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威
摘 要:《紅樓夢》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quán)”,寫到怡紅院里仆婦婢女間發(fā)生的瑣碎而多重的矛盾,一般被認(rèn)為它遠(yuǎn)離寶釵黛的故事中心,是“閑文”。而實(shí)際上這回內(nèi)容關(guān)乎曹雪芹對賈府“盛衰”主題的書寫,于塑造平兒的形象上也作用很大?;啬恐袑⑵絻号c寶玉對寫,重點(diǎn)敘寫了平兒行使她管理奴婢的權(quán)力,平息事態(tài)、平衡各方關(guān)系,其性格中的平順與善良亦在行權(quán)中得到了凸顯。
關(guān)鍵詞:紅樓夢;平兒;寶玉
一、前言
《紅樓夢》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quán)”與前兩回(第五十九“柳葉渚邊嗔鶯咤燕 絳云軒里召將飛符”;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被評點(diǎn)家視為筆墨落在奴才處的“閑文”,所謂“于事則瑣屑,于文亦成一小片段”[1]。這成其片段的三回書,情節(jié)繁復(fù),結(jié)構(gòu)精巧,關(guān)涉的人物眾多(寶釵的鶯兒,蕊官,黛玉的藕官,寶玉的春燕,春燕的姑,春燕的娘,怡紅院大丫頭襲人麝月,平兒,鳳姐、寶玉、芳官、賈環(huán)、趙姨娘、藕官干娘夏婆子、探春、探春的丫頭翠墨及蟬姐兒——夏婆子外孫女、廚房的柳嫂子、柳五兒、柳嫂子娘家哥侄、蓮花兒、司棋、林之孝家的、玉釧、彩云、秦顯的女人——司棋的嬸娘,婆子們、小廝們——趙姨娘的內(nèi)親錢槐等),所涉矛盾亦多重(主子與奴才之間的、長房與二房之間的,房頭不同形成的山頭,嫡庶的,承包帶來的利益不同者的,婆子與丫頭、丫頭之間的),絕非可有可無的閑文。
第六十一回對寶玉的仆婦婢女及賈府半主半奴等小人物形象的塑造,可圈可點(diǎn),其中最突出最耀眼的形象當(dāng)屬平兒,可以說,這回書是平兒的重頭戲?;啬恐袑⑵絻号c寶玉對著寫,故事情節(jié)中寶玉居次,平兒為主。整回書重點(diǎn)敘寫了作為管家奶奶王熙鳳助手的平兒行使她管理家下奴婢的權(quán)力,平息事態(tài)、平衡各方關(guān)系的做法,其性格中的平順與善良亦在行權(quán)中得到了凸顯。
二、寶玉和平兒“捉對”出現(xiàn)
寶玉是《紅樓夢》的中心人物,平兒是《紅樓夢》的重要人物,其名字被四次寫入回目: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bǔ)雀金裘
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quán)
我們知道,《紅樓夢》的回目為八言的上下兩句,內(nèi)容大致對應(yīng)本回情節(jié),可概括本回的內(nèi)容。形式是兩句的字?jǐn)?shù)對等,字詞對仗,平仄對立。平兒和寶玉的名字同時出現(xiàn)在回目中的共有兩回:第二十一回,兩人各歸各屋,沒有交集,兩人沒有故事;第六十一回,兩人是同道,聯(lián)手平息了玫瑰露和茯苓霜引發(fā)的柳五兒被冤的案子。其他兩回,回目中雖未出現(xiàn)寶玉的名字,但平兒都與寶玉發(fā)生了交集:第四十四回,為平兒理妝而喜出望外的正是賈寶玉;第五十二回,平兒怕晴雯火炭性子嚷出事來,而暗中告訴麝月墜兒偷鐲事,叮囑她留心,為的是保全怡紅院的體面。平兒想的是“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qiáng)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愿,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dāng)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睂氂衤犃耍苁歉心钇絻旱捏w貼。也是在這一回,晴雯因?yàn)槠絻汗砉硭钏畹亟谐鲼暝氯フf話,懷疑平兒“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分析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并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干?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氣?!睂氂窆皇巧钪絻簽槿说?,他去窗根下偷聽到的,正是平兒跟麝月說的那段“情掩”的話。寶玉能說出“乖覺取和”是人之常情的話,是因?yàn)樗朴隗w察人情,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乖人,在第六十一回中他主動為平息偷盜事件而瞞贓,就是其“乖覺取和”的最切近的注釋。
賈寶玉是《紅樓夢》的主角,但在這第六十一回中,其名字雖然出現(xiàn)在回目中,卻只是平兒的配角,主角是平兒。
三、“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
《紅樓夢》第五十九回,春燕的娘在怡紅院當(dāng)著寶玉的面要打女兒,襲人、麝月等都勸不住,麝月要小丫頭去叫平兒,眾婆子說情,春燕的娘不知平兒是誰,說道:“憑你那個平姑娘來,也憑個理。沒有娘管女兒大家管著娘的?!北娙诵Φ溃骸澳惝?dāng)是那個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說你兩句;他一翻臉,嫂子你吃不了兜著走!”
平兒是賈璉妻子王熙鳳的陪房丫頭。其主子鳳姐是榮府的管家奶奶,平兒是她奶奶的“總鑰匙”(第三十九回李紈語)。平兒又是鳳姐為栓住爺?shù)男亩屬Z璉收了房的“通房大丫頭”??梢姡絻旱纳矸菖c威權(quán)都來自“二奶奶屋里”。
平兒在鳳姐處學(xué)得管家執(zhí)事,她因?yàn)槠胶头€(wěn)妥,自比他人思慮周全,平兒因?yàn)樯畹螟P姐倚重,所以有機(jī)會勸解她主子“放手”。這一回的行權(quán),讓讀者看到了平兒的干練。正如清代評點(diǎn)家護(hù)花主人所評:“柳五兒事,若李紈辦理,必不能明白。若探春究問,又多有干礙,非平兒不可”。慧眼,這是就辦事能力和行事風(fēng)格而言的。為使平兒能夠做主,曹雪芹技法細(xì)膩,“故借鳳姐已睡,吩咐發(fā)落,五兒才得跪訴冤枉,平兒始訪問襲人,寶玉方肯代認(rèn)”[2]。
《紅樓夢》的讀者看到的平兒,處在“賈璉之俗”與“鳳姐之威”中間討生活,難能可貴的是,她給讀者的整體印象是平和、安靜的。這種平和是其性格秉性中的,更是其行事作風(fēng)帶來的。本回的“判冤決獄”就是她心地善良、聰慧練達(dá),行事周全體貼的最好注腳。
四、平兒不平
王熙鳳是當(dāng)家奶奶,被老太太戲稱作鳳辣子,曹雪芹給她的助手取名作“平兒”,這一“平”字,用心良苦。
我們知道,“平”字的主要字義有:(1)不傾斜,無凹凸;(2)均等;(3)與別的東西高度相同,不相上下;(4)安定、安靜;(5)治理,鎮(zhèn)壓;(6)抑止(怒氣);(7)和好;(8)一般的,普通的;(9)往常,一向。endprint
曹雪芹為平兒取名“平”,人設(shè)是性格安定、平和。平兒為人乖覺,周到體貼,雖也干過一些讓讀者失望的事兒,如得知璉二爺偷娶尤二姐,第一時間就告訴二奶奶,至于尤二姐被鳳姐算計(jì)慘死;鳳姐放高利貸,平兒明知不好卻不去勸阻反去協(xié)助,最后賈府被抄家,放高利貸就是其一大罪狀。然而,這樣行事,在鳳姐奴才平兒的認(rèn)知中,實(shí)是其責(zé)無旁貸的份內(nèi)事。
平兒若不向著二奶奶,是對主子不忠,是為不義,但她看到主子不仁,又很難過自責(zé)。如第六十九回,平兒見主子奶奶迫害“苦尤娘”,看不過去,偷偷給予照顧,被秋桐告密遭到鳳姐“人家養(yǎng)貓拿耗子,我的貓只倒咬雞”的責(zé)罵。因見尤二姐性命堪憂,平兒不禁滴淚道:“想來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癡心,從沒瞞他的話。既聽見你在外頭,豈有不告訴他的。誰知生出這些個事來。”悔恨、懊惱而外,也道出了她作為“二奶奶屋里人”被家庭倫理所脅迫著的不得已。
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被鳳姐捉奸,鳳姐不打丈夫,卻去打平兒,賈璉見受屈的平兒被迫打鮑二家的,便踢罵平兒,平兒羞怒之下找刀子尋死,鳳姐見平兒怕賈璉又去拿頭撞夫。這樣子,平兒夾在俗而好淫的賈璉和威而潑辣的鳳姐這么二主之間受盡了羞辱。在老太太的說和之下,璉鳳兩口子沒事兒了,平兒卻是跪下來給鳳姐請罪的。希求平順安靜的平兒,在宗法制下,身為通房大丫頭,即便在大家庭中有時有臉,有時有些威權(quán),憑著她的善良和周到,她可能會得到一時的安全,但實(shí)際上是求不到平常、安定的生活境遇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曹雪芹以平兒寫得實(shí)是不平。
五、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折處
第六十一回,連同之前的兩回,正處在整部小說的中間段,乃寫“衰”的開始。
這三回的鏡頭聚焦于賈府奴字輩的各種吵鬧與傾扎,借各房下奴才之間的明爭暗斗以暴露賈府家政的失范與失德。而這中間的激烈沖突,有婆子與丫鬟之間天然隔閡之外的爭妒,更有探春實(shí)行承包責(zé)任制后帶來的利益與人情的沖突。公開的大爭斗則不是有趙姨娘出頭挑起的,就是由賈環(huán)在不經(jīng)意間引發(fā)的,都帶累著探春為難又難為。迎春(大房)的丫頭司棋們不滿柳嫂子的輕慢起而打砸,背后隱藏的是失勢的大房與掌權(quán)的二房之間的矛盾,而趙姨娘母子的事業(yè)似乎就是嫡庶爭斗。趙姨娘不肯安分,其半主半奴的身份更顯其尷尬,其子賈環(huán)則是作者曹雪芹筆下少有的壞坯子。
周汝昌先生認(rèn)為,《紅樓夢》“原書是‘十二乘九為結(jié)構(gòu)法,就是以每九回書構(gòu)成一個‘單元,到第十二個九回完畢,即一百零八回時,全書收煞告終。這一百零八回書,共分兩半,每半是五十四回。從開卷到第五十四回過年過節(jié),是為寫‘盛的一半;從第五十五回到百十回,全書結(jié)束,是為寫‘衰的一半?!盵3]這種對原書回次的推測未必準(zhǔn)確,但他對小說由盛到衰轉(zhuǎn)折點(diǎn)的判斷是準(zhǔn)確的。
曹雪芹寫衰,是從榮府家下小人群的層層漣漪中蕩漾開來去書寫的。從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xiǎn)心”到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quán)”,是一個主題統(tǒng)一的大段落。這一段正處在整部小說的中間段,從前半部大寫樂、寫熱的盛景,腔調(diào)為之一變,轉(zhuǎn)而書寫吵鬧與矛盾沖突。
于小說設(shè)計(jì)上的用心,前賢多所領(lǐng)悟。在第六十回回末,清代評點(diǎn)家護(hù)花主人曾評道:“此回同下回,就平兒所說‘三四日內(nèi)出了八九件事中補(bǔ)敘兩三件,因與趙姨、探春、平兒、司棋、彩云等俱有干系,是以摘出補(bǔ)寫?!盵4]大某山民在第六十一回回末評曰:“連上一回,其形容柳嫂子勢利處,真是水銀瀉地,無孔不入。”[5]不僅這兩回書,連同第五十九回,桐花鳳閣主人陳其泰在第六十一回回末中指出:“以上三回,皆閑文也。于事則瑣屑,于文亦成一小片段,委曲入情,正是不惡”[6]。
著名作家王蒙評點(diǎn)《紅樓夢》時,曾指出第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咤燕 絳云軒里召將飛符”,所寫“除了老婆子與女孩子之爭妒以外,這里還有一個利益承包與人情的矛盾。從人情上說,鶯、燕掐枝條編籃,說說笑笑,本極可愛,婆子們一管,就覺可厭。但如一味講這些,就搞不成園子的承包與管理了?!盵7]因上頭都不在家,下面一干人趁機(jī)作耗,之前淤積的矛盾來了個總爆發(fā),揭示的正是賈府的禮法不彰。實(shí)際上,王蒙說到的矛盾爆發(fā),就一直沒有停歇過,到第六十一回,矛盾爆發(fā)更其多點(diǎn),描寫一樣瑣屑,只是變柳葉渚邊的嗔與咤為廚房里的打與砸,為了點(diǎn)子玫瑰露和茯苓霜,至于造出往死里整人的冤假錯案來。
《紅樓夢》是什么書?一般的回答是:(1)四大家族的衰亡史;(2)寶黛愛情之絕唱;(3)宣揚(yáng)色空觀念的哲理小說;(4)自敘傳或他敘傳性質(zhì)的世情小說。就這些對《紅樓夢》主題的認(rèn)識而言,不在寶黛釵故事主線里的、包括第六十一回在內(nèi)的這幾回“閑文”,實(shí)在不閑,以平兒之“平”代表的理想訴求亦實(shí)在難“平”?!都t樓夢》的深刻正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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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周汝昌.紅樓小講[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76.
[7]王蒙.評點(diǎn)《紅樓夢》[M].麗江:漓江出版社,1994.85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