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江
2015年10月2日,在結束了一整天的忙忙碌碌之后,我背上行囊,帶上相機,拿起畫具,踏上了西行求藝的行程。經過十一個半小時的漫長黑夜飛行,于10月3日凌晨六點多抵達戴高樂機場。興奮的心情,疲憊的身體,初抵巴黎讓人印象深刻,畢竟這是我們心中的藝術圣地!
10月6日,到巴黎已經三天了,調整時差,適應環(huán)境,這三天過得有點累,有點忙亂,卻也感受到了巴黎的優(yōu)美和浪漫。巴黎緩慢的生活節(jié)奏讓人心情放松,疲憊、焦慮、彷徨漸漸地隨風而去了,留在心湖的是一片自然而然的安靜!想想接下來的近百天的時光將細細的品味歐洲藝術的歷史源流和現當代演變,不免心中有點小激動。
蓬皮杜藝術中心那外露且霸道的管道,看似迷離不清,實則散發(fā)著現代主義藝術既標新立異,又符合科學的理性精神。在蓬皮杜藝術中心參觀現代主義大師的眾多原作,讓人震撼,讓人在藝術之林找到方向,看到了現代藝術之光。之前對現代主義藝術的一些疑問,現在似乎也有了答案。疑問之一,西方現代主義藝術與古典藝術分道揚鑣,是基于何種時代變遷,社會轉型與文化碰撞?疑問之二,徐悲鴻先生所認為野獸派為代表的現代主義藝術狂野粗俗,應該唾棄,是基于何種文化立場和社會現實?疑問之三,在當代中國社會背景下,在當代藝術語境下,藝術工作者應該朝何向度前進?
毫無疑問,現代主義藝術與古典主義是一脈相承的。崇高、莊嚴、高貴的古典主義藝術向科學理性,探索求新,勇于創(chuàng)造的現代主義藝術的轉換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是西方由中世紀封建農業(yè)社會向資本主義現代工業(yè)化社會轉型的必然結果。當下中國正在各個領域進行現代化變革,需要有現代主義精神的洗禮,而現代主義藝術體現著現代主義精神。如果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算起,我們進行現代化啟蒙已經有近百年時間,但是由于受到日本侵華戰(zhàn)爭、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的影響,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屢次被打斷。改革開放以來對經濟利益的瘋狂追求,導致社會道德、人生觀、價值觀的偏離,貧富差距不斷拉大,這是當下社會問題的根本原因之一,歸根到底應該是現代主義改革不夠徹底。對現代性的偏離,或者說現代化進程中的弊病,在藝術領域表現為庸俗、媚俗、丑陋、膚淺、守舊、格調低下的偽藝術泛濫成災。因此,當今的中國大力推進科學理性,創(chuàng)造求新的現代主義藝術,或者說是促進中國藝術的進一步現代主義化是非常有必要的,有助于理性和諧的社會秩序的形成,有助于個人形成正確的世界觀、文化觀和藝術觀。對現代主義藝術現代性的理解和探索是推動現代主義藝術在中國發(fā)展的重要途徑。
筆者認為現代主義藝術應該從印象主義繪畫開始,或者說印象主義是古典主義轉向現代主義的橋梁,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印象派諸大師根據光色原理,走進大自然,強調光與色的客觀規(guī)律在藝術表現中的運用。他們的藝術實踐給后來以塞尚為代表的后印象主義藝術重要影響,對現代主義繪畫的形成準備了學理前提-科學規(guī)律在繪畫表現中的運用。在印象主義藝術脫離古典藝術理想化,強調客觀光色原理的表現基礎上,后印象主義藝術強調主觀情緒和思想觀念的表達。印象主義作品除了對光線與色彩的表現,筆觸痕跡所呈現的抽象美也耐人尋味。從莫奈作品中的跳動的、扭動的筆觸,我們感受到了非具象、非敘事性的美的本質。
通過對現代主義諸位大師繪畫作品中所呈現的筆觸痕跡的形、色、質的研究,窺探現代主義藝術的本質?,F代主義諸大師之所以成為大師,并非浪得虛名,他們是那個時代的榮光,他們的藝術是那個時代先鋒文化藝術的代表。從大師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他們深厚的藝術功力,對作品嫻熟的駕馭,對現代主義精神準確的把握。
繪畫的本質是在物體的表面留下可視的痕跡,任何繪畫作品都是由各種各樣的痕跡組成。繪畫作品上的痕跡都可以視之為筆觸。何謂筆觸?顧名思義,是畫筆沾染顏料在繪畫承載物表面所留下的痕與跡。這是從傳統(tǒng)繪畫的角度對筆觸的理解,然而在跨學科、跨領域的現代主義藝術觀念下,對筆觸有更深一步的理解。現代主義者認為只要是作品中的痕跡皆可以稱為筆觸,如刮痕、擦痕、潑灑、飛濺、沉淀、撞擊、切割、粘貼等等。因此筆的范圍擴大到了各種工具器械,除傳統(tǒng)的繪畫工具,一切可以留下痕跡的器物都可以成為畫筆,皆可產生筆觸。筆觸留下的不僅僅是色彩痕跡,更留下了藝術家作畫時的狀態(tài)、情緒和行為,甚至作畫環(huán)境和時代的印記。保羅·塞尚幾何形的筆觸透露出對表現對象的嚴謹的邏輯思維,和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彰顯藝術個性以及重視科學理性的社會思潮。德·庫寧以近乎瘋狂的筆觸將具體的形體進行抽象表現,這并不是最重要的,這種瘋狂的筆觸和厚重的顏料本身所傳達的純粹的抽象藝術之美意義更為重大。在現代主義藝術觀念下筆觸的意義不僅僅是繪畫造型的媒介,筆觸的形、色、質本身已經成為了審美主體對象,筆觸由繪畫的仆從成為繪畫的主人。筆觸的意義已經上升到繪畫的本質,直指藝術的核心——精神的力量。
現代主義藝術對創(chuàng)新,對個性的無限追求,各種現代主義藝術流派的此起彼伏,就像一臺精彩紛呈的大舞劇,蔚為壯觀,讓人流連忘返?,F代主義藝術諸流派,表面上與古典主義藝術相背離,在視覺形態(tài),社會功能,表現語言上反差巨大,實則理性主義精神將他們一脈貫通,是人文主義,啟蒙精神的新表現。理性精神是西方藝術從古至今的根本精神,貫穿在藝術各個門類。從古希臘建筑、雕塑所遵循的黃金分割定律到印象主義對光色原理的嚴格遵守,以及現當代藝術的方法論和世界觀,無不體現著科學精神對造型藝術的影響。在現代理性精神的潤澤下,現代主義諸位大師的筆觸的運用既反映了張揚的個性特征,又符合視覺藝術的科學規(guī)律的現代藝術精神。
立體主義畫派的代表人物巴勃羅·畢加索運用塊面和線條組合,打破常規(guī)透視現象,利用直線和幾何塊面組織成具有透空效果的畫面。畢加索善于運用各種媒介作畫,油畫、水彩、素描是他常用的繪畫形式,有力且精準的線條,幾何圖形的組合,極具感情色彩的顏色以及具有時代意義的現成物組成了畢加索畫面上多種多樣的筆觸痕跡。此外在畢加索數量巨大的雕塑作品中,也可以窺見其極具藝術魅力的空間性痕跡語言,片狀的幾何體,流動感十足的金屬線,點狀的鈕扣,來自自行車的鋼管。立體主義畫派的另一重要人物布拉克,一生始終堅持立體主義藝術創(chuàng)作,其喜好直線排列,布點陣,幾何形穿插諸如此類的痕跡語言。布拉克的立體主義作品相對于畢加索的作品來說,似乎缺少些許畢加索式的靈性,但更加嚴謹,更具邏輯性。endprint
野獸派的作品并非狂野之徒的狂妄所為,野獸派的發(fā)生是隨著社會環(huán)境,藝術觀念和觀察方法不同,藝術在理性精神的引領下的爆發(fā)而產生的藝術形態(tài),在古典藝術的垂暮之年,象野獸般生氣蓬勃,激情四射。野獸派對色彩前無古人的大膽嘗試,釋放了色彩的表現力,使色彩在造型藝術中的作用提高到與形體等同的地位。然而桀驁不馴的野獸派并非狂野得無法無天,在理性主義精神下,野獸派大師們,膽大包天卻不逾矩,色彩搭配,色彩與形式的結合符合色彩規(guī)律,畫面呈現適合視覺規(guī)律?;蛘哒f現代主義的先驅者們發(fā)現了色彩與形式的表現新方式。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對純色的大膽運用,看似無拘無束,相對于嚴謹寡色的古典繪畫猶如洪水猛獸,但仔細研究發(fā)現,其作品中色彩的比例,色相的搭配都有理性規(guī)律的依據。野獸派的色彩運用在激情四射的視覺張力的內里隱隱散發(fā)著理性的光芒,有著深沉雋永的氣質。馬蒂斯的作品給人最強烈的印象卻在于藝術語言的表現力,色彩鮮艷,喜用純色,筆觸奔放隨意,大面積的鮮艷色彩,生動精準的線條和自然生動的筆觸肌理的有機結合。作品《LaBlouse roumaine》,各種色彩所占比例是非常合理的,紅橙、白、普藍、中灰、粉紅、大紅、黃橙、黑諸多色彩,有節(jié)奏,有序擺放,色彩之間的相互對比、襯托,使畫面色彩鮮艷,卻不失和諧。色彩與人物造型緊密結合,根據人物各部位的形狀配以恰當的色彩,達到形色合理結合。作品《Fillette au chat noir(Marguerite)》是馬蒂斯1910年所作,純度很高的色彩稍加變形的形體,接近平涂的手法表現了一個青春期的少女手抱黑貓的甜美景象。馬蒂斯處理色彩與圖形的關系,基本采用在自然的區(qū)域內進行空間壓縮而近乎平涂的手法,這樣既表現了色彩張力又使表現對象的形體特征得以保留,表現性和敘事性同時兼顧。與馬蒂斯同時期的夏加爾(Chagall)的作品同樣大膽嘗試使用色彩表現性強烈的純色,在情節(jié)安排上更是打破古典藝術寫實性原則,加入了大量的幻想性內容,如長有翅膀飛行的人物,扁平的藍色人。超現實的畫面成分使得夏加爾的作品具有謎一樣的魅力。除此以外夏加爾的筆觸痕跡也更具隨意性,作品透露出來輕松、詼諧的意味。從這一點上來說夏加爾與中國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有著跨時代,跨地域的遙相呼應,且他們的藝術皆有反應內心苦悶不得志的現實窘境。藝術是現實人生與心靈秘境的通道,是現實人生的表征,凝聚著精神的力量。盧奧,這是一位讓人眼前一亮,繼而熱血沸騰的偉大藝術家。盧奧的作品筆觸奔放瀟灑,而又色彩樸實沉穩(wěn)。他善于使用黑色、棕色、深紅、中黃等莊嚴的色彩,對形體的處理善于用黑色線條跳躍式的勾勒,因此盧奧的作品給人莊嚴肅穆而不呆板,活潑靈動而不飄逸的藝術感受。筆觸的的語言魅力是盧奧作品的特色,他的作品呈現出豐富的層次,色層穿插繁而有序,各種筆觸松緊得當,張弛有度。創(chuàng)作于1906年的紙本作品《A Tabarin》,寥寥數筆之下,一位盡情舞動的婦女便躍然紙上。逸筆草草之下是盧奧對畫面結構的把握,黑、白、灰,點、線、面,松、緊,聚、散,虛、實,冷、暖,結構、光影等造型元素都拿捏到位,這是藝術天才的表現,無法事先設計?!禢u de dos》創(chuàng)作于1919-1929年,結實有力的線條使背面的男人體充滿了力量感,看似笨拙實則靈動的筆觸使作品散發(fā)出蓬勃的生命力。類似群青的藍灰色背景與橙黃色人體產生了深邃的畫面空間,也給人精神上的共鳴。
有一位巴黎畫派的藝術家給我們印象深刻,他的作品在表現內容上是很平常的,無非就是日常生活中所常見的物件,如各種餐廚靜物,鄉(xiāng)村風景,朋友肖像。然而他的作品卻異常感染人,具有強烈的視覺效果,色彩鮮艷而豐富,筆觸奔放而復雜,動感強烈,這就是羅馬尼亞藝術家柴姆·蘇丁。蘇丁具有與眾不同的藝術感受力和對色彩高超的駕馭能力。蘇丁善于用線條表現,長的、短的、寬的、窄的、各種色彩的線條有序的交織,這種筆觸是流動的,奔放的,鮮活的線性筆觸是蘇丁作品的語言特征,給人不穩(wěn)定感。蘇丁喜好使用純色,但不象馬蒂斯那樣用鮮艷的色彩平涂,而是用鮮艷的色彩塑造空間,由此可見蘇丁對古典主義藝術的繼承。
挪威表現主義畫家蒙克早期的作品體現出堅實的造型基本功和寫實能力。然而在表現主義時期,蒙克的作品非常有個性,具有強烈的情感傾向,張揚的色彩,新穎的構圖,奔放的筆觸,其作品具有不穩(wěn)定感,給人以不安和焦慮的心理感受,發(fā)展了后印象主義藝術表現情感表現精神的藝術主張。蒙克將線條的表現力發(fā)展到了極致,流動的線性筆觸是他主要的繪畫語言,扭動的線條或粗或細,或長或短,或深或淺,各種顏色有序的組織,合理的排列,此時線條既是繪畫表現的承載語言,語言也是審美的主要對象。作品《青春期》《吶喊》。
毫無疑問超現實主義畫派以其獨特的藝術效果而深入人心。筆者認為除了超現實主義繪畫巧妙的構思和荒誕怪異的情節(jié)外,高超的繪畫技巧所產生的精妙絕倫的畫面痕跡也讓人嘆為觀止。薩爾瓦多.達利的《永恒的時間》,那柔軟的時鐘,如胚芽般的睡眼讓多少人感嘆他無窮的想象力,而那猶如鏡面般平整光滑的畫面無疑又強化了這超現實的荒誕。
德國新表現主義藝術家安塞姆·基弗將繪畫推進到了一個前所未有高度,真實可信的物質感使他的作品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使基弗的作品讓人過目不忘;悲壯的歷史情節(jié)和感情色彩讓他的作品具有神性的光芒。基弗的藝術已經突破傳統(tǒng)繪畫的邊界,作品中大量現成品的出現,使其作品具有真實的三維空間,基弗并非簡單的挪用現成品,而是根據作品內容精心挑選將其進行繪畫性改造,與其平面性的繪畫能夠和諧統(tǒng)一,這種繪畫性裝置或者說裝置性繪畫比一般的繪畫作品更具視覺張力,比一般的裝置作品又更具繪畫的語言魅力。安塞姆·基弗具有超強的藝術造型能力,既有大刀闊斧的非凡氣度,也有潤物無聲的細膩情感。
從19世紀末印象主義到當代新表現主義,歐洲現代主義大師們浩如煙海的現代主義作品,給我們提供了極具價值的藝術參照和學習榜樣。在當代經濟全球化、合作化,文化藝術既有趨同化又追求地域民族異質化的藝術語境和時代背景下,如何在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和藝術理論建設上探索求新、求深,形成適用時代發(fā)展的文藝觀和方法論,值得吾輩認真思考和勤奮實踐。
2015年12月23日于巴黎藝術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