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耀福
2017年4月,我又去霍山。
霍山是出茶的地方,半年里兩次去霍山,就是因為那里的茶。有人說安徽有“三黃”:黃山,黃芽,黃梅戲,可見霍山黃芽之聲望。上一次去霍山,是2016年秋天,宿佛子嶺鎮(zhèn)。初到當天,我們就去佛子嶺水庫。一路桂花飄香,農(nóng)家有茶園,周邊竹林、果樹,生態(tài)真不錨。途中遇當?shù)卮迕?,很自豪地說:“你們大城市水不行。我們這里的水,清涼涼的,好喝。你們那里的水,難喝死了?!?/p>
她說的是實在話。這里的剮水,據(jù)說是來自大別山竹根下流淌過的山泉,清涼涼,甜冽冽,能不好喝嗎?
之后的幾天里,我一直在鎮(zhèn)上轉(zhuǎn)悠。我想尋找按傳統(tǒng)工藝制作的霍山黃茶,更想用大別山竹根下流淌過的剮水泡一杯。遺憾的是終究沒有找到。街上大凡賣茶的,標的是霍山黃芽,賣的卻是霍山“綠”芽,用綠茶工藝加工的霍山茶。
一家經(jīng)銷土特產(chǎn)的商店,有霍山野生茶賣,我讓店主拿出來看看。她打開冰柜,取出兩袋,一袋是4月7日采制的,另一袋是3月30日采制的。女店主給各人泡上一杯,茶不錯,嘗之則完全是綠茶口味。
我問怎么回事?她說現(xiàn)在都做綠茶了。我說是不是圖省事,省一道“悶黃”的工藝?她說對對。
我又問:“你這里有沒有傳統(tǒng)的黃茶?”她坦言沒有?!艾F(xiàn)在按傳統(tǒng)手藝做的人,太少了?;üし虿凰悖矣行┎欢目腿诉€會說你這茶發(fā)黃了,還賣得比的新鮮碧綠的貴?”
我心中不免納悶,這傳統(tǒng)的霍山黃芽在一千多年前李肇的《唐國史補》中就有記載:“風俗貴茶,茶之名品亦眾……壽州有霍山黃芽。”至明清更是被列貢品,為宮廷內(nèi)用,怎么現(xiàn)在忽然絕跡?
從性價比看,這店里清明前后采制的野生綠茶也不錯,眾人隨我買了不少。
回上海后,我去看好朋友江宏,送去霍山野生茶。江宏喜皖茶,一喝就說這茶香,好喝。我說傳統(tǒng)黃茶工藝的霍山茶更香。倆人當即相約第二年茶季再去霍山。
霍山山脈與豫鄂皖邊境的大別山相接,主峰白馬尖海拔1777米。山脈由西南向東北貫穿霍山全縣,其轉(zhuǎn)折處,有稱“霍山弧”。海拔600米以上的金竹坪、大化坪、金雞山、金家灣、烏米尖、磨子潭等地,山高云霧大、雨水充沛、空氣濕度大、晝夜溫差大、土質(zhì)肥沃、林茶并茂,茶樹生長環(huán)境極佳。
為找到真正傳統(tǒng)的霍山黃芽,我們從湖北穿越大別山去霍山途中,通過安徽作家許輝,聯(lián)系上霍山縣科技局的作家張穎。
與張穎見面時,還有霍山作家楊蘇力、縣茶辦的干部楊義應(yīng)。
張穎說:“用傳統(tǒng)黃茶工藝做茶的太少,我通過茶葉專家和茶辦,他們不約而同地向我推薦了老茶農(nóng)包義興,他堅持在做,做得最好。今天我們就去找他。”
我滿心喜悅,去年“踏破鐵鞋無覓處”,今年卻“得來全不費工夫”。古話“出門靠朋友”,真是一點不錯。
包義興的茶廠在白馬尖金竹坪。我們從縣城一路尋去,山溪、松林、茶園在車窗外掠過,滿目風景,令人心曠神怡。
老茶農(nóng)包義興在茶廠門口等候,得矢口我們來意,他很高興:“傳統(tǒng)黃茶工藝,好多人已不會做哩,不少人要拜我為師,學呢!”他有點自傲和得意。
包義興的黃芽采摘一般在清明前后、谷雨之前,采摘標準為一芽一葉、一芽二葉初展,要求新鮮度好。采回鮮葉,薄攤晾曬,讓茶青表面水分揮發(fā)散失。當天采的茶,當天做,熬通宵是經(jīng)常的事。
包師傅為我們演示殺青。他在鐵鍋前坐下,那鐵鍋口徑約六七十公分,旁邊另有兩鍋連成排,據(jù)說這鍋的置放也有講究,三口鍋有里鍋(生鍋)、中鍋、外鍋(熟鍋)之分,以木炭為燃料。只見他擦凈鐵鍋,取了青葉,投入其中,投葉量僅在一二兩之間,比我見過的一般綠茶殺青量少。生鍋溫度較高,鮮葉下鍋時,我聽到有炒芝麻似的響聲。包師傅手執(zhí)一柄比毛筆大些的蘆花帚,在鍋里炒制,動作陜卻輕柔。炒透后,葉芽迅速被撈凈。
下一道的熟鍋殺青,務(wù)必與生鍋配合得當。殺青后,茶便起鍋攤涼。
里間正在烘茶,烘籠中散發(fā)出的茶香飄來,不可阻擋地引誘我往里走。我見到了燃著木炭的火盆,見到了烘焙工勤快地翻攤。茶工告訴我,這只是初烘。至五、六成千時,二烘并一烘,繼續(xù)烘焙,到七成干時下烘。攤放一二天,使茶回潮黃變,剔除雜片后再復烘。
果然有女工在竹匾旁揀剔茶梗、黃片,我想這一匾也許立馬要進入復烘了。
包義興的茶炭烘、悶黃,前后要反復五次,歷時約12天。我暗忖,這黃茶的制作程序果然比綠茶繁復許多,難怪有人不愿做,也許還不會做。
“包師傅,你這工藝有文字記錄嗎?”我問。
“沒有。我只是手把手地教?!卑x興坦言?!昂炔璋?,我給大家泡一杯。喝了,你們就知道我的茶不一樣?!?/p>
金竹坪的黃芽,本為霍山茶中翹楚,由包義興手工制作的當然更為稀貴。那茶外形條直微展,勻齊成朵,形似雀舌、黃綠披毫。包義興打開罐子那一刻,那香氣真是醉人,我不由深吸幾口。茶投杯后,只見包義興先是輕輕地將水沿杯邊兜轉(zhuǎn)著沖入,注水后稍稍浸潤便提壺沖泡,葉芽在水中旋舞,頗為婀娜,沉淀后茶湯黃綠,清澈明亮,品之鮮醇清香,那是一種隱隱的栗香,回昧甘甜。
都說好喝,尤其是經(jīng)過反復悶黃和烘焙所特有的清香,那是綠茶所沒有的。
我與包義興商量買茶。包義興有點為難地看著我:“我現(xiàn)在做的茶都已被預訂掉了。每年清明前后的茶,量本不多。”他告訴我上海某大學的教授訂了多少,深圳某高爾夫球場訂了多少……“這樣吧,既然是縣里帶來的客人,每人半斤,幸虧我還沒發(fā)貨,我在給別人的茶中先勻3斤給你們?!蔽艺f:“3斤半,我們還有一位駕駛員,7個人呢!”他回頭略略一望:“嗯哪,3斤半。我給你們4月2日采的茶?!?/p>
7袋半斤裝的霍山黃芽放入我們的商務(wù)車后,車內(nèi)立即茶香彌漫,車輪在白馬尖山腰公路上行駛,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也像是音樂般動聽起來。
下山途中,我看見山坡大面積茶山中,有一塊塊的黃色小牌牌星如棋布般,這是我第二次見識。第一次是在福鼎崳山島,這一次是在霍山白馬尖。這是誘蟲板,為的是茶園不用農(nóng)藥滅蟲害?;羯接胁鑸@15萬畝,年產(chǎn)6600多噸成品茶。我為這一舉措點贊。我更希望有關(guān)方面能在“霍山黃芽傳統(tǒng)手工技藝”的“非遺”傳承上力度再加大些。
山路兩側(cè)林深谷幽,古木參天,怪石嶙岣,清溪湍湍,金錢松、迎客松、紅豆杉……尤其是一簇簇都枝杜鵑,正是春暖花開季節(jié),迎面襲來,洋溢著華貴之氣,讓人賞心悅目。同車的各位沉醉在山水美景中,一路驚呼:“靈伐?靈伐?”
我對江宏說:“去年,我在霍山,你向我推薦白馬尖,我沒去成。沒想到今年與你同來。”
“是啊,白馬尖太漂亮了?!苯暾f著,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我望著他專注的神色,我想,我寫霍山茶,一定會寫白馬尖,而江宏也一定會畫白馬尖的。也許,這幅畫中山水有郁綠茶色,有黃芽茶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