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潛
碌碡的歌唱
包光潛
一
秋空瓦藍,繁星點綴。
月光下的稻床格外空曠。草葉間的蟋蟀和地下孔隙里的小青蟲一起鳴唱,此起彼伏,由近及遠,漸漸消弭在孤寂的原野,而遠處淡淡的成熟的稻香也隨著晚風輕輕地飄過來。
我聽見祖母站在村口不停地呼喚我的乳名,可我就是佯裝沒聽見,閉著眼睛斜倚在稻床邊沿的碌碡上,想象祖母焦慮的聲音被山村的夜晚撕成條狀的碎片,在空中紛紛揚揚,仿佛即將熄滅的煙花一般寂寥。
父親去世以后,母親的脾氣越發(fā)惡劣,動不動吆三喝四,歇斯底里;動不動為點小事大打出手,沒輕沒重。這一次,我洗碗時不慎打碎了一只藍邊瓷碗,因懼怕母親的痛打而不敢回家。每次被母親毒打,我都怯生生地躲在老屋后檐的陰溝里,痛哭流涕,然后在蟲鳴的伴奏下漸漸地迷糊過去……總是祖母將我抱回家,或者推醒我,摟在懷里。這一回,我出走村莊,就是不讓祖母找到我。即便有祖母的呵護,我也免不了被母親痛打一頓。
我索性跑到一里開外的生產(chǎn)隊稻床上,重溫往日的游戲——用青草莖伸進土質(zhì)稻床的孔隙里,釣貪食的小青蟲。這個游戲我堅持了好多年,直到我上高中后才遠離了秋天的稻床。
天色漸黑,暮靄重重,仿佛紗帳一直垂落下來。村莊里零星地亮起了煤油燈,閃閃爍爍,飄忽不定。我感覺到有一股股寒氣咄咄逼人,而遠處的山影越發(fā)濃郁,不時傳來孤鳥寡鳴,凄厲哀婉,如刀似的割著我的膽怯。我朝草垛走去,拽了兩把金黃的稻草,一把鋪在地下,一把鋪在碌碡的石棱上。我斜靠碌碡,仰望蔚藍的星空,偶爾有云朵飄移,仿佛月亮或星星行走,好比我在田埂上奔跑,月亮緊隨身后一樣。于是,我的膽子漸漸地大了起來,忘記了遠處還有看不見的青山和近處的田鼠的竄動,偶或有秋蛙鳴叫幾聲,少了夏日的聒噪,反而多了幾分浪漫——當然,我是不知道浪漫為何物的,只覺得少了吵鬧的蛙鳴,田野更安靜,天空更廣闊。而最真切的聲音,卻來自我的身邊——顯然不是孔隙里的小青蟲,它的聲音尖銳,少有樂感,好像猛然遭到什么鐵器的擊打而猝然發(fā)出的吶喊。此時的聲音非常好聽,婉轉(zhuǎn)、嘹亮,像秋天的天空一樣遼闊、干凈、明朗,和灶房里的灶螞蟋的叫聲有點相近,卻又不似灶螞蟋太濃的煙火味。我只知道它們之間是有區(qū)別的,到底區(qū)別在哪兒,卻說不清楚。此時,我回憶它們的時候,腦海里想到兩種物件,一個是家家戶戶都有的瓦罐,一個是不染塵埃的青瓷。我想它們發(fā)出聲音的區(qū)別大約如此。
我陶醉于碌碡的歌唱,忘卻了祖母越來越焦慮的叫喊。其實,秋收后的稻床邊的碌碡也是一個美好的世界,既寂靜,又熱鬧。寂靜大約在白天,偌大的稻床,空空蕩蕩,除了鳥雀的叨擾,少有人跡,碌碡自然是安寧的;晚上卻是蟲鳴的世界,唱主角的應(yīng)該是野外生長的蟋蟀,它們摩擦翅膀發(fā)出的聲響,真的是許多游子懷念的至美的鄉(xiāng)音。
我已然感覺到碌碡旁邊,包括我身體下面,至少有五只蟋蟀的存在,它們或齊鳴或二重唱。大合唱時,總有一只雄性蟋蟀(這是猜測——我總是以男性主宰世界的思維方式來猜測——懇請女士們原諒)挑起夜簾,發(fā)出渾厚的領(lǐng)唱聲,一聲起,眾聲和之。每每及此,我絕對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弄出一丁點異常響動而驚擾了它們。除了蟋蟀以外,顯然還有一種我不清楚的蟲鳴,它們在碌碡附近的草尖上跳躍,跳一下,叫一聲;叫一聲,又停頓一會兒。一般連跳三下,叫三聲,就沒了音訊。下次再來時,明顯感覺換了角兒。雖然它們音質(zhì)相仿,音調(diào)卻不盡相同。這種區(qū)別也只能在岑寂的秋夜才能分辨出來。至于碌碡下面的拉拉蛄(學名螻蛄),也是鳴叫的。后來才明白“螻蛄叫,大雨到”的道理。果然,第二天下了大雨。當然,更多的人認為那聲音是蚯蚓發(fā)出的。難怪有人說:“螻蛄叫斷腸,曲蟮得歌名?!边@曲蟮便是蚯蚓的俗名。
大約是因為我動彈了一下,或者是別的什么原因,它們一下子全部停止了歌唱,碌碡旁邊一片寂靜。這寂靜緩緩地向四周擴散,整個原野頓時闃寂無聲。一顆流星橫貫天際,自東向西,轉(zhuǎn)瞬即逝。難道是流星驚擾了它們?正當我百思不解的時候,我看到兩個人影朝稻床東邊的糧庫竄去,好像是一男一女。
我突然想起老師在課堂講的“階級斗爭”故事——一定是階級敵人搞破壞!
我腦子里立即進行“階級斗爭”——要不要抓住階級敵人?我能抓住嗎?是大聲吶喊,還是悄悄地回到村莊喊武裝民兵來抓捕?腦子里一鍋焦粥,身體瑟瑟發(fā)抖。想站起來,卻感覺雙腿發(fā)麻,手臂發(fā)軟。我索性閉上眼睛,安靜地靠在碌碡上,不知不覺地抓了兩把稻草蓋在了身上。我也不清楚,這到底是為了避寒,還是掩蔽。
當我安靜下來,碌碡旁邊的所有的鳴唱又恢復(fù)如常。在這鳴唱聲里,我分明聽到東邊的隊屋里傳來急促的呻吟聲。
二
我們生產(chǎn)隊叫其林小隊,由麒麟畈、瓦窯和大屋三個自然村組成。“其林”是“麒麟”二字的簡化。其中麒麟畈是一個古老的村莊,依山傍水,秀麗可人。民國時期曾叫麒麟保,保長姓包,開明紳士??箲?zhàn)時,我家老屋就駐扎過“四川佬”的部隊。不過,村莊雖然古老,卻已喪失了歷史的記憶。即便是村口那棵作為歷史見證的數(shù)百年樹齡的古櫧,也在文革后期被砍伐,遺址蕩然無存。當年,村莊里識字的人太少,會寫字的人更少。無論識字還是寫字,“麒麟”二字都是攔路虎——筆畫多,寫起來挺麻煩的。正好村里來了一戶城里下放的陳氏,他們家有一個大兒子叫其林,在城里上過學的,挺稀罕。受到他名字的啟發(fā),只上過“掃盲班”的生產(chǎn)隊長跟小隊會計一合計,干脆將“麒麟”寫成了“其林”,既方便了自己,也方便了大家。此后,不管是寫“雙搶”戰(zhàn)報,還是生產(chǎn)隊的財務(wù)報表,一概將“麒麟”寫成“其林”,一直沿襲至今。不過,我仍然將家鄉(xiāng)的名稱寫為麒麟畈,它既吉祥,又賦有文化內(nèi)涵。至于為什么叫麒麟畈,我也說不出所以然。
這個叫其林的人,后來做了初小老師,教我們算術(shù)。但我對他的印象一點都不好,不僅因為他一臉的陰郁令孩子膽怯,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家成分高,他把我當成“狗崽子”看待了。不過,我的聰明倒讓他感到驚訝,但他仍然對我另眼相看——那眼神里始終有一種鄙視與挑釁,甚至對我的聰明有種嫉恨??晌覐男睦锊烩鹚?,也不把他當回事。他們家剛剛下放時,人口多,我祖母曾經(jīng)接濟過他們家不少糧食,特別是洋生姜。我心想,要不是我祖母心善,哪里還有你這個狗崽子。
其林小隊只有一個稻床,在田野中間,偏于瓦窯,西邊隔著斷河。記憶中,稻床的東邊擱著四個碌碡。老家人不叫它們碌碡,而叫石磙兒,一頭粗,一頭細,豎起來呈圓臺形,一米多長,粗端直徑約為半米,上面刻有九道均勻的棱脊。棱脊越均勻,越光滑,碾壓谷物時越不易傷害谷粒。這些不是小孩子們思謀的,而我喜歡碌碡棱脊上夾雜的石英砂,長期的滾動與磨礪,早已失去了表面的粗糲。它們在陽光或月光的照耀下,漫射出柔和的光芒,甚或聽見光線彈奏的聲響,若有若無,入心入肺的那種。
春天的碌碡總是酣睡的。它的旁邊,土性十足,地氣盈然上升,令青草瘋長,高低參差。碌碡漸漸地掩映其中,風吹草低,若隱若現(xiàn),恍若健碩的村婦,袒露胸脯,陶醉地奶著孩子。偶爾有麻雀飛來,尋尋覓覓之后,便停憩在碌碡上,如果心情好的話,它們甚至在草叢里打成一片,嘰嘰喳喳的,或疾或緩,也不排除它們之間的自由戀愛,或已婚者秀秀恩愛。有時也有可能出現(xiàn)烏梢蛇或水蛇———水蛇是從稻床邊的水稻田里上岸的,以為遇到危險,虎視眈眈地吐著紅信子,似乎在發(fā)出警告:如果再往前一步,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其實,它是無毒蛇,長著一副美人像。烏梢蛇沒有水蛇好看,卻是水蛇的好幾倍長,長得很男性化,譬如吾家先祖黑臉包公,看似怵人不已,卻也有柔弱心腸。它的毒性也不大,幾乎對人類沒有什么傷天害理的記錄。不管是水蛇還是烏梢蛇,都擅長捕捉青蛙,將其裹入體內(nèi),使其慢慢地窒息而亡。我就曾經(jīng)在碌碡旁看到烏梢蛇將一只肥碩的青蛙逮捕,然后將其吞食。整個過程要持續(xù)好幾分鐘時間,青蛙不斷地發(fā)出凄厲而痛苦的嘶鳴聲,其聲之哀,如刀削人之心尖。我為自己膽大而感到后怕。老家人常說:“水蛇咬個包,一路走來一路消?!北M管它們無毒或小毒,但蛇畢竟是蛇,總是令人恐懼的,何況是我們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因此,小孩子們與碌碡玩耍,大多在秋冬季節(jié),草枯石現(xiàn)之際。
秋夜的碌碡是安詳?shù)?,而白天卻成了孩子們的玩具。一到中午或傍晚放學的時候,孩子們會不約而同地來到稻床。稻床既是練兵習武之地,也是撒野打架的場所。
因為稻床介于麒麟畈與瓦窯兩個自然村落之間,距大屋自然村遠一點,所以到稻床上玩耍的孩子們基本上都是麒麟畈和瓦窯的。不過,我極少參與他們的打斗。我的祖母和母親不允許我在外面“輕拳惹重拳”——你不惹人家,人家會打你嗎?我在外面受到別人的欺凌,非但不能得到家人的呵護與偏袒,反而遭到祖母和母親的呵斥。所以,我到稻床上玩耍,主要是做一些游戲,譬如將碌碡當馬騎,駕——駕——駕——,不停地用鞭子抽打,整個身子在碌碡上顛簸起伏,確有那么一點“騎”與“駕”的味兒。有一次,我正在享受駕與騎的時候,突然遭到高銀貴的推搡,將我從碌碡上掀了個人仰“馬”不翻。那一刻,我從地上爬起來,第一反應(yīng)就是捍衛(wèi)一個男人的尊嚴。在鄉(xiāng)村,這種男人的意識是與生俱來的,也是刻骨銘心的。于是,我毫不猶豫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了一拳過去,高銀貴頓時鼻孔冒血,哇哇不止,號啕不歇。我很不以為然地乜斜著他——長大了,肯定不是個男人!
這一拳雖然解了我的心頭之恨,卻并不威風,反而打出了麻煩。他的父親高國釗——生產(chǎn)隊的放水佬(專門負責控制生產(chǎn)隊水田里的水量多少,保證水稻的適宜生長),聞訊跑到我家,用放水用的鋤頭將我家條幾上的所有物件一掃而空,包括水瓶、茶壺等。母親一邊痛打我,一邊抱著我哭泣,一邊憤怒地發(fā)泄:“仗勢欺人啊!”
那么高銀貴家仗著什么勢呢?因為他堂伯是大隊支書,高支書夫妻倆都是黨員,這在我老家是極其罕見的。支書的老婆動不動就說:“反對我們,就是反黨!把你抓起來都不為過?!弊蟠逵衣涞?,沒人敢惹他們。遇著他們無不點頭哈腰的,一轉(zhuǎn)背就啜一口痰,以示憎惡。再加上高銀貴另一個叔父高明德是我們麒麟小學的老師——師父、師父,師者如父。所以,高銀貴在許多小孩子們面前,敢有恃無恐。
吃一塹,長一智。我學乖了,從此性情陡然變得沉郁,內(nèi)心越發(fā)孤獨,言語越發(fā)寡陋。但我仍然還到稻床上玩耍,尤其是趁沒有人的時候,我會悄悄地來到碌碡邊,玩做菜燒飯的游戲。我在倉庫外面找來一塊被生產(chǎn)隊廢棄的锨板,擺放在碌碡旁邊,并用一塊青磚將它支撐起來,算是案板,或相當于餐桌。將事先剜來的野菜,諸如蒲公英、紫云英、香蒿、貓耳朵等,放在碌碡的石棱槽里,用石頭碾壓、搗爛,再用碎瓦片當碗碟,盛著一碗碗一碟碟的,擺到案子上。偶爾也有兩個同齡的女孩子,和我一起玩耍。那是我童年記憶里最溫馨的時刻。
這個過程,我是專心致志、心無旁騖的。周圍發(fā)生的一切,我似乎都不知道。后來,我努力地回憶當時的情景。唯一還有印痕的,要算“掃地風”刮在碌碡與地面的縫隙時,發(fā)出的那種尖利的聲響。它有點像我時常吹奏竹孔的聲音,但沒有吹竹孔聲音那么清脆,而是渾濁的、刺耳的,甚至有時候令人毛骨悚然。當“掃地風”過后,鼓蕩在碌碡下面的聲音,就好聽多了。雖不悅耳,卻也中聽,有點像塤吹出來的聲音,單調(diào)是單調(diào)了一點,卻有節(jié)律。
后來,一起“掃地風”,一有空兒,我就匆匆地趕到稻床,聽碌碡的歌唱。
三
春天的長度,決定了夏天的厚度。
春天若是漫長,夏天一定短促而溽熱難當,秋天也來得快。這一年春天,雨水特別多,屋檐溝里好像從來就不曾干過。目之所及的低處的石頭上,都是苔蘚密布,像綠醭兒一般。踩踏其上,極易滑倒。而最大的受益者,莫過于瓦楞草了。往年,它們只是在雨季搖曳一下身姿,忽而就不見了。可現(xiàn)在不一樣,它們從春天一直活到夏日,甚至到秋天仍然窈窕地閃現(xiàn)出綠意。即便連續(xù)晴上幾天,那屋檐溝里的水分也足以蒸發(fā)一些時日。
這樣的雨水天氣,麥子的成熟期大大地延長了,少說也在一個星期以上。因此到了枇杷黃時麥子熟時,既要收割小麥,又要搶插中稻,那日子真忙得讓人鞋底不沾灰塵的。正所謂“農(nóng)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
人忙,牛也忙,碌碡就更忙了。生產(chǎn)隊的耕牛本來就有限,除了幾頭老驥和牛犢,年富力強的也就四五頭而已。時間緊迫,季節(jié)催人。隊長的調(diào)度與安排最為重要,要不然一誤就是一季,一季就是一年———多少張嘴,在張著要吃糧食啊。
幾乎所有的人都調(diào)動起來了,收割的收割,耕田的耕田,插秧的插秧,滾碌碡的滾碌碡……即便老人和小孩子也忙碌起來,幫助大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耕田的事兒,當然就要依靠那四五頭青壯年的牛了。幾頭老驥不再下田,得到稻床上駕碌碡,打小麥。
生產(chǎn)隊的碌碡一般采用九華山花崗巖雕琢而成。這種花崗巖在皖南極其普遍,隨處可見,譬如古徽道上的拾級即是。黃山花山謎窟里采的石頭,也是這種花崗巖,取材方便,價格便宜。它的缺點是表面粗糲,并且在時間的長河里,容易風化出褐色的砂礫。石質(zhì)一旦篷松,便掉顆粒于麥子或稻谷中,磣牙兒,磕齒兒。也有經(jīng)濟條件好的生產(chǎn)隊,采購溫潤耐磨的青石雕琢碌碡,譬如鄰近的楊村畈。其林小隊常用的碌碡有兩種,一種是鼓形,一種是圓臺形。印象中鼓形碌碡只有一尊,剩下的三四尊都是圓臺形的。圓臺形的比較長一點,一般在1.5米左右;石鼓形的比較短促,大約1米。不管是哪一種,有兩點是相同的。一是刻有8至10道石棱,棱數(shù)越多,碾壓的效果就越好;二是兩端圓心處均鑿有一圓孔,用來安裝配套的木框。
鼓形碌碡在人力或畜力的帶動下,可以直線滾動,但不好轉(zhuǎn)彎,軋麥也不是很均勻,所以用得比較少。圓臺形碌碡因一頭粗一頭細,可以像時針一樣轉(zhuǎn)動,即原地打旋兒,路線確定,軌跡清晰,碾壓也十分均勻。
軋麥碾秸的過程,總是伴隨著“吱吱——呀呀”“吱呀——吱呀”的聲音。聲音是嘈雜的,有低音,也有高音。一是木框轉(zhuǎn)軸摩擦碌碡的聲音,二是碌碡碾壓小麥的聲響,三是老驥踩踏的聲響,四是老驥反芻草料的咀嚼聲。這些聲響機械地混合在一起,算不上美妙,卻是許多人都喜歡聽的。我曾經(jīng)聽到一位老漢說:“要不是這吱吱呀呀的聲音,我早就睡著了。”而對于年幼少知的我來講,這聲音也是碌碡放聲歌唱出來的——有什么不好聽的呢?
老家人對碌碡是崇拜的,絕不允許褻玩。有一次,我在碌碡旁邊起解小尿,竟然遭到母親的毒打與喝斥:“你下次再敢在上面尿尿,就把你的小雞雞割掉!”不僅如此,女子也不得坐在碌碡上,或踩踏。男人似乎例外。我就看到隊長坐在碌碡上,蹺著個二郎腿,召集社員開會,進行勞動分工。
拉碌碡,軋麥子,最勞累的要算老驥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那也只是“志在”而已,真的跑起來,哪有年富力強的厲害。歇息的老驥,往往系在碌碡上,然后主人解下“籠嘴”(一般用竹篾編織),讓它吃一些草料。這種情景,宋代詩人范成大在《四時田園雜興》中有過描述:“騎吹東來里巷喧,行春車馬鬧如煙。系牛莫礙門前路,移系門西碌碡邊?!币坏┸堺溎虢諘r,那是要絕對套上“籠嘴”的,以免老驥貪嘴,糟蹋了麥子。有時候,為了搶時間,拉碌碡,碾麥子,往往就是一個通宵。人疲牛乏,卻也迫不得已,因為季節(jié)不等人。出于好奇,我曾跟在繼父后面趕過碌碡的,知道老驥的辛苦。如果遇到心腸狠的主兒,不知要吃多少鞭子的抽打。我真為牛的投胎而憤憤不平。
不幸的事發(fā)生了。在加班的某個五月之夜,一頭老驥轟然倒下,脊梁骨撞在花崗巖的碌碡上,再也沒有爬起來。少了老驥,碌碡卻不能停下來。于是,隊長命令幾個強壯的勞力替代老驥,利用人力拉動碌碡。稻床上立即充滿了朝氣,一聲聲粗獷的勞動號子此起彼伏,覆蓋了所有“吱吱——呀呀”。月光下,我躺在麥秸堆上,聞著淡淡的麥香,從勞動號子里竭力分辨碌碡的聲響——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地喜歡碌碡,喜歡碌碡的歌唱。
這個憂傷的夏日夜晚,人們忘卻了一蹶不起的老驥,只有月光靜靜地舔著它流血的傷口。倘若老驥也有心靈的話,它會不會怨懟人類的薄情寡義呢?
碌碡終歸是寂靜的。一年四季也就忙碌這么幾天。忙完了,它們就躺在稻床的邊沿,櫛風沐雨,披星戴月,靜靜地等待來年火熱的夏天。
碌碡從來都不寂寞的。除了麥收時節(jié),剩下的光景,它好像沒有什么地方可以派上用場了。但鳥雀還記得它石棱里殘留的麥粒和草屑,小孩子們還是跑到它的跟前做游戲,即便是那些勞力偶爾也想到它的存在。譬如有一回,幾個無聊至極的年輕人,面對碌碡,突然生出打賭的愿望。其中一人對另一人說:“你要是能夠?qū)⑹蘅傅郊缟?,我就輸給你一碗紅燒肉。”結(jié)果,那個姓左的年輕人,二話沒說,一鼓作氣將碌碡搬了起來,一運氣,二聚力,便將它扛到了肩上。這是我小時候看到過的最壯觀的場景,至今不忘。至于紅燒肉有沒有兌現(xiàn),我就不甚清楚了。
幾十年過去了,我也漸入老境。碌碡早已退出了鄉(xiāng)村的歷史舞臺。我偶爾返鄉(xiāng),路過早已面目全非的稻床時,總會側(cè)目而視,耳畔仿佛響起碌碡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