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倩
這么美麗,那么憂愁——由高觀國《祝英臺近》品味“蓮”的情思之美
王 倩
“美麗總是愁人的”,沈從文如是說。
烘成桃花色的薄云、月下溪對岸的歌聲、夢里高崖上的虎耳草,都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與無法預知未來的薄薄的凄涼,如此美麗,也令人發(fā)愁。
如果要選擇一種花來盛放這種美麗的憂愁,我必然會認定“蓮”,水佩風裳,恍如多情女子;冷香襲裾,恰似芳心暗吐:綺艷之思、寂寞幽情皆在那波光倩影中。因此,現(xiàn)代詩人徐志摩在抒寫那“臨別時道一聲珍重”的甜蜜與憂愁時,將女子“一低頭的溫柔”,比作“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鄭愁予的《錯誤》里,寂寞中盼望歸人的女子因失望而形容瘦損,“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在詩句里,蓮的美與愁像“雨后的青山”“淚水洗過的良心”,鮮潔而不染塵埃。
錢鐘書說詞“要眇宜修”,以描摹幽微深細的情思見長,但宋詞里寫蓮的并不像詠梅詞那般俯拾即是。(我妄自揣度,大概是因為前人寫蓮的詩作本不少,宋人很難翻出新意。)北宋周邦彥《蘇幕遮》里“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南宋姜夔《念奴嬌》里“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一清新明麗,一幽艷雅致,皆為寫蓮的傳世名句。承襲姜夔詞風的高觀國的這首《祝英臺近·擁紅妝》也別有風情雅韻。
這首《祝英臺近》并非詠物詞,詞人意不在摹寫蓮的鮮妍嫵媚,而是借蓮寫愛戀與相思,他將蓮之明艷姿容與泛舟采蓮、飲酒嬉游、別后懷想等人的行止、情態(tài)、心理相融,蓮葉蓮花營造了氛圍,詞里又藏著一個愛情故事,一句句吟味,竟像是看一場打了許多柔光鏡的宋代“微電影”。
開篇是一組空鏡頭,有特寫,有近景,有動,有靜,全是物象,卻又脈脈含情。秋初夏余,炎光漸消,而江南處處紅未衰、翠不減,苒苒物華依舊,水之湄清波上,最惹眼的當是明麗紅鮮的出水芙蓉,或含苞未放,或盈盈盛開,嬌姿絕艷,娉婷欲語,好似盛裝麗服的美人,但又神清骨秀,絕無以色事人的媚態(tài),人由不得想親近。蓮葉田田,密密匝匝,簇擁著蓮花,滿目翠色襯得蓮花更加紅艷;一陣風來,蓮葉翻卷,“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詞人以“紅妝”寫蓮花,分明是以人喻花,蓮花似美人嬌艷,讓人不禁惦念“芙蓉向臉兩邊開”的采蓮女身在何處?!凹t妝”“翠蓋”是靜態(tài)端莊的美,詞人在前面綴上“擁”“翻”兩個動詞,立刻化美為媚,蓮葉蓮花都有了動態(tài)與意態(tài),葉與花相扶相偎,物亦含情。微風搖曳,蓮花綽約,日光明澈,蓮葉蓮花在浦上印出一幅清雋淡雅的水墨長卷,只怕南浦上的萋萋芳草和浦上賞蓮人的衣色,也因這濃淡有致的花影暗了幾分。其實,暗淡的還有心情,“南浦”二字本就隱含送別之意?!冻o·九歌·河伯》里便有“送美人兮南浦”的悵恨,江淹的《別賦》里更有“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的喟嘆,一見“南浦”,頓生離憂。我們不妨推想,詞人面對良辰美景,卻懷著分別離散的隱憂,一旦想到花依舊,人成各,滿目清影麗姿也微漾著別離的憂愁。
當然,眼前有綠荷、紅蓮、花影,還有可鼻的細細幽香,這些妙物令人暫時忘了輕愁,唯愿在此中受用“浮生半日閑”。詞人鏡頭一轉,換作長鏡頭——只見綠波之上,荷田一望無際,好似碧空,艷艷蓮花,正如澄明綺麗的紅霞。陳與義在其《虞美人·扁舟三日秋塘路》小序中所言“立秋后三日行,舟之前后,如朝霞相映,望之不斷也”,想來正是這般光景。每一片舒展的蓮葉,每一瓣瑩潔的蓮花,都招引著人蕩一葉蘭舟,向那蓮花彌眼的更深處去。不必輕解羅裳,無須褰裳涉水,只在舟上枕臂而臥,瞇著眼看花花葉葉從眼前流過,看花葉間漏下來的細細碎碎的日光,還有偶爾閃過的一角藍天與幾縷白云。伊人同舟,有時閑言,良久靜默,兩人任時間在花影暗香里流淌。伊人“纖腰束素,遷延顧步”(蕭繹《采蓮賦》),恰也似風荷搖曳,她貪愛芙蓉,左欹右傾,擷來幾朵麗色,掬得滿衣幽香?!懊廊朔褐塾谙圆上恪保ǚ冻纱蟆秴嵌贾尽罚廊顺G歌,歌聲清亮婉轉,隔了幾重花葉,另一只船上的女伴以歌相答?;ㄓ霸谏?,荷香縈身,清歌盈耳,熱鬧也風流。
鏡頭拉近,詞人此刻無心留意云天,只覺花與人同嬌,歌更媚好。伊人原本“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但此時唱著艷歌采香渾然忘我,不覺中紗裙已浸濕。她們到底年輕,濕了裙腳的懊惱很快被清風帶走,只管享受眼前的快樂。這么好的時光,何不醉一場?詞人和伊人展開杯盞,以蓮之紅衣當酒船,舉流霞,恣意歡謔,花香與酒香共同醞釀暢達胸懷的酒意,他們飲到微醺,漸至沉酣,醉眼矇眬中,花如美人腮,人帶芙蓉色,花與人都醉了,醉到忘了歸路,忘了辰光,直至黃昏從波上升起,暮色變得蒼幽,月亮在天上游弋。風越來越涼,臉上的暈紅褪去,露水濕了鬢發(fā),衫薄裙?jié)癫粍俸疀觯@一天的歡游該落幕了,是時候回去了。
鏡頭漸漸變暗了。蘭舟采香、花間醉酒固然歡愉,人散酒醒、夜闌風清時,只有黯然銷魂的寂寞。蓮花在沉沉夜色中慢慢收攏花瓣,芳心幽閉?,F(xiàn)在,只有詞人與花兩兩相對,凝神佇立。也許,有那么一剎那,他似乎回到先前分別的那一刻,他與伊人凝眸相望,滿心不舍,卻只能沉默。耳中不再有日下荷塘的清歌,歌聲大概已經飄到了邈遠的夜空,那樣美妙的歌聲定會搖曳碧云斜;而此刻唯有難耐的靜謐,蓮的芳魂幽姿也不復妍麗,不再是別時“欲斂嬌紅向人語”(康與之《洞仙歌令》)楚楚動人的模樣,而似有綿長的幽恨、不已的別愁。這三句詞,詞人對花,也恰似對著伊人,蓮的“嬌姿”幻化為懷想中那人的俏麗姿容,詞人的脈脈之情罥于這月白風清中的蓮花上。
接下來的是一組“蒙太奇”鏡頭,此人將眼見之景與心中所念剪輯在一起,意境悠遠,情韻雋永。西風乍起,綠波翻涌,頓生凄涼,有幾片紅蓮飄落,西風里帶一縷香,絲絲縷縷微苦的香正像魂牽夢縈的相思。都說蓮子與相思人的心最相似,苦在心中,一片幽懷無處可遣,無人可訴。不過,當次寂寥之際,這苦味竟給人一點安慰,苦是提醒,提醒人那曾經的甜蜜真實存在過,情愫也不會輕易被時間摧折或毀滅;苦也讓人確知,愛戀不會因別離而終結。詞人心旌搖蕩,禁不住遙想此時彼處的伊人:她大概也不肯睡去,朦朧月色下,她明凈姣美的容顏微有愁色,眉間籠煙,眸中淚光點點;她挺秀裊娜的身姿正如蓮葉,她步態(tài)輕盈,時而徙倚澤畔,徘徊不肯離去,時而悵然佇望,展不開的眉頭盡是相思意;蓮葉間浮起薄薄的青霧,霧中她仿佛凌波仙子,“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曹植《洛神賦》)。詞人神思飛動,由眼前蓮花想象伊人為他月下荷邊彷徨,正可謂“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情之所至,竟可“視通萬里”,心魂相接相依。只是想象中的溫存,終敵不過各不相見的孤單寂寞,人散后的月下蓮花與蓮花般的美人都只能全讓沙邊棲息鷗鷺見了,鷗鷺拳身安臥,自顧自享受靜夜好眠,又何曾懂得伊人的如許芳姿,如許柔情?
這首如微電影的《祝英臺近》以空鏡頭開始,以空鏡頭結束,人的愛戀、別離之情都是淡入淡出的。從白晝娛游到清夜相思,日下蓮花的明媚也換作了西風荷塘的清幽,情思婉麗,但并不熱烈深摯,高觀國借蓮寫情,斷寫不出“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李商隱)這樣愛絕、癡絕、恨絕的句子,他的情是淡的,淡得像水面吹來的蓮葉蓮花香氣,他不寫“抵死纏綿”,只愛寫“歌酒風流”以及風流散去的些許悵然。他是典型的南宋詞客才子,與辛稼軒等人的英雄襟懷迥乎不同,他愛的是“花態(tài)度、酒因緣”,喜的是“歌喚紅裙,酒招春旆”,樂的是“煙波共酌”,“載酒釣月”,他自言“長嘯煙霞”,“有約湖山”,他于人情、于世味并不執(zhí)著,故情真而不深,意長而不厚。這首《祝英臺近》如若沒有風姿絕艷的蓮,情味只是尋常,說到底,這首詞是因蓮和附著于蓮的愛戀相思才得以傳世的。
“蓮有許多小名,許多美得凄楚的聯(lián)想”(余光中),蓮,亦稱“荷”“芙蓉”,這三個名字皆與情愛有關:蓮即“憐”,荷為“合”,芙蓉諧音“夫容”,更有蓮心恰似相思苦,藕絲猶如情思長,古典悠悠的清夢里,蓮通體為愛情的喻象。余光中在《蓮戀蓮》里說“我的蓮既冷且熱。宛在水中央,蓮在清涼的琉璃中擎一枝熾烈的紅焰,不遠不近,若即若離,宛在夢中央?!鄙徥强逝危堑却?,是思念,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戀。先民詠唱的《詩經》里便有《陳風》“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這樣求而不得的傷感,有《鄭風》“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的熾烈熱戀,晉代樂府《青陽渡》中亦有“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并根藕,上有并頭蓮”的深切癡望。蓮風流嫵媚正如青春,采蓮更有綺麗的情思,妖童媛女往往在采蓮時邂逅,采蓮便是青年男女對愛的期許,采香有贈正是唱不完古典戀歌:漢樂府有“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淳樸天籟,魚與蓮相戲,采蓮人的歌聲里有大膽真率的情欲;《古詩十九首》里有“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女子欲以此芳物贈遠人,愛情如芙蓉般美麗,相思綢繆婉轉;《西洲曲》里“采蓮南塘秋, 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愛戀的心似蓮子清明純潔,像蓮心熱烈赤誠……而高觀國的這首詞洗去民歌風味,采蓮人鮮活俏麗,感情卻并不濃烈潑辣,愛戀相思的心卻與前人之歌詩別無二致,淡淡的情愫與清雅的蓮花倒也匹配。
戀如菡萏嬌,別似蓮心苦。蓮本是情愛之花,只是先有屈原在《離騷》里受挫后想要隱退而“修吾初服”——“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文人稱賞其高潔情懷;后有北宋理學家周敦頤在《愛蓮說》里贊嘆“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士子承其意,以蓮為花中君子;更有佛中蓮花之喻,蓮便越來越脫俗除塵。但在俗世生活里,蓮是美與愛的象征,是希求“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男女心中長出的愛之花。
但是,現(xiàn)世難得安穩(wěn),歲月罕有靜好,“人生處處是別離”,聚散無常,大多數(shù)的情愛因時因事不能在一粥一飯的日常里生根發(fā)芽,蓮花的開落與愛別離、苦相思原是生命常態(tài)。日色明凈,或月光如水時,望一眼秋初開倦的蓮花,蓮與愛都這么美麗,那么憂愁!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鐵一中,所帶學生高考成績優(yōu)秀。鄭州鐵路局骨干教師,西安市教學能手。2005年獲全國中語會“創(chuàng)新寫作教學與研究”課題成果展示會觀摩課一等獎;多篇論文獲全國、省市區(qū)級一等獎;參與編寫《唐詩鑒賞辭典》(中學版)、《“新課程”讀本》等書;參加國家“十五”“十一五”重點科研課題并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