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琳
今年九月是個忙碌的月份。送6歲的小女兒去上學,同時還要籌備汶川筆會,更要命的是為了女兒就近上學,還急急忙忙地搬了家。
把家安在成都的市中區(qū),原本是我很不情愿的事情,何況是在紅星路這個地段,更是讓我難受極了。
因為修地鐵,紅星路的交通根本無法暢通。我是個急脾氣,便放下汽車,索性買了輛自行車,專為接送女兒上學。
借住的朋友房子是所舊宿舍,廁所和廚房都在公共空間里,它使得我的生活變得光天化日,缺少了我已經(jīng)習慣了的隱私性。
當然,住在市中區(qū)也是有好處的。至少緊張的日子突然變得空閑起來,原來大量用于趕路塞車的時間突然多出很多來,于是,便有了充裕的看書寫字無聊發(fā)呆的時間。
我住的這段路,離東通順街很近,那里曾經(jīng)有我的舊居。我雖是在文殊院的老院子出生,但滿月以后就跟父母回到了母親工作的東通順小學居住。那里除了本身是所小學外,它還是東城區(qū)的教師宿舍。學校是解放前某大戶人家的宅子,樓臺亭閣,山石水榭,很是別致。解放以后才挪用成了小學校。
我從出生到高中畢業(yè)的18年間,就一直在文殊院爺爺奶奶家至正通順小學和馬鎮(zhèn)街的列五中學這一條直線上來回穿梭。其間,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和父母一起散步時,從馬鎮(zhèn)街列五中學走到我現(xiàn)在居住的紅星路,然后再折回去。也就是說,我從出生到長成大姑娘的18年里,活動范圍就是成都市中區(qū)大約1平方公里的城市籠子里。不難想象我對城市中心以外地方的向往程度。
于是,成年以后,我便一心要把家搬到離它遠點的地方。先是從一環(huán)搬到二環(huán);十幾年前,因為大女兒讀書,又從二環(huán)折回紅星路居住了幾年;后又再從紅星路搬到三環(huán);最后搬到雙流機場附近的成都郊區(qū)。反反復復,市里市外,總覺得只要背離原來的生活軌跡,就是一種生命流向的勝利,沒想到現(xiàn)在卻又一次回到了這里,回到了起點上。這仿佛是被一條無形的絲線牽著,身不由己,無論怎么刻意離開,不過都是兜兜圈子而已。
人的一生總想逃離老天的擺布,因此才有了掙扎、叛逆,才有了與父母和家庭的意向沖撞。
我和許多城里孩子的生活并不一樣。他們要么在外面野玩,要么在幼兒園接受教育。那時我是多么地羨慕他們的童年生活呀!我從來沒有上過幼兒園,也就接收不到幼兒園的教育,但家規(guī)又很嚴,也沒有能夠像別的孩子一樣能夠在外面瘋耍野玩。很多孩子根深蒂固地對老師懷有敬畏和懼怕,而這種情緒在我這里好像并不存在。因為家住在學校里,又是老師的孩子,于是在我的幼年,課堂便成了隨意進出的地方。想玩的時候,一聲不吭就從教室跑出去了,之后又悄悄回到教室的角落里,繼續(xù)聽母親上課。那時候的學校,紀律好像沒有現(xiàn)在這么嚴格,住在學校的孩子幾乎都是在自己父母的教室里隨進隨出,只要不發(fā)出聲音,即便進出的不是自己父母教書的教室,也不會受到父母的責罵。而且,學生老師也習慣我們這群教師的孩子在教室里自由出入。然而正是這樣的不良習慣,不懼怕老師卻成為我們這些孩子成長過程中最致命的缺陷。
后來,因為上世紀80年代東通順小學和其他學校合并,與其他老師的孩子便就此失去了聯(lián)系。我不知道他們后來的情況怎樣?而我這種隨意的習慣一直延續(xù)到上大學也沒能改掉。所以在老師眼里,我一直都不是個省心的學生。
去年同學會上,老師們從我讀書時的文字說到我現(xiàn)在的詩歌,也談及我小時候的叛逆和隨意性,幾乎都不能相信那么調皮的孩子卻能夠靜下心來熱愛文學,而且一專注便是二十年。這讓從事教育工作幾十年的老師們很是不能理解。其實,面對昔日的老師,我的內心也很愧疚,我的自由散漫,不好好聽老師講課,肯定是對老師的勞動最大的不尊重,古訓說得好:“從小看大三歲看老”,我以為不是老師們看走了眼,實在是我的人生太出乎意料,很大程度是許多機緣巧合所致,或許也可以理解為宿命吧?!
家搬到紅星路后,我?guī)е∨畠喝ナ煜ひ幌轮苓叺沫h(huán)境,不自覺地就把她帶到了我的那所舊居??墒茄矍霸瓉碣即蟮囊粋€學?,F(xiàn)在被新起的高樓所取代,昔日的校園早已尸骨不存。我玩耍過的院子上世紀90年代就已經(jīng)被拆除了,旁邊一條街上曾經(jīng)是著名作家巴金的故居,也沒能幸免于難,在城市大踏步地改革發(fā)展步伐中被拆毀后修成了高樓。但我家舊居外面臨街的一樓一底的老房子不知什么原因居然還沒有完全拆除,雖然已經(jīng)十分破敗,但臨街的一樓還紅紅火火地做著生意。樓梯已經(jīng)破舊不堪,二樓一定是上不去了。房屋舊舊暗暗的樣子,還不懂事的女兒說它很像“鬼屋”。眼見這樣的情景,心情有些郁悶,回家后我寫了首名為《故園》的散文詩:
如果雕花的庭院還在,記憶就不會遙遠。
我駐足新起的高樓,知道它的身下就是老屋的地基,我童年的腳印被壓得生痛生痛,只有老街的名字蜷縮在街頭。
每一個月圓的夜晚,門前的三七樹和胭脂花染紅的小手,牽著母親喚著乳名的聲音,在夢里總也找不見回家的路。
我的童年丟失了,連同那座古老的城市。
“鬼屋”往西到文殊院要經(jīng)過正通順街,那里的正通順小學是媽媽老學校合并后上班和我后來上小學的地方,它緊鄰成都軍區(qū)戰(zhàn)旗文工團。我們學校出了兩個有名的藝人,一個比我高一年級,是以演《山城棒棒軍》走紅的趙亮;另一個比我低一年級,是中央民族歌舞團團長、著名歌手韓紅。他們都是母親的學生,那個時候他們調皮的名聲與我在伯仲之間。
把家搬到紅星路,我仿佛變了一個人。日子有了凡塵的煙火味道,我從不食人間煙火的前半生從空中跌落回生活的地面。開始學著進菜市場買菜;和小商販討價還價;開始洗衣服、做飯;開始學會照顧女兒的口味,在煙熏火燎的廚房做她喜歡吃的晚餐。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故事到底有多少曲曲折折的片段?長長短短的片段中又會經(jīng)歷怎樣毫無征兆的變故?我們總希望逃離固有的生活,從一個車站往另一個車站不斷驛動。在過去的歲月中,我一直不愿遵循母親的意愿,不愿意過她那樣一成不變的日子,不愿意每天抱著書本修改那無止無盡的作業(yè)。所以后來我去選擇一個當時看來很不穩(wěn)定的企業(yè)工作,雖然是外企,但在許多人眼里也還是不如鐵飯碗穩(wěn)定。我寧愿一個人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地奔波忙碌,從一個公司到另一個公司的跳槽折騰,也堅決不當老師,不去做當時我很容易就能就業(yè)的教師職業(yè)。
一路走來,恍惚間又回到了起點,還是與文字書本打交道,依然從事了最沒有挑戰(zhàn)性的文字工作?,F(xiàn)在連家也搬回了這個我最不想呆,最想逃離的地段,這或許也是宿命。
人一輩子,開始時并不知道直路抵達的便捷和快速,常常為了成全自己的心愿而繞無數(shù)的路程。我們與父母抗爭,總覺得他們不合時宜地頑固。
人到中年,當一切變得透明,在我們?yōu)榱丝达L景而經(jīng)歷太多的坎坷和磨難以后,才恍然明白,上天的安排如同如來佛的手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人力是很難逃離宿命的桎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