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賽飛
看見看麥娘的時候,它已經(jīng)長得鉛筆長短了,身材十分細巧,筆直地立在春天泛松泛黑的土地上。
看麥娘好像不是從地里慢慢長出來的,而是風神擲出的小標槍,直接插上去的。這么一來,路邊的土太硬,不易落腳,所以,看麥娘喜歡在草子田里麥地里油菜地里生長。每當看見她挺著極其纖細的腰肢,頂著極其精致的穗子,一支接一支,形成美妙的一線或一簇,我就能感受到春天的所有嫵媚與潤澤:溫柔的春風吹拂,和煦的春陽照耀,清涼的春水澆灌,油酥的春泥滋養(yǎng)。也只有這一些恰好在一起,才能夠孕育出嬌俏的她。
在我眼里,看麥娘是這么美好,很容易忘記了她的野草身份。但是,十分現(xiàn)實的父母也對她青眼有加。他們將看麥娘加上了帶點功利主義的名字:油草。如果我的籃子里裝了清一色的所謂油草回來,才淺淺的小半籃,仍愛當面請母親的示下。她看過一眼,會告訴我直接送到豬圈,給豬當青飼料吃。
一直認為油草很能滋補,不舍得混在其他飼料里一塊煮熟,怕丟失了養(yǎng)分,我們對待最鮮美的食品,也是那樣處置的:生吃(僅加些佐料),保持它的原汁原味———比如生魚片。
因為我對看麥娘的喜愛,豬賺得了一道可口的餐前甜點。
看麥娘很難找到純凈的一大片。很多時候,她夾雜在草子間,只是比草子頎長秀氣。草子是特意種下肥田用的,不可染指,人又做不到一根一根拔下看麥娘而不夾帶上草子,所以,看見她在四處搖曳,卻要裝作無動于衷,真是難為我們這些孩子了。只有一次,我挎了滿滿的一大籃回家,感到母親的面孔也因此流露出一絲驚喜。
那年春天,油菜已經(jīng)長高,起碼孩子貓腰鉆進去不被人發(fā)現(xiàn),當然這是不允許的。
清早,我挎著空籃子在田埂上漫無目的地晃蕩。在鄉(xiāng)村,在童年,時間是條滿溢的并且緩緩流淌的小河,帶著不易察覺的速度。所以,我把很多時間用在晃蕩上,把它輕輕地晃蕩掉。經(jīng)過一片油菜地,茂盛的油菜幾乎跟我平起平坐,幸虧田埂比油菜地高,如果從遠處看,大概還剩一顆頭在油菜叢中若隱若現(xiàn)。
不時地,把自己矮上一矮,想象這就消失在別人的視野里。玩著這種失蹤游戲的當中,無意間發(fā)現(xiàn)油菜地壟長滿了看麥娘。我毫不猶豫地閃身鉆了進去,心里當作是一次較長時間的失蹤。油菜地壟寬,足夠容納下我的兩只腳??贷溎锞烷L在兩側的斜面上,整整齊齊,十分密集。我不客氣地左右開弓,將看麥娘大把大把拔起。
壟邊的泥土很酥松,看麥娘的根扎得馬馬虎虎;光照不強,它的莖葉長得異常水嫩。拔草的動作看上去大刀闊斧,事實上是輕柔的,就好似順手款款挽起她的腰,感覺她腰如束素。
風輕易吹不進來,地壟里安靜得近乎沉悶,陽光映照著連綿的油菜,枝葉間到處綠蒙蒙。我肯定也是一張綠皮臉,雙腳并排,手撐兩旁,不動聲色地蹲踞在壟里,狀如蛙類。只有看麥娘的穗子依然油光可鑒,尤其是附著在上面的細微黃色花蕊,像是滋出的油珠子,掛滿了整個穗子,望過去,一片金色浮動,好像一道陽光從中穿過,一直通向遠處明亮的出口。那天的幸運,延續(xù)到我將籃子盛得頂?shù)酵焓?,又安全地運到家里為止。
就在我懷著一腔好心情,將一籃子看麥娘,也就是母親眼中的油草一束一束抽出給豬吃,鄰家的大姐恰好經(jīng)過,追問起由來,我老老實實地描述了一遍,其結果是她立馬挎了一個大得嚇人的籃子直奔那片油菜地。可惜此番行動,結果并不那么好,這一點,從那只依然空空如也的籃子,從她一臉氣急敗壞的樣子就可以推想得到。
她回來時,我還在豬圈里慢條斯理地喂豬,她在自家院子里嚷嚷,聲音很大,聽得清清楚楚,大意是真正的案犯已經(jīng)逃脫,未遂的人倒是被逮住頂罪??峙聞偛藕苁芰朔焸洌Z意甚是不平。
豬吃著我親手遞到它嘴邊的看麥娘,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