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石林

陜西關(guān)中方言是沒有“謝謝”這兩個字的，即沒有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面對面用陜西話說：“謝謝你！”

用陜西話說“謝謝你！”或者“多謝”，聽上去分別如普通話的讀音：“歇歇膩”和“朵歇”，很像是秦腔戲里的路遇情節(jié)或者才子佳人之間的應(yīng)答。生活中這么說，顯得很滑稽。更主要的是，顯得很假。

陜西話“謝謝”這兩個字，如普通話之“歇歇”發(fā)音，頭一個謝字讀一聲，第二個讀輕聲，陜西人發(fā)這兩個音，口腔鼻腔咽腔器官夯得不夠瓷實，聲音虛飄、輕巧，有違秦聲之精神，因而不取。也許是要向?qū)Ψ奖磉_謝意，應(yīng)該用最瓷實的發(fā)音才顯得誠懇，既然秦聲沒有相應(yīng)的音，就慢慢地不說了。選擇語言表達的過程，實際上是塑造地域性格或者說形成地域文化的過程。

陜西人不會說“謝謝你”，當然有表達謝意的方式——

男女婚嫁，禮成后，有隆重的謝媒儀式，別的桌是九個菜，給媒人席上十個菜，叫“十全”。新郎新娘舉著酒杯，斟滿，恭恭敬敬走到媒人面前，司儀高聲喊：“謝媒哩！”媒人接過酒杯，自飲，也可以請人代飲。三杯過后，分別是新郎新娘的父母代表家人親友謝媒。最后，媒人打趣兒：“媳婦娶過房，媒人撂（或者：撇）過墻！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安葬老人，孝子們排著長隊，聽引孝子的人喊：“打（造）墓的、抬轎的：孝子在這兒給你們磕頭哩！”“抬板的、掂锨的、吆車的、拉磚的：孝子給你們磕頭哩！”在墳地安葬祭奠已畢，回到村里，孝子轉(zhuǎn)街，見人聚集的地方也磕頭答謝?；氐郊依铮⒆拥膶依锔苫畹暮埃骸扒邦^的、后頭的、搭鍋的、燒火的：孝子給你們磕頭哩！”“提籠子端盤的、抹桌子倒茶的，擇蔥的、剝蒜的……”這時候旁邊有個人說：“還有我呢！”引孝子的一拍對方腦袋，接著高聲喊：“還有這樣胡球轉(zhuǎn)的：孝子給你們磕頭哩！”

我父親懂醫(yī)，每到逢年過節(jié)，方圓幾十里總有人拿著點心盒子或者煙酒上門來，我們那兒把這叫看先生?？聪壬褪侵x先生，但不說謝，說看。類似還有看匠人——請匠人蓋房或者為老人做壽材，親友要上門看匠人?？聪壬膩砹?，坐在那兒喝水聊天，幾個小時或半天，不說一個謝字，甚至也不提我父親曾經(jīng)為他們家誰看病這件事兒，彼此卻都清楚明白。

別人幫了忙，家里老人提醒：“你到誰那兒去坐一下嘛！”坐一下，即去感謝感謝他，看看他。

你給誰家的孩子介紹了一個對象，或者是幫忙找了個好學校、安排了一個工作，家長帶著孩子上門來，頂多說一句：“今兒來，教娃把你看一哈（下）！”卻不說沾謝字的話。

也有一個人當面向另一個人表示感謝的。一般越是感謝對方，話越少，面對要感謝的人，一個大男人會顯得比平時笨，眼睛里充滿純真、憨厚的神色，甚至有點發(fā)傻、有點羞澀。往好處說，這是面對自己要感謝的人，陜西人會一下子回歸到最誠樸實在的狀態(tài)，越是漂亮的話，越顯得虛滑，因而不屑。往不好處說，這就是一群不會掌握分寸、拙嘴笨舌的人，死板、一根筋。

不了解這個情況的人、沒有在陜西那個環(huán)境里生活并了解這種性格的人，跟陜西人交往，很容易生出誤會來。很多陜西人走出陜西到外地混，往往就因為這個，不容易混出名堂。當然，這些說的都是大概，不是絕對的，陜西人里面也有很會說話的。

幸虧有了普通話，才使陜西人跟外界交往有了表達謝意的通用語言，普通話的“謝”字，發(fā)音用勁兒，往下砸，很適合陜西人。

現(xiàn)在受新文化影響，城市人也開始用陜西話面對面、我對你、你對我直接說“謝謝”了，但都不自覺地加一個類似叮囑式的附加音，如“謝謝你哦！”或者“謝了哦！”，“哦”前面須有極其短暫的停頓，這個音“哦”在此處讀普通話之四聲：傲。這個音要砸實在，是對前面虛飄的“謝謝”兩個字的充實和補救，越重越誠懇。如果不停頓，連在一起說出來，就成了網(wǎng)友之間發(fā)嗲的意思了，恰與陜西方言相反。這一短暫若無的停頓，仿佛使你可以盯住對方看，“哦”有叮囑之意。

陜西人的文化，或者說陜西人的性格，有一個深深的默契：“親不言謝。”就是說，陜西人面對自己真要感謝的人，從感情上就自然地和你親近了，甚至就當你是親人了。越是親近，就越自覺地不虛狡、不浮飄，不會說客套應(yīng)酬的話，感情質(zhì)樸得一下子回歸到近乎混沌狀態(tài)，舌頭仿佛變厚了，陜西人說：“嘴翹得不會說。”翹，意思是像木板受了潮，翹得走了形，不聽使喚。親戚本家之間，是絕沒有說謝謝的，你對自己的伯叔弟侄、娘嬸姐妹、姥舅姑姨等等說謝謝，會把對方嚇一跳，或者以為你有啥毛病呢。關(guān)系好的同學、朋友，也不言謝，甚至對老師，都不說謝謝。你一說謝謝，對方會感到失望甚至心痛，弄不好會招來一頓罵，因為他從這兩個字中感到你和他的關(guān)系還不夠親，因為你還那么客氣。這兩個字，有時候反而把人與人的關(guān)系隔遠了。

當然，也有對很親近的人說謝謝的，但那必須是說成玩笑式的，即說了等于沒說，一定要讓對方覺得你是在以一種玩笑、頑皮的方式表達更親近的意思與感情，切不可當真、正式地說謝謝。

面對親人、親近的人，誰嘴里頭還花花地說客套話，陜西人說：“這人精乞得很！”或者說：“這人是個精乞串串。”語中帶有明顯的鄙夷。“精”、“乞”兩個字連在一起，讓人想起“精明地乞討”這樣的意思，以表面的精明對人，而另有他圖，在陜西人看來無異于乞討，因而鄙夷。

“親不言謝”——判斷一個陜西人是不是謝你、感激你，有個簡單的辦法：看這個人是不是面對你變得比平常笨了。

（摘自《文字是藥做的》 清華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