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定裕
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清人唐集箋注之學研究”(項目批號:2015CWX);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清人唐集箋注中的箋注理論研究”(項目批號:17YJC751008)。
作者
:付定裕,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455000。賀昌群杜甫研究述評
付定裕
賀昌群對杜甫的關注與研究貫穿其一生,雖只發(fā)表了三篇學術論文,但均具有扎實的文獻功夫、深切的時代體驗和獨特的史家眼光,在二十世紀的杜甫研究中獨樹一幟。他對杜甫的諫諍思想、平均賦役思想、夔州東屯田產(chǎn)問題以及杜甫與嚴武的關系等論題做了深具卓識的論述,是二十世紀杜甫研究的優(yōu)秀成果。
賀昌群 杜甫研究 歷程 特點 成就
賀昌群(1903—1973)是二十世紀著名的歷史學家,在漢唐史研究領域卓有建樹。他一生對杜甫研究情有所鐘,雖只發(fā)表了三篇杜甫研究的學術論文,但這些論文具有高度的識見與獨特的創(chuàng)獲。就筆者閱讀所及,未見專門討論賀昌群杜甫研究的學術論文,故從賀昌群杜甫研究的歷程、特點與成就三方面做簡要述評,以加深我們對二十世紀杜甫研究成果的認識。
賀昌群對杜甫的關注與研究可謂貫串其一生。歸納賀昌群關注研究杜甫的歷程,可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早年成都讀書時期。賀昌群十歲到十八歲在成都讀新學,就讀于成都聯(lián)合中學(今成都石室中學),聯(lián)合中學離杜甫草堂不遠,所以,他曾多次造訪草堂。1938年,賀昌群為避日寇,重返成都,作《返蜀行紀》,深情追憶道:“古道西風,小橋流水,遙見茂林深處的工部祠堂,幼時所見寺院圍墻上的古色紅泥,今已剝落凈盡,曼殊‘春風細雨紅泥寺,不見僧歸見燕歸’之詩境,不復再可追尋!”又說:“我記得昔年入草堂二門,有‘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集工部詩一聯(lián),今已不見。雖三徑依然,屋舍多已敗圯。入祠堂正門,原有何子貞一聯(lián)‘錦水春風公占卻,草堂人日我歸來’,幼時極喜誦讀,聽說久已不存,后在市中購得一拓片,聊以慰情。”可見,賀昌群早年對杜甫草堂記憶之深刻與深情。
第二階段: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賀昌群萌發(fā)“集注杜詩”的學術構想。他說在三十年代有三個學術構想:“一是想廣《世說新語》劉孝標注,二是想集釋《大唐西域記》,三是想集注杜詩?!彼麨榧⒍旁娮鲞^充分的準備工作,他說“杜詩的注解,自晚唐西昆諸詩人如李義山、溫庭筠以來,歷宋元明清,何止數(shù)百家,連日本的漢學者也有十余人,正可與西洋之于莎土比亞的注解與研究媲美,不過杜詩的宋元古注,大都亡失了,我十年來盡小小的月俸所得,在南北各舊書坊搜集杜詩的注本,僅得七十種左右?!劣谏⒃诟骷以娫掚s記中,小至論到杜詩一字一句的文字,我也盡量地匯抄在一起,這類的材料,不覺集成了兩三尺高?!奔⒍旁姷南敕ù蟾女a(chǎn)生在1932年他移居北京前后,從搜集杜詩注本到抄錄杜詩評論材料,可見他對杜詩下過一番大功夫,雖然日后沒有完成集注杜詩的愿望,但卻為日后的杜詩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第三階段:避寇離亂中,賀昌群成為杜甫的“異代知音”??箲?zhàn)初期,賀昌群隨浙江大學內(nèi)遷,從杭州輾轉(zhuǎn)江西泰和、宜昌、重慶、嘉定、成都,又赴廣西宜山。在抗戰(zhàn)以來的遷徙流離中,他說“從地北轉(zhuǎn)到天南,從海之涯轉(zhuǎn)到山之角,一切身外之物都棄置無余,書籍文物亦無例外,只有在江西吉安旅途中買的一部《錢注杜詩》,卻同我共患難至今四五年,便以此排愁遣悶,玩味日久,自覺與從前大不相同。”1941年2月,賀昌群由成都赴三臺東北大學任教,三臺即杜甫曾經(jīng)流寓的梓州,他與金毓黻、周謙沖、臧哲先、左潞生、高亨、姜亮夫、楊威伯等同仁共游杜甫曾登臨吟詩的東山寺,并賦詩紀游。他將杜詩與三臺現(xiàn)地考察相結合,寫下了《記杜少陵浪跡西川》一文,1944年發(fā)表在《說文月刊》第四卷。1941年10月,賀昌群受聘于重慶中央大學歷史系。在中央大學,他多次開設“杜詩與盛唐時代”的課程,1944年3月,課程結束時,他傷時感事,為學生賦詩《在松林坡講杜詩與盛唐之時代(選課)將畢寫示諸同學》:“讀史才情賦與誰,為君苦說杜陵詩。蘭臺詞調(diào)親風雅,庾信高文重典儀。三蜀煙花勞想像,一川夢雨點靈旗。蕭條異代傷時淚,灑向江山只自悲。”1942年7月,賀昌群在《中國青年》七卷一、四、五期連載的《讀杜詩》一文,大概就是在課堂講義基礎上修改而成的,文章保留著課堂講章的印跡。
第四階段:解放后,賀昌群曾三次將自己收藏的有關杜甫的書籍捐贈給成都杜甫草堂,并撰寫了重要的學術論文《詩中之史》。第一次捐書,是在“(1954年)8月,成都文化局籌備杜甫草堂紀念館,派人來京搜集有關資料及訪問專家,賀昌群除提供了許多建館意見外,還將自己苦心搜集的歷代有關杜甫研究的珍貴版本和各國出版翻譯的有關杜甫書籍無償?shù)鼐栀浗o杜甫草堂,其中有明萬歷和清康、雍、乾及嘉慶年間的各種珍版圖書一百余冊?!钡诙尉钑窃?1963年)8月,杜甫草堂來函征集杜甫詩集及有關資料,賀昌群無償捐贈相關資料。第三次捐書,是“1969年下半年,賀昌群看到語言所鄭奠去世后,所收藏的珍貴圖書竟作廢紙賣給了廢品收購站,長嘆道:‘詩書付何人!’遂寫信給杜甫草堂,愿將自己收藏的有關杜甫研究的漢唐間典籍捐贈草堂,以免遭厄運。11月26日,成都圖書館來函稱,草堂已并入成都圖書館,愿接受這批書籍。12月15日,成都圖書館來人接受圖書,開列清單,除留下自己手頭的常用書,賀昌群將自己畢生收藏視同生命的典籍近三千冊函,全部無償?shù)鼐栀浗o了杜甫草堂。”賀昌群最終將視同生命的典籍捐獻給成都杜甫草堂,是將杜甫草堂視作自己生命最終寄托的歸宿。除了捐書之外,賀昌群還寫下了重要的學術論文《詩中之史》,1962年,杜甫被“世界和平理事會”列為世界文化名人,中華書局出版《杜甫研究論文集》(第一輯)收錄解放前杜甫研究的代表性論文,賀昌群的《記杜少陵浪跡西川》一文被收錄入論文集,可能與這一年的紀念熱潮相關,賀昌群寫作了平生第三篇杜甫研究論文《詩中之史》,于1963年12月發(fā)表在《文史》第三輯。
回顧賀昌群杜甫研究的歷程,其持續(xù)時間之長、用力之勤、用情之深,具有鮮明的時代印記與個人特色。賀昌群的杜甫研究具有以下三個特點,也是他杜甫研究三個階段的特點。
第一,扎實的文獻功夫。賀昌群三十年代準備集注杜詩,從搜集歷代杜詩注本到抄錄筆記詩話中的評論文字,他對杜詩下了一番全面的考證功夫。所以,他后來的杜詩研究論文大都建立在全面的文獻考證之上,能夠經(jīng)受住時代的考驗。例如,杜甫《遣憂》一詩,賀昌群引宋吳曾《能改齋漫錄》:“余家有唐顧陶大中(宣宗)丙子歲所編《唐詩類選》,載杜子美《遣憂》一詩云:‘亂離知又甚,消息苦難真。受諫無今日,臨危憶故臣。紛紛乘白馬,攘攘著黃巾。隋氏營宮室,焚燒何太頻?!浪鶄鞫偶詿o此詩?!比缓笾赋觯骸敖癖径旁娨咽杖氪耸祝食肌鳌湃恕?,‘營’作‘留’,皆不及《唐詩類選》所錄為佳。”進而指明此詩所涉史實:“是聞吐蕃攻入長安而作,‘故臣’當指郭子儀。子儀數(shù)上言,吐蕃、黨項不可忽,應為之備,代宗狃于和好,不納,故詩云‘受諫無今日’。太宗懲隋大營宮室,厲行儉約,武后、玄宗乃大興土木;長安前陷于安祿山,今復為吐蕃所攻入。所以說‘隋氏營宮室,焚燒何太頻?’隋氏或喻武后、玄宗,或喻武后、玄宗大營宮室事,早已忘隋所以覆滅之戒。”賀昌群對此詩的論述,引吳曾《能改齋漫錄》緣自《錢注杜詩》,但他對異文優(yōu)劣做了精彩論斷與辨析,錢謙益以“思古人”指玄宗思張九齡,賀昌群轉(zhuǎn)引浦起龍之說以為指郭子儀,極是。在此基礎上,賀昌群指明“留”與“營”之別以及其史實所指,可見他在解釋杜詩時扎實的文獻考證功夫和獨到的見地。
第二,切身的時代體驗。賀昌群抗戰(zhàn)時期流寓西南,與杜甫“漂泊西南天地間”的人生經(jīng)歷正好契合,目之所見,身之所感,正有“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的感嘆,所以,他對杜甫的理解超越了文字考證層面,而成為杜甫的“異代知音”。他說:“如果我要說這二十年來的生活,只是書齋的生活,書齋的生活,只能對于杜詩作些考據(jù)的功夫,要想深深地體會得老杜的詩情意境,與其融匯實景實物而與以一種美的點化,其詩力之雄大,非身臨其境者,不能知之?!?/p>
杜甫的心境,杜甫的詩境,賀昌群由于遭遇之相通故能同情之理解,更能從杜詩中汲取力量。例如他論杜甫的入蜀詩說:“入蜀后的詩篇,有一個比較基本的情緒,便是他對于過去承平時代的追念,和迫切的感到日就衰謝,渴望著世平后還鄉(xiāng)的日子。入蜀后的詩幾乎一切以此為詩情的出發(fā)點,雖有變化而不離其宗。如今我們避倭寇之亂,六七年來留滯四川,對著這殘山剩水,也是‘亂離心不展,衰謝日蕭然’。也是‘天下兵戈滿,江邊歲月長’。而‘我來入蜀門,歲月亦已久,豈惟長兒童,自覺成老丑’。從前永嘉之亂,中原板蕩,晉室播遷,衣冠文物南流江左,那時渡江的人總以為不幾年便可恢復中原,重返故鄉(xiāng)的,‘士蓄懷本之念,人佇鴻雁之歌’??墒牵荒陱鸵荒?,仍不能恢復中原,而‘亡者丘垅成行,存者老子長孫’”。永嘉南渡者的心境,杜甫的心境,以及賀昌群的心境,在一時間相通了。再如,賀昌群論《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句說:“我們今日的南京,詩人見之,其情景亦必如此。”更重要的是,賀昌群從杜詩講授中汲取了思想力量,他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說:“人生從悲苦中得到的快樂,往往變成一腔熱淚,這痛快之情,千古猶躍然紙上。今日之戰(zhàn)不知我們何時才可迸出那一腔喜極而悲的熱淚呢。我終信有這一日,猶如這詩人之信有這一日,‘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時過境遷,我們可能已難體驗賀昌群在四十年代的大后方寫下這些文字時驚心動魄的思想力量,但仍然能夠體會其論說的鮮活與生動。
第三,獨到的史家眼光。賀昌群精熟唐代歷史,所以他能以史家的獨到眼光發(fā)現(xiàn)杜甫的歷史觀以及杜詩中反映出的唐代兵制、田制、賦稅制度的變革,這不僅可以加深我們對杜甫思想的了解,也可加深我們對杜詩思想內(nèi)容的認識,這些卓見主要體現(xiàn)在賀昌群《詩中之史》一文中。例如,杜甫《行次昭陵》詩:“往者災猶降,蒼生喘未蘇,指麾安率土,蕩滌撫洪爐?!鳖櫻孜洹度罩洝贰岸抛用涝娮ⅰ睏l認為是指玄宗平武韋之禍,朱鶴齡和浦起龍的注,則認為是指天寶之亂。賀昌群指出舊注“都是錯誤的,他們大概疏忽了詩題是《行次昭陵》,將史事張冠李戴了?!辟R昌群引證《通鑒·唐紀》貞觀四年條:“元年,關中饑,米斗直絹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撫之,民雖東西就食,未嘗嗟怨。是歲,天下大稔,流散者咸歸鄉(xiāng)里,斗米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于海,南極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赍糧,取給于道路焉?!敝赋觥锻ㄨb》這段文字是概括《舊唐書》本紀、《貞觀政要》、《魏徵傳》而來,杜甫《行次昭陵》中的四句詩把貞觀初年的這一段歷史形象化了。最后明確指出此四句所指是:“由于唐初君臣一體,戮力同心,貞觀元年太宗即位,克服了連續(xù)三年的災荒,貞觀四年社會經(jīng)濟就大踏步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一片繁榮景象?!辟R昌群對這一詩旨的論斷具有獨到的史家眼光。
賀昌群的杜甫研究,雖只寫下《記杜少陵浪跡西川》《讀杜詩》《詩中之史》三篇文章,但這些文章深具遠見卓識,對杜詩多有發(fā)明之功。以下?lián)衿湟?,以明賀昌群杜甫研究之成就。
第一,杜甫的“諫諍”思想。
“疏救房琯”一事體現(xiàn)了杜甫平生“事君交友立朝之大節(jié)”,這是清代以來杜甫研究的共識。就杜甫的“諫諍”思想,賀昌群提出:一、杜甫“諫諍思想”的淵源是“唐太宗諄諄叮嚀臣下諫諍須‘不避觸犯’,敢于觸犯‘逆鱗’,而諫者亦不致于死刑的政治傳統(tǒng)”。 杜甫的詩歌反映了“唐太宗倡導的求諫納言政治風氣?!倍?、杜甫除上疏救房琯一事外,一定還有很多極陳時事的篇什,可惜未傳下來。“《晚出左掖》詩:‘避人焚諫草,騎馬欲雞棲?!斑z原是內(nèi)廷供奉,每當夕陽西下,雞快要棲息時,才出左掖門,杜甫想必有封事上奏,或者肅宗召見廷對,為了保密,這些諫稿他都焚毀了?!比?、《新唐書·杜甫傳》言杜甫“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是完全錯誤的。根據(jù)“《貞觀政要》卷二‘王珪’條:王珪答太宗說:‘每以諫諍為心,恥君不及堯舜,臣不如魏徵?!芍鸥φf的‘致君堯舜’,就當時實際政治意義說,分明是指發(fā)揮貞觀君臣直言求諫的精神”。
賀昌群對杜甫諫諍思想的論斷,建立在對杜甫歷史觀的細致考察之上。首先,他指出杜甫作為一個偉大的詩人,具有濃厚的史學素養(yǎng)和高遠的史識,尤其是唐武德、貞觀、永徽、武后時代,即近代史,杜甫非常留心,也非常熟稔。賀昌群引杜甫《別張十三建封》詩:“嘗讀唐實錄,國家草昧初。劉裴首建議,龍見尚躊躇。秦王撥亂姿,一劍總兵符?!敝赋龆鸥υ?jīng)讀過唐實錄,對唐初歷史非常熟悉,“其意一面在稱贊唐太宗的智勇英特有過人處。但唐初實錄雖亡,劉、裴建議起事,李淵當初躊躇不決,李世民堅決舉兵,這些事實還保存于《唐書》本紀及《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中?!笨梢姟岸鸥τ诮肥欠浅A粜牡模m在流離,貧病交迫,藥裹書箋,亦未嘗廢學。他是一個能通今而后能博古的人,他的詩充分把握了歷史的真實而加以藝術的深化和概括?!?/p>
其次,賀昌群指出杜甫《行次昭陵》《重經(jīng)昭陵》等詩全面評價了唐太宗的歷史功績。唐太宗的歷史功績,一是結束了隋末的社會動亂,《行次昭陵》:“舊俗疲庸主,群雄問獨夫。讖歸龍鳳質(zhì),威定虎狼都?!倍鸥σ浴靶酆竦脑娏Γ叨鹊乃囆g概括,豐富的歷史內(nèi)容,卓越的史學見識,把隋唐之際的歷史先寫成這四句二十字?!倍菫樘瞥杉{了正確的政治路線,《行次昭陵》“文物多師古,朝廷半老儒?!薄皫煿拧保皇欠鹿?,含有總結的意思。太宗即位,不用封德彝專用刑法,獨運威權的建議,而采納魏徵“以德化為本,偃武修文”的儒家思想的政治路線,這是秦漢以來比較開明的封建統(tǒng)治經(jīng)驗總結,果然在政治上收到了一定成效。政治上的兼容并包,導致唐初經(jīng)濟、文化的全面開展。三是鼓勵直言極諫的政治風氣。根據(jù)《行次昭陵》“直詞寧戮辱,賢路不崎嶇”,賀昌群指出“貞觀之治的最大的政治特點是太宗能納諫,臣下能直言,并且鼓勵直言,或多或少地成為李唐一代的政治風氣?!?/p>
再者,賀昌群指出杜甫對武則天時期“直言進諫”的政治空氣非常熟悉。杜甫《贈秘書監(jiān)江夏李公邕》詩:“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寵嬖。否臧太常議,面折二張勢。衰俗凜生風,排蕩秋旻霽?!辟R昌群根據(jù)《新唐書·李邕傳》:“邕拜左拾遺,宋璟劾張昌宗兄弟,武后不聽,邕大言曰:‘璟所陳,社稷大計,陛下當聽?!笊?,即可璟奏?!敝赋觯憾鸥ψ髟娋褪且赃@樣嚴肅的態(tài)度對待歷史的真實性,注解家往往輕易放過。武則天“正是為太宗以來鼓勵求諫直言的政治空氣所約束。這種政治風氣,直到盛唐以后還可見到。”
總之,賀昌群能夠從杜甫的“歷史觀”和唐朝的政治風尚論杜甫的“諫諍思想”,這在二十世紀的杜甫研究中具有遠見卓識,充分體現(xiàn)了賀昌群杜甫研究中獨特的史家眼光和高遠的思想見識。
第二,杜甫“平均賦役”的思想。
賀昌群根據(jù)杜甫《東西兩川說》一文,揭示出杜甫“均田思想”和“平均擔負兵役”的思想。首先,關于均田思想,杜甫認識到唐兩川地方政府假賃農(nóng)民的口分地,被豪族地主兼并了,豪族地主又轉(zhuǎn)賃給農(nóng)民耕種,因此,被兼并的農(nóng)民失去了口分地,脫離政府編戶,流亡于他鄉(xiāng)、他州縣,又為豪族地主耕種其所兼并的土地。杜甫認為解決這一問題的途徑是:這些流亡的農(nóng)民并未離蜀境,倘若禁止豪族轉(zhuǎn)賃土地,政府重新招回這些失去土地的流亡農(nóng)民,均給以土地,薄其賦斂,那末,國家土地便不至荒蕪,以此,上可供中央政府的租調(diào)需要,下則農(nóng)民的生活亦得安寧。其次,關于“平均擔負兵役”的思想,杜甫以為兵役的擔負,無論富戶貧家的人丁、貌閱、戶等的籍帳,本來都掌握在政府手里的,里正(村正)執(zhí)行時,并不是不知道富戶的籍帳,只因畏懼富戶的勢力,不敢對他們下“府帖”去“點行”,惟獨向貧戶去索取。這樣,就造成貧富擔負的不“均”。
基于杜甫“平均賦役”的思想,賀昌群注意到杜甫后期詩歌中,多次痛斥“誅求”的現(xiàn)象,并且指明杜甫“盜賊本王臣”說的思想根源。按照租庸調(diào)法的規(guī)定,每年每丁租二石,調(diào)絕絹二丈,綿三兩,布輸二丈五尺,麻三斤,丁役二十日。超乎此規(guī)定以外的,便是“誅求”。杜甫詩中痛斥這樣的“誅求”:“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白帝》);“朝廷防盜賊,供給愍誅求”(《奉送王信州崟北歸》);“盜賊浮生困,誅求異俗貧”(《東屯北崦》);“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籺窄”(《驅(qū)豎子摘蒼耳》);“凄惻念誅求,薄斂近休明”(《同元使君舂陵行》)。所以他在《東西兩川說》中勸嚴武“薄其賦斂”,“誅求宜約”。賦役的擔負不“均”,便都集中到貧戶身上,貧苦人民不能勝其負擔,只得逃亡流而為“盜賊”,杜甫認識到“盜賊”就是這樣來的,“八荒十年防盜賊,征戍誅求寡妻哭”(《虎牙行》),“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有感五首》)。
總之,均田制與兵制的破壞,致使誅求、盜賊等社會問題普遍出現(xiàn),這是杜甫流落西南對底層社會的深刻認識與思考,賀昌群對杜甫這一思想的揭示,是對杜甫后期思想的重要發(fā)明,這在二十世紀的杜甫研究中極具見地。
第三,杜甫在夔州東屯的田產(chǎn)問題。
賀昌群針對解放前杜甫研究中“把杜甫在夔州寓居的瀼西與東屯說成是大莊園,把杜甫說成是大莊園主”的觀點做了批駁。他根據(jù)《茅堂檢校收稻二首》《行官張望補稻畦水歸》《秋行官張望督促東渚耗稻向畢清晨遣女奴阿稽豎子阿段往問》等詩,首先辨明“檢校”一詞的意思是“考核”,“杜甫對東屯官田稻谷的種值收獲,只是考核監(jiān)督,具體的工作由行官張望管理”。其次指明“行官”之“行,謂兼攝,唐制,以小兼大曰行??梢娺@東屯百頃田明是朝廷的官田,設有專官管理?!痹僬?,用《秋行官張望督促東渚耗稻向畢清晨遣女奴阿稽豎子阿段往問》詩中“督領不無人,提挈頗在綱”證杜甫對東屯百頃田,只在督領提綱而已,未嘗把自己作大莊園主看待。詩人接著又說:“尚恐主守疏,用心未甚臧。清朝遣婢仆,寄語逾崇崗?!痹娭械闹魇刂感泄購埻炙兴韬?,故清晨遣婢仆傳語,寄與十分叮嚀之意。
基于以上論斷,賀昌群推測:“杜甫在夔府受柏茂琳都督的照顧,不僅是為私人的情分,其間有長安朝廷的旨意?!备鶕?jù)是《晚凈》詩有“朝廷問府主,耕稼學山村”。賀昌群解釋此句:“朝廷為什么有問于府主呢?按:代宗廣德二年嚴武再鎮(zhèn)成都兼兩川節(jié)度使時,表杜甫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唐制,各部置員外郎,皆正官,工部員外郎一人,從六品上,僅次于郎中。抵夔府時,朝廷必有音問到夔州都督府,詢及杜甫的行蹤,而杜甫則因病留滯夔門,檢校東屯稻田,所以詩人自己作答說:耕稼學山村。”總之,關于杜甫夔州生計問題,賀昌群論斷:“杜甫病滯夔州,原是帶著中朝外官的身份,柏茂琳的照顧,不純是由于舊誼或敬重杜甫的詩名,那末,東屯百頃平田,既不是杜甫買的,也不是柏茂琳送的,而是由杜甫以中朝外官的身份檢校考核其耕種收獲,具體工作則是行官張望擔負?!?/p>
賀昌群對杜甫夔州生計的論斷,雖然有曹慕樊先生持反對觀點,但經(jīng)過郭沫若《李白與杜甫》的暗自引用,遂成為至今最流行的觀點。
第四,杜甫與嚴武之關系。
杜甫和嚴武的關系問題歷來論述較多,賀昌群從嚴武的性格以及嚴武與杜甫的贈答詩著眼。首先指明嚴武與杜甫交情很深,“房琯之貶,連坐甚多,如賈至、劉秩、嚴武、杜甫等,都認為是房黨,”所以杜甫在成都,嚴武一度成為其居停主人。另一方面,嚴武為人豪強,“坐鎮(zhèn)西川,自然是很放肆的,用度毫無限制,”對于胸懷自在的杜甫,“硬要他早晚之間與一班吏胥為伍,他如何能受得?加以嚴武雖說對他很厚,而相處太近,不說還有名位尊卑之別,有所不便,便是熟悉到‘忘形到爾汝’的朋友,朝夕相接觸,一定容易發(fā)現(xiàn)其短處,何況嚴武任情的性格和奢侈放肆的政事,都是使他感覺不安的?!笨梢?,賀昌群的論斷既平實而又切合人性人情。
此外,不可諱言賀昌群的杜甫研究也存在一些疏誤與時代局限?!队浂派倭昀僳E西川》《讀杜詩》主觀色彩明顯,所以有考證疏誤之處,如《讀杜詩》一文論斷“少陵人蜀,是投依嚴武”,“少陵之赴夔府,必為裴冕所招無疑”,則有失察之處。因為杜甫到達成都的時間是乾元二年(759)歲末,而嚴武出任西川節(jié)度使的時間則是上元二年(761)年底,可見少陵入蜀,非依嚴武,至于杜甫與裴冕之交往,則詩言不詳?!对娭兄贰芬晃模黠@有生硬套用當時主流理論觀點的弊病,行文蹇澀,多有理論與論述不相彌合處。但即使如此,并不影響賀昌群的杜詩研究在二十世紀的杜甫研究中所取得的獨特成就。
注釋
:①賀昌群:《賀昌群文集》(第三卷),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570頁。下文引文出自此書者不再出注。
②關于“朝廷問府主,耕稼學山村”的解釋,曹慕樊認為“詩意應讀為:朝廷(事)則問府主,耕稼(事)則學山村,或問朝廷于府主,學耕稼于山村?!彼哉J為賀昌群“說杜甫代管東屯公田一百頃即系誤解?!辈⒏鶕?jù)《奉節(jié)志》載《修夔州東屯少陵故居記》,指出杜甫在東屯有私田十一畝。見曹慕樊《杜甫在夔州東屯的經(jīng)濟狀況》,載《杜詩雜說全編》,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56—64頁。
③郭沫若雖未注明,但采納了賀昌群之說,并舉“朝廷問府主,耕稼學山村”為證說明杜甫主管東屯一百頃公田是“由于柏茂琳的推薦而得到朝廷的允許?!薄独畎着c杜甫》,中國長安出版社2010年版,第189頁。
④采納賀昌群之說的代表性論著有:《訪古學詩萬里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84頁。陳貽焮《杜甫評傳》,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76頁。莫礪鋒《杜甫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69頁。等。
責任編輯
彭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