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長白
未竟的愿望,成了夢
文-胡長白
蒲松齡在某個除夕,寫了一篇《祭窮神文》。窮神,窮神,我與你有何親?興騰騰的門兒,你不去尋,偏把我的門兒進(jìn)? 你就是世襲在此,也該別處權(quán)權(quán)印;我就是你貼身的家丁、護(hù)駕的將軍,也該放假寬限施施恩。你為何步步把我跟,時時不離身,像個纏熱了的情人?
除了窮神,衰神也似纏熱的情人,從不給蒲松齡放假。老蒲自號柳泉居士,一輩子卻只如一株病柳,困于衰風(fēng)枯泉。初應(yīng)童生試,縣、府、道會考皆第一,名藉藉諸生之間,人人都等著他長成好大一棵樹??上В龅谰筒恢?,一直考到七十二歲,從孫山跌到孫子山,才補(bǔ)了個貢生。
這在旁人說來,也就是屢試不中。而對老蒲,那是遼闊一生中一寸一寸、一刻一刻的啃噬和重?fù)?。書山超越孫山的路是暗的,風(fēng)太大,有鬼火,向前向后都是下坡路。
《聊齋》故事的主角,落魄無望的書生占了一半。譬如《葉生》中的葉秀才,文章冠絕,奈何所向不遇,連試屢敗,半生淪落,心竭而死。死后遇到考卷,猶自展袖答題,竟得高中。葉生大喜,擇吉就道,火速還鄉(xiāng)。老婆,我考中啦,富貴啦。妻見之大慟,抱衣而哭,君死久矣,何言富貴!
蒲松齡在故事的末尾評論說,一落孫山之外,行蹤落落,對影長愁,側(cè)身以望,四海無家。他接著說,人生世上,只需合眼放步,以聽造物之低昂而已。這話不知他自己信不信。
既挑不起廟堂的紅燈籠,蒲松齡便點(diǎn)亮了人間的鬼火。鬼在人間復(fù)活,人過得孤鬼似的。人鬼越過奈何橋,一起晝嬉夜哭,戲得荒誕,泣得長情。
蒲松齡極少遠(yuǎn)行,要么守在淄博家中,要么在同縣坐館——為人做家庭教師。東家來了客人,也以其學(xué)問談吐,兼職撐撐場面。最遠(yuǎn)最久一次離鄉(xiāng),他也只到了江蘇寶應(yīng)縣,給知縣孫蕙做了一年幕僚。所以,《聊齋志異》四百九十一篇,大抵是道聽途說或憑空想象得來的。
夢是愿望的達(dá)成。這話反過來說顯得更通情達(dá)理:未竟的愿望,成了夢。那些在現(xiàn)實(shí)被搗碎的愿望,蒲松齡把它們煉成了鬼影和鬼夢。他的想象力構(gòu)造了一個新世界,逼仄陡峻的現(xiàn)實(shí)忽然天高地闊起來。
一個滿腳是泥的讀書人,能有什么夢呢?
作為一介儒生,蒲松齡的第一個大夢是國泰民安、君施仁政。每本圣賢書都告訴他這道理,他也深信不悔。做天子的對得起天,當(dāng)臣子的不負(fù)于君,小民安居安心安分。上上下下,太太平平,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如工工整整、橫平豎直的宋體書一般,開篇就講至善明明德。
倘若朝綱失序、仁政不行怎么辦?老蒲就煉出妖精鬼怪來,鬼火飄搖,給無望的熱惱者以清涼的光亮。
《促織》就講了這么一個無望之光的故事。宣德年間,宮中尚促織之戲?;噬弦灿械图壢の?,愛斗蟋蟀,歲征民間。某邑有個叫成名的窮困書生,久考不中,家業(yè)敗光,又逢苦役,“憂悶欲死”。正好趕上官家征促織,他便決定逮一只大的來,冀有萬一之得,以解糊口和苦役之困。
在神婆的指引下,成名終獲一只雄勇善斗的大蟋蟀。可是,九歲的敗家兒子竟不小心把蟋蟀弄死了。成名聞知,如被冰雪,心喪魂失。兒子驚懼,跳井自盡了。救上來時,已然神氣癡木,奄奄昏沉。忽聞門外蟲鳴,竟是一只雄霸促織界、打敗鐵公雞、伴琴瑟可起舞的鐵蟋蟀。
鐵蟋蟀層層報了上去,龍顏大悅?;噬弦桓吲d,天下都開心。成名苦役得除,甚至闊了起來。一年后,兒子蘇醒,說,爸爸,那蟋蟀就是我??!我少年時在語文課本中讀到這故事,比皇上和成名還高興。
近日重讀,心中竟有巨雷碾過天庭之痛。嗚呼,寫了《變形記》的卡夫卡,你知不知蒲松齡之痛?
老蒲的第二個大夢,從政治轉(zhuǎn)向了人倫和個體理想。那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中國知識分子夢:立德、立功、立言,而立德最重。在《聊齋》中,立德主要偏向儒家的孝義廉恥。譬如孝子總有好報,乃至死而復(fù)生。
或者畫上、洞中、墳里的美人突然走出來,非嫁你不可,趕都趕不走,還要給你生兒子,至少要共床枕到雞鳴天明。理由只有一個,你人好。聶小倩誓與寧采臣生死相依,便是因?yàn)槌跻姇r寧公子坐懷不亂,拒絕了她。男人的人生抱負(fù)和道德理想可貴,女德亦值得贊嘆。后世的導(dǎo)演和劇作家眼瞎,對老蒲的《喬女》視而不見。
喬女與《聊齋》的其他女主角不同,形貌黑丑,壑一鼻,跛一足,面如鍋底。年二十五六,無問名者。同邑的穆生死了老婆,貧不能續(xù),勉強(qiáng)收了喬女。貧丑夫妻生了一個兒子,老穆死了。喬女帶著兒子艱辛度日,織一匹布,換一碗米。
富貴公子孟生喪偶,留下一歲小兒,急急續(xù)弦。他看中了喬女。喬女說,謝謝你呀!我饑凍若此,從官人得溫飽,怎么會不愿意呢?但我自知?dú)埑蟛蝗缛?,豈能生出這等癡妄!
孟生說,我所殷慕你者,正是堅(jiān)貞明智之德。喬女說,那更不行啦,我平生只剩下“德”這一樣尚可自珍的東西,若事二夫,便連這一樣也沒了。命運(yùn)來敲門,她把門窗都釘死了。
不久之后,孟生暴卒,喬女大哭之。鄉(xiāng)中流氓霸占了孟生的財(cái)產(chǎn),喬女怒而告官。大老爺問,你是孟生的什么人?何以銳身詣官?喬女說,什么都不是,權(quán)當(dāng)路人好了,我就是要告。你們當(dāng)官的治理一方,所憑是理。如其言妄,即至戚無所逃罪;如非妄,即道路之人可聽也。
老爺很生氣,將喬女呵逐而出。喬女冤憤不伸,便哭訴于有威望的鄉(xiāng)紳。某先生聞而義之,收拾無賴,盡返所占。此后,喬女收養(yǎng)了孟生的兒子,及至開蒙,為延師教讀。而她自己的兒子,則教以活計(jì)。她說,孟兒資費(fèi),為其自有,我兒無錢讀書,耗人之財(cái)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這故事與《秋菊打官司》之間,大約了隔了三百部《我不是潘金蓮》。
老蒲的第三個大夢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憑著妖氣和鬼話,老蒲非要讓這殘缺的人世圓滿起來。花要百日好,月要出云翳,河要入了海,相愛的人要在一處。《聊齋》里的異鄉(xiāng)離散和生死相隔,大多在陽世或陰界久別重逢,至少傳來牽念的音訊。
老蒲不大搞超脫生死、終極幻空那一套,鬼氣人氣,生生不息。在《阿寶》和《連城》中,他感嘆說,一笑之知,付之以心,許之以身,世人或議其癡,然性癡則其志凝。茫茫海內(nèi),錦繡才人,僅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亦可慨矣!
當(dāng)然也有例外,譬如《辛十四娘》。廣平府有個馮生,少年輕佻放逸,縱酒無節(jié)。某次薄暮酒醉,在荒草榛莽中偶遇一位容色娟好、嚶嚶膩語的紅衣姑娘,當(dāng)下心生憐愛。馮生尾隨姑娘進(jìn)了破廟,恰好趕上姑娘的老父辛翁也在,便寫了一首提親詩: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云英如有意,親為搗元霜。
馮生終于把狐女辛十四娘娶回家,人狐過上了清寧安穩(wěn)的日子。馮生有個同窗發(fā)小楚公子,聽說狐妻與嫁,便來探望。楚生走后,十四娘對馮生說,你這個朋友,猿睛鷹隼,不可深交。之后,楚生作了首新詩,又來馮家請教,馮生笑之狗屁不通,二人不歡而散。十四娘說,楚公子豺狼也,不可狎!你不聽我話,將及于難!
后逢科考,楚生第一,設(shè)宴為祝。席間,楚生炫耀自己的文章,馮生趁著酒力說,你考第一真的是自己的本事嗎?還不是因?yàn)樽吡撕箝T!楚生慚忿氣結(jié),甚恨之。馮生歸家后,十四娘得知原委,極為光火:你可真是個鄉(xiāng)下的輕薄子,輕薄之態(tài),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我不跟你過了!
馮生發(fā)誓閉門不出,再也不見楚生,十四娘才暫歇其怒。但是,性浮之氣豈因一時一事可消?馮生又被楚生拉到家中,趁其豪飲劇醉,嫁禍殺人。十四娘在馮生入獄后,做了三件事:一是在家中存了不少錢,二是托媒招了一個麗人祿兒;三是請了一個狐仆赴京告御狀。狐仆未遂,后又在皇上出行途中偽作流妓,告以冤情。
馮生沉冤昭雪,大哭歸家。十四娘說,君子浮浪,實(shí)在令人無望,可從此別矣!馮生泣伏不起,強(qiáng)留之。而十四娘自此容光頓減,漸已衰老,大半年后竟死了。死前對馮生說,錢和祿兒都留給你。
多年以后,馮生的家仆在太華山竟遇到了辛十四娘。青騾,峨眉,紅衣。她說,馮郎安好否?代我致意呀!
這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癡情客、浮浪子、纏熱了的情人,老蒲問你們安好否?
責(zé)任編輯:劉善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