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凌
(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從“敘譯”到“豫譯”:詞源學視域下翻譯的敘事回歸
薛 凌
(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對概念化、抽象化理論探索模式的過度依賴或使翻譯研究日漸遠離具體而微的生活。對“敘”的詞源學考證可展現(xiàn)敘事與翻譯在本體論意義上的緊密聯(lián)系,并揭示翻譯自身的敘事屬性。 “敘譯”立足并彰顯翻譯的敘事屬性,試圖以事件化、形象化的細微視角代替純粹的邏輯推演與絕對的抽象法則。這或為認識翻譯提供新視角,也是促進翻譯研究重返“生活世界”的一次積極嘗試。而作為“敘譯”在具體翻譯中的實現(xiàn)路徑,“豫譯”為譯者聚焦“事情”本身,回到文本意義的發(fā)生現(xiàn)場,并最終實現(xiàn)翻譯的“厚重”與交流的“豫樂”提供了新的思路。
敘譯;豫譯;翻譯;敘事
一直以來,當代西方翻譯理論研究的焦點在“科學世界”與“哲學世界”之間徘徊游移。然而,無論是營造一個“嚴謹”“精密”“純化”的科學化翻譯世界的設想,還是借存在主義、闡釋學哲思謀求翻譯救贖之道的嘗試,都建立在對翻譯活動的對象、翻譯過程及翻譯本身概念化推導與抽象化設定的基礎上。固然,對翻譯的理論建構離不開概念化、抽象化探討。但若走向極端,語言就將與“生活世界”無關,或為符號抽象,或為“存在本身”;意義,就很可能無涉現(xiàn)實事物,要么成為概念化的符號,要么化作閃耀著神旨光芒的“純語言”;受此思路影響,翻譯本身也就會逐漸與人相望相隔,或為自我運行的程序系統(tǒng),或為彌賽亞式的宗教使命。其結(jié)果就可能是,翻譯與現(xiàn)象世界和具體生活漸行漸遠。
站在純粹的邏輯推演與絕對的抽象法則的對立面,敘事以其事件化、形象化的細微視角彰顯其具體、具象的理論品格。我們假設,若能將翻譯視作一種“跨文化”的敘事,將譯者視同一種跨民族、跨文化的敘事者,我們或能經(jīng)由敘事展望一條有別于西方翻譯研究科學化或哲學化進路的“具象化”道路。由此,翻譯研究或可重新根植現(xiàn)實生活,而翻譯也有機會真正成為描繪人類形象、傳播人類智慧、傳遞生命體驗的交流活動。
新千年之初,杰拉德·普林斯曾對20世紀西方敘事學理論發(fā)展進行重新梳理與歸納,并試圖對“敘事”(narrative)這一學界久爭無果的核心概念意義做“盡可能準確和完備”[1]ⅲ的厘定。在新版《敘事學詞典》中,他將敘事定義為:“由一個、兩個或數(shù)個(或多或少顯性的)敘述者,向一個、兩個或數(shù)個(或多或少顯性的)受述者,傳達一個或更多真實或虛構事件(作為產(chǎn)品和過程、對象與行為、結(jié)構或結(jié)構化的)的表述?!盵1]137從普林斯對敘事的定義出發(fā),可以得到三點推論:第一,敘事僅僅關乎敘事行為中的“敘述者”與“受述者”,并不涉及敘事行為之外的“你”“我”;第二,敘事無一例外的是一種語言的“傳達”,是一種從“敘述者”到“受述者”單向進行的“傳達”行為,類似某種形式的“命令”下達或“宣告”;第三,敘事所表達的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真實或虛構事件”,也就是說,敘事本身身處“過去時態(tài)”之中,是與當下時空漸行漸遠的回溯性描述。在這樣的界定下,敘事就成為與“生活世界”的鮮活躍動缺乏交集、對人類情感與文明溝通沒有幫助的冰冷陳述。如果“嚴密”的邏輯和“純粹”的結(jié)構只能將“敘事”悖謬性地推向“反人類”“反溝通”的斷崖,我們或許有必要以另一種角度審視“敘事”這一人類最普遍和自然的活動本身。
(一)“敘”的詞源學解讀
我們或可由此窺見“敘”之為“敘”的三大特征要義:其一,“敘”由“余”生,因“余”而起,是出自“你”“我”,也關乎“你”“我”的人類活動,是“人”(余)與“事”(攴)的共存共融。其二,“敘”含“舒”意,“舒”又與“抒”互為假借。因此,“敘”不僅是一種對過去發(fā)生的種種事件條分縷析地描述刻畫(“舒者,展舒,徐緩有次也”《爾雅詁林》①),也是在此過程中對世間事事物物所形成的理解領悟,更是在理解之后發(fā)自身心的情感抒發(fā)(“物予人得申其意”《說文解字注》)??梢?,“敘”之所及,絕不僅僅停留在“過去時態(tài)”中、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里,它更是一種當下的建構,飽含現(xiàn)世的情懷。其三,“直言曰言,謂一人自言。答難曰語,謂二人相對”[4]1010。既然“敘”可以以“語”相釋解,“敘”就可能不是普林斯所謂的“敘述者”向“受述者”“傳達”的命令宣告,而是二人相對相視,平等融洽,為彼此解困釋疑的交言傾談。從這一角度審視“敘”之為“敘”和“敘”之所“敘”的論題,我們發(fā)現(xiàn)“敘”與“譯”之間出現(xiàn)了奇妙的重合。
首先,如同“敘”一樣,“譯”是“人為”的、更是“為人”的。它們的產(chǎn)生均源于人類文明溝通、相互理解的需要,而它們的任務則是實現(xiàn)生命在異域時空中的穿梭。在這一層面上,“敘”與“譯”一樣是交言、是傾談,是談話雙方彼此平等的對話。其次,“敘”緣起于發(fā)生在過去時間流中的一段故事或記錄,“譯”也亦然。它們均通過對某一生命的動態(tài)描述,展現(xiàn)生命在時間長河中的起承轉(zhuǎn)合。最后,在“敘”中,我們以己之口/手講述曾經(jīng)的自己或是他人的故事,在“譯”中,我們同樣以己之口/手展現(xiàn)身處另一個時空的生命歷程。因此,每一次“敘”與“譯”的過程都如同一場“我”與“你”的邂逅,是“‘我’的知識、‘我’的意志以及‘我’的謀劃”與“他人的世界”間的碰撞[5]46。也正因如此,“敘”與“譯”便為同一與差異、自我與他人提供了相遇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之中,他人和世界才能向自我呈現(xiàn),并因之認識自我。從這種意義上而言,“譯”的過程就是“敘”的過程,“譯”就是一種跨文化的“重述”。
(二)“敘譯”:從達“意”到敘“事”
傳統(tǒng)的翻譯研究,如眾多理論著作所闡述和強調(diào)的,旨在突出“翻譯意義”這一指向,不少翻譯教科書甚至直接將“翻譯意義”作為翻譯的根本問題或基本議題。這種思路和命題不僅大大縮小了研究領域,而且,更重要的是,這樣便將翻譯局限在“信息傳遞”或“意義解釋”的狹隘理解上,也就是將跨文化交流中的那種近乎“無限”或面對“無限”的溝通,偏執(zhí)地收縮于翻譯所牽涉的雙方(或多方)所欲傳達的東西的復制上。也就是說,翻譯,尤其是跨文化翻譯,其目的并不在于或并不僅僅局限于文字的闡釋和注疏,也不在于文字語言意義的傳遞,它的要義更多地表現(xiàn)為以某種形式、方式、手段來營造一個思想空間,進而呼喚異域異鄉(xiāng)異國異行的同類進入其間,最終共享人類文明成就中光彩奪目的那些精神財富。而這里所說的“形式”,實質(zhì)上是某種故事的表現(xiàn)、再現(xiàn)或成形。實質(zhì)上,正是在翻譯中所透出的文字、語言意義,營造出那個特定的空間中所可能出現(xiàn)的既定的事件,人們才得以領略到另一種(或多種)讓人意想不到的可以引發(fā)驚奇的事事物物,翻譯也才是“活的”,既是有生命力的,也是過程之中的,不斷變化的,因而也就是能動的和有魅力的。
如果承認翻譯的初衷與其所欲達成的目標是實現(xiàn)跨文化的“經(jīng)驗共享”和“智慧傳遞”,那么,我們便能跳出傳統(tǒng)翻譯“求意”的桎梏,轉(zhuǎn)而將翻譯視為一種對過去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的某一事件的跨語言講述。這樣,作為一種跨文化的敘事行為,翻譯活動就絕不應該以“意義的傳遞”這一起點固步自封。既然翻譯是一種講述,其所面對的文本便不是“符號化”的意義所堆砌而成的“能指的集合”,而是隱匿在語言文字之下的、作者假借“真實”或“虛構”人物之口所講述的種種生命歷程。這些歷程無一例外地通過故事得到展現(xiàn),為我們帶來“遠方的消息”,更展現(xiàn)這樣的消息背后的“與我同類”的某個/種生命現(xiàn)世存在的樣態(tài)、風采和價值。這就意味著,與其試圖用語言去定格心中不斷生成與變化著的意,以靜寫動,遭遇言不盡意的苦惱,譯者不如選擇以動寫動,用動態(tài)的事件描摹意象。從這個意義上講,翻譯本身就是一種敘事:只有邁入特定的故事中、進入歷史的條件和可能性中去,才可能成就其“敘事化”的、動態(tài)的、歷時的形態(tài)。
如將“敘譯”視為認識翻譯的新視角,何為“敘”,又如何在翻譯中實現(xiàn)“敘”就成為關乎“敘譯”是否能付諸實踐的中心論題。中國古代典籍對“敘”有多種注解,如《爾雅·釋名》曰:“舒業(yè)順敘,緒也”[6]37。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引此注釋,并注曰“古或假序為之”[2]126?!稜栄拧め屟浴分杏州d:“敘,豫也”,邢昺對此釋曰:“豫、臚,皆陳敘也。事豫備者,亦有敘也”[6]99??梢?,“舒”“業(yè)”“順”“緒”“序”“豫”“臚”或與“敘”互為假借,或與“敘”意義相通,均投射了“敘”在漢語中的豐富意義內(nèi)涵。七字之中,尤以“舒”“順”“緒”“序”“豫”常見常用,細分之下每字各有側(cè)重:“舒”立足敘事語言,突出“敘”之“展舒,徐緩有次也”;“順”關注敘事條理,強調(diào)“敘”之“順而有理”[2]418;“緒”著眼事件本身,展示所“敘”之事“得緒而可引,有緒可纘”[2]645的發(fā)展脈絡;“序”聚焦敘事邏輯,呈現(xiàn)“敘”“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7]101的呈現(xiàn)形式;“豫”則凸顯敘事前的準備活動,體現(xiàn)“事豫備者,亦有敘也”[6]99。
如前文所討論的,有別于傳統(tǒng)的“意義翻譯”,“敘譯”所著力強調(diào)的是翻譯事件化、動態(tài)性及具象化的旨歸,其中展現(xiàn)出的是人與事件、世界與他者的交互。因此,“敘譯”之“敘”應具備三點基本特征:其一,生命是“敘”的主體和對象;其二,事件是“敘”呈現(xiàn)生命的基本形式;其三,“敘”是具體的人類行為也是人類認識世界、感知他者和理解自身的內(nèi)在機制。以此為標準,我們發(fā)現(xiàn),“舒”“順”“緒”“序”雖分別緊扣敘事話語和敘事行為,但四字或注重敘事語言本身(舒),或突出事件順序與邏輯(順、緒、序),盡管均從某一角度反映出“敘”的特質(zhì),但都不能滿足“敘譯”所需的將事件與人、空間與時間、抽象與具象有機結(jié)合的基本訴求,也不能體現(xiàn)“敘譯”本身所蘊含的動態(tài)和發(fā)展的屬性。唯有“豫”獨辟蹊徑,從敘事行為中抽身,轉(zhuǎn)而關注“舒”“順”“緒”“序”四字均未顧及的敘事的前提和準備,從而將“敘”從一種片段性事實和規(guī)約式的邏輯概念延展成為一個需要預先整理、準備而后實施的過程,或者說,一個有開端、發(fā)展、高潮和結(jié)局的“事件”。也正是因此,“豫”引起了我們的高度關注。
(一) “豫”:“事”之豫備
“敘”“豫”間的關聯(lián)發(fā)端于《爾雅·釋言》(“敘,豫也”)。邢昺認為“豫”可解為“敘”的原因在于“事豫備者,亦有敘也”[6]99??梢?,“豫”“敘”相通建立在“豫備”方能“有敘”這一重要的前提條件上,亦即“豫”為“敘”的準備和鋪墊。在此基礎上,“豫”“敘”之間可發(fā)展出三種意義指向:從時間上看,“豫”作“預”解(段玉裁也指出“豫”俗作“預”),有“預先”“事先”之意,強調(diào)“豫備”與“有敘”在時間上的先后承接;在空間概念上,“豫”又可視為“?!保鉃椤皩捲!焙汀褒R備”(“先事而備謂之豫”《說文解字注》),揭示所“敘”事件的展開所需的充裕材料準備和寬廣空間;從內(nèi)在邏輯上看,由“豫”及“敘”的轉(zhuǎn)換自然流暢,兩者間似乎全然“不費功夫”的過渡又暗示出“豫”是“事豫備”之后“自然而然”的語言表達。于是,“豫”成為時間接續(xù)與空間延展之中的“敘”,或者說,“豫”即進入“事件本身”的另一種“敘”的形態(tài)。 因此,作為“敘譯”的實現(xiàn)形式,“豫”是譯者對所述之事來龍去脈“預先”的勾稽梳理,是對話語發(fā)生背景和其中人物關系結(jié)構的“充?!钡臏蕚?,也是對翻譯這一跨文化敘事事件本身的充分尊重。從這一角度,“豫”即是面向“事件本身”②的翻譯策略:其在翻譯視域中的意義不僅僅是召喚譯者擯棄流俗和無根據(jù)的“前見”“前有”“前把握”[8]149-152,轉(zhuǎn)而以事件本身為基礎構筑對文本意義的“前理解”和“先把握”,也不僅限于鼓勵譯者將自身投射于事件之中,以對話與溝通的姿態(tài)面對事件中的各類生命。更值得關注的可能是,按照海德格爾“理解就是與事物打交道”的觀點,面向事件本身、觀察和描述其中事事物物、總結(jié)和歸納其運作規(guī)律的“豫”可能實現(xiàn)了“在事物自身的運作中揭示自身”的目標,代表著“理解最本真的方式”[8]69。也就是說,“豫”是翻譯回歸事件、成就其原初發(fā)生學意義的明確表態(tài),是譯者進入歷史時空,在事件基礎上重構語境關系的翻譯策略,也是成就一切翻譯活動最初與終極目標——理解的前提和基石。
(二)“豫”:“象”之大者
至唐孔穎達在《周易注疏》中曰:“實象者,若地上有水、地中生木,升也,皆非虛言,故言實也。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風自火出,如此之類,實無此象,假而為義,故謂之假也?!盵7]68可見,與“地上有水”“地中生木”等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觸、可感、可直接描述的具體事物相較,“天在山中”“風自火出”此類“實無此象”的觀點、想法及概念均為“假象”或“虛象”。它或是模擬生命形態(tài),表現(xiàn)為“肖古人之形而則其象也”[10]493的“肖像”,或是成為天地萬物的符號載體(卦象),又或是“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的思維方法和言說方式③。然而,“象也者,像也”(《易經(jīng)·系辭》),從“形”到“象”,由“象”到“像”,無不是對由“實”到“虛”、由“是”到“如”、從“具象”轉(zhuǎn)向“抽象”過程的描述。無論以何種形態(tài)和變化出現(xiàn),“虛象”都是通過“觀物取象”獲得的“意義之符(sign)”,或“意義之跡(icon)”④——其不僅是對“物象”形態(tài)的模擬,更是對事物內(nèi)在生機及其運動變化規(guī)律的動態(tài)把握。換言之,由“實象”到“虛象”,從“有形”到“有象”,構成了從外在具象世界與符號表意世界的一則隱喻:我們觀察周遭世界和身邊的人,將所見所感悉數(shù)凝結(jié)在符號系統(tǒng)之中,形成了顯隱、具象與虛擬之間的“象”。大象無形,而當譯者(“予”)又一次站在“象”的面前,發(fā)覺自己所面對的不再是鮮活的生命之象,而是以生命形態(tài)為依據(jù)抽離出的概念化觀點、以隱喻的形式指向外在世界的語言系統(tǒng)。在此系統(tǒng)中,即使我們肯定作者“原初”意義的確然存在,這一意義也必定在時間與事件的遠化中模糊難辨,在延宕中不斷變異和生發(fā),在釋讀中一再地被賦予新的內(nèi)涵。譯者又當如何重返事件和生活世界?敘譯又將如何展開?
對此,《韓非子·解老》有自己的解答:“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盵11]140物種的南遷使“象”在中原逐漸銷聲匿跡,“生象”難見,只得骨骸。如果“生象”為具體可見的“實象”“物象”“生命之象”,“死象之骨”就如同模擬“物象”而得的“虛象”“抽象”“符號之象”。二者一動態(tài)一靜止切換似有關竅——“案其圖以想其生也”,即“想”,或者說“想”“象”。如錢鍾書所言:“人類最初把自己沁透了世界,把心鉆進了物,建設了范疇概念;這許多概念慢慢變硬變定,失掉了本來的人性,仿佛魚化成了石。”[12]104從行走自如的“生象”到冰冷的“骨殖”,在語言表意系統(tǒng)中被剝除的又何嘗不是那些柔軟細致的血肉生命?故而,實現(xiàn)“敘譯”、完成翻譯“活起來”的策略就在“豫譯”之中:譯者以“我”之“心”想見意義符號背后那些具象或抽象的“象”之形,以“我”之“目”賦予“骨殖”身軀血肉,使之再次具形有象、重返生命。在這一意義上,“豫譯”充滿動態(tài)勢能:它從森森白骨中復原出緩步走來的“象”,從意義符號中解凍事件現(xiàn)場,從過往時空中殷切召喚被“石化”的生命。當然,在想象之中復蘇的“象”或在體格身形、或在性情動作上難與原初的“象”達到絕對的一致或等同,而不同譯者即使按“圖”索“象”,所得也必然存在各種差異和出入。但如我們在前文一再論述的,“敘譯”所著重體現(xiàn)的是翻譯“人”的屬性及其有生命、具變化的特質(zhì),而生命本身的獨特與多樣注定差異才是生命的常態(tài)——有差異才有變化,有變化才有“生機”。也正是由于差異的存在,翻譯才能成為可能。
(三)“豫”:“譯之和樂”
“豫”既為“象之大者”,又因“大必寬?!保小皩挻笫婢彙敝?《說文解字注》)。段玉裁認為,所謂“寬大”,體現(xiàn)于“豫象雖大,不害于物”的特質(zhì)[2]459,足見“寬大”并非僅指“象”身形的龐大,還是一份“善利萬物而不爭”的廣博氣量與胸懷。如果“豫”能夠成為翻譯的某種策略的概括,那么“不害于物”就應是這一策略的基本品格:“寬大”意味著不苛求、不偏激、不狹隘,它要求譯者永遠在某一歷史背景下體悟事件的發(fā)展與人物的選擇;“舒緩”是從容,是中和,是譯者對世間種種生命形態(tài)給予最充裕的理解和尊重;“不害物”意味著包容和共存,是譯者在對“他者”差異性有充分體悟之后的“和而不同”,和諧共處。因此,“豫”所展現(xiàn)的是翻譯本身對話溝通的姿態(tài),是對異質(zhì)文化的尊重和理解,是實現(xiàn)天下大通與大同的夢想。 而“寬大則樂”[2]459,故《爾雅·釋詁》云:“豫,樂也”[6]19?!巴ㄒ牡抑哉咴幌蟆盵9]1490,“象之大者為豫”。當“豫”最終成為“譯”的實現(xiàn)和表達,每一位“象之大者”(譯者)才能在對過往時間中千千萬萬宛若“你”“我”之眾生進行描述之時,以“寬?!敝恼嬲乩斫馍弧拜p生”不“害物”;也只有如此,我們才能與譯者一道共同品嘗來自“以意逆志”而“得之”的“豫樂”,并在這個屬于“人”的世界中找到能使自身身心“安豫”的“逸豫”之所。
張佩瑤以踐行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豐厚翻譯”(Thick Translation)為目標,采用選、譯、評、注的獨特體例編著《中國翻譯話語英譯選集(上冊)》,以期促進讀者“尊重及深入理解他者文化”[13]2。書中每一條目均附原文作者生平介紹、編者所加標題、原文出處、成書年代及相關評論和注釋。以史實為經(jīng),以文化核心概念為緯,張先生又何嘗不是在以“豫”為翻譯態(tài)度,以回到歷史、面向“事情本身”為出發(fā)點擴充文本的時空語境,以期達成“事之豫備”?此外,翻譯正文中英相雜互釋,與編者兩則原創(chuàng)性評論互文并置,使兩千多年前夫子之言與當代學者之論成互鏡互釋的對答之態(tài),這又如何不是一段以“我”之“心”想見“象”之形、以“我”之意召喚“象”的“重生”并與之“對談”的歷程?如何不是一次“我”與“他者”的邂逅?其中所蘊含的,又豈非“豫”的真義?在橫亙古今、跨越東西、融合“你”“我”的三向闡發(fā)中,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所謂“豐厚”恰恰正是回到歷史、回到文化“起源”、回到生命本真溝通狀態(tài)的明確表達,這也正是“豫”所代表的理論品格。也許正是因為這樣,象征“寬大”的“豫”與表示“厚重”的“thick”在翻譯的語境中逐漸耦合,其所帶來的是翻譯在更廣闊天地中的舒緩從容,更是理解與溝通為譯者、讀者及作者所帶來的“豫樂”。
注釋:
①《爾雅詁林》收錄邢昺《疏》曰:“釋曰:敘謂次敘。舒者,展舒,徐緩有次也。業(yè)者,事有次敘也。順者,不逆有敘也。舒、業(yè)、順、敘四者,又為端緒,互相訓也。”見朱祖廷,撰. 爾雅詁林(卷上一)[M]. 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
②“朝向事件本身”(sich nach den Sachen selbst richten)與“返回事情本身”(auf die Sachen selbst zurueckgehen)均為胡塞爾所提出的重要命題,他以此呼吁研究應返回到知識的絕對基礎,返回到作為嚴格科學的哲學的開端點,即事情上來。詳見胡塞爾. 純粹現(xiàn)象學和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M]. 李幼蒸,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③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對言意之辯有如下闡發(fā):“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枪蚀嫜哉?,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粍t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詳見樓宇烈,撰. 王弼,集校釋. 周易略例[M].北京:中華書局,1980。
④錢鍾書在《管錐篇》開篇解《易》,用詩歌創(chuàng)作托物寓旨的想象力闡釋孔穎達“實象”“假象”之別:“詞章之擬象比喻則異乎是。詩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無詩矣,變象易言,是別為一詩甚且非詩矣。故《易》之擬象不即,指示意義之符(sign)也;《詩》之比喻不離,體示意義之跡(icon)也,不即者可以取代,不離者勿容更張?!币婂X鍾書. 管錐編[M]. 北京:中華書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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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外國語學院學報》編輯部2017年7月1日
FromXuyi(敘譯)toYuyi(豫譯):AnEtymologicalAnalysisontheNarrativeApproachofTranslation
XUELing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ZhongnanUniversityofEconomicsandLaw,Wuhan430073,China)
While conceptualization and theorization,as the predominant research approaches,bring prosperity to translation studies,they might stand a chance of steering translation clear of the concrete yet detailed daily life. The etymological analysis of “Xu”(敘)crystallizes the ontological connections between translation and narrative indicating that “Xuyi” (敘譯)with its configurative approach,might well extricate translation from the self-inflicted constrains of “meaning translation”. While “Yuyi”(豫譯),as the operational guideline of “Xuyi”,provides new perspectives for translators restoring the phylogenetic significance of the textual world and achieving the joy of communications.
Xuyi(敘譯);Yuyi(豫譯);translation;narrative
H315.9;H139
A
2095-2074(2017)04-0089-07
2017-05-02
湖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計劃指導性項目(B2017602);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教學研究項目(YB2016046)
薛凌(1984-),女,江蘇睢寧人,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