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一
我最害怕填一種表格,上邊有一個欄兒,讓你寫下父親的名字。那一時刻,我的心情是極其絕望的,多么想從表格身邊逃走,逃出教室,逃出學(xué)校,逃到一個不用填表格,沒有人知道我父親名字的地方。我的那些同學(xué)真是討厭,往往在我傷口上撒鹽,在老師催著我趕緊交表格的時候,他們大聲向老師匯報,老師,他爸爸叫陳世美。
怪不得你叫東哥呢,原來你是陳世美的兒子。女老師笑得肥肉亂顫,眼淚都流出來了。同學(xué)們也都熱情地配合著老師,一個個笑得哎呦哎呦直叫肚子疼,就差滾到了地上。學(xué)生生活枯燥,好容易制造了一個滋潤的機(jī)會,每個人都牢牢地抓住,使出吃奶的氣力把它放大,再放大。笑聲夾雜著跺腳聲,在塵土的裹挾下,朝著我洶涌地?fù)溥^來。于我而言,它們就是黏稠的恥辱,一層一層地涂抹在我的心靈上。
我想大聲喊,我爸不叫陳世美,你爸才是陳世美!不光喊,還用手準(zhǔn)確地指著某個具體的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一定是笑得最投入的。然而我沒有喊出來,雖然我現(xiàn)實(shí)中的爸爸是不叫陳世美,可我戶口本上的爸爸的確叫陳世美。表格上父親的名字,就得填戶口本上的陳世美。這怪誰呢,歸根結(jié)底,讓我和妹妹蒙羞的,是我的母親。是的,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認(rèn)定了我父親是陳世美。認(rèn)定父親是陳世美的母親,有著她自己的一套邏輯。她從多個方面來向世人證明,我的父親不是別人,就是陳世美。首先,她給我和妹妹取名東哥和春妹。母親總是特別主動地把我和妹妹介紹給別人,這是東哥,這是春妹。如果我和妹妹不在一起,母親單獨(dú)介紹我們的名字,或者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當(dāng)東哥和春妹組合在一起時,就別有深意了。哈哈,東哥,春妹,東……哥,春……妹,他們爸爸不會叫陳世美吧?就是,就是,他們爸爸就是陳世美。我母親忙著應(yīng)和,披著一臉的委屈和仇恨。
因此,我和妹妹從小就知道,我們的名字是多么的與眾不同,它們承載了很沉重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是那時的我們所不能理解的。幾歲的小孩子,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那不是什么好名字。走在街上時,村里的大人們看見我們,會模仿評劇的腔調(diào),把我們兩個的名字唱出來:東哥,春妹……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會拉著妹妹的手,快速地離開人們的視線。妹妹無數(shù)次問我,哥哥,他們?yōu)樯冻覀儼?。尚且不能解釋的我,就惡聲告訴妹妹,唱咱們的都是壞人。妹妹就記住了我的話。有一回,我和妹妹去村里的小賣店打鹽,又碰上有人唱我們的名字。氣憤的妹妹就拿了鹽顆粒投擲人家,邊投擲邊罵,你是壞人。唱我們名字的大人笑得東倒西歪的,喲呵,小春妹夠厲害的。結(jié)果,到了家里,母親見所剩不多的鹽顆粒,好生把我打了一頓,邊打還邊說,你們就是東哥春妹,還怕人家唱,有本事別托生成陳世美的兒子。明明扔鹽顆粒的是妹妹,我卻成了替罪羊。母親抽打我屁股的時候,正在燒火的最小的姑姑,拎著燒火棍子扒住門框探望屋里的情況。我不哭,一聲都不哭。兩粒小眼珠盯著小姑姑手里的燒火棍子,恨恨地對母親說,有本事用棍子打死我啊。在我的激將下,母親抽打得越發(fā)起勁,邊抽打邊咒罵,讓你犟嘴,我打死你個陳世美的兒子。我還是不哭,更加兇狠地盯著小姑姑手里的燒火棍子。
哇——春妹再也憋不住,嚇得玩命地哭。母親終于也累了,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淚。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掉眼淚,是心疼我,還是因?yàn)閯e的。我理解不了她,她是如此執(zhí)拗的一個人。我和妹妹生下來,就叫東哥春妹。父親不是,他有著另外的名字。聽說我還沒有出生,母親就開始管父親叫陳世美。為了證明父親是貨真價實(shí)的陳世美,母親不滿足只是口頭管父親叫陳世美,她要從根兒上給父親貼上陳世美的標(biāo)簽。母親揣著家里的戶口本,找到村里,又從村里找到鄉(xiāng)里,要求更改父親的名字。結(jié)果是,戶口本原封不動地被母親揣回來。母親不達(dá)目的不罷休,開始了漫長的更改名字的道路。不論是村里,還是鄉(xiāng)里,都認(rèn)為母親的要求是毫無道理的,沒人支持我母親的訴求。就算母親訴求是合理的,也要我父親同意才行。母親才不相信父親會同意把他自己改成陳世美,所以母親根本就不和父親商量。政府不是不同意么,母親有的是辦法。
我父親一共兄妹九個,父親是長兄,下邊有八個弟弟妹妹。我爺爺奶奶在我母親嫁給我父親前,已經(jīng)先后過世,我的八個從十七八歲到三四歲不等的姑姑和叔叔,生活都由我母親來照顧。我母親可以選擇罷工,只是簡單地放棄一日三餐,我們家里就會亂套。家里一亂套,父親就有可能向母親妥協(xié),主動配合母親去更改名字。這不過是一種假設(shè),事實(shí)上,我的母親根本就沒罷工。我的父親也不可能向母親妥協(xié)什么,或者不妥協(xié)什么,母親的一切行動他都不參與。母親用很長時間來更改父親的名字,父親從來沒有阻攔過。母親一定相信,他不求著父親的幫忙,也會把這件事辦妥當(dāng),所以才不畏懼艱難險阻,一往直前。
幾個月后的一天,在快該吃午飯的飯點(diǎn)兒上,母親將剛剛滿月的我,用兩個連體大枕頭壓在炕上,領(lǐng)著父親的一串兒弟弟妹妹,也就是母親的小姑子和小叔子們,趁著我父親到外村出診的空檔,浩浩蕩蕩地去了村長家里。村長不給開證明,浩大的隊(duì)伍就在村長家里吃喝。村長和村長媳婦躲出去了,也難不倒我的母親。母親擼起袖子,到處翻騰,找到村長家盛白面的缸,弄了大半盆子,和面烙餅。她一邊和面,一邊給我的姑姑和叔叔們分工,抱柴禾的,燒火的,到窗戶下的雞窩里掏雞蛋的。那時候,最好吃的飯也就是烙餅炒雞蛋了。每家的白面很是有限,只有逢年過節(jié)來客人才舍得吃,雞屁股里的蛋更是攢著賣幾個錢錢花,不忍心往自家的幾張嘴巴里送。這家伙,我的姑姑和叔叔們,可是解了饞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卮蟪砸活D。這頓吃了下頓就沒有了,幾個還不懂事的姑姑和叔叔眼珠子瞪圓了,可著勁地吃,撐得直翻白眼兒。我母親眼睛在桌子上的小姑和小叔身上,耳朵卻聽著外面的動靜。
果然,村長一家沉不住氣了。村長女人坐在家門口嚎啕大哭,大罵村長無能,跟著他沒享福,家都快給敗光了,老婆孩子眼看著就要喝西北風(fēng)了。如此一來,村長也無法鎮(zhèn)定下去了。其實(shí),要是村里其他的人給村長擺上這一道,村長早就翻兒了。村長倒不是多么怕我的母親,而是在意我母親身后的那個沉默男人,也就是我的父親。如果不是我父親,換作別家的什么男人,村長早就找上門,讓男人好好管管自己的女人了。你管不了?那好,證明我給開,別說改成陳世美,就是西門慶也是無所謂的。偏偏是我父親,憑著我父親在村里村外的威望,任誰都要敬著三分。我母親這一招,打破了村長的底線,他去找了我父親。endprint
改吧,由著她。我父親這樣回復(fù)村長,然后尋找家里的面缸,準(zhǔn)備賠償村長家里的損失。
就這樣,一場戰(zhàn)斗,我母親勝利了。勝利后的母親,拿著戶口本,一家一家地展示,讓人看陳世美三個字。遇到不識字的老人,她就給人家念,陳——世——美,就是戲里的那個陳世美。往后,大家都叫他陳世美,記住了啊。家里有人來找我父親,母親總是大聲吆喝,是來找陳世美的么?讓我母親生氣的是,村里村外的除了她自己,沒有一個人管我父親叫陳世美。至少,沒有人肯當(dāng)著我父親的面,喚他作陳世美的。誰家有了病號,偏趕上父親不在家里,病號家屬就到村大隊(duì)部,讓大隊(duì)部的人幫著喊喊我父親。從大喇叭里出來的名字,也不是陳世美。這一點(diǎn)讓我母親很長火,明明是陳世美,大家卻合起伙來和她過不去,偏偏不承認(rèn)陳世美是陳世美。
二
我父親跟別人的父親不太一樣。別人的父親都要到生產(chǎn)隊(duì)干活掙工分,為了養(yǎng)家糊口,為了每天掙到十分,那些父親們早早就累得駝了背。而我的父親不是,他不用干那些粗糙的莊稼活,每天用他那輛漂亮的飛鴿牌自行車,馱著診包行走鄉(xiāng)里,為鄉(xiāng)親們?nèi)ゲ〕秊?zāi),也一樣每天掙十個工分。還有,他也不像別的父親那樣,不把男女生殖器掛在嘴巴上,就不能開口說話。父親不掛,他的嘴巴干干凈凈的,一點(diǎn)都不臟。這樣一個父親和母親在一起,就有了差異性,母親就略略顯得粗糙了些。我母親長相沒有什么特點(diǎn),乍一看上去,人不會記住她的五官,記住的是她的強(qiáng)健。要是夏天穿個短袖,露在外邊的胳膊上是一塊一塊的腱子肉,一看就有把子力氣。之所以能和我父親成了一家子,母親身上這把子力氣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我爺爺和我奶奶都屬于英年早逝的,四十來歲就都雙雙歸西了。我爺爺先去世,一個簡單的肚子疼就要了我爺爺?shù)拿?。肚子疼不是病,有泡屎沒拉凈,我爺爺堅(jiān)持不去醫(yī)院。眼看著我爺爺疼得滿炕翻滾,我奶奶大著肚子找到隊(duì)長,隊(duì)長給派了一輛馬車,拉著我爺爺去城里的醫(yī)院。結(jié)果在路上我爺爺就咽氣了。后來才知道,我爺爺?shù)玫牟皇瞧胀ǘ亲犹鄄?,而是急性闌尾炎。我奶奶生下了我最小的姑姑,一個人帶著九個孩子過日子,到了年底決算,工分不夠,要給生產(chǎn)隊(duì)補(bǔ)貼糧食款兒。否則,一家人的吃糧就成了大問題。隊(duì)長看我奶奶帶著一堆孩子可憐,就破天荒地給我奶奶記十分的工分,家里勉強(qiáng)能參加勞動的,也就是我二叔和三叔,還沒有長成人的半大小子,生產(chǎn)隊(duì)每天給五分就是感恩戴德了。
中間的幾個姑姑和叔叔,實(shí)在不能拿工分,都分散在小學(xué)校不同的年級里,下了學(xué)做飯的做飯,給豬和雞鴨去地里采草的采草。十歲的大姑姑和二姑姑是雙胞胎,二姑姑燒火,大姑姑貼玉米餅子。大鐵鍋里煮著一鍋的高粱飯,玉米餅子要貼在鍋沿兒上。大姑姑胳膊短,手上的玉米面夠不到里邊的鍋沿兒,就爬到鍋臺上,蹲在上邊貼餅子。貼著貼著,兩個姑姑吵了起來,而且吵得非常兇。如果二姑姑知道沸騰的高粱飯的厲害,她說什么也不會伸手去推大姑姑的。不知道后果的二姑姑,一氣之下就推了大姑姑。蹲在鍋臺上的大姑姑就失去了平衡,雙臂出于保護(hù)自己,本能地作出了巨大犧牲。二姑姑被突發(fā)事件嚇到了,沒有去拉大姑姑,而是選擇了逃跑。從此,我大姑姑無論多么熱的天氣,再也沒有穿過短袖衣服。
不夠上學(xué)年齡的幾個姑姑和叔叔,稍大的照看稍小的,背著抱著拖著,不管用啥方法,能活著就行。最小的姑姑,只有幾個月大,一天一天地躺在炕上,身上壓著沉重的連體大枕頭,爬不動挪不動,摔不到地上。至于渴了餓了拉了尿了,嗓子哭破了是常有的。聽說,小姑姑一直這樣躺倒一歲多,把連體大枕頭搬掉,就滿炕跑了。即使家里這種情況,我奶奶也沒有拖我父親的后腿,讓他回生產(chǎn)隊(duì)掙工分。我父親讀完了中學(xué),作為有文化的人,被村推薦到上邊進(jìn)修學(xué)醫(yī)。在學(xué)習(xí)期間,村里只給記五分。我爺爺?shù)乃缹ξ夷棠逃|動特別大,所以再苦再累,我奶奶也支持我父親去學(xué)習(xí)。
學(xué)成回鄉(xiāng)的父親,成了一名村醫(yī),每天可以拿十個工分,那可是壯勞力才能拿到的。而且,和壯勞力不同的是,我父親從事的是一份體面的工作。非常不幸的是,就在我奶奶剛剛看到黎明前的一絲曙光時,自己卻病倒了。我奶奶的病,超出了我父親診治的能力范圍。也就是說,我奶奶得了一種特別不好治的病。我奶奶日漸消瘦,精神頭每況愈下。自知時日不多的我奶奶,有一樁沉重的心事未了,豈能安心地撒手西去。她要在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為我父親尋得一門親事,好照料遺下的眾多兒女,便托了媒人到處去尋覓好姑娘。我父親已經(jīng)不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按理說娶媳婦是不用發(fā)愁的。唯一的缺陷是,他眾多的弟妹可能會牽連到他的幸福。即使這樣,出眾的父親也不至于打光棍兒。知道我父親這塊砝碼重量的我奶奶,給長子選擇未來媳婦的條件很是苛刻。這個女人,肩膀上要有力量,挑得起一家子的重?fù)?dān)才可。我奶奶把重?fù)?dān)具象化,她在麻包里裝磚頭,裝得夠了一百斤,把口袋嘴兒扎起來。然后讓兒子們把裝著磚頭的口袋,搬到屋子里。大家誰也不明白我奶奶的用意,只得照著我奶奶的意愿做了。日子不多的人了,能順就順著吧。但是,大家都在觀望,想看看我奶奶究竟要唱哪出戲。
我奶奶的確編了一出好看的戲碼,雖然沒有鑼鼓家什配合,卻也演得精彩紛呈,包袱兒不斷。被病痛折磨得過早衰敗的身子,倚在被窩垛上,兩片眼皮努力地?fù)伍_,讓黯淡的視線艱澀地爬出來,檢驗(yàn)剛剛被媒婆領(lǐng)進(jìn)來的女子。那女子腰圍至少二尺六,大胸脯,大眼珠,見我奶奶用目光示意她,女子便拘謹(jǐn)?shù)刈呦虻厣狭⒅拇舐榘?。雙臂死死地箍住麻包,然后渾身的力量往雙臂運(yùn)行,勉強(qiáng)讓麻包離開了地皮兒,早就臉紅脖子粗。兩秒鐘不過,氣力便斷了,麻包轟然落地,里邊的磚頭砸到了腳趾。哎呦喂。女子又是疼,又是羞。至此,我父親才明白我奶奶的用意,原來是在拿磚頭做標(biāo)尺,來給他選媳婦。
停止吧。
父親命令我奶奶。他生氣了,而且很生氣。哎呦……我奶奶吐了一口渾濁的廢氣,老大,你得讓我死得安心,是吧?這一大家子,不得找個能干的?一般的人玩不轉(zhuǎn)哪。我奶奶說完了,累得拼了命地捯氣兒,眼仁兒上翻。我父親被嚇到了,收斂了自己的火氣,平心靜氣地告訴我奶奶:endprint
我心里有人了。
我奶奶一個震顫,眼仁兒復(fù)位,氣息也平穩(wěn)了,回我父親:
能抱得動這個袋子么?
不能——我父親答。
不能就得聽我的——我奶的眼仁兒又開始上吊,嘴巴張得大大的,嗷嗷地喘息。地上不光有麻袋里的磚頭,還有叔叔和姑姑們。他們站了一地,被我奶奶的狀態(tài)嚇到了,媽呀媽呀的哭聲一片。
我奶奶的生命力很頑強(qiáng),再一次艱難復(fù)蘇了。她還沒有找到替代她照料眾多兒女的兒媳婦,怎么會舍得走呢。然而,找未來兒媳婦的路并不順利,坎坎坷坷。盡管我父親很誘人,但父親現(xiàn)實(shí)的家庭,尤其是我奶奶的硬性條件,讓大姑娘們著實(shí)望而生畏了。我奶奶不死,守著最后一口氣,靠在墻角的被垛上,努力聚攏起渙散的眼神,等著奇跡的發(fā)生。
三
等我母親闖進(jìn)來時,我奶奶已經(jīng)在穿壽衣了。
我奶奶的頑強(qiáng)終于沒有抵擋得住病痛的進(jìn)攻,生命力一絲兒一絲兒地弱下去。鄉(xiāng)間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人不能等著咽氣再穿壽衣,趁著胳膊腿還柔軟時穿戴停當(dāng),然后眾親朋圍在身邊,懷著各種情緒,等著人咽下最后一口氣兒。我奶奶一定想拒絕穿壽衣,兩顆眼仁兒艱澀地在眼皮底下顫動了一下,它們大概想把眼皮撐開,來傳遞她的反對意見。只是顫動了一下,眼皮又沉寂了。蜘蛛絲兒般的一口氣兒在喉間含著,一毫米一毫米地往外輸送。家族的女人們,已經(jīng)醞釀好了淚水,就等著噴薄而出的悲壯時刻。忽然,我奶奶的兩片眼皮,吧嗒一聲打開了, 露出明亮的光芒來,清脆地說,來了。
話音剛落,蹬蹬進(jìn)來一個陌生年輕女子。這女子中等偏下的個頭,體型略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會超越普通的范圍。她一擼袖子,就不普通了。胳膊都是肌肉疙瘩,小山包似的排列著,一看就有勁兒。那女子并不說話,砰的一下子,雙手薅住麻袋嘴兒,腕子上一較勁,麻袋就舉了起來。腰身往下一坐,手臂往上托,麻袋就過了頭頂。女子圓圓的臉蛋兒憋得通紅,她就那么保持著托舉的姿勢,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奶奶,等著我奶奶綻開滿意的笑容。奇跡發(fā)生了,笑容如上帝派來的天使,美美地開在我奶奶的眼角眉梢。在我奶奶美美的微笑中,女子穩(wěn)穩(wěn)地放下麻包,打開肩上背的包袱,從里邊拿出來自己做的鞋子,將鞋底鞋幫全方面地展示給奶奶看。鞋幫的針腳好勻稱,每個針腳之間都是等距離,多了一毫米則顯得擁擠,少了一毫米會感到稀疏。鞋底兒是一朵一朵的梅花組成,素白素白的花朵,安靜地守候在枝頭,只等一場風(fēng)事,便會落英繽紛。好巧的一雙手,看得奶奶笑意漸漸加深,馬上就要進(jìn)入到大笑狀態(tài)了,笑容戛然而止,燦爛地凝固在奶奶欲打開的嘴角上。
鋪天蓋地的悲痛席卷而來。只有我最小的小姑姑,不懂得死亡的含義,鼻子底下拖著兩串鼻涕的她,茫然地看著大家,她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讓大家集體痛苦。當(dāng)人把穿好衣服的奶奶,抬上門板蒙上青色單子時,我最小的小姑姑才哭鬧起來。怎么能把媽媽蓋上呢,蓋上就找不到媽媽了。這個很少享受到母愛的孩子,是多么懼怕看不見媽媽啊。見沒有人在意自己的反抗和驚恐的哭聲,最小的小姑姑撲上去,想要掀我奶奶身上的遮蓋物。這時,一副有力的臂膀,將小姑姑撿拾起來。這一撿拾,就再也沒有放下。
年輕的女子,在奶奶發(fā)喪期間,主動承擔(dān)起了照顧年幼的叔叔和姑姑們的義務(wù)。這個年輕的女子,就是后來成為我母親的那個人。我母親的故事很感人,因此在鄉(xiāng)間廣為傳頌。最感人的就是我奶奶出殯前的一個晚上。村里人過世,從咽氣到出殯要在家里停放三天,三天時間里,接受眾親朋的吊唁,完成繁雜的規(guī)矩和程序。往往,會驚動大半個村子的人。白天,最小的小姑姑被各種熱鬧吸引著,暫時轉(zhuǎn)移了尋找我奶奶的注意力,那女子以家人的身份,里里外外地跟著忙乎,安頓我眾多的叔叔和姑姑。最小的姑姑,還不到三歲,還不太懂得死亡的年紀(jì),很容易就相信了大人的善意謊言,懵懵懂懂地被眼前熱烈的悲痛氛圍吸引著,平穩(wěn)地度過兩天兩夜。第三個夜晚,當(dāng)母性氣味沒有穿越大人的謊言時,我最小的小姑姑發(fā)飆了。哭到渾身抽搐,幾次背過氣兒去。這時候,我母親做了一個偉大的舉動。
她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粉紅色的乳頭,塞進(jìn)最小的小姑姑嘴巴里。母性的乳,魅惑了小姑姑的嬰兒期,這種魅惑伸出觸角,一直延伸到她的幼兒期。當(dāng)它們突然出現(xiàn)在她眼前,小姑姑立即就嗅出了里邊蘊(yùn)涵的母性味道。這是她最缺失的,也是她最期盼的,豈能錯過。最小的小姑姑叼著乳頭,用略顯狐疑的目光看著我母親。我母親朝著小姑姑點(diǎn)點(diǎn)頭,小姑姑的舌頭便堅(jiān)定了許多,慢慢地蠕動起來。剛開始的幾下蠕動是生疏的,很快便熟練起來。嫻熟的蠕動漸漸平復(fù)了小女孩內(nèi)心的驚恐,一會兒的工夫,最小的小姑姑閉攏了眼睛,安靜地睡著了。舌頭繼續(xù)蠕動,只是蠕動的節(jié)奏漸漸地緩慢了。每蠕動一下,睫毛上沾染的淚珠兒就輕輕地震顫一下。每一個震顫都牽著我母親的心,看著看著,我母親的淚水就流了下來。好像她懷里的,根本就是她自己的孩子。靈前的長明燈突突地跳動著,仿佛在跳著歡樂的舞蹈。莫不是我奶奶的化身,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在表達(dá)她的歡樂?
我父親盯著歡樂的燈光,長久地不眨一次眼。他不敢眨,一眨,眼里飽滿的絕望就會滾落下來。這樣的時刻,無論我父親怎樣的絕望,都是合情合理的。尚未婚配的年紀(jì),就經(jīng)歷了雙親的離別,即將背負(fù)起超出想象的沉重生活,擱誰也是絕望的。然而,沒有人會知道,父親的絕望還有著另外一層意思?;蛟S,之前他尚有一絲力量,來拒絕這份絕望的。可是,當(dāng)他看到我最小的小姑姑含著我母親的乳頭,進(jìn)入到沉靜的睡眠時,僅存的那一絲拒絕力量逃遁了。這個女子,即將和他發(fā)生緊密的關(guān)系么,她怎么就擅自闖進(jìn)他的生活了呢?長明燈腰肢搖擺,搖啊搖,擺啊擺,燈芯里出現(xiàn)一個清晰的鏡像,鏡像里竟然是我父親要的那個答案。
是我母親的那個女子站在鏡像里。她正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左右環(huán)顧,一臉的茫然。她來村里走親戚,因?yàn)槠綍r走動得不多,對親戚家的路線有些生疏。所以,她準(zhǔn)備問路了。正在這時,背著診包匆匆而過男子經(jīng)過了她。我母親想攔住男子問路,可是見到男子的剎那驚愕住了。這個男子和她見過的所有鄉(xiāng)間男子都不一樣,他是與眾不同的,但他又是憂愁的。他遇到什么困難了么?我母親突然就有了一種使命感,她要幫助這個男人,讓這個男人快樂起來。打聽清楚我父親家里情況的母親,回到家里做出一個決定,讓家里人退掉已經(jīng)定下的婚約。瘋了,這個女子瘋了。母親被自己的父親狠狠打了兩個耳光后,親自跑到定下婚約的男方家里,說自己變心了,看上了別人。endprint
燈光閃爍,母親決絕而去的背影帥極了。很多年之后,我的目光穿透時光的隧道,看到了那盞我奶奶靈前的長明燈,從歡悅舞蹈的燈光里,看到了母親那堅(jiān)定的背影。在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期的鄉(xiāng)村,出現(xiàn)那樣一個為了一見鐘情的愛情,做出超越常理的舉動,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啊。我簡直有點(diǎn)崇拜我的母親了。沒有退路的母親,給生下她的父母親深深鞠下一個躬,背上她最精彩的才藝展示品和戶口本,去了我父親的家,踏上了一個冒險之旅。是的,這是一個冒險之旅。如果我奶奶在她之前去世了,如果她沒有輕松拎起裝著磚頭的麻包,如果她的才藝沒有被看上……即使前面所有的條件都滿足了,也并不意味著就可以成為我們陳家的媳婦兒。過了我奶奶的關(guān),未必就是板上釘釘,我父親也完全有可能推翻我奶奶的遺愿。那時的母親,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磥恚粣矍闆_昏頭的母親,根本顧不上為自己尋找退路了。
后來,我經(jīng)常想一個問題,我奶奶臨終前的微笑,只是因?yàn)槟赣H舉起了麻包,以及她的女紅好么??隙ú皇堑摹;蛘哒f,這只是一個部分。我奶奶那樣的年紀(jì),已經(jīng)閱人無數(shù)了,她一定從我母親的眼睛里,看出了我母親的堅(jiān)定和善良。正是母親的堅(jiān)定和善良的氣質(zhì),讓我奶奶真正地安心了。我奶奶的眼光沒有錯,當(dāng)我母親撩開衣服,把奶頭遞給我最小的小姑姑時,她通過長明燈表達(dá)了她的歡樂。還有我父親,他看到了他幾個年幼弟弟妹妹依偎在我母親身邊的場景。正是這樣的場景,讓他徹底絕望了。
因?yàn)?,他喪失了拒絕母親的力量。
四
父親成為陳世美的證據(jù),是一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在這輛車子出現(xiàn)之前,我父親出診都是靠步行的。路遠(yuǎn)些的病患家屬,大多用一輛大白桿自行車來接父親。大白桿是出現(xiàn)在村里最早的自行車,非常笨重,連剎車都沒有。怎么減速?把鞋底子當(dāng)成減速器,在車轱轆上摩擦,吱吱聲中,車子放緩了速度。父親坐在這樣高大笨拙的車后架上,文文靜靜地背著診包,顯得特別不搭調(diào)。那輛讓母親差點(diǎn)瘋掉的飛鴿牌自行車,才真正配得上父親。
當(dāng)漂亮的自行車出現(xiàn)時,我敏感的母親,立即把它和另外一種現(xiàn)象結(jié)合起來。她認(rèn)定它們是一體的,是有連帶關(guān)系的。我母親幾個月的疑惑,也終于明朗起來。疑惑從結(jié)婚的那個晚上就開始了。給我奶奶發(fā)完喪,過完了五期的忌日,我母親和我父親就領(lǐng)證結(jié)婚了。在結(jié)婚前的這段日子,我母親并沒有為自己縫制嫁衣,而是夜以繼日地為我的姑姑和叔叔們忙乎。在我奶奶生病的這些日子里,大姑姑的衣服破了,四叔叔的鞋子露出了腳趾頭。安撫好了最小的小姑姑,我母親就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給大姑姑縫補(bǔ)衣衫。我母親的手是多么巧啊,她給大姑姑破損衣服的胳膊肘處補(bǔ)綴上了一只小狗圖案。為了這幅圖案,我母親絞盡腦汁。原本可以來一次普通的縫補(bǔ),可母親沒有那樣做。這個年紀(jì)不大的大姑子,是最特殊的一個,從母親進(jìn)入到這個家,還沒有主動和她說過一句話,小眼睛里滿滿的戒備。如果用了心血的縫補(bǔ),能減弱小女孩的戒備程度,我母親拼了命也要去做的。善于觀察的母親注意到,大姑姑放學(xué)回家,總在家門口站上一站,等鄰家的瘦狗撲奔過來,伸出小手掌給它溫柔的撫觸。思忖良久的母親,就用布頭剪了一幅小狗的圖案出來,再用繡花線墜上狗眼睛狗鼻子。早上起來的大姑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上多了一只小狗,很是活蹦亂跳的樣子,眉頭就稍稍松弛了些許。這個十歲剛剛出頭的女孩子,因了自己被燙傷和親人的去世,整日里郁郁寡歡。跳躍的小狗給大姑姑帶來一絲歡愉,一個微微的笑意在小臉蛋上隱現(xiàn)。然而,微微的笑意還沒站穩(wěn)腳跟,就被大姑姑轟走了??偱判欣衔宓拇蠊霉?,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對一個陌生女子的擅自闖入充滿了抵御性。盡管最小的妹妹和其余幾個兄弟姊妹已經(jīng)在向陌生女子靠攏,但大姑姑才不會輕易服從呢。一件衣衫就收攏了她?才沒有那么容易。所以,她不能輕易展示出自己的喜悅。
我母親已經(jīng)捕捉到了大姑姑情緒上的變化,這是一個美好的開始,不是么?因此,我母親是懷著巨大的信心嫁給我父親的。沒有娘家人的祝福,沒有置辦酒席,甚至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但我母親是幸福的。她懷里抱著我最小的姑姑和對未來美好的憧憬,慢慢走近我的父親?!拔蚁劝研∶妹煤逯??!眿尚叩哪赣H對父親說。將表情埋在醫(yī)書里的父親,輕輕地嗯了一聲。睡吧,睡吧,乖寶寶。母親哼唱起來,她的乳頭一只被懷里的小姑姑揪在手里,一只被含在小嘴里吸吮著。母親哼啊哼,唱啊唱,那孩子終于香甜地睡去了。
睡吧。
嗯。
對完話,我父親的表情依舊埋在書本里。他不看她的新娘,一眼都沒有看。噢,他是羞怯的。這樣想的我母親,對父親的喜愛更加深了一層。她是多么熱愛眼前這個男人啊,為了他,愿意拋棄所有,哪怕與天下為敵。我母親情不自禁了,按了按騰騰跳動的心臟,朝著父親走過去。合上父親的書本,默默看著父親。新娘子多么期待,新郎給她最溫情的注視,然后打開懷抱,讓女子的身子填充進(jìn)來。那個懷抱,將是多么多么的溫馨。偏偏,父親沒有給母親如愿的注視,以及散發(fā)著雄性氣息的寬闊懷抱。沒有了書本的掩飾,他顯得無所適從,目光飄移到別處,不肯和母親的目光進(jìn)行對接和碰撞。我母親的心一下就酥了,世上居然有如此拘謹(jǐn)?shù)哪凶印K米约旱拇?,去捉父親的唇,完成她作為女人的初吻。父親的唇像小鹿,慌亂地逃跑了。
把蠟燭吹了吧。
總是停電,因?yàn)槭切禄椋峭砣计鸬牟皇敲河蜔?,而是紅蠟燭。我母親果然嘟起嘴巴,吹滅了紅蠟燭。黑暗里,母親從一個大姑娘蛻變成新婚的少婦。在那個過程中,父親既是羞怯的,又是收斂的,有些努力迎合母親的意思。母親的心在著火,唇上閃爍著淡藍(lán)色的火苗兒,她希望父親是個消防員,以熱烈的狀態(tài)投入到救火行動中來,而不是如此遷就和節(jié)制。也許,初夜就是這樣的吧,他不好意思呢。母親想著,不覺得臉兒更紅了。她害羞了。
左手的小姑姑蠕動了一下,又蠕動了一下。我母親在黑暗中摸索著,從被窩里拎出來小姑姑,給她把尿,尿完了又塞回到被子里。這時,母親聽到了右手父親的鼾聲。鼾聲很輕,不但不會影響別人的睡眠,聽上去還非常美妙。盡管新婚的父親不是很熱情,但絲毫沒有削弱母親的幸福感。幸福的母親,躺在鋪著舊席子的土炕上,靜靜地享受著父親的鼾聲。忽然,母親聽到了父親的夢囈。他在不停地重復(fù)一句話,仔細(xì)地聽,是在說“對不起”。說著說著,竟自嗚咽起來。新婚的夜晚,自己的男人怎么會做如此悲傷的夢呢。母親伸手觸摸父親的臉,摸到一片淚漬。endprint
五
那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出現(xiàn)的時候,母親正在大鬧學(xué)校。
事情的起因是大姑姑小狗補(bǔ)丁的衣服。小狗的補(bǔ)丁好時尚,一下就惹來了班里女生的羨慕。衣服破損的女生,回到家向家長提出要求,也要補(bǔ)一個小貓小狗的圖案,遭到疲于奔命家長們的一頓奚落,小貓小狗,你就是小貓小狗,把你縫衣服上。家長們說得沒錯,孩子們低賤得就如同小貓小狗,他們沒有時間為某一條小貓或者小狗花費(fèi)太多的氣力。他們,永遠(yuǎn)在奔命的路上。衣服沒有破損的女孩子,想出一個辦法,將袖子放在磚石上摩擦,非要弄出一兩個洞洞來,結(jié)果招來的不止一頓斥責(zé),額外增加了一頓大巴掌。于是,女生們由羨慕大姑姑,轉(zhuǎn)而成了嫉妒大姑姑。嫉妒的方式有很多,她們會選擇不和大姑姑一起玩耍,上下學(xué)不和大姑姑一起行走,故意把大姑姑孤立起來。
這里邊最嫉妒大姑姑的是二姑姑。因?yàn)闋C傷事件,大姑姑懷恨二姑姑,二姑姑也因此遭到我奶奶一頓打,在心里對大姑姑積存了深深的怨怒。兩個人互不發(fā)生交集已經(jīng)很久。大姑姑肘上的小狗,活靈活現(xiàn)地刺痛著二姑姑,她為此好幾天都不愿意搭理我母親。眼見著班里的女生有意和大姑姑疏離,二姑姑心里還是不解氣,小眼珠一轉(zhuǎn)悠,她要趁機(jī)生出些事端來。便背后挑唆,說聽到大姑姑說女生的壞話了,不稀罕和大伙一起玩耍。這句話是引發(fā)暴力爭端的導(dǎo)火索。在簡陋的廁所里,一個女生指著我大姑姑嘲笑說,你們瞅瞅,她拉完屎沒有擦屁股。
你才沒擦屁股。我大姑姑憤怒地回應(yīng)。
你,就是你。幾個女生朝著我大姑姑包抄過來,手指頭戳在我大姑姑的額頭上。戳一下,我大姑姑后退一步,從眼睛里釋放出來巨大的憤怒,嗖嗖地射向逼她的女生。不服氣是吧,媽個逼的。我大姑姑回罵,你媽個逼的。哈哈,你這個沒爹沒媽的家伙,還敢還嘴,給她點(diǎn)厲害瞅瞅。
有女孩子拿來木棍子,用木棍一頭在糞坑里沾上大便。另外幾個女孩子,上前按住我大姑姑,讓她動彈不得。棍子上的大便,肆意地在我大姑姑身上涂抹。你再鬧屁,就抹你嘴里。我大姑姑是多么怕她們說到做到,驚駭?shù)镁o閉了嘴巴,停止了無效的謾罵和呼救。涂抹完了,幾個女孩子棄了攪屎棍,開開心心地上課去了。留下我的大姑姑,在女廁所里絕望地哭泣。后來,一個照看孫子的老人,循著哭聲發(fā)現(xiàn)了我大姑姑。這才托人告訴了我母親。其時,我母親正在生產(chǎn)隊(duì)上剝玉米,帶著我年幼的三姑姑和最小的小姑姑。聽得人說了大姑姑的事,便把兩個小姑姑托付給身邊的人,急急火火地往學(xué)校趕。
誰,都是誰,有種的給我站出來!
我母親將一桶大便拎到大姑姑的班上,手里舉著一根棍子??茨羌軇?,誰要是站出來,我母親就會把桶里的大便抹到誰身上。老師勸阻我母親,校長勸阻我母親,都讓我母親頂了回去,我把孩子交到學(xué)校,你們盡到看管的責(zé)任了么,盡到了么?老師和校長說,您別耽誤我們上課啊。我母親說,沒人承認(rèn)是吧,誰也別想上課。那幾個做壞事的女孩子,早嚇得靈魂出竅,隱藏起心虛的眼神,假裝看書寫作業(yè)。同樣害怕的還有我二姑姑,心虛的她,在桌斗里搬弄自己的手指頭。
再沒人承認(rèn),我可就挨著個兒地抹了!
關(guān)鍵時刻,學(xué)生們?yōu)榱俗员?,開始站起來揭發(fā)了。有她,還有她。對對,還有她。我母親舉著沾著大便的棍子,走向被指認(rèn)的女孩子。驚恐的女孩子,打開喉嚨,哇哇地大哭。
把你爸媽叫到學(xué)校來,快點(diǎn)!
在我母親的指令下,女孩子們?nèi)鐾染团?,有的叫來了家長,有的干脆躲藏起來,逃避一場暴風(fēng)雨的降臨?!八龥]爹沒媽是吧,但是她有嫂子,嫂子就是她爹她媽,誰要是再欺負(fù)我們家孩子,別怪我真翻臉,今兒個是個警告?!奔议L們諾諾地應(yīng)答,保證回家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母親教訓(xùn)大伙的時候,屁股是坐在老師的講桌上的。儼然一個潑婦的形象,哪里有新婚不久的小媳婦的樣子呢。后來,我大姑姑出嫁時,大家還提起這段兒,我母親驕傲地說,那是頭一炮,必須得打響了,打了蔫兒炮,給別人留下好欺負(fù)的印象,那可就壞了。一大家子,咋挺胸抬頭地活啊。
大鬧完學(xué)校的母親,領(lǐng)著大姑姑回家,給大姑姑清洗。大姑姑的小手,在我母親的掌心里,我母親明顯感覺到小手的溫順和服帖。它那么乖順,乖順里有深深的依賴。那一刻的母親,忽然很想哭一頓。獲得一份依賴的過程,是艱難的。她不想打碎它,無論多么艱難。
進(jìn)了院子,第一眼就看見了那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二八式的黑色飛鴿車,讓破敗的院子熠熠發(fā)光,突然有了某種高貴的氣韻。它從哪里來,它是誰的,它和我父親有關(guān)系么,為什么我父親在拿著紅色的塑料條給它梳妝打扮?父親一會兒弓起腰身,一會兒又蹲下來,將手上的紅塑料條往車子上纏繞,凡是容易被人觸碰到的地方,都小心翼翼地用美麗的顏色覆蓋住。牽著我大姑姑手的母親,就那樣站在父親身邊,父親渾然不覺。他是那么專注,眼睛從未有過地明亮,從未有過地深情。
誰的車子?
面對母親的問話,父親竟然沒有聽到。誰的車子?母親提高了聲調(diào)。
噢,這是咋了?父親終于轉(zhuǎn)過頭來,他的眼睛在慣性的作用下,依舊是亮亮的,深情的。和他嘴巴上的擔(dān)心有些不協(xié)調(diào)。
大妹妹在學(xué)校被人欺負(fù)了,你管不管?
管,當(dāng)然管。
那你把欺負(fù)大妹妹孩子家的鍋給砸了去。
我母親說著,松開大姑姑的手,從院子里尋來一塊磚頭,交到父親手上。接過磚頭的父親,畏難地看著母親,咱能不能換成另外一種方式,更文明一點(diǎn)的?
那你告訴我車子是誰的,就不讓你去了。
六
我母親一定從車子上嗅到了某個女人的氣息,而且,這個女人和父親夜里的夢話有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母親多么希望父親能夠撒個謊,說是借來的錢買的新車。問不到答案的母親,并沒有和父親撒潑打滾,大吵大鬧。我不知道是母親不忍心,還是她的戰(zhàn)斗策略,從我記事起,盡管她一直在通過各種方式來證明父親是陳世美,但是卻沒有與父親激烈地交鋒過。就算父親不和母親吵,母親也完全可以發(fā)起一個人的戰(zhàn)爭??墒?,母親從來沒有過。伺候完一家大小吃過晚飯,我母親開始了偵查行動。這就是我母親的最大優(yōu)點(diǎn),無論她和父親發(fā)生了什么,都不曾懈怠家里日常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她拿著鐵皮手電筒,從院子里開始,追尋飛鴿牌自行車的印跡。嶄新的車胎,在泥土地上留下清晰的車轍。我母親就這樣彎著腰身,一步一步地往前循著車轍走。一直走出了莊子,往南邊行進(jìn)。車轍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流暢性不斷地被各種外界力量破壞,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時有時無。走著走著,就是一段黃土混合著石子兒的路了,車轍的印痕明顯地淡了,輕了。只是淺淺地在路上劃過,像是害羞的小姑娘,怕足跡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母親便蹲下來,近乎是趴在路上,仔細(xì)地辨別。蹲累了,干脆雙膝跪下來。跪下來之前,我母親沒忘了把褲子擼上去,咯破了皮肉不要緊,褲子破了可是大事。近乎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挪著挪著,母親的膝蓋就出血了。放棄么?當(dāng)然不。輕易放棄了就不是我母親了。淺淺的痕跡,在母親固執(zhí)地追尋下,慌慌張張地逃竄了。逃到通往縣城的馬路上,徹底不見了蹤影。endprint
這是一個母親害怕的結(jié)果。我母親聽村里人說過,父親在城里學(xué)習(xí)時,認(rèn)識了一個城里的女子,還和女子處過對象。如果不是家里突發(fā)的變故,父親娶的可能就不是她了。很自然的,母親就把自行車和城里的女子聯(lián)系起來了。自行車為什么會出現(xiàn),它出現(xiàn)的目的是什么?母親倒吸了一口冷氣,在她有限度的知識里,跳出來一個人物——陳世美。對,我父親這是要當(dāng)陳世美。當(dāng)我從村人的講述里,知道那晚的故事后,對那晚的母親充滿了同情。當(dāng)時的她,一定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她驚恐的程度有多深。許多的村里人站在黑暗里,遙望著遠(yuǎn)方那一點(diǎn)亮光。
后來,村頭響起嘹亮的哭聲。嫂子,嫂子,我要覺覺……四五個小叔叔和小姑姑的團(tuán)隊(duì)中,最小的小姑姑哭聲尖銳地在夜幕中穿行,牽起我母親的衣角,朝著村口瘋狂地奔跑。奔跑的母親,左手舉著鐵皮手電筒,右手是一根帶鉤的鐵釬子。她無可奈何于父親,但是并不代表對外界的侵入手軟,鐵釬子就是證據(jù)。
那一個夜晚,我母親一夜都沒有睡。哄好了最小的小姑姑,又就著昏黃的燈盞給叔叔們打了幾幅鞋樣子,母親再次出了家門。累了一天的小叔叔小姑姑們,鼾聲分別從三間正房和兩間廂房里傳出來。父親的眼睛一直閉著,作睡眠狀,謹(jǐn)慎的鼾聲卻一直沒有響起來。我母親并沒有到遠(yuǎn)處去,也沒有再去糾結(jié)消失的車轍。那時的我還沒有出生,她在這個世上還沒有出氣筒,想發(fā)泄的她,只能另覓渠道。家門口西邊不遠(yuǎn)就是一個大水坑,很多人家蓋房子脫坯都到這里來。前幾天,母親讓二叔叔和三叔叔拉了兩車土,準(zhǔn)備脫坯子用。二叔叔和三叔叔是緊挨著父親的兩個弟弟,眼看就長起來了,一晃就到了娶親的年齡,母親要早早地為他們打算。
脫坯是個力氣活,村里沒有哪個女人敢伸手。月色很吝嗇,只是從云層里露出來一點(diǎn)點(diǎn)。借著清淡的月色,母親從坑里拎來水,脫了鞋子光腳跳進(jìn)土堆子,蹚出一個凹形來,再把水倒進(jìn)去,這樣水便不會外溢了。光用水和泥是不夠的,還要添加麥云兒,就是脫粒后的麥子殼兒。麥云兒攪拌在泥巴里,起到拉力的作用,使得泥坯更加堅(jiān)固。已經(jīng)是深秋的季節(jié)了,母親將褲腿高高地挽起,兩腳噗嗤噗嗤地踩泥巴,讓泥巴和麥云兒充分地融合。她踩得很用力,一腳下去,就會有幾束泥巴噴泉從腳丫的縫隙噴薄而出。有的噴上了夜空,有的噴到了母親面頰上,糊住了母親的視線。母親并不理會,依舊猛烈地踩踏,讓泥巴噴泉?dú)g樂的吱吱聲掠奪內(nèi)心龐大的絕望。
然后是泥巴,一坨一坨地抱,用坯模子脫出來一塊塊的坯子。母親的動作嫻熟,脫出來的坯子光潔齊整,它們的隊(duì)伍越排越長,陣容越來越大。強(qiáng)大的泥坯陣容剛要有一絲驕傲的感覺,這時一輛嶄新的飛鴿車橫空出現(xiàn),車身上長滿了嘲笑的眼睛,它們用神態(tài)表達(dá)內(nèi)心的蔑視,哼,你們算什么,再多的數(shù)量也比不上我一個。泥坯子陣隊(duì)無語,我母親憤怒了,加快了抱坯子脫坯子的頻率,她要把自行車趕走,趕到十八層地獄里,永遠(yuǎn)不得翻身。忽然,我母親眼前一黑,清淡的月光在眼前消失了。母親以為自己累得昏厥了,奇怪,意識還在,感覺還在。原來,是一塊軟軟的東西覆蓋住了自己的面龐。而且,軟軟的東西在移動,一口一口地吸食掉了自己臉上的汗珠。
是父親。他在給母親擦汗。擦完了,說,懷著孕呢,別逞能。
說完,我父親就脫了鞋子,挽起褲腿,去抱泥巴。父親抱泥巴的姿勢遠(yuǎn)不如母親流暢和迅猛,過于斯文過于有板有眼。手臂上的那坨泥巴,顯得很是委屈的樣子,故而在模子里也不是很甘于接受形狀的改造,出來的成品粗粗拉拉,疙疙瘩瘩,一副和父親賭氣的架勢。
這個話語永遠(yuǎn)很金貴的男人,默默地承受著泥巴的不良情緒,讓泥坯的隊(duì)伍緩慢地添丁進(jìn)口。很快,他便氣喘吁吁,疲憊不堪了。但他是男人,他不想停止。我母親看著他,用深愛一個男人的目光,用深恨一個男人的目光。
而我在想另外一個問題,如此強(qiáng)大的勞動力都不能奈何母親肚腹中的我,看來,我真的是為著給母親當(dāng)東哥來的。打不死,累不垮。
七
我父親每天騎著被他梳洗打扮好的飛鴿自行車,騎行在大街小巷。大家都知道這是一輛來歷神秘的自行車,如果換作別人,也許會開開玩笑。但沒人會開我父親的玩笑,不光是大家都會生病,會求到我父親,而且是我父親的性格使然。他的謙和,他的風(fēng)度,他的內(nèi)斂,任誰都不忍心下嘴。于是,村人也都和我母親一樣,選擇了不直接碰撞的方式,來觀察我父親。飛鴿自行車真是我父親的寶貝,它不會風(fēng)馳電掣,遇到坑兒洼兒,小心翼翼地繞行,哪怕地上有個小石子,肉眼能見的小顆粒,車轱轆也會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出診回來遇上最后一場秋雨,人看見一個奇特的景象,父親的雨衣不是穿在父親自己身上,而是穿在飛鴿自行車身上。穿著雨衣的自行車不是在地上行走,而是架在了父親的肩膀上,車轱轆干干凈凈。倒是我父親很狼狽,氣喘吁吁不說,褲腿上沾滿了泥點(diǎn)子。
到了家里的父親,不是先把自己收拾干凈了,而是先擦拭他心愛的自行車。擦拭的動作極輕,不像是在擦一輛自行車,仿佛在擦拭一張美人臉。你看他的眼睛,蕩漾著快要溢出來的憐愛,還有心痛。其時已是正午,父親在三間正房的西屋擦車,一大家子人在堂屋里吃飯。母親煮了一大鍋白菜,又蒸了一大鍋發(fā)面的玉米餅子,桌子上熱氣騰騰。因?yàn)槿硕?,大些的叔叔和姑姑蹲在堂屋的各個角落吃,手里捧著一只菜碗,呼呼吃個山搖地動。小些的叔叔和姑姑圍坐在矮桌前吃,也呼呼地吃個山搖地動。唯獨(dú)灶臺一份菜,一張發(fā)面餅子,沒有人觸動。它們安安靜靜地等候著主人。那是母親留給父親的。沒有人呼喚父親出來吃飯,任憑他收拾飛鴿自行車。此刻肚腹已經(jīng)凸顯的母親,用手狠狠撕下一塊餅子,填進(jìn)嘴巴里,牙齒大幅度地咀嚼。最小的小姑姑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也用小手狠狠撕下一塊發(fā)面餅子,牙齒大幅度地咀嚼。大姑姑看了一眼母親,又看了一眼最小的小姑姑,憂郁地放緩了吃飯的速度。
我母親朝著最小的小姑姑微笑,用眼神給予最小的小姑姑鼓勵。然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最小的小姑姑也朝著母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蛘?,在最小的小姑姑點(diǎn)頭的時候,一個計(jì)劃就在母親的腦子里形成了。我母親掃了一眼吃飯的叔叔和姑姑們,默默地盤算著如何讓他們發(fā)揮作用,來對付我父親心愛的自行車。母親是多么聰明,她的計(jì)劃是一個系列,這個不行,再換下一個,一環(huán)頂著一環(huán)。首先發(fā)揮作用的是四叔叔,四叔叔在雙胞胎大姑姑和二姑姑上邊的哥哥,初中二年級的在讀學(xué)生。每天四叔叔都是跑步前進(jìn),到離家五里地的學(xué)校去上學(xué)。趁著父親睡著了,母親將飛鴿自行車悄悄推出來,再到東屋把四叔叔捅醒,悄聲問四叔叔,想不想騎你哥哥的車子上學(xué)?四叔叔的睡意一下就沒了,想啊,做夢都想。母親說,好吧,隨我來。endprint
是個滿月,月光很是慷慨,不像前些天那般的吝嗇。從未摸過自行車的四叔叔,開始由母親給扶著車后架練習(xí),畢竟是十幾歲的男孩子,很快就有模有樣了,也有了膽量。母親便在一旁看著,四叔叔自己獨(dú)自完成騎行。我母親和四叔叔都高估我四叔叔的技藝了,車子騎得還算平穩(wěn),可是,他下不來了。任憑車子一直前行,在四叔叔的求救聲中,人和車子扎進(jìn)了水坑里。我的兒啊——我母親一聲驚呼,拖著幾個月身孕的身子,奔向事故現(xiàn)場。萬幸的是,我四叔叔和自行車并沒有扎進(jìn)水里,而是擱淺在了坑坡上。人無大礙,車子的大梁有了一個小小的彎曲。
車子悄悄地回到了原來的地方。第二天,沒有人提起自行車的事情,我四叔叔不提,我母親也不提,他們早早地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上工的上工。一言不發(fā)的,還有我父親。他一醒來就發(fā)現(xiàn)了自行車的異樣,看著自行車一身的塵土,尤其是大梁處小小的彎曲,臉漲得通紅,眼珠往外噴射血紅的痛感。他要發(fā)脾氣了么,要追查自行車事件的真相了么?一個不善于發(fā)脾氣的人發(fā)脾氣,對我們家而言,將是非常驚悚的事情??墒歉赣H沒有。他沒有發(fā)出脾氣來,只是默默地,用一天的時間來修理他的自行車。灶臺上,排列著給父親預(yù)備的一日三餐,而父親一口都沒有動。自行車受傷事件著實(shí)刺激到了我父親,原來他的自行車是如此的不安全。為了防止自行車再次受到傷害,每晚父親臨睡前,照例將自行車擦拭干凈后,用一根細(xì)細(xì)的繩索,一頭連著自行車后架,一頭連著自己的手腕。這樣,只要自行車有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他就感知到了。
我母親暗中恨得牙根兒癢癢,她沒有想到,這個計(jì)劃這么快就失敗了,迅速啟動第二個計(jì)劃。父親推出來自行車準(zhǔn)備出診,母親將最小的小姑姑從地上抱起來,放在自行車的橫梁上,對父親說,我身子有點(diǎn)累,你替我照看著點(diǎn),也不耽誤你給人看病。那一刻的母親是多么擔(dān)心遭到父親的回絕,但是父親沒有,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順著母親的,這一次也沒有例外。用自行車馱著小姑姑出診去了。有最小的小姑姑在自行車上,我母親踏實(shí)了一點(diǎn),起碼,小姑姑可以做她的眼線,見了什么人,去了哪里,她都可以了如指掌。最小的小姑姑是母親安插在父親身邊的內(nèi)線,母親一旦掌握可靠的線索,她會立即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直搗對方的老巢。那個女子是誰,她長什么樣子,我母親太想弄清楚。結(jié)果卻是,自行車上的小姑姑,并沒有給母親帶來任何有價值的信息,父親只是純粹的出診去了。偶爾,出診的人家,見父親帶來了小妹妹,會拿出家里好吃的東西來,塞到最小的小姑姑手上。最小的小姑姑不舍得吃掉,坐在車子橫梁上一路舉著,將炫耀進(jìn)行到底。
后來,我和妹妹出生了,從給我們兄妹取名字,到給父親更改名字,足以見得母親的堅(jiān)定性。而父親的堅(jiān)定并不比母親弱,每一天和他的飛鴿自行車相守,每一年都把原有的彩色塑料條拆掉,更換上新鮮的。同樣堅(jiān)定的,還有父親的眼神,若干年,它們都不曾更變。柔柔的目光灑在飛鴿自行車上,沒有被歲月侵蝕掉一絲一毫。
八
父親從來沒有呼喚過我和妹妹的名字,實(shí)在需要叫我們的時候,我是“小子”,妹妹是“丫頭”。他不反對母親給我們?nèi)〉臇|哥和春妹,不反對村里任何人稱呼我們兄妹東哥和春妹,但是父親沒有叫過一次。在母親咬牙切齒的教唆下,“陳世美”給我們呈現(xiàn)的形象是十惡不赦的。再加上我們后來承受的屈辱,更加確定了我對“陳世美”的認(rèn)知,他一定做了很多壞事,是個大壞蛋。而我們的父親,表面上看著文質(zhì)彬彬,骨子里也肯定是壞透了,和戲中的“陳世美”一脈相承。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了陳世美是戲中的一個人物。我們村很多人喜歡戲,從他們支離破碎的哼唱中,“陳世美”這個名字頻繁地出現(xiàn)。那些哼唱的人避諱我父母親,并不避諱我和妹妹。往往,看到我和妹妹,還會給咿咿呀呀的唱腔添加些作料,做些擠擠眼睛、掀掀眉毛之類的小動作。然后,人們就把目標(biāo)對準(zhǔn)我和妹妹,意味深長地笑。一方面承受著恥辱,一方面我心里有著強(qiáng)烈的好奇心,想弄明白陳世美究竟做了哪些壞事。村人嘴巴里的陳世美太過零碎,我怎么也拼湊不出一個具體的陳世美來。
機(jī)會終于來了。每年掛鋤或者冬閑的時候,村里都會放映電影。那個時候放電影,在缺少娛樂的鄉(xiāng)村,無異于是過節(jié)一樣。 那些放電影的晚上,我和妹妹一場都不拉。兩個小小少年,懷里抱著兩只小板凳兒,形成一個孤獨(dú)而又團(tuán)結(jié)的小集體,朝著放映電影的大隊(duì)部走。路上,與我們年齡最接近的最小的小姑姑,從我們身邊風(fēng)兒一般飄過。她和她的女伴勾肩搭背,悄悄地說著屬于少女的私密話題。她們是風(fēng)兒,我和妹妹連一粒沙都不是,無法讓風(fēng)兒注意到我們的存在。小姑姑不和我們打招呼,因?yàn)槲覀兪菛|哥和春妹,是兩個不吉祥的人。所以,她要在街上作出一副和我們劃清界限的模樣。我生氣地朝著小姑姑后背吐口水,呸,不要臉的家伙,是誰小時候和我搶母親的奶喝!忽然有一天,村里的人奔走相告,聽說今兒晚上放啥電影了么?聽說了,早聽說了,是《秦香蓮》。早點(diǎn)做飯,好占地兒去。
東哥,春妹,你們也聽說了吧?
聽說個屁!我用惡的語言惡的表情,狠狠地投擲給問我話的人。
怎樣才能形容我激動和緊張的心情呢,中午飯吃得馬馬虎虎,晚飯也吃得馬馬虎虎。真相馬上就要被揭開了,小小少年的心里是說不出的五味雜陳的感覺。那一場電影不光我們村里的人去了,周圍村子的人也去了。大隊(duì)部的場院成了罐頭盒,一條一條的小沙丁魚,在電影開場之前拼命地?fù)頂D著,甚至大打出手,制造出一片喧騰的氣氛。老沙丁魚們的大聲呵斥,被撕扯成一條條一縷縷,殘破不堪地在場院上空飄蕩。我不明白,這場叫做《秦香蓮》的電影,怎么會有如此大的魅力。它和我父親,和我的家庭有關(guān)么?在走進(jìn)場院的那一瞬,拉著妹妹的我膽怯了。膽怯是有傳染力的,妹妹一定感覺到了它,可憐的剛剛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妹妹,張著兩只大大的眼睛看著我。眼睫毛已經(jīng)在輕輕顫抖,只要我說一句“咱們回去吧”,就會迎來一場暴風(fēng)雨。
我朝著妹妹笑了笑,意思是,吹呢,我是男子漢,怎么能輕易被嚇跑呢。但是,我沒有勇氣把自己和妹妹變成兩條小沙丁魚,在罐頭盒里尋找落腳的縫隙。我怕在這樣特殊的時刻,成為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diǎn)。我用屁股都能想象得出來,有些人會一邊看電影,一邊看我們兄妹。看一眼電影,再看一眼我們兄妹,就像吃玉米餅子蘸大醬似的,蘸一下,咬一口,有滋又有味兒。我可不能把自己和妹妹變成大醬讓他們蘸,站在大隊(duì)部門口,思考了兩秒鐘。有了,春妹,跟哥來。把兩只板凳藏進(jìn)街上的一垛柴禾里后,在一根粗木棍的協(xié)助下,我把妹妹使勁地推上柴禾垛,讓妹妹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邊。這垛柴禾緊鄰著大隊(duì)部,而且剛好高出大隊(duì)部圍墻一截。妹妹的視線從墻頭上坐著的密密匝匝的人身上掠過,可以真切地看到掛在兩根高桿上的屏幕。我呢,則蹭蹭爬上了離柴禾垛不遠(yuǎn)的一棵老樹,坐在樹杈上心潮起伏地看一出戲是如何地與我們家糾結(jié)在一起。endprint
吃過晚飯的放映員終于來了,帶來了放電影的機(jī)器。機(jī)器亮起來,慘白的光束打在屏幕上,小沙丁魚們開始嗷嗷叫著,在光影里搖擺跳躍伸手吐舌,讓自己的丑態(tài)映射在幕布上。這是電影開始前的一個小高潮,淘氣的家伙們從來不會放過任何表現(xiàn)的時機(jī)。裝在機(jī)器上的圓盤子開始轉(zhuǎn)動,評劇電影《秦香蓮》開始了。一個像我母親那樣年紀(jì)的女人,穿著長袍子,帶著兩個孩子出現(xiàn)在畫面上。她們剛一出來,下邊就有人喊,這個是秦香蓮,領(lǐng)著的是她兩個孩子,東哥和春妹。我聽得清清楚楚,原來東哥和春妹就是這樣,他們跟我和妹妹竟然是差不多的年紀(jì)。我不由看了一眼妹妹,剛好看到妹妹也在朝我張望。看得出來,妹妹好緊張。我是男人,要做妹妹的靠山,悄悄地握緊了拳頭,盡量淡定地看電影。
娘兒三個要找的男人出來了,叫做陳世美的男人,剛才口里還喊著東哥春妹的名字,轉(zhuǎn)眼就讓一個武士去殺掉母子三人。陳世美為什么要?dú)⒌羲齻??我的掌心里全是冷汗。我的母親仇恨我的父親,難道我父親也曾經(jīng)做過要?dú)⒑ξ覀兊氖虑槊??也像電影里的陳世美一樣,雇傭一個人來狠心要了妻兒的命?我和妹妹之所以好好地活著,那么,是雇傭的那個人不忍心下手,自殺了不成?一大堆的問題蜂擁而至,攪擾得我心煩意亂,手臂緊緊地箍在樹干上,強(qiáng)撐著往下看。我想知道陳世美殺害妻兒的原因。嗯,他一定會有一個迫不得己的原因的。真相在字幕里,在道白里,在唱腔里,也在觀影人七嘴八舌的解說里。把各種途徑真相的來源糅合在一起,當(dāng)那個叫皇姑的女人出現(xiàn)時,我明白了,真相在她身上。是她讓陳世美變了心,是她讓陳世美無路可逃,讓陳世美生出了殺心?;使?,多么美麗的女子,卻搶了秦香蓮的男人。
現(xiàn)實(shí)中,我的陳世美父親,也是為了皇姑才殺我們母子的么?
誰是皇姑,誰是?她不僅害了我母親,更是害得我和妹妹生活在奇恥大辱中。
皇姑,你他媽的給我出來!
我大喊了,而且不能自已了??簥^中的我,忘了自己是騎在樹杈上的。結(jié)果是,我從樹上摔了下來。摔的樣子很難看。
我的眼睛一定閉了很久很久,所以,當(dāng)我想睜開的時候,它們賴皮地違背我的意愿,不聽我的使喚。懶蛋,真是一對懶蛋。有陽光在我的臉上撫摸,棉絮一樣暖暖的。我想看看陽光,和它說說話,告訴它不要走,留下來一直陪著我,我好喜歡暖暖的感覺。用足了身上的氣力,砰,一聲清脆的類似瓶子蓋開啟的聲音響過,兩只眼睛打開了。看見的不是暖暖的陽光。
是我父親的目光。就是它們,生出棉絮般的暖意。
兒子,我就知道你會沒事的。
我躲開了父親的目光。因?yàn)樗鼈儾粌H是我父親的目光,還是陳世美的目光。我的嫌惡大概刺激到了父親,有那么幾秒鐘,父親不知所措了。但是很快,父親這個角色給了我父親勇氣,他決定對我說一些什么了。也許,我父親早就想對我說些什么,他早就準(zhǔn)備好了要說的話。他只是在等我長大,等我能夠明白他話語的含義。
兒子,爸爸想對你說一句話,如果你聽不明白,你就把爸爸說的話放在心里,等將來長大了再好好琢磨琢磨。
兒子,你記住嘍,爸爸不是陳世美,沒有做過對不起你媽媽的事情。你媽媽對這個家的貢獻(xiàn)太大了,我很感激她。
說完這句話,父親流淚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
九
在我母親的操持下,叔叔們一個一個娶妻生子,姑姑們一個一個嫁了人。無論是娶親的叔叔,還是嫁人的姑姑,他們都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禮金給得夠多,嫁妝陪得夠豐富。哪來的那多錢呢?包產(chǎn)到戶后,我母親在村里開了一家小賣店,從日用百貨,到點(diǎn)心煙酒,各種便宜的小菜蔬,小棉襖似的很貼農(nóng)家人的日子。我母親很懂得經(jīng)營,用小恩小惠拉攏客戶,生意很快就紅火起來,蓋過了另外一家死氣沉沉的小賣店。小賣店在新蓋起來的簡易倒房里,每天凌晨兩三點(diǎn)母親就起來,開著一輛車身兩側(cè)架著大籮筐的舊電爐子,突突突地進(jìn)城去囤貨。四個叔叔,四層敞亮的大瓦房,是母親送給他們的新婚禮物。二叔和三叔結(jié)婚早,新房是泥坯子蓋起來的,口袋鼓起來的母親,又找人把泥坯子房推倒了,重新建起來與三叔四叔一樣的磚瓦房。最小的小姑姑結(jié)婚那年,我正忙著考研,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的妹妹在一家公司實(shí)習(xí)。母親給我打電話,說回來吧,小姑姑要結(jié)婚了。我說,忙呢。沉吟了片刻,母親說,算媽求你了,回來吧。母親的語氣竟然有些低聲下氣。這還是我那個英勇無敵,經(jīng)常朝著我屁股高高舉起棍棒的母親么?忽悠一下,我內(nèi)心角落里某些堅(jiān)硬的東西坍塌了。
嫂子,嫂子……
美麗的小姑姑,雙臂環(huán)住我母親的脖頸,在我母親耳邊呢喃撒嬌,以這種方式和我母親道別。我看見我母親擦起了眼淚,那只擦眼淚的手粗糙得像木銼。小姑姑也流淚了,她說了一句讓我非常不舒服的話,嫂子,我想叫你一聲媽。母親的眼淚啊,便洶涌而下了。旁邊的人也都跟著哭得稀里嘩啦。只有我沒有哭。小姑姑不光是跟我搶奶喝的那個人,也是和我爭奪母愛的那個人。嬰兒時期的我被連體大枕頭壓在炕上,終于盼著母親回來了,含住母親的奶頭,拼了命地吸吮。那樣小就有了沉重的心思,想趁著最小的小姑姑不在身邊,飽飽地吃上一頓。但是,我的夢想往往被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打碎。不等我吃空一只奶,最小的小姑姑就霸占住了另一只奶。讓我傷心的是,任憑我委委屈屈,向著母親發(fā)出求助,卻無濟(jì)于事。反倒換來小姑姑的得意洋洋的嘲笑,朝著我又是吐舌頭,又是翻白眼。母親為了填飽我的小肚皮,就去打上一碗漿糊,用手指頭蘸了,朝我的嘴巴里抹。我的奶讓最小的小姑姑替我喝了,該最小的小姑姑承受的懲罰,卻讓我挨了。最小的小姑姑不但不感激我,還對我嫌棄了二十多年,怕我這個叫東哥的侄子玷污她的清白。終于松開了母親,小姑姑又轉(zhuǎn)向父親,把父親拉到一邊,叮囑了父親幾句話。她以為沒人會聽見,但是從口型和神情上,我就可以推斷出來,小姑姑說的話和父親的自行車有關(guān)。
其實(shí),小姑姑也是明白的,她的勸說也只是勸說,并不能起到實(shí)質(zhì)性的效果。是的,我父親那輛飛鴿自行車還在。在我父親的呵護(hù)下,年紀(jì)一大把的它,活得非常健康。除了輪胎更換了幾次,其他零件基本都是原裝的。父親依舊保持著舊有的習(xí)慣,每天給自行車擦拭塵土,讓它保持光潔明亮的妝容。到了年底,給自行車買來新衣,替換掉舊年的塑料條,把它裝扮得裊裊娜娜,一副青春不老的嬌媚模樣。無論歲月如何更迭,它和他的陪伴不曾改變過。他到哪里,它就到哪里。不再拿生產(chǎn)隊(duì)的公分后,父親在家里開了一間診所,診所就設(shè)在兩間廂房里。取藥是母親的活兒,母親進(jìn)城囤貨,一路突突突,連父親的日常用藥都買回來。如此,父親就沒有了進(jìn)城的機(jī)會。我還記得父親第一次讓母親取藥的情景,是電影《秦香蓮》放映后不久,或者說是我從樹上摔下來不久。那天,父親拿著開好了單子,對著母親說,以后進(jìn)城取藥的活就麻煩你了。他的語氣很真誠,也很客氣。幾十年里,父親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他的自行車,所到的范圍就是服務(wù)范圍內(nèi)的幾個村鎮(zhèn)。別說火車飛機(jī),連公交車都沒有坐過。那些工具可以讓他走向遠(yuǎn)方,他從主觀上拒絕遠(yuǎn)方。endprint
群眾雪亮的眼睛,總結(jié)出一致的答案,多么好的一個男人啊,怎么會是陳世美呢。可我母親并不這樣認(rèn)為,她堅(jiān)定地認(rèn)為,我父親就是陳世美,過去是,現(xiàn)在仍然是,未來也會是。我母親甚至推測,父親之所以放棄去遠(yuǎn)方,是因?yàn)樗ε逻h(yuǎn)方,遠(yuǎn)方有送他自行車的女人。因此,我母親深刻的仇恨并沒有減少一分,她揚(yáng)言要好好地活著,比父親活得更久,等待父親臨終前向她交代罪行。在我母親看來,一個人總不能把秘密帶到棺材里去吧。真是天不遂人愿,我父親還真就把秘密帶走了。
那天,在離家兩千里的城市,我接到二叔叔的電話,二叔叔哭著說,你爸……你快回吧。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在飛機(jī)上,我忽然淚流滿面,覺得自己虧欠了父親,而這種虧欠永遠(yuǎn)無法償還了。母親用愛和仇恨傷害父親,而我和妹妹用逃離來傷害父親,無論怎樣的傷害,父親從來都是默默地接受。他的不反抗,長久地被大家忽略,甚至認(rèn)為是順理成章。他如此孤單,孤單到世界里只剩下一輛自行車。所以,當(dāng)出診的他,看到停放在患者家門口的自行車,生命安全受到威脅時,奮不顧身地沖了上去。一輛奔馳的車,從父親頭部碾壓而過,父親懷抱里緊緊地抱著他心愛的飛鴿車。父親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微笑著,因?yàn)樗麆倮?,完好地保護(hù)了心愛之物。那是勝利者的微笑,也是幸福者的微笑,它們蘸著鮮艷的顏色絢爛地綻放。世上最美的花朵不過如此?;ǘ涞拿烙哟碳さ搅四赣H,母親披散著花白的頭發(fā),惡毒地咒罵父親。咒罵變身成一柄又一柄的小刀子,嗖嗖地飛向父親,令人驚訝的是,絢爛的微笑是刀槍不入的,銳器根本奈何不了它。不僅奈何不了,在強(qiáng)大的反作用力下,一柄柄的小刀子改變了航向,掉轉(zhuǎn)頭朝著母親的心臟扎過來。只一會兒,母親便身中幾十把利器,刀刀刺中母親要害部位。
你這個陳世美,給我起來,我還沒有恨夠你啊……母親大喝一聲,一大口鮮血噴薄而出。
十
父親去世后的第十個春節(jié),我?guī)е掀藕⒆踊丶疫^年。家里的小賣店早就變成了有些規(guī)模的小超市,日常打理它的是我二叔和三叔。死活不愿意離開家的母親,生活由嬸嬸們幫著照料。
母親呢?
在家人目光的指引下,我走向老屋。雖然幾經(jīng)修繕,卻沒有阻擋得住老屋衰老的步伐。衰老得想不起任何往事的它,在陽光充足的午后,瞇著混沌的眼睛打盹兒。我盡量輕著腳步,不去打攪它。進(jìn)了堂屋,左轉(zhuǎn)就是西屋了。年邁的母親鼻子上駕著一副老花鏡,正在認(rèn)真地做一件事。
給父親的飛鴿自行車換衣服。
紅艷艷的塑料條一圈兒一圈兒往大梁上纏繞,母親的手有些顫抖,導(dǎo)致某一個圈兒不規(guī)矩,影響了美觀。母親就重新來過。每到這個時候,母親就開始埋怨,你這個騷狐貍,穿得那么好,好勾引我男人啊。把你美得,想占我的窩兒,門兒沒有哇。說著說著,母親就嘿嘿地笑,笑得都咳了。
母親終于扭頭了,昏花的目光費(fèi)力地跨過鼻梁上的花鏡,捕捉到了門口的我。她茫然地看著我,問,你是誰???不等我回答,母親又問,看見我們家東哥和春妹了吧,他們上學(xué)去了,咋還沒回來呢?然后,她又說,告訴你吧,他們倆是陳世美的孩子。陳世美,知道吧?
不等我做任何回答,母親已經(jīng)收回目光,繼續(xù)在飛鴿自行車上纏繞。
……
鑒于母親的情況越來越糟糕,我不得不和回老家過節(jié)的妹妹商量,如何強(qiáng)行帶走母親的事情了。大年三十兒,吃過團(tuán)圓飯,我與妹妹兩家人就在超市里召開家庭會議,準(zhǔn)備在會上拿出一個具體的方案來。這時,一個電話闖了進(jìn)來。超市里的電話響,一定是找叔叔的。于是,我隨手接了,想告訴對方叔叔不在,過一會兒再打。
我不找你叔叔,我找你。一個衰弱的婦人聲音。
找我,您知道我是誰?我納罕極了。
你是陳林春的兒子,對吧?
對,您是誰,找我有事么?
請你相信我,自從分手,我從來沒有見過你父親,也沒和你父親有過任何聯(lián)系,所以你父親根本就不是陳世美。我只是聽說那輛自行車還在,孩子,我想把它收回來,在死之前,讓它陪著我,好么……婦人還想繼續(xù)往下說,一陣劇烈的咳嗽洶涌而來,電話掛斷了。
喂,喂——話筒里傳來一陣盲音。
習(xí)慣性地,我去翻看來電顯示,尋找老婦人的聯(lián)系方式。讓我失望的是,這部電話根本就沒有設(shè)置來電顯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