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柱林/著
雖在靠近熱帶的南方,入冬的季節(jié)也變得陰冷了。在凄風苦雨中,斷斷續(xù)續(xù)讀完了楊彩艷的《我們的童年謠》。為什么沒有一口氣讀完呢?因年末事多。當然這也是一個借口,其實是害怕故事的結(jié)局,因為小說剛開始時陽光明媚,但不久就布滿霧霾,也在讀者心里埋下了重重疑云與陰云。在一個只喜歡看也只看得懂喜劇和鬧劇的時代,閱讀完這樣的作品是需要堅強的心理的。
話說回來,讀完了才知道,原來約我看稿的編輯,也就是小說家李約熱先生,并沒有騙我。他反復說,這是難得一見的年輕作者能寫出的好小說,值得讀。但我得補充,讀者要讀完才能體會小說的好。故事本身,也有懸念,不過基調(diào)是平實的,即貧窮的一家人,得了一種怪病,怎么也治不好,相繼死去。當然,讀到后面我們知道,這種病并不怪,就是常見的肺結(jié)核,村民缺少醫(yī)學知識,認為是神鬼作怪。加上小說以童年視角來敘述,增加了讀者的疑惑。用童年眼睛來觀察,用童年口氣來講故事,特別是悲劇故事,審美效果是很強的,可以弱化悲痛的程度,也可以增加情節(jié)的懸疑色彩,孩子不知道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或者看見了也不理解。但讀者是理解的,所以在炎熱中看見了悲涼,在光明中看見了陰影。敘述者與讀者信息的不對稱,理解力的不一致,是可以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審美張力的。
阿湘進入我們視野的時候,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愛玩愛唱歌,嗓音甜美。所唱的歌,也是充滿了遠大的志向的:“大山大山你別啰唆望我/我不過是你身上虱子一個/縱然我再小顆/終有一天也爬你頭頂/把你踩在腳下?!卑⑾娴母赣H,講故事的高手,翻來覆去地講同一個故事,卻讓人百聽不厭。阿湘的歌謠和阿湘爸的故事,顯然是“我”——阿艷最早的文藝啟蒙和教育,更是童年快樂的源泉??墒牵⑾姘炙懒?,阿湘也很少唱歌了。小說為讀者敘述的,是一個令人悲傷的故事,這種悲傷是一點點累積的。
表面上看去,這種悲傷,這種悲劇,是由阿湘的親人患上結(jié)核病開始的,而山里的村民沒有現(xiàn)代科學知識,把這種疾病的原因歸于妖魔鬼怪,所以采用了錯誤的應對方法,如請巫師作法,驅(qū)鬼趕怪;請算命先生,為小菜認石頭做父母,讓命變硬,改名志方,企圖讓他有好的未來。當然這些都無濟于事,甚至徒然浪費了本就不多的生存資源。小說慢慢向我們展示,阿湘一家悲劇的最根本原因不是疾病,也不是無知和迷信,而是貧窮,結(jié)核病是一種貧窮病。也就是說,不是疾病導致貧窮,而是貧窮導致疾病,貧窮是病根,而結(jié)核病只是一種表征。
童年視角的一個好處是,孩子有限的認知和理解遮蔽了世界的真相,如阿湘家的貧困無法讓阿湘繼續(xù)讀書,卻被我理解為“逃學”。作品因此只展示給讀者冰山一角,那殘酷事實的點滴與片斷。如貪婪的大巫婆竟然不顧貧困的阿湘爺和阿湘的生死,榨干了他們家的最后一分錢和物資;“我”爸帶著“我”偷阿湘家的柴火;甚至阿上家的公雞和母雞也欺負阿湘家,飛到她家房頂啄蟲,“把阿湘家房頂搞得亂七八糟”……
原來,貧窮并不是源自他們自身,而是其他地方。意味特別深長的,是敘述者把這一切引到“我”身上,產(chǎn)生了一種“負疚的敘述”的效果:“我”爸偷阿湘家的柴火;我們家起新房,而阿湘家的房子越來越破,最后被“我”爸和村民燒掉,另起了一間更小的茅屋;阿湘媽和阿湘爸死的時候,葬禮上沒人愿意幫忙,非常冷清,而“我”爺爺、奶奶死的時候,葬禮風光隆重,坡上擠滿了上千人。不經(jīng)意間,鄉(xiāng)村階級的分野被透露了出來,阿湘家是普通的貧苦農(nóng)民,而“我”爸是屯長,我伯是醫(yī)生。雖然大家都曾經(jīng)逃過計生,去外婆家住過,可是相同處也就僅此而已,命運之路的岔口,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大。然后,城市出現(xiàn)了,志方可能成了醫(yī)學試驗的犧牲品,而鄉(xiāng)村的小女孩常常被人綁架拐賣,阿湘也被城市的“好心人”帶走了。
正是阿湘和“我”的命運的逆轉(zhuǎn),構(gòu)成了《我的童年謠》的核心隱秘,“我”沒有阿湘漂亮,唱歌也沒有她好聽,也沒有她和她爸那樣會講故事,可卻是“我”坐在KTV包廂里讓長得像阿湘的女孩子陪唱,也是“我”寫下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小說以敘述者想象中阿湘的歌謠結(jié)尾“我來到世上,以為沒人愛了,好想跳下吸水洞。不曾想大恩人來了,我做城市人去了。再見了吧,我的農(nóng)村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和姐妹……”頗具反諷意味。這個坐在喧鬧的KTV包廂里的敘述者,回憶和想象往事,無疑是寂寞的。她將丟失在野豬嶺的悲傷故事,重新?lián)焓捌饋恚诎参孔约旱耐瑫r,也安慰我們這些在紅塵中掙扎的蕓蕓眾生。
自然,像我這樣出身于桂西北山地農(nóng)村的人,可能會獲得比普通讀者多一點的閱讀快感,那就是敘述者不時流露的當?shù)胤窖?,還有當?shù)鬲氂械氖挛?,如“久不時”“不成用了”“三腳”等。語言,也是這篇作品有意思的地方,有時,敘述語言是非常文雅的,如“蒼翠”“引吭高歌”“甜潤迷醉”,甚至古色古香的,如“唱歌畢”“于月夜里”等;也有些口語俗語,俏皮可愛,如“立馬”“拉倒”等,豐富駁雜,搖曳生姿。也許是作者初學寫作的緣故吧,有些地方當然也會顯露技巧上的一些生澀樸拙,如過多進入除敘述者“我”外的人物的內(nèi)心。個別地方對風俗習慣的描繪似有拖沓之嫌,也可能由于行文匆忙的原因,有些時候會出現(xiàn)“他”“她”不分的情況。讀者比我幸運的,是經(jīng)過編輯校對,這些瑕疵一定已經(jīng)不存在了。必須承認的是,這是一個完美主義的苛求。就一個寫作經(jīng)驗不深的作者來說,《我們的童年謠》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珠圓玉潤了。
不多說了,小說的真正滋味,讀者自會品嘗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