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一
快艇飛著,貼著水面,作著大盤旋。
她和黃娜坐在后排,任憑風(fēng)掃在臉上。水面映出天空上一絲橘黃的云彩。那幫藝術(shù)家朝著窗外,有人在拍照。夕陽已經(jīng)西下,有白鷺從蘆葦叢里掠起,打著翅膀,消失在遠(yuǎn)處。村莊朦朧又黯淡。
這是她第一次拉客人上島去妙高臺。湖心島就在前方,一個模糊的點在拉近,正變得清晰。風(fēng)玩弄著頭發(fā),旗幟響成一團,浪把后面的水域一劈為二。
“這個時節(jié)是最好的,俗稱九月黃。”是吳畫家,他的長發(fā)里夾雜著白發(fā),高高地吹起著,正在跟人說著話。
“是的,是的,這個時候打開螃蟹的后蓋,都是蛋黃,金黃金黃的,閃著光。吃起來,口感是說不出的好?!边吷弦粋€戴著帽子的女士接話說。
“所以,邀請大家來舉行蟹會,就是來嘗嘗這九月黃的。不嘗會有遺憾的,一定要好好嘗嘗。大家好好嘗嘗。”吳畫家揮動著手,滿是得意。他帶了一批藝術(shù)家從省城過來,這些人有的留長發(fā),有的光頭,有的則穿著奇裝異服。
飛艇盤旋著,船斜了,人歪了,里面的人都在哇哇地叫。黃娜還抱住了她的腰,叫聲溢到水面??吹贸龃蠹叶几吲d,都在享受這份刺激。小丹也興奮,盡管她已不是第一次乘,但那種讓人飛起來的感覺還是讓她覺得爽。浩渺的陽明湖似煙似霧,落日已褪去,一群水鳥從遠(yuǎn)處掠過,其造型就像拉開的一張弓。
船飛駛了一會兒,停了下來。妙高臺是休閑中心,有吃有住,在島中央。邊上有樹、草皮和亭子,還有九曲橋、庭院和一塊巨大的假山石。一旁有盆景,都是菊花,各色菊,一整排,很壯觀。橋下有錦鯉魚在緩緩地游,游人走過,它們也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
“妙高臺,好。妙高是梵語須彌的意思,這妙高臺就是曬經(jīng)臺。這是有出典的。浙江溪口也有一個妙高臺,這是個復(fù)制品,不過復(fù)制也沒關(guān)系。”吳畫家對著妙高臺突出的屋檐說。
小丹和黃娜一起走了進去。有個老板娘模樣的人正坐在吧臺抽煙。小丹想就是她了,電話里聯(lián)絡(luò)過。果然是,老板娘按滅了煙,站了起來。
“歡迎,歡迎珍貴的客人。”
“包廂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十號,請往里走?!边@樣說著,老板娘就親自帶過去了。她五十不到,腰身已發(fā)福,掛著沉甸甸的金色耳墜。包廂的門推開了,碗筷已經(jīng)放好。墻上掛著水墨畫,螃蟹和菊花,螃蟹是寫意,腳畫得又粗又大。
“不錯,不錯,菊黃蟹肥。畫得好!下次,我也畫一個。”吳畫家舉起了手機,對著畫連拍了幾張。
大家一一落座。
“我先背一首詩吧,是李白的,寫的就是螃蟹。蟹鰲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李白是醉高臺,我們今天在妙高臺,看來也是一醉方休了。你們說是不是天意啊!”吳畫家這樣一說,大家就鼓起來掌。小丹想,到底是文化人,不一樣,醉高臺想到了妙高臺。真是妙不可言。
“你們都坐吧,先吃點茶。過一會上菜,當(dāng)然還有主角——螃蟹??矗伊鄟砹??!闭f著,小丹舉起了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有吐泡泡聲。螃蟹是她帶過來的,這是她與老板娘在電話里商量好的。她在鎮(zhèn)上的螃蟹市場買。這會兒,她這樣一招搖,大家都樂了。
“都要雌的。我在電話里跟你說了的,是吧?要雌的!”吳畫家拆著筷子時問。
“雌的,都是雌的。盡管放心吃好了,盡管好好品嘗螃蟹的美味?!毙〉ふf。
吳畫家站了起來,把手伸向小丹?!爸x謝你小丹,讓我們品嘗正宗的陽明湖蟹,真是太好了。我們就盼著這一天。”畫家的手是熾熱的,暖暖地包圍了小丹的手。
“我們是網(wǎng)上認(rèn)識的?!碑嫾覍χ蠹疫@樣介紹小丹。小丹微微一笑。的確,她與畫家是在網(wǎng)上一次聊天中認(rèn)識的。她說到了陽明湖的螃蟹,說著說著,畫家就心動了,于是就有了這一次的吃蟹晚宴。小丹說,如果他來,她就把他介紹給陽明湖最大的吃蟹酒店?,F(xiàn)在,他果真來了,她就把他們拉到了妙高臺。
她任務(wù)完成了。吳畫家要留她一起吃,她說有事,祝大家玩得快樂。吳畫家有點不開心,像掃了他的興一樣?!罢娴挠惺拢瑳]有辦法。不巧呢。”她說的是真話。
“好,本來呢,我們作為網(wǎng)友也要好好聊聊。既然你真有事,那就不留了,感謝你周到的安排?!眳钱嫾艺酒饋?,把她和黃娜送到包廂門口。
暮色壓迫著,起大風(fēng)了,樹葉子搖得沙沙響,粗聽好像就在下雨。又一條快艇過來了,又是一船的游客,正興致勃勃地從艇里冒出頭來。
“正好艇過來,你們搭這一班回去好了?!崩习迥镎f。
臨走前,老板娘從抽屜里掏出兩百元來。“這是介紹費。以后,再把顧客介紹過來?!笔莾蓮垗湫碌陌僭n,小丹靦腆了一下,收了。她還不自然地笑了笑,一枚小酒窩印在了臉上。
黃娜還在弄她的手機。小丹有些后悔,不該帶她來,但黃娜硬要來。黃娜說,反正沒事,陪你一起去?,F(xiàn)在小丹在盤算,要不要給黃娜也分些錢。這事讓她糾結(jié),分多少呢?怎么分呢?
登上了回去的快艇。發(fā)動機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快艇快速地兜著圈,艇在跳,在舞,在哆嗦。司機更起勁了,艇完全側(cè)過來了,她們已經(jīng)聞到水的氣味了,好像隨時都會傾翻。
“好怕,真怕!”小丹突然喊出聲來。
她們看不到駕駛員,只看到一個輪廓,一團黑影子。駕駛員溶入到了更深的夜色里。
下艇后,她感到自己的手心是潮的,心還在怦怦地跳。黃娜好像沒事,走在前面,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黃娜。”她叫了一聲,黃娜停下了腳步。
她想了想,從皮夾里面掏出了一張百元來。這是她剛才想好的,一半,每個人一半。她覺得應(yīng)該大度一點。錢不重要,重要的是友情。
“這是你的?!?/p>
黃娜說不要不要,但推歸推,黃娜沒有把錢還回來。
她與黃娜是姐妹,不能讓黃娜白跑了一趟,小丹這樣想著。
二
一串敲門聲后,一束鮮花先探了進來。
英明露著雪白的牙齒,微笑著。她接了鮮花,幽香陣陣。今天是他們相識一周年,他們決定在晚上小聚一下。她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背,于是,兩人站在門口擁抱起來。鮮花還在她右手,她用左手摟住他。他尋找她的唇,把舌頭伸進去,熱烈地探尋著。
“我剛回來,剛送一批人上島,賺了兩百塊錢。”分開后,她說。
他沒搭腔。
“不過,分了一百給黃娜。這總要的?!庇⒚饕彩钦J(rèn)識黃娜的。
“今天是我們的節(jié)日啊……”
“原本是不想的,可想想能賺錢,還是去了。賺一點是一點。還好準(zhǔn)時回來,跟計劃的差不多?!彼f。
他沒有表現(xiàn)出興奮來,把外套掛到了衣架上。屋子不大,是租的。桌子也是折疊式的。
“你坐一會,我去準(zhǔn)備菜。有一瓶紅酒,法國的?!闭f完,她就閃進了廚房。不久,就聽到她在切菜。水果拼盤已放在桌上,他就坐在折疊桌邊,敲打著手指。屋內(nèi)收拾得干凈,窗臺上還有盆小花,開著不知名的紫色花朵。在這里,也能看到湖,湖在黑暗里,只有一個輪廓。
電話響了,是小丹的電話。
他朝包投去目光,看到一道道的光從包里折射出來?!半娫?,你有電話呢?!彼瘡N房里喊。里面正在炒菜,嗯了一聲,沒有停下來。電話聲沒了,包恢復(fù)了寧靜。英明站了起來,點了根煙?;鹈鐒?cè)计穑娫捖曈謥砹恕?/p>
“正忙著呢。你接,你幫著接一下,可能是黃娜。”
他不情愿地把手伸進了包里。包里還有鑰匙串、口香糖、化妝品和一包紙巾。他剛把手機放到耳邊,一個粗魯?shù)穆曇艟蛠砹?。“騙子,你這個騙子。說好是雌的,結(jié)果呢,有一半是雄的。你怎么這樣不講信用呢?怎么這樣呢?你不是騙子是什么?”
他一時語塞。里面是很大的喘息聲,還有其他嘈雜聲。他感到一陣慌亂,甚至緊張。炒菜聲還在繼續(xù),手里捏著手機不知是放,還是聽。
“好好的一個小姑娘,怎么成了這個樣呢?你問問你,有良心嗎?可以這樣嗎?”
他更窘了?;艁y中,還是按掉了手機。眼前一下子黑了,屋里的燈也像鬼火發(fā)出暗淡無力的光,桌子和椅子用冷漠的表情凝視著他?!笆钦l?誰來的電話?”小丹探出頭來問,他低垂著頭,不語。
小丹端著菜,出來,電話又響了。兩個人都把目光投向手機,手機在桌上,好像在跳動著,那光波陌生又可惡。他沒有說話,他覺得很難說話。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女朋友竟被別人認(rèn)作騙子。他拼命制止自己不要這樣想,但他還是不自覺地滑向那里。這太糟了,太可怕了。這可以說是他認(rèn)識她以來最糟的時刻。他縮在一旁。
小丹猶豫著,又無可奈何地拿起了手機。喂了一聲后,她鉆進了廚房。她壓低了聲音在說。他想,會不會是剛才那個人呢,很有可能就是剛才那個人。他有這個直覺,于是不自覺地聳起了耳朵。
“雌的。應(yīng)該有雌的,我看過的?!彼谡f。
直覺是對的,還是這事。這件事還沒有完。他能再次想象那個男人在電話里的聲音,粗暴,大聲,壓迫,好像潮水一樣涌來。這是一個什么聲音?是一個令他恐懼和慌亂的聲音。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女友會和這樣的一種聲音掛鉤。屁股下的凳子也好像不平坦了,屁股在抗議,渾身不舒服。
“現(xiàn)在能怎么辦呢?已經(jīng)這樣了……我也沒辦法……不吃……你們不吃這雄的。這怎么行呢……已經(jīng)這樣了……我也沒辦法了……退?這怎么可能退呢……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只能這樣了,我也沒辦法。雄的和雌的是一樣的,都是蟹……你問問看,弄不好有人喜歡吃雄的呢……我就喜歡吃雄的,雌的有什么好吃呢……真的,一樣的……”
后來,她出來了。臉色有點不一樣。
“吃吧。吃飯吧。你能來,我很高興?!彼龔妷呵榫w,故意把話題叉開。
蛋糕放在一旁。他的手伸過去。碰到那綢帶時,卻停了下來。綢帶涼涼的,他的心也是涼涼的。這與幾分鐘前完全不一樣,至少他內(nèi)心是這樣的。這電話,有著巨大的殺傷力,盡管遙遠(yuǎn),但還是攪了,攪得不太平了。
小丹在努力恢復(fù)平靜??吹贸?,她在這樣做,好像裝做沒事,裝做什么也沒發(fā)生。她找來開瓶器,開了紅酒。褐紅色的液體充滿杯子后,杯子就移到了他的面前。他就像個皇帝,以前好像沒這樣感覺,但今天這種感覺很明顯。她移動著,小心地放到他面前。
照理,應(yīng)該他為她多服務(wù)些,但今天不對。什么都不對了。她有些殷勤,與本來的樣子有了些分別。這讓他不舒服?!跋瘸渣c菜,再吃蛋糕?!闭f著,她去開桌上的功放機。
一首古箏曲緩緩而出。酒放到了嘴邊,但他喝起來淡而無味。不僅無味,而且難以下咽。她還在蹦蹦跳跳。不一會兒,還沖到他身后,攬住他的脖子,把他脖子放進她的胸口。她的嘴唇在他頭發(fā)叢里拱動著,親吻著。她還夾起了一筷菜,放到了他嘴里。
“我要你吃。要你多吃點。”她發(fā)著嗲地說。
她的表情怪怪的。像個蹩腳演員,在使勁地演。
就在這時,手機又響了。兩雙眼睛同時落到了這上面。聲音漸響,漸亮,一點點,把屋子的空間給占滿了。她瞄了一眼,想拿起,又放棄了。
“不理,煩死了。”說完,她摁掉了手機。
“不好吧,這樣不好,他們還在等呢?!彼忧拥卣f。
“不理,真是一群不知趣的人,沒完沒了。”說完,她舉起了手里的酒杯?!芭鲆幌掳?,為我們一周年?!闭f著,杯子移了過來。他沒有舉杯,杯子還在桌上。她跟桌上的杯碰了一下。
“干了?!闭f完,她就一口把杯中的酒給喝了。待她喝完,他才勉強拿了起來,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怎么可以喝這點呢?不行,你也要喝下去?!彼脑捓飵е?,還有某種親近,胸抵在他后背上。他苦笑一下,重新舉起了杯。不過,他還是沒喝掉,只是喝了一大口。她臉上是失望的表情。那雙圓溜溜的眼睛,在撲閃撲閃地眨。
“去妙高臺吧,處理這件事,你要去。”他輕輕地說。
“別說了,這事跟我無關(guān)。無關(guān)!”
電話又響了,嚇了他一跳。她看也沒看,就快速地按滅了?!罢媸菬┧懒?,曉得這樣,不帶他們了。都怪我自己,是我自己不好。我也會犯錯,不該去的?!辈说臒釟庖稽c點往上冒,誰也沒有動一下筷子。兩雙眼睛不約而同地注視著那個手機。那個黑色的手機,成了炸彈。
窗外黑茫茫。
三
事情沒完。她越想快結(jié)束,越是結(jié)束不了。
老板娘來電話了。那個粗腰身的女人同樣充滿了責(zé)問。“你怎么搞的?你答應(yīng)他們是雌的,送來的有一半是雄的。我看過了,一半是雄的?!?/p>
老板娘說得是對的,一半是雄的,可雌與雄有區(qū)別嗎?都是螃蟹。是螃蟹就可以了,何必計較這雄與雌呢?她自己就覺得雄蟹好吃,她真的是這樣認(rèn)為的。她從來不覺得雌蟹好吃過。
“你看著辦吧,他們在我這邊鬧著,說吃得不愉快,不付餐費了。你到底是怎么辦事的?這么會弄成這樣呢?”
不付餐費了,不付了!劈頭蓋臉的指責(zé)一齊涌來。眼淚在她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好像淚滴隨時都會跌落下來,但她不想讓英明看到,不想在他面前丟臉。于是,她又鉆進了廚房間。
事情弄大了。她聽得到里面的吵鬧,好像口水在飛。估計老板娘也受不了了。她心里亂成一團??磥?,這批人不會罷休了,他們還會鬧,鬧,一直鬧下去。他們在爭一個說法。是較真的一群人,她攤上了較真的一批人了?,F(xiàn)在,她不知怎么辦了,成了無頭蒼蠅。淚水終于下來了。她也覺得自己不該,不該這樣做,但又感到委屈。一聽老板娘粗魯?shù)闹肛?zé)聲,淚水就更兇了。
“你辦事怎么可以這樣呢?答應(yīng)別人的,就要照答應(yīng)的做。人要講誠信。沒有誠信,怎么做人呢?現(xiàn)在你趕快去買五個雌的過來,補上這五只蟹。我這里有蟹,但我不能給你補。你闖的禍,要你自己來擦屁股。我的船還在碼頭,你買了以后自己送過來。趕快,這批人煩死了,一直在吵,我怎么做生意人?真是被你害了。聽著,快去買,買了送到妙高臺來?!闭f完,老板娘就掛上了電話,那腔調(diào)帶著不可違。
英明還在外間,不知道他聽見沒有。他那么聰明的,肯定是明白了。當(dāng)然,她也可以不去,不聽老板娘的。但,不去可能蘊藏更大的風(fēng)波,她有些怕了。她原本就該全買雌的。曉得這樣的話,就會全買雌的了。雌的比雄的貴,每只貴二十元。她想濫竽充數(shù),中間攢了這一百元錢,現(xiàn)在這幾個錢卻死死地揪住她了。
“你先吃吧,我去處理一下,馬上回來?!钡搅送忾g,她對英明說。
英明不吭聲,一直這樣傻坐著,更沒有吃。蛋糕上的鑲嵌的草莓閃著光,但上面的白脫卻顯得慘白。走之前,她來了個急停,從背后抱住英明。英明的頭發(fā)貼到了她的臉上,毛毛的,硬硬的。他沒回應(yīng),一直僵硬著。
“快去快回?!彼卣f
夜色里,碼頭的風(fēng)更勁了,船尾的旗幟都收了。她拎著剛買的螃蟹,想不好到底是不是該上快艇。風(fēng)聲加劇了她的猶豫與矛盾。螃蟹在塑料袋子里扭動著,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她覺得自己就仿佛是袋子里的螃蟹,被困在這中間了,動彈不得。這原本就是一場小買賣,她只是介紹而已,拿點小費,拿點螃蟹的差價。她本來就不是這樣的人。她有她的清高,內(nèi)心是不屑于做這樣的事的。但她怎么做了這樣的事呢?
她把螃蟹托給了駕駛員?!敖o老板娘就是了,老板娘知道這事?!彼P(guān)照道。駕駛員隨便把塑料袋往腳邊一扔?!澳悴贿^去嗎?你去的話,我?guī)闳ザ刀碉L(fēng),夜里的湖面跟白天不一樣?!瘪{駛員色迷迷地說。
“你幫我送一下,謝謝你啦!”她帶著懇求的聲音說。
“不行,現(xiàn)在沒客人。不送的?!?/p>
兩個人僵在那里了。
“求求你,行嗎?”
“不行,要么你上來?!瘪{駛員這么說令她不安。即使她前面想上這條快艇,現(xiàn)在也不敢了。
駕駛員抽起了煙,晃動著腳。過了一會,他向她招了招手?!澳氵^來,你過來一下?!彼懬拥乜拷D侨税褵熑舆M了水里,手伸了過來,快速地摸了一下她的臉蛋。她馬上撤后,想發(fā)作,但另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忍一下,忍一下。然后,她聽到了那人的笑聲。
“皮膚嫩嫩的。算了,幫你送一趟算了?!比缓竽切β暫孟窀爬肆恕?/p>
看著那遠(yuǎn)去的揚起的水花,她頓時有一種說不清的失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她感到臉紅。石埠上幽暗無比,水聲從那里攀上岸來。水里帶著異味,在這漆黑的夜里,這味道好像更濃了。
四
走進房間,點亮燈,里面空無一人。蛋糕放在桌上,完整的。菜也沒有動。鮮花放在桌邊,躺著,花上還有水珠。她的鼻子一酸,心里委屈極了。
給英明電話。電話響著,但沒有接。
她連著打了五個,他一個也沒有接。最后一個打過去,他居然關(guān)機了。
這讓她心涼。
迅速地拉滅燈,在桌邊坐了下來?,F(xiàn)在屋內(nèi)黑漆漆的,只能看到模糊的家具影子,電視聲音從窗口傳進來。冷風(fēng)正從窗子里飄進來,湖里的風(fēng)帶著野氣。原本以為這是一個浪漫的日子,然而現(xiàn)在看來完全相反。被剛才那個野男人摸過的臉還火辣辣的,有點燙?,F(xiàn)在沒電話了,估計這批人已經(jīng)或正在啃螃蟹了。沒事了,現(xiàn)在沒事了,終于沒事了,她這樣安慰自己。
黑暗中,她能看到蛋糕的影子。她伸出手來,去撩蛋糕。手鉆進蛋糕里面,涼涼的,粘粘的。她就這樣粗魯?shù)刈テ鹆说案?,然后一把塞進嘴里。甜味一下充塞了口腔,蛋糕也粘住了她的唇。她不敢想象,打開燈以后,自己會是何等的模樣。是個丑八怪,一定是無法直面的。她來勁了,拼命地吃,一口又一口。
蛋糕弄糊了,手上、臉上都是白脫,帶著香味,也帶著零亂。就在這時,手機響了。她的手不能碰手機,手機就在桌上跳動著,在黑暗里閃著刺眼的光。是誰呢?她想到了是英明。英明來道歉了。他不該這樣,他應(yīng)該在這里等著,畢竟他是她的男友。
她沖到廚房去洗手,但廚房里太暗了,她快速地舔干凈手上的蛋糕。等她摁亮電燈,手機已經(jīng)不響了。她看到了燈光下的蛋糕,一片狼藉,桌上有蛋糕末子,連地上都有了。鮮花已經(jīng)跌落到了地上。
她擦干凈手。這時,手機又響了。一看,竟然是畫家的。那個披頭散發(fā)的吳畫家好像就直直在站在眼前。接?還是不接?她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斗爭。螃蟹已經(jīng)送去,而且是按照他們的要求,她難道還欠他們什么嗎?沒有,什么也沒有。她只是一個帶路人,把他們帶到湖心島這家店而已。她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沒有必要跟他們再糾纏到一起。沒有必要。她心里做著拒絕的準(zhǔn)備。
但電話表現(xiàn)得特別頑固。一直在響,不肯停歇。她想摁掉,可又不忍心。這可是一批藝術(shù)家啊,她內(nèi)心里對藝術(shù)是充滿敬畏的。自從看到他們,她曾經(jīng)對這批人產(chǎn)生過好感。他如此不肯停歇地打電話,肯定還有要緊的事,她的直覺是這樣判斷的。于是,她膽怯地接通了電話,用輕微的聲音說了一聲:喂。
“我們碰到黑店啦!”吳畫家大聲地在嚷。
“怎么啦?到底怎么啦?”她的心又揪緊了。
“又要加錢。前面說好的錢不算了,還要加。你說是不是黑店……我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黑店……你人呢?你到哪里去了?是你給我們介紹的,現(xiàn)在成了這樣,真是豈有此理。就那么幾個菜,說要三千多元。還說要收交通費,快艇費,七算八算,要四千多了,前面說好的價不算了,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丑,真是丑……”畫家激動的聲音仿佛要爆炸了,她還聽到了老板娘的聲音,那尖銳的聲音,一聽就能聽出。里面還有拖桌子聲,酒瓶翻倒聲和咳嗽聲。
握著手機,手是麻的。“你讓老板娘聽聽,讓她聽?!彼f。
她聽到了老板娘的聲音,也帶著強烈的火氣?!斑@是一批什么人啊?我從來沒見過。你怎么把這么一撥人介紹過來?”
電話又轉(zhuǎn)移到了畫家手上。畫家在喊,“她居然不讓我們出去了……她不讓我們登快艇了……什么?你說什么……老板娘說她跟警察熟……不怕我們。這真是一個黑店。黑啊,黑!”
不知是誰擱掉了電話。
她的心在怦怦直跳。遙望著遠(yuǎn)處的湖面,更大的寒意正在襲來。她的身上涌卷著憤怒,害怕,還有一陣陣的膽怯。
五
碼頭依然寂靜?;野档臒艄庀轮挥袠溆白釉诘厣蟻y晃。
她昏昏沉沉,站在墻角邊一個卷煙攤棚里。十點多了,這里空了,她一個人蜷縮在那里。剛才,她一個人,喝了好多的酒。英明就像失蹤了一般,沒有一丁點的聲音。她一個人幾乎把這瓶葡萄酒喝完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了快艇聲,從湖面遠(yuǎn)處傳來,一點點逼迫,最后卷起很大的浪花。酒勁一陣陣地,她感到熱。她縮在棚子里,靠著欄板,眼睛卻盯著碼頭。她是來道歉的。她一直等在碼頭,就是想跟這批藝術(shù)家說聲對不起。
快艇靠岸了,駕駛員首先走出了艙門,然后伸出一根竹篙來停穩(wěn)。好像不是那個摸臉的駕駛員了,但太暗,她也分辨不清。她縮得更緊了,頭上戴著帽子,她把自己的臉也藏在帽子里。人出艙了。走動的聲音,沒有人說話。他們不說話,是他們嗎?是嗎?應(yīng)該是吧?不是他們是誰呢?
看到人影她倒好受些,隱約覺得處理好了,沒事了。
他們走動的腳步在地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他看到了吳畫家了,一頭長發(fā),被風(fēng)吹著。
但現(xiàn)在,她不敢出來了。她畏懼了,膽怯了。她怎么也邁不開步子。她覺得自己是被釘在了這簡陋的棚子里了。她怎么能走到他們面前呢?怎么能開口說對不起呢?
他們朝著遠(yuǎn)處走去,上了停在路邊的面包車。
上車前,吳畫家突然停住,對著湖面大吼一聲:“狗日的妙高臺!”
“明天,我叫省報來曝光,一定要好好曝曝光?!庇腥嗽谶吷线@樣說。
“對,不能這樣算了,也不能饒了他們?!?/p>
吳畫家憤怒地拉上了車門。汽車發(fā)動了,車后的紅燈一閃一閃。車走了,夾著他們的怒氣與不滿,留下黑暗里的一團塵土。
吳畫家的聲音就像一把刺刀,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坎上。不就是幾個螃蟹嗎?怎么會弄到這個地步呢……此刻,她好像被螃蟹包圍了,它們兇猛地鉗她,咬她,啃她。她揮動著手,亂成一團。它們開始鉗住她的肉,她的臉孔,她的眼睛,她的大腿,她的神經(jīng)。
陽明湖黑漆漆的,像團霧,看不到邊。耳朵里,草地里,甚至空氣里,都滿是螃蟹圍殺過來的沙沙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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