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成之
《打金磚·太廟》源于京劇名伶“小達子”李桂春,后來由其子、京劇李派創(chuàng)始人李少春改編,并加入了《太廟》這一段。后隨京劇藝術(shù)的發(fā)展,蘭桂競芳,此劇得諸多大家表演,現(xiàn)在最通俗的版本當(dāng)是上世紀80年代于魁智先生的?!短珡R》一出文武兼重,戲不好演,而且有那么多前輩演出在先,但于先生的確把這出戲的精髓抓住了,演出了一個屬于于先生的劉秀。給了我們一場京劇盛宴。
《打金磚·太廟》講的是劉秀的故事,他醉酒聽信讒言、錯殺功臣,后來悔之晚矣,在太廟內(nèi)祭祖懺悔時為功臣們的冤魂糾纏,最后驚怖而死。這故事比較荒誕,首先漢光武在歷史上沒有錯殺功臣,相反,他乃是鮮有的厚遇功臣、違反了“狡兔死走狗烹”這一規(guī)律的建國(雖說是中興,但江山也是他們自己打下的)君主;其次 “冤魂索命”這種情況也明顯違反了科學(xué)道理??墒遣坏貌徽f,拋開史實,這出戲的確反映了歷史上的一個普遍規(guī)律:那些居功至偉的開國功臣對于造反,韓信不是很堅決、英布卻直接打出了反旗,最后結(jié)局都是(無論主動被動)被逼造反而被誅的命運。在為那些叱咤風(fēng)云的王侯將相哀嘆之時,也得認清:功高震主,對于任何一位君王來說共患難易、同富貴難。一伙人跟著主公拼命,原就是為了圖個富貴,這就是為什么陳橋兵變,趙匡胤會被手下將領(lǐng)黃袍加身,但當(dāng)功成名就后,如果還像韓信那樣妄自尊大、幻想可以異姓封王、坐擁齊國之舉無疑是癡人說夢。不過像魯連、范蠡那樣,能夠抽身富貴、泛舟五湖的高人整個歷史也沒有幾人。比較下來,現(xiàn)實的還是“杯酒釋兵權(quán)”:功臣不可遠在天邊什么都不受限,但更不當(dāng)誅,不如解除兵權(quán)讓他們過個富貴生活,雙方也都自在。
話頭扯遠,無論如何,這出戲可以成為經(jīng)典的根源在于它的人物塑造和動作設(shè)計。劉秀在《太廟》劇中這個階段殺完了功臣,一個人去廟里懺悔,馬武的冤靈此時高舉金磚聲聲索命。馬武這個角色,在歷史上就是個大老粗,豁達而可愛,不像姚期那樣老成持重、也不像鄧禹那樣顧慮諸多,他可以大鬧宮廷、無視所謂“君君臣臣”的思想。因此,安排馬武作這個索命的人物是極為合理的。劉秀此時心情,當(dāng)是懊悔、自責(zé)的,那么如何表現(xiàn),整個演出的一切都應(yīng)為此服務(wù)。
一開場是一段二黃導(dǎo)板。于魁智在幕后有一段唱,“漢劉秀在后宮神魂難穩(wěn)”,足足兩分鐘的鑼鼓,一分鐘的唱,話音剛落,掌聲雷鳴。于魁智自十歲唱戲始,從未正式拜入過師門,雖然一開始學(xué)的是余派唱腔,但據(jù)他自己說,“我沒有正式拜師,就是因為他們各有特點和專長,想兼收并蓄,博采眾長”。他的唱法收放自如,此處更把劉秀心神不寧、愁云慘霧的心境表現(xiàn)得十分到位。之后,在鑼鼓點和“昏王!你拿命來呀”的喊聲中,正式亮相:兩腿站開,雙手提襟,走時重心放在左腳、右腳拖著地交叉過左腳,再順勢邁左腳,整個人顯得踉踉蹌蹌;因為速度不快,又可以展現(xiàn)他的六神無主。走過兩三步,開始顫抖,把衣襟提到小腹,手帶衣衫、頭帶髯口發(fā)髻,隨著加快的鑼點加速顫抖,然后梆子一響,抬起腳定型、邁步一二三,吊毛,脊背平躺落地,順勢坐起沒有停頓直接一個搶背。此時單膝跪地背對觀眾,隨著梆子一個節(jié)奏轉(zhuǎn)折,轉(zhuǎn)過身來,開始甩發(fā),左一下右一下,然后逆時針甩,一邊甩一邊膝行,梆子也加快,最后跪定加速甩。這里好在于先生把整個辮子甩了起來,頭是正對著觀眾,右手支地左手挽髯口,不至于四散到臉上。然后隨著梆子停,一聲,左手拂袖,揚左腿,二聲,右手支地,右腿坐地上,定完型,隨著二胡聲同時唱一段“回龍”:“寒風(fēng)兒一陣陣好不驚人”,前快后緩,人字長拖幾個調(diào),愁苦之情全在這個尾音:“昏王!拿命來”,本就凝重的表情隨之變化,挑眉睜眼,這是驚恐,雙手抱頭,后仰倒地,表現(xiàn)昏厥,內(nèi)侍上場收拾,這是第一回合。
接下來是于于魁智邁開醉步,唱上一大段二黃原板:“孤心中只覺得萬般悔恨,悔不該殺忠良殘暴不仁。姚皇兄他素來忠心耿耿,馬皇兄、鄧先生、陳俊、岑朋患難相從,一個個開國元勛。悲切切且把太廟進”,流暢了許多,但還遠遠談不上快,于先生的聲音討好就在這里,有中正之氣,不像言興朋的唱腔搖,也不像譚元壽老先生的譚派唱腔扁平,可以讓人感受到一個開國圣君的懊悔。伴隨著兩個內(nèi)侍落位,“四面俱是怨鬼魂”續(xù)上一句,還有第三次“昏王!拿命來”,劉秀要大為驚恐,先是定住,再開始抖動,頻率逐漸跟鑼點聲一起加快,一個白眼,頭不再抖,但手臂繼續(xù),緩緩后仰彎下腰,這個版本是我看到的彎腰最深的一個,幾乎與地面平,最后再突然挺起,然后整個人倒下去,做了一個硬僵尸,雖還是表現(xiàn)昏厥,卻真有幾分“玉山自倒非人推”的瀟灑。內(nèi)侍再上場,第二回合。
一段二黃原板開始了第三回合?!肮戮谱礤e斬了皇兄子匡”,這句要唱好關(guān)鍵是“了”的拖延與轉(zhuǎn)折?!盎柰?!拿命來”,劉秀一驚,于先生的第二次吊毛,換了一個方向,且是雙腳同時起跳,這次更高,摔得更美。內(nèi)侍再上,“在金殿逼死了鄧先生。眾位皇兄都在此,單單不見馬皇兄”,到這里,劉秀已不再那么神志不清,懊悔與自責(zé)之情一時奔涌?!翱诳诼暵曇髅?,嗚咽叱咤化愁云。天地對我都怨恨”,此版本唱到這里結(jié)束,但參照其余版本(包括于魁智自己的其他演出),還有一個上祭臺,被馬武一金磚拍下去而跌死的劇情做結(jié)尾,這個摔,于先生是后仰翻,譚元壽老先生用了一個搶背,更漂亮,且與馬武的配合更默契,故事也只有加上這一摔才完整。
《太廟》這出戲,有暈厥、內(nèi)侍上場作為停頓,有一聲聲的“昏王!拿命來”作為渲染升級,于先生這場不好演,因為沒有一個“真馬武”給他對著來表現(xiàn),但他通過豐富的表情和俊妝的設(shè)計彌補了缺憾,反而能更好反映“冤魂”的隱身性質(zhì)。整個演出下來,服飾、化妝、動作服務(wù)于人物的個性塑造,人物的個性又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這樣故事完整了,而劉秀的性格、形象也深入人心。
《太廟》文武結(jié)合的表演性質(zhì),極大地豐富和傳達了作為舞臺藝術(shù)京劇之美,是一出值得我們一再欣賞的好戲。
2017年3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