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庭/著

一定程度上，正是大型百貨商場塑造出了現(xiàn)代城市的商業(yè)中心。這樣的百貨商場往往以“購物中心”即“mall”的名稱出現(xiàn)，代替了以往商業(yè)街道在城市商業(yè)體系中的地位。也不同于其他專業(yè)貨物市場，百貨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但大型百貨商場又能夠賦予這些商品以超出日常生活語義的光環(huán)。商品在進入這樣的商場之后，即獲得了時尚、流行甚至尊貴等諸多品質(zhì)，如本雅明所言：“戴著王冠，煥發(fā)出誘人的色彩。”一些可以在其他地方以較低價位購買到的商品在這里會以數(shù)倍的價格售出，制造出一個個價格神話。從這個角度來說，普通街邊店就像是商品的客棧，而大型百貨商場就像是商品的殿堂。如果說消費社會中，廣泛流行著一種拜物教的話，大型百貨商場就是這種拜物教的圣殿。在這座圣殿之中，拜物者才會在一種宗教般的眩暈中對它的消費理念進行認同，認為它的價格虛高理所當然，甚至對它所推崇的商品頂禮膜拜。

這種殿堂乃至圣殿的建立首先來自它的空間建設，也可以說是一種空間生產(chǎn)。列斐伏爾在著作中提到：“作為整體的空間開始進入現(xiàn)代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中：它被用來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痹诎儇浬虉鲋?，每一寸空間的運用都涉及剩余價值的生產(chǎn)。通過觀察大型百貨商場對空間的構(gòu)造和裝飾，我們可以看到空間如何隱秘地左右商品利潤的生產(chǎn)，促成消費圣殿的建立。

空間裝飾往往是最先也是最容易被觀察到的。這種裝飾從無數(shù)個可以想到的角度，把一個大型空間營造得既富麗堂皇又現(xiàn)代簡約，既冰冷堅硬又溫馨多情，既整齊劃一又琳瑯滿目，既有東方的韻味又有西方的情調(diào)。相較而言，百貨商場中的空間距離則容易被忽視。大型百貨商場的空間主要是被一個一個品牌分割占領(lǐng)，這一個個品牌根據(jù)地理位置的不同又分成半開放或全開放式的空間。它們用玻璃、貨架、海報、商品構(gòu)成了一個個獨立的品牌空間，成為整個商場裝修風格的有機組成部分。它們就像一個個細胞，將整個商場變成一個充滿魅惑的有機體。而這一個個細胞之間的距離，就是商場空間距離的典型代表。這些品牌專柜之間的距離要適合購物者“閑逛”，而不僅僅是行走。本雅明在《巴黎，19世紀的首都》中寫道：“百貨商店用閑逛來銷售商品。”為了營造閑逛的空間，專柜之間的距離往往較大，購物者能夠在其間悠閑地行走。像超市那樣需要“擠”的空間語法是不適合這里的。超市的這種空間語法不僅指人，更指商品——許多商品都是被擠在一起的。因為超市的商品往往相對廉價，利潤空間也有限，只有依靠品種和數(shù)量的多，才能夠帶來更多的盈利。大型百貨商場則不同，尤其是服裝、珠寶、奢侈品等樓層和區(qū)域，商品價格往往較高，單個商品的利潤空間也較大，不用把它們擠在一起。在這種商場里，時間即金錢的語法被置換成了空間即金錢。一個商品所占空間越大，往往意味著它的商業(yè)價值也越高。許多柜臺甚至用巨大的空間來展示一件商品。準確地說，應該是襯托，讓空間的價值襯托并凸顯商品的價值。單個品牌柜臺里的商品如此，不同品牌柜臺之間空間的大，則是對整個商場價值的展示和凸顯。

這些單元之間較大的空間能夠讓購物者產(chǎn)生悠閑的散步的感覺，正是讓他們的無目的性閑逛符合商家的有目的性銷售。這樣的通道往往四通八達，能夠?qū)①徫镎咭饺魏我粋€品牌陳列區(qū)或柜臺前。西諺有云“條條大路通羅馬”，在這里則成為條條大路通柜臺。

擁有眾多樓層是大型百貨商場的一個重要的空間特征。它首先滿足的是商品豐盛化多元化的需要。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開篇即談道：“今天，在我們的周圍，存著一種由不斷增長的物、服務和物質(zhì)財富所構(gòu)成的驚人的消費和豐盛現(xiàn)象。”大型百貨商場即是這一現(xiàn)象集中呈現(xiàn)之地。它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個盡可能滿足人們購物、餐飲、娛樂等需求和欲望的超級商業(yè)設施。這些商業(yè)元素的結(jié)合，構(gòu)成了一個巨無霸式的商業(yè)中心。就像電影《千與千尋》中的無相人，吞吃了一些小型角色后不斷變大，超出了動物或人類生理正常生長過程。大型百貨商場或購物中心就像這個角色，通過不斷的吞噬，讓自己成倍地增長，以龐大的體量來吞噬也就是容納更多的商品。

同時，百貨商場的多層化和立體化，也是一種視覺的需要。當今時代已經(jīng)成為一個視覺的時代，街道的視覺限制，在這個時代中尤其明顯：它往往只能提供橫向視覺，而不能提供縱向視覺。而百貨商場中，立體空間為顧客提供了更多的縱向視覺體驗。百貨商場往往有一個類似天井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人們的目光可以從一層直接抵達最高層；而站在每一層，都可以看到其他樓層的場景，可以看到盡可能多的商品。這樣，百貨商場不僅提供了商品的豐盛，更提供了一種“視覺的豐盛”。而這個巨大的天井空間，也可以營造出一種類宗教空間體驗。人們從一層天井位置往上看，就像觀看大教堂中高高的穹頂一樣。這種引領(lǐng)視覺飛升的空間構(gòu)造，容易讓人產(chǎn)生宗教感。而與通常大教堂中容納的基督教等宗教不同，百貨商場這個空間中誕生的只能是拜物教。這樣，百貨大樓的立體空間不僅完成了街道的折疊，還在里面添加了“宗教空間”，似乎使人的物欲與靈魂都得到了安放。這是消費圣殿誕生必不可少的空間條件。

多層的百貨商場對商業(yè)街道地位的沖擊還有著更加復雜的原因。如果說商業(yè)街道具有現(xiàn)代性意味的話，多層的百貨商場則擁有更多的后現(xiàn)代性。它在形態(tài)上更像是商業(yè)街道的折疊，本質(zhì)上是時間向空間的轉(zhuǎn)換。經(jīng)過這種“折疊”，百貨商場在有限的空間里容納了更多的時間。而消費者在街道上消耗的時間，在多層的百貨商場里也被折疊，而得到了節(jié)省。百貨商場中的電梯在連接不同高度空間的同時，也成為連接時間的通道。

事實上，百貨商場的立體空間不僅僅是商業(yè)街道的機械折疊，更是不同街道功能的有機疊加。與有的街道商鋪種類的隨意性不同，大型百貨商場的樓層空間應用往往根據(jù)商品種類和消費情況來進行組合設置，不同樓層設置不同的商品種類。而每一層商品種類的設置都是經(jīng)過了認真的思考與策劃。通過對不同樓層商品設置的觀察，就能夠看到百貨商場空間的這種有機構(gòu)成。下面我就以自己熟悉的百貨商場樓層設置作為樣本來進行觀察和剖析。

在大型百貨商場中，一樓售賣的往往是珠寶、化妝品等較為高端的商品甚至奢侈品，為整個商場定下了價值基調(diào)。這一類商品往往不是較為大眾化或廉價的。一樓往往是消費者進入性最強的空間，因為人流量最多而寸土寸金，這些相對奢侈的品牌有足夠的利潤空間來占領(lǐng)這個物質(zhì)空間，而這個物質(zhì)空間也是昂貴商品價值的象征。同時因為這類商品消費人群較少，而不會造成擁堵，能夠有效地將顧客引導向上。

將化妝品專柜放在一樓，也有相同的邏輯?；瘖y品體量較小，占用空間不大，而且往往也價格不低。相對精致的柜臺，也有助于一樓空間的美化。當然，還有討好女性消費者的意圖。女性往往是百貨商場的主力消費群體。而化妝品正是女性的第二張皮膚，是時代高端科技為女性打造的易容術(shù)。古代許多形容女性美的成語如“花容月貌”等，總是將容貌作為女性美的首位?，F(xiàn)代化妝品和化妝技術(shù)一定程度上能夠達到把容貌化腐朽為神奇的境界，這也是網(wǎng)上流傳的諸多女性化妝前后容貌對比的段子產(chǎn)生的原因。事實上，這些化妝品專柜不只提供化妝品，也同時提供化妝服務。這些都暗示了百貨商場是生產(chǎn)時尚和美麗的場所。這種生產(chǎn)首先從“頭”開始，也符合女性對自己進行美的修飾和包裝的順序。百貨商場為時尚和美麗提供了一套完整的藍圖，而化妝品在這里至少可以充當一種引導圖標。

在這種引導下，消費者開始通過電梯進入二樓。二樓開始以服裝為主。事實上整個二層、三層和四層，都是以服裝為主。服裝這種商品為什么會在百貨商場中如此重要？作為人類生活的必需品，服裝不僅僅是滿足人的生理需求，更是人的社會身份的象征，體現(xiàn)著人的文化、品位、審美差異。因此，徐敏在《現(xiàn)代性事物》中將服裝稱為“身體的上層建筑”。對于大商場而言，服裝總是與時尚緊密相連，甚至可以成為它的一個代名詞，是將百貨商場塑造成為時尚地標的主要工具。從經(jīng)濟的層面來說，服裝也是利潤率較高的商品之一，往往以高于成本數(shù)倍的價格進行銷售，一些高檔服裝品牌更制造出一個個價格神話。

這個神話之所以能夠誕生，與消費時代里一些獨特的邏輯有關(guān)。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寫道：“富有就是幸福的符號的堆積”。在這個時代，金錢就是幸福的符號，在一件事物上花費金錢越多，幸福的符號堆積也就越高。馮小剛在電影《大腕》里將這個邏輯演繹得更加通俗，那就是：成功人士只買貴的，不買好的。這種邏輯在現(xiàn)實中的完成還需要一些特殊場合，大型百貨商場就是其中的一個。在這座誕生和傳播神話的圣殿里，人們心甘情愿以更高的價格購買商品。

服裝的象征意義和利潤空間給自己帶來了巨大的物質(zhì)空間。整個商場將近三層都是服裝的領(lǐng)地。二層與三層主要為女性服裝，四層主要為男性服裝。為什么女性時裝能夠在時裝中占有如此大的比重？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性別分工和由此產(chǎn)生的社會差異。從人類社會發(fā)展進程上，可以看到男性中心主義占據(jù)了絕大部分歷史時刻。在男權(quán)時代，女性成為他者，成為男性凝視的對象。女性時裝的多樣性，很大程度上有對男性目光的取悅，相對高檔精致的服裝總是能夠吸引更高社會階層男性的注意。雖然隨著現(xiàn)代社會男女平權(quán)運動的發(fā)展，女性已經(jīng)擁有較高的獨立性，但男權(quán)時代在服裝領(lǐng)域的影響依然存在。除了社會因素，女性身體的生理原因，也造成了相應時裝的豐富。女性身體的曲線和男性身體相對僵硬的直線相比，提供了更為豐富的承載空間，也提供了更多的審美空間。女性與時裝聯(lián)系如此緊密，以至于波德里亞說：“女人已經(jīng)和她的服裝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边@些因素的綜合作用，造成了女性時裝的花樣繁多，更新速度快，根據(jù)流行風潮不斷地變化。相較而言，男性時裝花樣和品種則較為單一。在二層、三層搭配一定男性時裝品牌之后，把男性時裝主要安排在一個樓層就基本可以容納。

而二樓和三樓兩個以女性時裝為主的樓層之間，又有不同的分工。二樓依然延續(xù)一樓的作用，以較強的可進入性來搭配較為昂貴的服裝品牌。三樓在女性時裝之外，往往要加入兒童服裝。相對而言，整個樓層品牌奢侈程度上有所降低。對于六層的百貨商場來說，這個樓層正處在中間，起到連接上下的樞紐作用。抵達這個樓層之后，上面的樓層也就不再高高在上。特殊的商品讓三層的空間意義發(fā)生了變化，成了一個新的地平線。

而在男性時裝為主的四樓，往往還會設置運動、戶外品牌。因為這種類型的服裝本身帶有一定的中性色彩，男女差別并不強烈。將這類商品設置在服裝區(qū)域的最高層，還因為它本身所承載的運動內(nèi)涵，與更高樓層所暗示的更多運動相符。

用三層承載服裝之后，第五層往往會改變內(nèi)容和功能。在我所熟悉的百貨商場中，有些依然用來承載服裝，但更高級一些的商場用來承載美食和兒童娛樂設施。美食在樓上兼有快餐化和高檔化的傾向，在這之間，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中檔餐廳。餐飲的提供，增加了顧客停留在商場的時間?？觳屯亲詈玫倪x擇，它能夠縮短就餐時間，讓顧客更快進入其他需要消費的樓層。我在一個百貨商場的負一層就見過這種許多快餐聯(lián)合起來形成的美食廣場。所有的桌子安放在一起，四面被各種餐飲門面包圍，售賣著各種各樣天南地北的美食。桌子的面是鐵皮的，泛著冰冷的白光。它們不屬于哪一家門店，而是所有門店共有，有工作人員隨時打掃離開的人留下的剩飯和餐具。這是標準的“中式”快餐模式。雖然快捷，但是有些冰冷，談不上多少美食的享受。與之相比，通常在百貨商場一層的肯德基、麥當勞等快餐店倒顯得有些溫情。更加講究的大型百貨商場將餐飲設置在了樓上，一般情況是五層或六層。與樓上裝修風格相比，負一層也就是地下室的裝修相較顯得過分粗糙。這種空間的改變，使餐飲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檔次也隨著空間高度的變化而得到提升。那種美食廣場式的快餐不再成為主流，即使有，也只是微縮成為一角。雖然仍有許多快餐，但品牌中餐店成為主流，擁有自己的就餐環(huán)境和內(nèi)部更加個性化的裝修風格，提供的飲食也都更加精致講究。除了一些較具特色的中餐廳外，還有較為高檔的西餐廳，在裝修風格上更加講究。在這些店鋪里，顧客可以安心坐下來享受美食。中國人對美食的熱情可謂高之又高，孔夫子在兩千多年前就曾經(jīng)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F(xiàn)代大型百貨商場就提供了這種精致細膩的美食，甚至將就餐變成了舌尖上的娛樂。這正符合大型百貨商場的定位，它提供最高檔最前沿的商品，也提供最精細的身心娛樂。

當然，這些店鋪優(yōu)雅的環(huán)境還可以讓就餐成為一種社交方式。這是餐飲除了填飽肚子和舌尖享受之外最大的用途。大型百貨商場樂意提供這種平臺，這樣顯得更有人情味，而且社交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夠很好地促進消費，尤其是男女戀人這種交往類型。樓上餐廳改變了餐飲在購物中心和百貨商場商業(yè)鏈條中的從屬地位。我之前提到只有一個地下室美食廣場的百貨商場，在同城出現(xiàn)五樓餐廳的百貨商場之后，也把頂層由服裝賣場改造成了這樣的餐飲空間。

除了飲食，大型百貨商場還提供更多的娛樂。這座消費圣殿的形成，除了空間的裝潢和修飾，更注重整體氣息和氛圍的構(gòu)造。娛樂就是對這種氣息和氛圍進行鋪墊、烘托、籠罩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百貨商場的娛樂項目中，電影院、KTV、電玩城、咖啡廳、兒童游樂城等往往一應俱全。其中兒童游樂城不與上述成人化的娛樂項目同居一層，一般會與餐飲項目同在五層。兒童游樂城是百貨商場提供的娛樂鏈條中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將游樂場從公園搬到商場內(nèi)部，讓商場成為孩子們的快樂天堂，不僅僅有從經(jīng)濟層面的考慮，還有人倫層面。兒童的快樂天堂因為家長的參與或監(jiān)督變成了親子樂園，人倫美景一遍遍地上演，讓這座金錢堆積起來的建筑閃耀出人倫的光芒。

一般而言， 六樓是娛樂項目最為集中的地方，有電影院、咖啡廳、KTV、電玩城等。這是商場中最高的樓層，按說是可進入性最低的。但這個樓層卻往往人數(shù)最多。更高的樓層也抵擋不了人們娛樂的熱情。娛樂至死的時代，一定程度上在這里可以得到驗證。這些娛樂項目同餐飲結(jié)合，共同打造了一出身心娛樂的盛宴。

電影院是這些娛樂項目中的龍頭老大。在城市依靠燈光消滅黑夜之后，電影院卻提供了一種人造的黑夜。在黑暗的影廳中一個個光影承載的故事上演，就像是城市人的白日夢。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學家對夢進行過深入的解析，認為夢作為一種調(diào)節(jié)潛意識與意識的有效工具，對人的精神健康起了重要的作用。而電影這種白日夢幻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調(diào)節(jié)夢與現(xiàn)實之間的裂隙，達到深度娛樂的功效。除此之外，電影本身也是一種時尚。在網(wǎng)絡時代，電影院并沒有被淘汰，一定程度上是因為電影的時尚化運作方式，使電影院站到了時尚的前沿。人們希望第一時間看到上映的電影，就像人們希望第一時間趕上時裝流行風潮一樣。同時，電影本身還生產(chǎn)時尚，許多電影角色的造型和服裝都能夠帶動一股流行風潮。電影的這種時尚內(nèi)涵與大商場運作的時尚語法有著一種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因此，電影院作為大商場精神調(diào)節(jié)器和時尚吹風機，有效地完善了大商場的整體人格和時尚生產(chǎn)運作機制。雖然KTV相較電影院顯得膚淺，但卻與電影院有著相似的功能。KTV中也有大量的光影敘事，不同的是，電影院依靠故事作用于消費者，而KTV主要靠音樂。音樂所帶來的娛樂效果有時并不遜色于故事。而電玩城相對于前兩者，則有更強的刺激性。如果說前兩者主要是針對成人的話，電玩城則對青少年具有更強的吸引力。游戲本身與娛樂就密不可分，但它是傳統(tǒng)游戲的升級版，用光影聲色營造出一個虛擬世界，足以讓人忘記真實的現(xiàn)實世界，也同樣會令人對現(xiàn)實世界的規(guī)則產(chǎn)生倒錯感和不適感。但這對于百貨商場來說，并沒有問題。

相較于電影院和KTV的大眾化，咖啡廳則更具小資情調(diào)。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咖啡廳應歸屬于餐飲范疇，但咖啡又絕不僅僅只是一種作用于口唇的飲料，而更作用于人的大腦，給人帶來精神刺激。相對于電影等工業(yè)化娛樂而言，咖啡廳所提供的，可以說是一種植物性娛樂。相較這種稍弱的娛樂性而言，大商場更為看重的是咖啡廳所提供的情調(diào)與氛圍。這種情調(diào)與氛圍為商場售賣的服裝等小資情調(diào)商品直接提供了實踐場所，就像是服裝的另一種售后服務。

各種娛樂項目的堆積，大型百貨商場吸引了各個年齡階段的人群，滿足不同人群的不同需要，構(gòu)成了一個全天候的娛樂場和消費體系。這些娛樂盛宴的打造，吸引了無數(shù)人的光臨。但對于它們的消費本身，卻不完全是大商場的目的。它們是大商場商業(yè)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從它們樓層設置上可以看出大商場的態(tài)度，要想抵達它們，需要經(jīng)過售賣商品的樓層。這種空間設置，暗示了一種理念：要想抵達娛樂，需要經(jīng)過購買。當然，經(jīng)過這種整體氛圍的營造，在大商場中，購物與娛樂已經(jīng)形成了意義上的同盟。購物在這里本身就產(chǎn)生了娛樂性。而娛樂業(yè)如本雅明所言，“把人提高到商品的水平”。

購物與娛樂的結(jié)合為大商場的商業(yè)規(guī)劃畫上了一個自足的完美的圓。在這個圓中，不用走出商場的門，就可以享用到體系完整的商業(yè)服務。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大型百貨商場就像是一個微縮的城市，在縮小的城市版圖里，又將城市的消費功能放大到了極致。只有這個城市是獨立的，人們才會忘記其他城市，才會自覺接受這里的文化熏陶、浸染、改造。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一書中說：“我們的超級購物中心就是我們的先賢祠，我們的閻王殿?！辈ǖ吕飦喺J為所有的消費之神或惡魔，都匯聚于此。它們的同時存在，是一個“城市”所不可缺少的，就像城市中有富人區(qū)還有貧民窟一樣。

同樣，面向大眾提供更加廉價更加日?；唐返某?，也是大商場所不可缺少的。如果那些售賣昂貴服裝、飾品的樓層可以比喻為富人區(qū)的話，超市就可以被比喻為這個城市里的貧民窟。與貧民窟在城市中的空間位置相似，超市在這里被設置在負一層，也就是地下室的位置。這個位置并不雅致，所謂“負一層”只是借用數(shù)學符號來對它進行美化。這在一定程度上，有點像現(xiàn)代國內(nèi)城市中沒有“貧民窟”這個稱謂，而只有“棚戶區(qū)”這個名稱一樣。它們都是一種去污名化的措施，以營造出一種整體和諧的表象。超級市場使大商場所提供的商品更加豐富、完善，也讓大商場與更多普通人的生活發(fā)生關(guān)系。我住所附近的這個大商場開業(yè)之時，涌入人群最多的，并不是樓上那些消費較高的樓層，而是身處地下室里的超市。因為超市的存在，它對于普通人來說不再高高在上，而是可以俯視和深入。大商場需要在開業(yè)時用它來體現(xiàn)自己的親民色彩。在以后，也同樣需要。

大商場的樓層分布及空間意義逐漸清晰，可以歸納如下。超市在地下一層，是整個商場的基礎(chǔ)，也是人氣的根基。一層以奢侈品體現(xiàn)價值取向，也起到向上引導分流人群的目的。二、三、四層主要是服裝，是大商場主要售賣的商品，將商場變成時尚秀場，生產(chǎn)價格神話。五層和六層主要提供餐飲和娛樂，在這里，五層的餐飲也可以看成是舌尖上的娛樂。這是大型百貨商場的上層建筑，與經(jīng)濟基礎(chǔ)相關(guān)，并要為經(jīng)濟基礎(chǔ)服務。整個商場通過不同樓層的分割、組合、互補，最后形成了一個引君入甕的消費模式，一個完整的消費鏈條，一個商品的利維坦和一個意義的共同體。

而在物理空間層面上，大商場從負一層到六層，因為電梯的連接，大大縮小了高度上的落差和空間上的距離，整個商場成為一個緊密相連的整體，使一座大樓的高度只是人們目光中的高度，而上下基本不耗費體力。這樣，大商場雖然是立體的，但又因為電梯在力上呈現(xiàn)得平面化，就像一個依靠車輛連接的平面化的城市一樣。這是大型百貨商場與城市的另一個相似之處。如果說它在氣質(zhì)上與哪個城市最為接近，我也許會選擇那個綽號“魔都”的城市。

事實上，在有了孩子之后，我住處附近的全國連鎖大型百貨商場成了我的一個重要去處。在中央空調(diào)的作用下，它在炎熱的夏天涼爽如秋，在冰冷的寒冬又溫暖如春。這正是大商場持續(xù)不斷運作的前提和方式，如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所言：“所有以同樣抽象方式廢除了的季節(jié)都匯集于此?！彼庠谑瓜M擺脫自然、季節(jié)的束縛，但被我“搭便車”用來帶孩子玩耍。五樓的兒童游樂區(qū)，我的確經(jīng)常帶著孩子去，因為這是離我家最近的兒童游樂城。除此之外，更多地方還留下了我們的足跡。孩子一歲前學爬的時候，我們帶他在服裝區(qū)的那三層進行練習。服裝專柜和店鋪之間過道的空間很大，而且地板干凈如鏡，有專門的保潔人員隨時打掃。晚飯過后，這幾個樓層的消費者相對較少，成了孩子爬行的最佳場地。有時候他會爬進專柜和店鋪之內(nèi)，也并無大礙，總是能夠得到諒解的笑容。如果沒有正在練習爬行的孩子，我一般不會進入這些空間。對于一個工薪階層而言，導購員的笑容和詢問并不溫暖如春，我甚至會在內(nèi)心里制造秋風掃落葉的凄楚。那時孩子經(jīng)常去的地方還有一樓被裝飾而成的一棵大樹。樹當然是假的，但樹下置有桌椅，有的老年人甚至會聚到下面打撲克。這棵假樹成功地營造出了大樹底下好乘涼的田園景象。同樣的景觀還有三樓的一處巨大的鳥籠，里面的確養(yǎng)著真的鸚鵡。雖然籠子里的綠樹也是假的，但的確在繁華的商場中營造出了鳥鳴聲聲的景象。同樣常去的還有五樓飯店旁的一個較大的水族箱。透明的玻璃之內(nèi)，有小魚在歡快地游動。孩子也是在這里學會了“魚”的發(fā)音，愛上了魚這種動物。這些景觀刻意營造著一種自然意象，即使只是仿真的自然，也似乎可以讓大商場平添生機和趣味，營造出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美好畫面。它們就像是關(guān)于消費的致幻劑，用于緩解人們對消費的警惕或緊張。在另一個層面上，它們有點像城市中刻意建造的并不自然的小公園。兒童在其中玩耍，成人也仿佛可以因此而遺忘真正的自然。就如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說百貨商場“這篇無所不包的文摘里，不可能再有什么感覺：產(chǎn)生的夢幻、詩意與感覺的東西”。虛假的樹和籠中的鳥并不產(chǎn)生真正的詩意，它只是在試圖填補功利化造成的冰冷和僵硬。孩子學會走路漸漸長大之后，我已經(jīng)很少帶他去這里玩耍。在他還不足以產(chǎn)生記憶的年齡，那些仿真自然在他大腦中留下的也許是短暫的美好和巨大的空無。

不可否認，大型百貨商場的確為一個小城市帶來了很多好處。人們購買商品，尤其是一些較高檔的大品牌商品更加方便，也開拓了人們的眼界和對時尚的認識，多維度的商品和服務帶動了所在區(qū)域的繁華，為人們提供了更多的休閑娛樂方式。當然，這些好處在大城市中也一樣存在。但在這些好處之外，它的壞處也如影相隨，構(gòu)成一種現(xiàn)代城市典型的怪誕景觀：它讓更多的人如波德里亞所言，沉浸在由物的豐盛所帶來的幸福感里；也如本雅明所言，沉浸在物的交換價值的盛宴里，沉浸在商品神學的怪誕教義中；也沉浸在它所營造的虛假夢幻里，在這個魔都中將消費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也在這個圣殿中完成朝拜儀式，甚至完成自己身心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