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幾個根系都扎在鄉(xiāng)村的朋友遇到一起，很隨意也更自然地慨嘆著生活發(fā)生的急促到不敢想象的變化，由此而不由自主地感慨童年時期鄉(xiāng)村生活的艱難，有人說到一塊糖疙瘩留下的難忘的記憶；有人說到他直到進縣城寄宿讀中學時，晚上睡覺脫褲子時才發(fā)現(xiàn)別人穿著貼身襯褲，回家哭鬧著要母親趕制一條；有的人說他和一位女同學同坐一條長凳同趴一張課桌整一個學年，竟然發(fā)現(xiàn)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不敢正眼看對方一眼，往往是偽裝看書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一眼，如此等等。這些舊時生活經(jīng)歷的細節(jié)，幾乎是一人道來人人呼應，都有過同樣的或類似的經(jīng)歷。其實不難理解，那時候關(guān)中鄉(xiāng)村鄉(xiāng)民的生活情況大同小異，如上三種在今天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在我都經(jīng)歷過也發(fā)生過，那時候?qū)こ４嬖诘纳钍老螅裉炀褂谢腥舾羰乐?，卻又如此鮮活，如在昨天發(fā)生。

這種老朋友老同學老鄉(xiāng)黨的聚合，沒有任何主題話語，純粹閑聊，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一種再輕松不過的氣氛，再加上幾杯酒下肚，情緒愈加亢奮，往往發(fā)生幾個人同時說話各說各的人生際遇以及感慨。我往往在這種情況里省下口舌，享受聽的樂趣，卻也有控制不住的時候，便是有人說到了狼。幾個人都爭搶著說到自己幼年遭遇狼的險事和趣事，我也加入了說狼的舊話之中。朋友中竟有人插話說，你能寫文章，把你這些狼的故事寫出來，挺有意思。我曾動過此念，之后又覺得意思不大，便拖下來。前幾日在電視上看到一個說狼的短片，業(yè)已沉寂的寫狼的興趣又發(fā)生了。

自有生活能力的幼稚時期，我對自己生活的世界最早產(chǎn)生的恐懼來自兩種東西，一是狼，另一個是鬼。印象里對狼的恐懼肯定早于鬼，先說狼，暫且擱置鬼的故事。

小時候鬧性子耍脾氣，父母順口一句恐嚇的話，狼來了。尤其是晚上，玩得興奮不安生睡覺，或是因什么不高興的事使性子，父母沒招了就請出狼來嚇唬我。狼是什么樣子無法想象，恐懼的效應卻在心里形成了。我對狼的近距離感知，發(fā)生在十三四歲的時候。

那年實行了農(nóng)業(yè)合作化，勞動分紅需得等到年底，父母平時只顧在農(nóng)業(yè)社出工干活，屬于自己的土地和土地上的物產(chǎn)都歸集體了，自然沒有任何經(jīng)濟收入了。家里總不能缺鹽，醋可以由母親釀造，也難免頭疼腦熱去看病買藥，還有我和家兄的學費，都得花錢。父親想到了養(yǎng)豬，豬養(yǎng)肥殺了賣肉，或是把肥豬賣給屠戶，都會賺一點利錢。父親在后院壘了豬圈，春天買回一只小豬，放進豬圈。那個豬圈的上方，橫著搭了幾根木棍，上邊又架著一束一束從坡坎上砍下來的滿身長刺兒的野酸棗棵子，是為防狼跳進豬圈咬小豬的。在豬圈的外墻上，用當?shù)爻霎a(chǎn)的一種白土化成漿水畫了幾個圓圈，據(jù)說狼怕鉆圈。其實，村子里凡養(yǎng)豬的人家，豬圈四周和上邊都是這種防狼的措施。然而，不妙的是，把小豬放進豬圈僅僅半天一夜的第二天早晨，父親便在豬圈外邊的地面上發(fā)現(xiàn)了狼的蹄印。盡管小豬安然幸免，父親仍斷然采取措施，白天把小豬關(guān)進豬圈，晚上把小豬放出來安置到屋子里，在后門左側(cè)的木梯下的墻拐角，鋪了一層黃土，又撒了一撮稻草，小豬便臥在那里過夜。

我那時在城里讀初中，寄宿學校，周六晚上才回家一次。有天晚上睡到半夜，我被敲擊后門的響聲驚醒。父親卻依舊打著鼾聲。我搖醒父親說誰在敲門。父親隨口不在意地說：“是狼?！蔽也挥傻冒〉囊宦?，睡意全嚇跑了。父親便告訴我，自打把小豬安置到后門門內(nèi)的墻角，夜里時不時就有狼來守在后門口，初發(fā)生門被撞響的頭兩次，他手抓一根木棍，拉開后門門閂時，狼便竄上后門外的白鹿原坡上了。他曾在月光下看見慌急逃竄的狼的身影，佯裝追趕幾步，嚇一下狼，多少能安生幾晚。過不了十天半月，狼又來了，又把后門板弄得咣咣當當響，他不僅懶得招理，而且照睡不醒。父親告訴我，狼能夠在很遠的原坡上聞到豬的氣味，總想吃豬。父親還告訴我，狼是用屁股碰撞后門板，狼是銅頭鐵尻子（屁股）豆腐腰，打狼要打腰。說罷，又睡著了。

我卻睡意全無，似乎心還在慌跳著。后門板停住了響聲，大約是狼聽見了父親說話的聲音。當父親睡著不久，后門板又響起來，我更加害怕了，從我睡覺的后屋的炕，到后門不過幾步，狼就在后門外用尻子碰撞后門，門板響幾聲，臥在后門內(nèi)的豬就發(fā)出卻也不甚驚慌的一兩聲哼哼。我怎么也睡不著，想象著狼的發(fā)著綠光的眼睛，齜著長牙的大嘴，越想越怕越睡不著。我又搖醒父親。他披衣下炕，懶得開后門，只聽他用腳把后門板蹬得山響，就回屋睡下了。后門再未發(fā)出響聲，狼嚇跑了。我緩了好久才睡著。

到這年冬天放寒假時，這頭豬已長成一頭大肥豬了，正在加精料追肥，不久就該賣掉或宰殺了。我?guī)缀趺刻焱砩习胍箷r分都能聽到狼用尻子碰撞后門板的響聲，竟然也不再發(fā)生驚嚇睡不著的事了。有一晚，又被狼碰撞后門板的聲響驚醒，我竟然想和狼有一個短距離接觸的冒險舉動，撈起父親常備的那根木棍，走到后門口，本想拉開后門敲那只惡作劇的狼一棍子，但到后門前卻膽怯了，萬一我在拉開后門板的一瞬間，那饞急了的狼朝我撲來怎么辦？我便學著父親的做法，用腳猛蹬后門板，狼逃走了。這是我與狼的最短距離的接觸，之間僅隔著兩扇門板。過了幾天，殺了肥豬，再也聽不到半夜狼用尻子碰撞后門板的響聲了，我竟覺得有點寂寞，似乎缺失了什么。

早在一年前的冬天，還經(jīng)歷過一回狼的故事，不是發(fā)生在通常的鄉(xiāng)野，卻是發(fā)生在省會城市西安。我剛剛考上初中，新建的校舍尚未完工，便把新招的四個班級的學生臨時安排在一所停歇的教堂里。教堂在西安城東門外的東關(guān)北邊一條狹窄的小巷里，倒也清凈，是一方聽講寫字的好地方。教堂的后門外，是一塊很大的場地。有人在這里養(yǎng)了一群羊，用很簡陋的圍欄圍住羊群，養(yǎng)羊人自己食宿在廢棄的也很破舊的磚窯里。教堂的后門外設置男女廁所，我和同學一天幾次出走后門去方便，不久也就看出過去的磚廠場，現(xiàn)在的“牧場”上的生活景象，大約在太陽出來許久，養(yǎng)羊人才趕羊出場（據(jù)說羊吃不得有露水的草）到野外去放牧。太陽落山時，他又把吃飽了牧草的羊攔回“牧場”，圈進圍欄里。入學時看見的小半大羊，眼看著到冬天就長成大羊了。

臨近寒假，正是關(guān)中地區(qū)最寒冷的數(shù)九季節(jié)。我在某日早晨進入教室開始早讀，聽班里同學說，昨晚“牧場”上的羊被狼咬死了兩只。我架不住好奇，和一個同學跑出教堂后門，頭一眼就看見，放羊漢字正在持刀剝著羊皮，鮮紅的肉體，且已開膛，內(nèi)臟就堆在腳旁邊的一只木盆里，正在剝離這一只羊的羊皮。我聞到一股血腥味，卻也沒問羊的主人，想來昨天夜里發(fā)生狼咬死羊的慘事是無疑的了。

這是1955年的冬天，西安城東門外的東關(guān)北邊一條小巷里發(fā)生的狼咬死羊的事。順便簡介一下那時的西安古城的格局。西安古城有一圈雖則破舊卻基本完整的明代修筑的城墻，墻頂上可以對開汽車，足見其雄厚。西安城中心有鐘樓鼓樓作為標志，以此展開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也就有了東門西門南門北門四道大城門。四道城門外仍然延續(xù)著城市的格局，分別為東關(guān)西關(guān)南關(guān)北關(guān)，比之四道城門內(nèi)的四條大街的規(guī)模自然小而短得多了。我在1955年看到的東關(guān)的東面南面和北面都是莊稼地，這里那里散落著村莊，卻不與東關(guān)里的城市人混居。就在東關(guān)的北面的小巷里，莊嚴肅靜的教堂后門外，竟然有狼光顧，且咬死了兩只即將出欄的肥羊，約略可以想到50多年前古城西安的一斑。我曾猜想，說不準那野狼完全可以竄進東門，在東大街乃至鐘樓鼓樓下轉(zhuǎn)悠覓食……在我卻是看到了弱肉強食的直觀現(xiàn)場，竟然是在城市范圍內(nèi)的教堂后院。

我第一次看見狼，是在兩年后的一天早晨。我上初中三年級時，轉(zhuǎn)學到離家較近的一所中學，約20華里，依舊繼續(xù)著背饃寄宿的生活。已成規(guī)律的生活秩序，是周六下午放學回家，周日下午背著母親蒸好的饃上學，絕大部分的農(nóng)村學生都是這樣求學讀書的，不僅不以為只啃干饃喝白開水的生活艱苦，而且對新中國給予的上中學的機會心懷感恩。記不得那個周日下午因何故未能返校，周一天不明便起身背饃趕路，那時沒有公交車，更不敢奢望自行車，只有步行，卻也習以為常。因為天尚未明，父親便陪我趕路，主要擔心是怕遇見狼，那時候攔路打劫的兇事幾乎聞所未聞。

暑末秋初的灞河川道的黎明時分，彌漫著一層白色的水霧。路上不見行人。過了一個馬家村，也未遇見一個早起的村人。出馬家村要翻一道流沙溝，很深，僅有一步寬的小道，這是傳說中多有野狼出沒的地方，往往使人有陰森的心理壓迫。有父親相陪，我只顧走路，沒有任何恐懼，下溝再上溝絲毫也不覺得累，只怕遲到，尤其是陌生的新學校的開學第一天。不覺間翻上流沙溝對面的平地，天色有亮光了。父親突然驚叫一聲，狼！我嚇得當即收住腳步，便看見離我們不過十來步遠的谷子地頭，有兩只狼，灰黃色。兩只狼在谷子地頭的流沙溝邊上嬉戲，這只跳起來撲向那只，那只歪頭躲過，縱身躍起又撲向這只。狼肯定看見了父親和我，卻不逃走，依然戲耍著。人說虎不失威，我直接看到了的狼也不失威。父親似乎不甘于就此走掉，順手在地上撿起兩塊石頭，接連朝狼扔去。那兩只玩得正開心的狼并不驚慌，卻也終止了戲鬧，緩緩慢跑著朝北邊去了，給人以悻悻的感覺。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在鄉(xiāng)野間和狼的遭遇，距離很近。有父親在身邊，短暫的驚怕很快過去，我又真實體驗了父親存在的意義。再說，那兩只戲耍著的狼，沒有任何兇猛殘忍的外相，和我見慣了的戲耍的狗幾乎沒有差別。這是1958年9月初大躍進正熱火的年月的一次奇遇，這年我16歲。

這時候，我尚無在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掙工分的資格，每逢學校放假，寒假時到坡上拾柴火，暑假也是到坡上割草，可以掙工分。這里所說的坡，就是地理上白鹿原的北坡，起伏有急有緩，形成一條連著一條的大溝淺峪；舒緩的坡地上被先人們開墾為田地，種植小麥；陡峭的坡坎和溝峪里只能生長荊棘和野草，間有雜樹。我和伙伴拾柴割草的時候，常常能發(fā)現(xiàn)狼拉下的新鮮糞便。狼的糞便很容易辨認，常常挾裹著白色的羊毛和黑色的豬毛，任何其他動物不會拉出這種糞便來。可以想到，就在昨夜，狼從這里走過，不由得心里發(fā)緊，偶爾還會看到被狼撕扯破爛的小孩的衣褲，那是不幸早夭的孩子因為埋得淺，被狼刨出來了，卻不見殘骨，我常被嚇得不敢多看一眼。后來的許多年間，時不時會聽到村人中間的傳聞，臨近那個村子什么人家的豬或羊被狼咬死了，或叼走了，甚至偶爾傳聞嚇人的慘事，什么村什么人家的小孩被狼傷害了。這樣積久的傳聞，即使無意，也在加深著對狼的印象，兇殘。

大約到了“文革”發(fā)生的第二年，我所工作和生活的西安東郊地區(qū)，也和西安其他地區(qū)一樣激烈著造反奪權(quán)的風潮，幾乎是村村社社無寧日。與這里那里不斷發(fā)生的武斗相映成趣的是，有兩只狼似乎也被瘋狂的社會氣氛感染了，到處為非作歹，前日咬死了坡上某人家的豬，昨天夜里又叼走了河川一戶人家的羊，還有威脅行人的危險事相繼發(fā)生，已經(jīng)鬧得人心惶惶。我那時候正在一所民辦中學任教，造反伊始便停課鬧革命了，學生時來時不來，教師也獲得了來去自由。我因被劃到“?；省毕盗校艿叫⌒〉呐?，雖然成了什么組織也不參加的逍遙派，卻不敢任性，堅守在學校養(yǎng)那只正待產(chǎn)的老母豬（農(nóng)業(yè)中學自力更生辦校）。這時幾乎心如死灰，卻也沒有了任何欲望的煩惱，業(yè)余愛好文學創(chuàng)作的興趣早都消亡了，能否繼續(xù)做一名教師都不敢太樂觀。盡管如此，卻仍然不敢馬虎對老母豬的保護，到坡地上挖來酸棗刺棵子，幾乎把豬圈上邊縱橫交錯架滿了，料定那兩只癲狂的狼也只能徒嘆奈何。我真的在豬圈外邊的土地上不僅發(fā)現(xiàn)了狼的蹄印，還發(fā)現(xiàn)了狼拉的糞便，完全可以想見在豬圈外踅摸著又不能得逞施暴的狼猴急的樣子，可惜這里沒有我家的后門板供它用尻子碰撞的撒野行為，我自安然睡覺。

這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的一天，早晨起來便看到地上落了一層不薄亦不太厚的雪，原也不足為奇。我正洗臉的當兒，突然聽到學校背后傳來幾聲響亮的槍聲，扔下毛巾便跑到院子里，心里想著武斗雖不新鮮，卻還沒有動用過槍炮，是不是今日破禁了？跑到院子里往后看去，白鹿原北坡上茫茫一層白雪，藍天下的白雪地上，有三四個人在緩慢行走，可以辨認出是穿著綠色服裝的軍人，手里提著槍。起初以為駐軍借著難得的雪地演練，隨之遇到一位路過學校的熟人說，解放軍為民除害，打死了那兩只呈瘋狂狀態(tài)作惡多端的狼。我當下便有歡呼的欲望，表現(xiàn)出來卻是脫口而出的一句“這下好嘞”的話。

我的家鄉(xiāng)有一所軍事性質(zhì)的高校，就在白鹿原北坡一個很大的深洼里。據(jù)說是經(jīng)過反復論證，這是一方最可隱蔽的好地方，便把軍校設置在這里。軍校有警衛(wèi)連，常常做許多愛民的善事，在當?shù)厝罕娭锌诒鹾?。他們肯定聽到鄉(xiāng)民被那兩只癲狂的狼危害的議論，便決定為民除害。難得這一場雪，再狡猾的狼也無法消除行走留下的蹄印。戰(zhàn)士便循著狼的蹄印，在白鹿原北坡的溝梁坡坎之間追蹤發(fā)現(xiàn)了兩只狼，先打死一只，再追著逃脫的另一只，又打死了。我聽到的那幾聲槍響，就是射擊逃到學校背后坡溝里的那只狼時發(fā)生的。

眼看著戰(zhàn)士們從坡坎上走下來，從學校門前的公路上經(jīng)過。我站在路邊等著，看見兩個戰(zhàn)士用步槍抬著一只狼，另兩個戰(zhàn)士跟在左右，侍候著換肩。那只狼的皮毛上染著血，剛剛結(jié)束它癲狂的生命。狼頭耷拉著蹭著地皮，舌頭伸到長嘴外邊。我不自覺地留心看了看狼的皮毛的顏色，灰黃色，只是比我十年前上學路上碰到的那兩只狼的灰色偏重一點，感覺卻相去甚遠，那兩只狼在熹微的晨光里嬉鬧，盡情撒著歡，眼下看到的卻是被槍擊致死的一具狼尸。

這是我的家鄉(xiāng)灞河川道白鹿原坡地最后的兩只狼，死在解放軍戰(zhàn)士的槍口下。四十多年過去，這方有原有坡有河有川的頗為適宜野生獸類生存的地方，卻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過狼的行蹤。

在瀕臨滅絕的動物名單中，似乎還沒有列入狼，可見狼的生命力之強。然而，就我眼見的關(guān)中平原地區(qū)，自不必說，單是渭北高原乃至毛烏素沙漠，十余年間已經(jīng)變得鐵路、公路和高速公路縱橫交錯形成網(wǎng)狀體系，火車奔馳汽車穿梭，狼們便失去了任性撒野隨性作惡的自由空間，遷徙到更僻遠也更闊大的荒野地帶去了?？梢韵胍娎堑臄?shù)量在減少，比不得20世紀50年代隨處都有狼的蹄印的現(xiàn)象了，卻遠遠不到瀕臨滅絕的危急狀態(tài)。我又想到，有些瀕臨滅絕的動物，除了生存環(huán)境惡化等因素外，很重要一條是這些動物自身所具備的商品價值，被那些生財無道掙錢無門的人盯住，或捕捉或獵殺，偷換幾張鈔票。譬如老虎，虎皮虎骨乃至虎血，都是任人隨意張口要價的昂貴之物。狼的皮毛不值幾個錢，狼的骨頭亦無保健的藥用功能，內(nèi)臟無疑屬于廢物。即使作為動物的一個品種，狼在動物園里，其形象也缺失觀賞趣味，甚至連狐貍的毛色也不及。狼是以兇殘而造成深遠影響的。如果不是它對人類和家畜為害太過太烈，一般情況下，人是不會和狼計較的，也懶得費勁勞神去捕殺它。同樣可以對比的是狐貍，不在乎它天性就喜歡偷雞，可見人的寬容；人之所以捕殺狐貍，誘因全在它那一身珍貴的皮毛，狐皮做褥不僅色彩漂亮，而且特別暖和，尤其是它的尾毛，是中國傳統(tǒng)的書寫工具毛筆的絕佳用料。狼與狐貍是連一點優(yōu)勢都比不出的，且不說虎。

時不時地從媒體上得知老虎生存的危機，便引發(fā)擔心；獲知僅剩幾只的朱鹮，經(jīng)持續(xù)多年的精心救助和保護，已經(jīng)繁衍到一千余只的頗為壯觀的族群，完全脫離滅絕的危情，我甚為欣慰，那鳥兒實在太漂亮了；無論狼是否會滅絕，我卻怎么也操不上心來。平心而論，我和狼沒有構(gòu)成成見的因由，盡管它曾經(jīng)用尻子撞碰過我家的后門門板，卻不過是猴急的無奈的舉動罷了，沒有對家養(yǎng)的豬造成傷害；盡管上學的路上遇見過兩只狼，因為身邊站著如山的父親，我也沒有受到威脅，倒是看到戲鬧著的狼的可愛的一面。在我生存的白鹿原下灞河川道，四十年不見狼的聲息和蹤跡，似乎也沒有聽到過一聲惋惜或遺憾。

我相信狼不會絕種，少幾只就少幾只吧；也希望狼不要滅絕，它畢竟是野生動物之一種，是造化賦予世界的一種生命形態(tài)，無論其可惡或可愛與否。

（選自《記憶》，中國社會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