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權(quán)

從前慢

○金 權(quán)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讀到木心的《從前慢》時，經(jīng)歷過那個“慢”年代的我們，是不是都會情不自禁地緬懷起早逝的青春，甚至黯然落淚？

20世紀(jì)90年代初，我還是一個穿著千層底布鞋地地道道的鄉(xiāng)下人?？歼M縣城的師范，是我最大的夢想，但事與愿違，我選擇了讀重點高中。

對于第一次進城的我來說，什么都是新鮮的，建設(shè)路上三層樓的新華書店、五一路上四層樓的工人文化宮、解放街上永遠散發(fā)著魚腥味的早市、十七條巷水果攤上的菠蘿和香蕉、沿河路上橫沖直撞的黃包車……著實讓我目不暇接，耳目一新。

這些都不重要，對于一個荷爾蒙分泌過剩的青春期男生而言，重要的是我從前的故事會在這些街道和這座小城繼續(xù)。

昊、衛(wèi)、玲、云、英都是我初中的死黨。生活很富有戲劇性，我們3個男生被鄱陽一中錄取，她們3名女生卻被鄱陽中學(xué)錄取。故此，高中時代最豐滿的記憶，既不是寒窗苦讀的艱辛，也不是金榜題名的喜悅，而是我們3對人之間模棱兩可、朦朦朧朧的關(guān)系和那條來來往往走了無數(shù)次的路。

故事的開頭往往是這樣的。

星期六一吃完中飯，我們3個男生就開始捯飭自己，打掃出租屋的衛(wèi)生，整理被褥，洗澡，換上廉價的襯衫，用發(fā)膠固定三七分的發(fā)型，然后結(jié)伴去高門（那時我們習(xí)慣把鄱陽中學(xué)叫作高門）。

對一個鄉(xiāng)下人來說，鄱陽縣是個大城市，從鄱陽一中到鄱陽中學(xué)，要經(jīng)過小龍橋、解放街、沿河路、管驛前，其間的距離絕對不會少于5公里。雖然一天來回4趟，全靠步行，但我們6個人樂此不疲。

那時情竇初開的男女遠沒有如今這樣開放，別說在大庭廣眾之下明目張膽地直呼其名，就連在有熟人出沒的地方，為掩人耳目，走路都得一前一后。

到了高門之后，我們有個慣例：我們從不會喊女生的名字，而是在女生寢室的樓下對著她們的窗口大喊幾聲我們3個男生的名字。沒幾分鐘，她們就會同時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偶爾激動的時候，她們也會情不自禁地探出頭，大聲回答“馬上下來”，然后就滿臉通紅地縮回去。

或許是太熟悉的緣故吧，路上，我們從不一一對應(yīng)單獨行動，而像兄弟姐妹一樣，一起肆無忌憚地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在繁重的學(xué)業(yè)之下，一個星期的分別，會讓大家都十分珍惜“佳期如夢”，“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的幸福感也往往會在此時泛濫。我們談老師，談考試，談文學(xué)，談班上男女同學(xué)的曖昧瑣事，無話不談，無話不歡。

那時，我們很窮，舍不得坐公交，更舍不得坐黃包車，為了打發(fā)路上漫長的步行時間，我們會另辟蹊徑，繞開原路，途經(jīng)新民路、建設(shè)路、東湖大道，再回到鄱陽一中后門的出租屋。

而那時往往已是傍晚時分，晚霞在西邊的高門方向浮現(xiàn)，血紅的落日即將沉入鄱陽湖的水平面。觸景生情，我們會異口同聲地背誦起《滕王閣序》中“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等應(yīng)景之句。此情此景下，若引用毛澤東的“恰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來形容我們，我想也不為過。

晚飯時，因為沒有多余的碗，也沒有多余的錢去飯館，此時我們便自然而然地一一對應(yīng)起來，打來飯菜分別端給心儀的女生先吃。這是一個神圣而美好的舉止，這種親密接觸是那個時代最直接的真情流露，容不下一丁點兒污濁，單純而美好。

而后，便是徹夜長談。

青春期的我們都愛好文學(xué)，而云和玲是極具寫作天賦的女生。至今我還記得云的一篇散文《與死者對話》曾獲鄱陽中學(xué)“青鳥杯”作文大賽二等獎（一等獎空缺），深得她當(dāng)時的語文老師范曉波的欣賞；而玲在《鄱陽報》發(fā)表的散文也曾被鄱陽衛(wèi)校的語文老師當(dāng)作范文借鑒，一時傳為佳話。

可以說，我們就是那個年代的文青。

在那個貧瘠的年代里，文學(xué)是我們最大的精神給養(yǎng)和聚焦點，既讓我們青春飛揚，也點燃了我們的文藝星火。

文藝的我們曾在月黑風(fēng)高之夜爬芝山，瞻仰革命烈士紀(jì)念碑。在芝山廟的圍墻外，我們聽誦經(jīng)，七拼八湊地回憶弘一法師的清苦一生。在碧云軒下，我們聊人生，談理想，集體背誦《岳陽樓記》，感慨范仲淹“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人文情懷。

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有1994年元旦，她們主動邀約我們?nèi)スと宋幕瘜m聽她們的偶像范曉波（當(dāng)時鄱陽縣名氣最大的文青）的演唱，在黑壓壓的人群里，她們用驕傲的目光給我們指出那個挎著吉他彈唱的憂郁歌者就是她們引以為豪的語文老師。

…………

青春永遠是人生中的一段黃金時光。多年來，每每想起這段塵封的往事，我都想以一首緬懷之詩《1990年代的愛情》來紀(jì)念：

那時

喜歡一個人坐在山包上

看汽車絕塵遠去

看夕陽孤獨隱退

那時

時光緩慢，山路很長

到鄉(xiāng)里的郵局

要走一下午

等一封信

需一個月

那時

隔著一道山梁

一條山路，我走了十年

那時

愛情薄如信箋，淡如水墨

思念，字字句句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