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八年冬天,春衡窮困潦倒,凍死在東海的一個小島上,這個小島叫做大辰島,島上有一個小鎮(zhèn),就叫大辰鎮(zhèn),春衡從上海趕到這里,來接子媛撤退離開,可是子媛不知道去了哪里,大辰已成空城,子媛遍尋不著。
春衡和子媛,已有婚約。春衡從美國回到上海,在火車站等家里來的車子,子媛要跟朋友去北平,兩人擦肩而過,子媛不由自主回了一下頭,就瞧見春衡正在看她,子媛心里頭不免一動。后來,春衡說,因為她的皮箱碰了他的腿,可是春衡,你的腿被多少女人的皮箱碰過,難道你都會愛上她們嗎?子媛問他。春衡指著天說,老天爺作證,你是三十年來第一個用箱子碰我的女人。以后會有很多皮箱的,春衡兄。子媛笑道。春衡將其抱住,說,不會了,永遠(yuǎn)都不會了。這是民國三十六年的事,春衡在信禮洋行做事,子媛馬上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計劃是,子媛畢業(yè),便和春衡結(jié)婚,兩人一起去美國或者歐洲,這是子媛的小九九,歐洲多好啊,有巴黎。
第二年子媛畢業(yè),戰(zhàn)事又起,信禮洋行要搬到香港去,春衡只好跟著去,說好了等戰(zhàn)事平息,便回來結(jié)婚。好多事情就是這樣,說好了就以為定了,哪里知道還有這么多的變故。等春衡察覺不對,呼啦啦大廈已傾,他央人買了機(jī)票回上海接子媛,整個飛機(jī)上就坐了他一個人,身前身后都堆滿美金,持槍的士兵警惕地看著春衡,好像春衡會突然跳起來搶了錢就跑一樣,春衡很想跟士兵說,我不會、也不可能在一架空中飛行著的飛機(jī)上搶劫的,可是一直沒敢說。
子媛不在上海,她去了大辰島,因為她家宗祠在大辰島,本來計劃要走的家人突然腦子一熱決定去一趟大辰島辭別祖先。“我們這就叫做倉皇辭廟,呵呵?!彼赣H說。這是最后的消息,由子媛的保姆宋姐告訴春衡,并交給春衡一信,子媛匆匆書就,字跡潦草:
衡兄,我們由大辰直接轉(zhuǎn)港,你可來一聚,如無法來,務(wù)必盡快返港。切切。我房間棕色箱子內(nèi)有我們這幾年通信,匆忙未帶,你帶在身邊吧,到時可要還我,不可耍賴。je t'aime,éternellement(愛你到永久),子媛又及。
春衡忙央人買船票去大辰,跑了三天,說了無數(shù)好話,總算找到一個門路,坐接兵的船去,對方不要錢,春衡很感激。
不料大辰島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連要接的兵都接不到了,沒有人留下任何訊息,就像瑪雅人突然消失在文明史當(dāng)中一樣,大辰島的居民、士兵和子媛也突然這樣消失了。接兵的船長在碼頭上站了幾分鐘,瘋了一樣轉(zhuǎn)身上船命令起錨,此刻,春衡正在大辰鎮(zhèn)上挨家挨戶地推開房門,像一個人口統(tǒng)計員,哪里都沒有人,沒有牲口,沒有魚干,沒有雞鴨,這個鎮(zhèn)子像一個模型一樣虛幻地存在著。
民國三十八年的冬天,在上島十九天之后,春衡凍餒而死。又過了大概半個月,島上來了軍人,穿著雜亂的軍裝,他們帶來了居民、豬狗、魚干、雞鴨、廣播、布告。他們將春衡的尸體收集起來,裝在春衡自己帶來的棕色箱子里,連人帶箱子一塊埋在島嶼最東邊的荒山坡上。
尸體既收,一個嶄新的時代就此來臨了。
子媛的故事?我哪里知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