她們到廂房里休息,然后搬出一口沒用的小鐵鍋,自言自語地說,這口鍋不素凈,我先生火燒一燒。他燒好了鍋然后讓妻子剁了一鍋洋梗拌湯給她們?nèi)撕?。碧黛到如今還記得,那次吃的拌湯是她這一生吃過的最香的飯,香到了腦子里,香到了記憶深處。
吃飯的時候,亡人婆婆向王生貴巴巴說了自己一家人的遭遇,說是家里一把吃的也沒有了,村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人人都逃荒去了,她帶著兩個孩子沒地方去,到他這兒混肚子來了,等春天到來才能回去。王生貴巴巴指著院外的一口窯說,窯里有半窯洋梗,你們?nèi)齻€人吃著熬過這個冬天應(yīng)該不難,借給你們,等你們活過命,以后了拿糧食還。不過,也不能等著吃,白天要到山里尋干野菜葉子,還要到河里網(wǎng)魚,不然窯里的洋梗吃完就得挨餓啊。我看這樣,你和女娃娃白天上山尋干野菜葉子,男娃娃就跟我到河里學(xué)著網(wǎng)魚去。門外的草房就是你們的住房,燒的柴草不缺,你們也凍不著。先把這個冬天,熬過再說。
到洮河沿的第二天,亡人婆婆就讓男娃也就是碧黛后來的丈夫跟著王生貴巴巴到河里網(wǎng)魚去了,自己和碧黛到附近的林眼里去尋干野菜葉子。
其實,這時候王生貴家的日子也不好過,三男一女四個孩子正是吃飯不飽的時候,再加上一個老娘,還有他們兩人,一共七口子人,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的,大頭還是用洋梗拌湯對付肚子,少量的時候碗里還有一星半點的魚肉。給碧黛她們的那半窯洋梗是王生貴巴巴家一個冬天的口糧。要是她們?nèi)瞬贿^去的話,王生貴巴巴一家人還能有個飽肚子。但她們過去了,把他們的的口糧分了一半,那他們就吃不飽了。但人老五輩的交往和交情,不能在饑餓中結(jié)束。兩家人的交往和交情還得沿續(xù)下去。
一個冬天,碧黛三人就住在王生貴巴巴家的草房里,用王生貴巴巴家的半窯洋梗,還有與隔三岔五網(wǎng)上的魚和拾來的干野菜葉子算是勉強(qiáng)度過了那個最艱難的冬天。
那年春天野菜冒出地皮的時候,碧黛一家人踏上了返家的路?;貋淼臅r候,王生貴巴巴給她們準(zhǔn)備了各樣的菜籽和五升青稞種子,還貼了一鍋貼鍋粑,讓她們路上吃。亡人婆婆再三致謝王生貴巴巴的救命之恩。等生活好了以后還他的半窯洋梗。王生貴巴巴笑著說,先去吧,活命要緊,有能夠了再還,沒能夠了就不要還了。但亡人婆婆說一定要還的。
回來后,過了幾年,日子才踏上了步,肚子也能吃飽了。亡人婆婆就給碧黛上了頭成了親。園子里的菜蔬長得一年比一年旺,這時候亡人婆婆就惦記著該還王生貴巴巴的半窯洋梗了。她思謀著該還麥子還是青稞呢,但把洋梗換成麥子或是青稞來還的話,那數(shù)量大呢。亡人婆婆說每年從口糧中省一部分出來,幾年的日子就能省得夠糧食了。那幾年也確實省了一部分糧食,但日子過得還是非常的拮據(jù),就沒有去還。后來,碧黛的丈夫得了猛病去世了,就把這個事情擱下了。直到婆婆無常時才把這件事情靠給了她,要她去要一個口喚,并把那半窯洋梗作價還了。雖然后來王生貴巴巴和兒子們都來了幾趟,人家也明確表示不用還了,但亡人婆婆還是要還,她說,這件事當(dāng)年她是吐了口的,答應(yīng)了人家的,再說要不是人家的那半窯洋梗,她們一家人也許早就埋在那塊黃土下早斷了根了。說過的話不能反悔,也不能推辭。碧黛屋里屋外拉家扯口地務(wù)忙著把這件事給擱下了。再說年齡也大了,把這件事托咐給了兒子吾旦,但兒子吾旦的心大,根本就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這就讓碧黛很是生氣。這是亡人婆婆給她臨終的囑托。要是完不成婆婆囑托的這個心愿,就是無常她也閉不上眼。
后來兒子熬不過碧黛,終于雇車去了趟洮河沿,但沒有找到那戶人家。王生貴巴巴幾年前就去世了。兒女都在外面工作,年紀(jì)也大了,也都有了自已的家,很少回老家了。王生貴巴巴活的時候,兒女們每年還回來一兩趟,自王生貴巴巴去世以后,他們就再也沒來過。碧黛問吾旦,那家里再也沒有什么人了?吾旦說老家的房都塌了,沒有收拾。
還債要口喚的事就先擱了下來。碧黛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她心里很是愧疚,她怕無常了以后給亡人婆婆無法交待。
就在老碧黛等著無常心存遺憾的時候,村里來了一批省城里下來搞精準(zhǔn)扶貧調(diào)查的干部,其中有一個是王生貴巴巴的外孫子。他來了之后,就說老碧黛家的這個村名很熟,當(dāng)年他爺爺常提起這個村子,說他朋友的家就在這個村子里,還講了很多他爺爺朋友的故事。當(dāng)老碧黛問清他爺爺就是王生貴巴巴時,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老碧黛一哭就把那個下鄉(xiāng)的干部嚇了一跳,吃驚地望著村里人不知如何安慰老碧黛。村里人說,讓她哭一會兒吧!她是激動得哭呢。她是遇上親戚了,你家爺爺是她家的恩人呢,你家爺爺救過她一家三口的命呢。那個干部一臉驚詫地說,您是碧黛阿娘吧?我爺爺在時常提起您呢。我爺爺常說我們兩家是人老五輩的老交往老交情了,到咱們這一輩上都外出上學(xué)工作了,回老家的次數(shù)少,自然也就忘了一些朋友了。爺爺去世的時候還說讓我有機(jī)會了到碧黛阿娘家里來一趟,續(xù)續(xù)舊情的交往,不要把人老五輩的交往隔斷了。娘在我來的時候也想是到家鄉(xiāng)的土地上來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舊友,和朋友們敘敘舊情,尤其是想見見碧黛阿娘。
老碧黛抹著眼淚笑著說,這兩年我的身體大不如以前,想著了卻心中的一個心愿,還你家一個良心的大債。這是我心中時常壓著的一塊石頭,這個心愿不了,我心中的石頭就搬不掉。你爺爺和你娘沒有說過嗎,我家欠你家半窯洋梗呢,那半窯洋梗救了我一家三口的命呢,我亡人婆婆在的時候說好生活條件好了有能夠了就還你家半窯同等的青稞或麥子,但這個承諾一直沒有兌現(xiàn),讓人心里一直不安。
王生貴巴巴的外孫子望著老碧黛笑著說,我爺爺和娘都說過是給你們救命的,沒有說是借給你們的。當(dāng)初我爺爺這樣說的目的是怕你們吃得太快熬不過那個冬天。再說那個時候我家里也剩下半窯洋梗,那么大一家子人吃飯呢,說借也是壓壓家里人的口舌而已。人都求到門上了,沒有不救濟(jì)幫助的,再說兩家是人老五輩過命的交往,你家當(dāng)年也幫過我家很多忙呢。我爺爺都說過呢。我爺爺像說書似的,活的時候天天念叨兩家的交往呢。再說現(xiàn)在你要還我也拿不回去,就是拿回去我也進(jìn)不了家門,老娘會怎樣收拾我呢。算了,就讓它成為我們兩家交往歷史上一段難忘的記憶吧。
老碧黛憂憂地說,這是一個口喚一個承諾的問題,不是還不還的問題。你回去后向你母親要一個口喚,這個口喚是我替我亡人婆婆和我要的,希望她能喜歡地給個口喚,兌現(xiàn)我和我亡人婆婆在心中藏了幾十年的承諾。
王生貴巴巴的外孫子高興地說,我找著你就是大功一件,這是個喜訊,我找著人老五輩的老交情了,我見著碧黛阿娘了。我得把這個喜訊告訴我娘。王生貴巴巴的孫子高興地拿出手機(jī)撥通了他娘的電話。電話那頭久久沒有出聲,激動地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王生貴巴巴的外孫子把手機(jī)默默地遞給了老碧黛。老碧黛的手顫抖著,聲音顫抖著,輕輕地喊了聲——桃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淚如雨下。電話那頭也只哽咽著喊了聲碧黛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聲輕輕的呼喊打開了塵封許久的記憶閥門。
一聲哽咽道出了各自呼之欲出的牽掛和思念之情。
該讓老碧黛和王桃花見次面。王桃花的兒子接過老碧黛手里的電話說,還是過兩天你倆心里平靜下來再說話吧。敘敘舊,嘮嘮以往,說說當(dāng)今。老碧黛放下手機(jī)輕輕地對王桃花的兒子說,還真是為難人呢,幾十年不見倒是生分了。不如讓你母親明天就坐車到我這兒來,咱們兩姐妹好好說說過去的光陰。
王桃花的兒子說,明天我讓我媽雇車來。到時讓你們兩姐妹說上三天三夜,把心里的苦水全倒出來,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老碧黛笑著一個勁地抹眼淚,拉起王桃花兒子的手腳底像生風(fēng)了似的往家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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