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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行

      2017-11-13 17:01余陣
      西湖 2017年11期

      余陣

      冬之旅

      從圓形廣場上遙遠而傾斜的鐘聲里顫落下細雪,又在冬季傍晚渾濁的過度曝光底片般的暗紅色天際和重重疊疊的回音之間飄逝……趙臨睜開眼,仰視著天花板上墻皮剝落之處,不規(guī)則形狀的白堊層里裸露著黃褐色混凝土,像是露天開采的鹽礦或者重創(chuàng)后的傷口。他注視了一會開始感到眩暈和口渴,隨即將窗臺上茶杯中隔夜的涼水一飲而盡。

      從頂樓的窗戶望去,幽暗中雪網(wǎng)如織,密集地蕩過杳無人跡的街道與廣場。遠處的江灘一片寂靜,仿佛舞臺上替換下來的布景被置于帷幕之后。趙臨將茶杯放在桌上,拆開一封沒來得及看的信件,那是幾天前導師臨走時交給他的。他在昏黃的臺燈下懷著驚異與不安的情緒將信讀完,然后塞進抽屜的最底層。

      到了下半夜,雪終于停住了。寒氣從隙開的窗扇外滴滴點點滲入屋子,趙臨將煙頭按滅在瓷缸里,披衣起身去關窗。淡青色雪片在地板上堆積,然后慢慢消融。踮腳將窗搭套在系釘上,流水的淙淙之聲正緩慢地由頂至踵傾瀉下來。江面已經封凍,水聲像是來自岸邊,又像是來自其他什么地方。冬至以后,這種聲音常常從深夜入睡前的某段時間響起,不知何時又忽然消失。他打了一個寒噤,在沙發(fā)上和衣而臥,漸漸松散的意識如同孤立無援的小船隨著汩汩的水聲愈行愈遠。

      清晨的天空如同破碎的磚瓦,灰暗中布滿裂縫。鴿群從樓頂掠過,盤桓在堤岸與廣場之間。趙臨望著那團影子于窗戶斜上方不斷變換隊形,猶如在草紙上推演一道矩陣問題。兩只落單的鴿子忽然降落在窗臺上,啄食幾粒陳年的苞谷,留下灰綠色的鳥屎。他心中有些厭惡,將一只拖鞋丟過去,受驚的鳥禽便撲棱棱飛走了,然而面對窗外那團黏著羽毛的鳥糞他仍然束手無策。

      吃完早飯,趙臨坐在椅子上無所事事地呆了幾分鐘光景,接著像是猛然間記起一樁緊要的事情,穿上大衣即刻離開了房間。

      街區(qū)空曠無人,寒凜的陣風斜刮過來,他將脖頸和下巴收進毛呢大衣的豎領,看上去像是劇情片里的偵探或鬼鬼祟祟的行兇者。廣場上散布著一些深深淺淺的腳印,趙臨站在薄鐵皮屋檐下茫然地注視著雪地,昨夜至今晨途經此處的人影共時性地重現(xiàn)在空氣里,他們彼此疏離,但都靜止不動,猶如安哲羅普洛斯電影里的背景。重重疊疊的街道與樓房的陰影在視線中驟然貼近倏而又分離,眼內晶狀體仿佛一架相機鏡頭的旋鈕被反復扳動。

      作為一名宗教史學者,他的導師曾以研究東正教歷史與教旨習俗聞名遐邇,直到去年夏天開始撰寫一部關于宗教與人口遷移的書稿。事情起初是在半秘密狀態(tài)下進行的,直到有天導師在課下叫住了他。教授要求他暫時中止手頭畢業(yè)論文的準備轉而全力以赴投入資料的搜集工作,那種飽含激情而不容置疑的口氣令他無法拒絕。他埋頭苦干了三個月,直至接到十月底某天夜里的一樁電話。電話另一頭,導師聲若洪鐘、言之鑿鑿的說辭完全打消了他的睡意,只能在電話另一端枯坐相陪到凌晨。

      按照教授的說法,他自己是在研究中世紀歐洲反猶太主義興起時突然對疫病流行與傳播產生了興趣:“在許多城市,居民認為瘟疫是猶太人向水里投毒造成的?!睂燁H為得意地展示著自己的發(fā)現(xiàn):“當時的編年史學家雅各布·馮·科尼格描述了發(fā)生在法國斯特拉斯堡的一次上千猶太人因被懷疑為時疫制造者而慘遭屠殺的慘案。到十四世紀中葉以后,德國六十余個猶太團體被悉數(shù)清除,大批猶太人逃往波蘭、俄羅斯甚至更遠的東方……蘇珊·桑塔格指出腺鼠疫的兩個派生詞——‘致命的與‘傷風敗俗的,《牛津英語辭典》的意思是對宗教、道德或公共安寧有害的——對邪惡的感受影射到疾病上并進而影射世界,鼠疫至此從一種流行病的名稱拓展成為一種描述社會混亂的修辭手法?!?/p>

      趙臨一聲不響地聽著導師天馬行空的介紹,半小時后,那部尚在襁褓中的《遷徙與宗教》便被一部關于瘟疫的著述取而代之。在教授口中,這應該是一部所述問題前人未曾涉足的、經過嚴謹考證的,極具歷史學、社會學和流行病學價值的警世之書……放下電話,他在桌前靜待日出,心中對明年六月的博士按時畢業(yè)深感無望。

      三天后,導師與一位流行病學家以及病理學家共同前往青海地區(qū)考察,當?shù)卦缜鞍l(fā)現(xiàn)了兩個原因不明的鼠疫病例。臨行前,導師留下一封信并再三叮囑他擬出幾個備選題目還有框架。

      接連幾天晚上,趙臨躺在床上追索著往昔的殘跡,試圖從陳舊的印象中獲得某種啟迪。他想起本科階段一位老師曾經開過中世紀歐洲的專題課程,其中涉及瘟疫使歐洲人口驟減文明暗滅的大量內容,但先生已于前年故去,線索就此中斷。趙臨回溯著記憶所及的只言片語,其中意外地橫生出許多無關緊要的枝節(jié),而關鍵部分依舊無從尋覓。

      到了半夜,糾纏不已的瑣事使他輾轉不眠,索性點上一根煙,倚在窗臺邊慢慢吸著,火星忽閃忽滅,身后是一片暗紅的死水。無所事事之間,他想起冰箱里還有半打沒有喝完的啤酒。溫和細膩的泡沫浸潤在唇齒之間,微苦的麥芽氣息混合著黏濕的唾液滑向咽喉,令他重溫起那年夏天初吻的質地。

      上午,他強忍住困意參加了系里的講座。離開學院大樓,在正午透明晃眼的陽光之中,趙臨看見她正挽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手臂匆匆經過門前積雪覆蓋的草坪。他的目光緊緊追逐著他們,直到消失在操場的另一邊。她一定看到了,他想,但卻對自己視而不見。今天是論文開題的日子,趙臨不禁神色一黯。眼下導師還沒有返回的意思,曾經認為順理成章的事情正在變成更加遙遠的奢望。

      嚴格來講,瘟疫、鼠疫與黑死病三者并不能完全等同。根據(jù)研究中世紀學者的說法,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瘟疫即鼠疫,卻無法排除天花的極小可能。不過目前已經得到公認的是,綿延十四世紀及其后三百年那場席卷歐亞大陸各城鎮(zhèn)的瘟疫就是鼠疫。至于“黑死病”,則是當時人們對這場爆發(fā)流行病的特稱。癥狀表現(xiàn)為病人腹股溝淋巴結腫大,畏寒高熱,脫水昏迷,皮膚出現(xiàn)青紫色斑點繼而擴散至全身,最后不治而亡。我們知道鼠疫分為三種類型,而當時患者的病征具有腺鼠疫的典型特點,因此基本可以認為中世紀歷史記載的黑死病,實際上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流行性淋巴腺鼠疫。

      趙臨在橫格紙上寫了幾行,接著又將它從筆記本上撕下揉成一團。陽光透過百葉窗照在桌上的一只墨水瓶里,接近干涸的液體上覆蓋著金色粉末,烏黑之上鋪滿黃金,如同夜空輝煌地寂滅著。他推開窗戶,發(fā)覺連綿多日的雪已經停了。

      穿過一排排磚木結構的二層小樓,隔著開敞的雪野,廢墟般的房屋像是一群黑色幽靈在遠處飄忽。一個世紀過去了,日俄時期的遺風仍然留存。趙臨站在小酒館的屋檐下避雪,點燃一支煙,打量著對面高低錯落的屋脊。瀟瀟落雪之中,古舊的磚紅、米黃與橄欖綠從巴洛克式建筑的屋頂和外墻析離出來,凌空鑲嵌或是垂直拼貼,仿佛映入水面的分離派油畫。他全身舒展,慢慢用鼻子噴著一縷縷煙霧,背后的窗子忽然篤篤地響起來,不免令他有瞬間的錯愕。雪天客人不多,酒館老板把他當成了初入此地的游客,從柜臺里走下來主動為他介紹附近的歷史建筑與文化風貌,同時不失時機地推薦著酒館新到的一種啤酒,趙臨無動于衷地謝絕了他的好意。

      眼下,雪勢絲毫沒有減弱,如水中倒映的油畫幻影被驟然拆碎、打散。街市空空蕩蕩已然不見人跡,撲面而來的寒冷使精神為之一振,趙臨想起導師信中交待的事情,低頭走向那片瓦礫與磚石遍布的雪地……一九一〇年至一九一一年的冬春之交,當?shù)卦l(fā)大規(guī)模肺鼠疫,五千余人在這場時疫中喪生。

      穿過一排污水橫流的垃圾箱,他來到那座敝舊不堪的磚木建筑底下。住宅屬于上世紀二十年代的遺存,至今仍保持著昔日的巴洛克風貌。磚墻上斜布兩道裂縫,厚結的油垢上掛滿了蜘蛛卵似的塵土與灰球,像是穿上了一件骯污的絨球大衣……狹窄的陽臺上堆滿了枯死的植物與破碎花盆的陶片,外面銹蝕的鑄鐵圍欄在風中嘎嘎吱吱,搖搖欲墜……他穿過低矮的門洞,在昏黑和幽邃之中行進片刻,抬頭借助從釘著木板的窗口縫隙透進來的光線,看見漆黑的樓道似乎還繼續(xù)延伸,通向后院……他緩緩登上年久失修的樓梯,潮濕朽爛的木板使他為擔心失足踩空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樓頂,被煙火熏得焦黑的天花板,折斷的椽子還有肋骨似的架梁旁若無人地裸露著,仿佛燒傷而又骨折的病人在安靜地掙扎,大難不死,觸目驚心……風從破窗外涌入,連貫地敲擊著窗臺上廢舊的油漆桶,穿過房間里霉爛的地板、剝零的壁紙和墻角敝舊的家具,消失在敞開的門口,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空洞的嘯聲……他心懷惡劣的情緒迎著疾馳的風雪向住地跋涉。

      在最新發(fā)來的郵件中,教授聲稱此次青海發(fā)現(xiàn)的病例均為肺鼠疫,疫情發(fā)生的直接原因是當?shù)啬撩癫妒硣X類動物。目前他們和當?shù)胤酪哒疽约皣遗蓙淼恼{查人員正在草原上捕捉旱獺,以研究宿主攜帶病菌的情況。郵件末尾,導師還不忘敦促他盡早擬定題目和目錄,開展下一步工作,并且安排他繼續(xù)進行那個實地調查。

      窗外的圓形廣場和棋盤式的道路被積雪和下弦月的幽光映照著,像是鋪滿淡藍色的沙子……寒夜漫漫,既然無法如平常般立刻入睡,他便索性裹著毯子從床下的紙箱中翻出從電影系同學那里借來的忘記歸還的錄像帶……黑白電影起首陰沉的天空與布滿礁石的海灣令他感到并不陌生的壓抑,棋盤與死神隨即出現(xiàn)……對弈開始后,他和隨從騎馬經過牧羊人身邊,那一刻是死亡作為世界的表象第一次出現(xiàn)在電影中……圣母降臨和午后陽光的閃現(xiàn)不過是吉光片羽,他還知道死亡將以多種方式穿插在時隱時現(xiàn)的對弈過程中,而瘟疫就是其中之一……在情欲和氣氛達到高潮時,遠處飛揚的塵土、黑斗篷和耶穌受難的十字架也漸近。中世紀的人們在恐懼與本能中承受著上帝施加給自己的鞭笞與懲罰,教徒眼含熱淚跪地祈禱,以求減輕罪過,牧師用死神輕蔑而嘲諷的口吻宣告著宿命迫近,中世紀的末日正在降臨……瘟疫不過是死神手中操縱的一枚棋子,終極的指向也許正是死亡的黑色帷幕后面的虛無。

      趙臨將影片停在中途,吃力地回顧著歐洲電影史課上女教師講述的片段,神情有些不以為然。根據(jù)影片的歷史背景,布洛克騎士及隨從在十字軍東征結束后返回祖國,途經瘟疫肆虐的歐洲大陸。然而第八次十字軍東征的結束時間是公元一二九一年,公元一三四六年黑死病出現(xiàn)在黑海地區(qū),一三五三年才到達波羅的海沿岸。此外宗教游行與其理解成發(fā)自民眾內心的虔誠之舉,不如說是一支配合牧師布道服務的演出隊伍。而其中揚走進教堂觀看壁畫與目睹拉法悲慘倒地死去的情節(jié)也有黑澤明影片使用過的元素。就連伯格曼自己也承認這部作品有一點瘋狂,有一點愚蠢,同時還有點急就章……拂曉時分,天空隱隱露出淺色邊緣,仿佛過度漂洗的織物,趙臨終于感到一絲倦意。他把畫面快進到末尾……死神帶領流民在曠野上跳舞遠去,而此刻從窗簾遮擋的縫隙中開始透進稀釋的光線。

      他經過再三考慮,決定將一無所獲的調查結果上報給導師。幾天后,趙臨接到導師的回復,郵件中指出,他覺得有必要再去進行一次考察。當事人如果正好經歷過當時的鼠疫爆發(fā),推算起來至少要有八十歲了。他不情愿地把襯衫慢慢塞進褲子,心中還惦記著開題報告的事,看來下周得去系里一趟了。他喃喃自語。

      這是一個難得沒有下雪的好天氣,趙臨吃過早飯便出門了。前一晚也許是多日睡眠不足的緣故,他很早便上床休息,因此起床后感覺狀態(tài)良好。穿過廣場向江邊走去,剛勁的北風越過堤岸上的楊樹林,枝頭尚未脫落的枯葉發(fā)出干硬而生澀的喧響。趙臨扶著欄桿眺望底下封凍的江面與對岸荒涼的灌木叢,雪野中車轍與腳印如同阡陌縱橫交錯,江上行人匆匆遠去,近岸則開鑿出幾塊尚未封凍的水域用以捕魚和冬泳。

      更遠處,運煤火車轟隆轟隆地駛過江橋去往江北。這座二十世紀初侵略的沙俄設計施工的橋梁由十六只圓柱石墩支撐著,安臥在時間的罅隙中。從前步行至此,趙臨常常要上前對著大橋灰黑的骨架查看一番,據(jù)說很長時間內這里是遠東地區(qū)最大的鐵路橋,也作為兩個城區(qū)之間的分界存在。他望著橋上疾速掠過的一節(jié)節(jié)褐色鐵皮車廂,忽然想起教授文學創(chuàng)作課程的老頭曾經提出的古怪問題:如果有人在橋上正中間的位置發(fā)現(xiàn)了一具橫躺的尸體,頭朝東,腳朝西,那么哪個城區(qū)的派出所應該負責調查此事?他竭力思索著老頭當時給出的回答,然而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趙臨走到那條破敗的街上,遠遠就聽見盡頭傳來悲亢的嗩吶與鼓聲。漆黑而窄小的門洞里擠出一團身披重孝的影子,在出殯的隊伍當中像山坡上的輪子般跌跌撞撞地走著。他避讓著傷心而放縱的行列,如同大浪里的一條魚在沿街看熱鬧的人群里被推來擠去,直至沖到下水道旁邊。趙臨吃力地登上旁邊一級臺階,腳下忽然踩到一塊軟綿綿的東西?;琶ν撕笠徊剑侵凰览鲜竽[脹著肚子齜牙咧嘴地微笑著,尾巴似乎還擺動了一下。他感到異常懊惱,心里覺得十分惡心,也許多日以來關于鼠疫傳播致病的研究令自己對這一生物,特別是其已經開始腐爛的尸體充滿戒心。趙臨將左腳插進雪堆里拼命蹭著,那個蘸有腐漚體液夾雜少量膿血的鞋印在虛空中散播撲鼻惡臭和億萬細菌。他幾乎是立刻就放棄了挽救鞋子的努力,毫不猶豫地用右腳踩住左腳的鞋跟將那只皮鞋留在了雪堆里,隨后又脫下右腳上的另一只。

      趙臨懷著無望而悲憤的心情,在四周居民費解和吃驚的注目下光腳踩過化雪時布滿污水和薄冰的柏油路走進了隔街的鞋店。五分鐘后,他趿著雙三十元的新鞋離開了店鋪,失控的情緒有所收斂。已經打算永遠不再踏入這個破爛的街區(qū),返回途中,他發(fā)現(xiàn)兩只被遺棄的皮鞋已經不翼而飛。

      站在門口,他脫下那雙廉價的皮鞋和襪子,將它們包進塑料袋并為此又下了趟樓丟進垃圾箱。重新坐進沙發(fā),他想著也許明天早晨率先發(fā)現(xiàn)的清掃工人會將其帶走穿到自己腳上并可能感染那種可怕疾病,但這已和自己無關。他依據(jù)一般故事的線性發(fā)展推演著結果,不久便感到一陣倦意如潮水向岸邊涌來,渾身的力量仿佛都在這次始亂終棄的考察中被抽空了。入睡前拉上窗簾遮擋日光,頭腦從幽暗中展開一頁信紙上歪斜而模糊的字跡,這使他內心如同一艘江底古舊的沉船。

      計劃一無進展,現(xiàn)在他與教授失去聯(lián)系已有半個多星期,自從導師聲稱與那個流行病學家一起去草原捕捉旱獺。他將之前中斷的報告寫完,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帶到系里,不出所料得到的答復仍然是等待導師歸來才能開題。

      半夜,趙臨再次聽見了前天出現(xiàn)過的那種窸窸窣窣的響聲,他側耳靜聽以判斷聲音的來源和性質。沒過多久,他基本確定那罪魁禍首正隨處流竄,游移不定,而且像是某種會在夜間磨牙的嚙齒類動物。趙臨克制住心底余波未平的驚惶與惡心,他勸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服用過一片安定就上床睡覺去了。

      入夜出門,穿過熱鬧的廣場走向江邊,夏末秋初時節(jié)連綿多日的陰雨使水面空闊而濁黃,仿佛皮膚組織的滲出液,洶涌的暗潮隱沒在轉動的漩渦之中,漫漶的江流早已淹沒了中間的沙洲與小島,江心那些日漸枯萎的草灘與矮樹叢像是從水面上長出來的……他在筑好的防洪大壩上待了片刻,傾斜的天空中跑動著烏云,有如攪動一口被污染的泉眼,沉淀在底部的絮狀物脫離靜止狀態(tài)再次翻涌……旁邊的行人說起江北發(fā)生鼠患的消息:洪水沖毀了鼠窩,令它們流離失所,狼奔豕突。他起先認真聽著,眼前很快出現(xiàn)許多肥碩而健壯的嚙齒動物在樹林里曲突徙薪,刨挖土坑,咬斷田間作物的果實與嫩莖,尋找地面上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它們沒日沒夜地瘋狂交媾,個體以幾何級數(shù)遞增,幼崽吱吱亂叫隨處可見……鼠群正穿越陰暗而狹長的林地準備跨過江面,對岸的沙灘已經集結了無數(shù)黑點。

      趙臨悶悶不樂地吃完早飯,那個極端的夢境使他沒有了享用的胃口。他遲緩地穿好大衣,想起那個胡攪蠻纏的鄰居和要去買鼠藥就頭疼。趙臨站在樓梯間里神情恍惚地鎖著門,對于腦海中飄逝的一些事件、情節(jié)與場景了無頭緒。他環(huán)顧著墻皮剝落的頂棚還有鄰居家緊閉的鐵門,那個乖戾的老鰥夫已經多日沒有動靜了。側過頭,他還發(fā)現(xiàn)過道的墻角里躺著一只死老鼠。

      趙臨躺在床上緊緊裹著一條毛毯,身體的某個部位仿佛漏風了。他不斷強迫自己去追溯事發(fā)當時的場景,企圖找到不經意間曾被忽略的關鍵細節(jié),然而不久便發(fā)現(xiàn)了其徒勞無益。他意識到即刻應該前往社區(qū)衛(wèi)生防疫站報告此事,然而兩腿卻不受控制地跪在了門前的臺階上。

      玫瑰騎士

      也許原本是黃色的,泛著金箔光澤的、接近透明的黃色的一個不規(guī)則圓形,而在房間右部長方體陰影的覆蓋中似乎顯得年深日久,蒙上了驅之不散的灰塵。幾個近似圓形相互復制,首尾銜接排列成一組具有裝飾性的花朵圖案。邊緣模糊,一度收縮,現(xiàn)在則呈現(xiàn)出延展的跡象,從中心和四周伸出若干毛茸茸的高高低低的柱頭般的纖維,整體鼓起成微暗、密集的半圓球體。從不規(guī)則圓周上的一點出發(fā),沿著相對光滑的柱體某側,將抵達一處柔軟的表面,平靜無風的水域、微風乍起的波紋或是風雨交加的浪濤般的表面。現(xiàn)在,是一面紅色的長方形,磚末里又摻雜即將風干的橙皮般的紅色,上面的金色絲線流動著圓潤的珠光,仿佛在秋日午后太陽的照射下閃耀著往昔繁盛的浮光掠影。從空間回到平面,從柱體上的某點抵達長方形,自末梢開始向主干回溯,追隨帶狀線條的走勢,穿過忽隱忽現(xiàn)的光斑形成的交替的明暗,就像曉行夜宿的旅人行走于春秋之間。

      被風掀動著,線索倏而中斷了,窗簾、帷幔上的紋飾與流蘇依舊繁復而精美,只是仿佛失去了生氣。塵封著,博物館的展覽使它重見天日,玻璃柜子里的絲織品以矜持與寂靜顯示出跨越時間的輝煌絢麗。它們曾被茜草、紅花、梔子或者姜黃染制,經過漂洗與晾曬等一系列精細而復雜的制作工序,由車馬和商人運輸與交易,交給買者使用和收藏并保留至今,接著在久遠的時間里垂掛于富麗堂皇宮殿與宅邸的一角,無聲地見證著君王商賈的聲色犬馬與夙興夜寐,又為朝代更迭、人事變遷而流落他方,最終偶然從時間的灰燼里將其挖掘提取,幾經輾轉到達眼前。

      撫摸窗簾上的絲線,消逝歲月的流光溢彩借助某種形式重返記憶,其中凝聚的遙遠的傾慕與詩意令他暫時淡忘了眼前的痛苦,為一件虛幻而隱秘的事物沉迷。冰涼而細密的觸感使他的內心纏綿悱惻,有一瞬覺得也許眼前的時間全部失去了彈性,自己只是業(yè)已消亡的古國的孑遺,被錯誤地忘棄在荒蕪而危險的空間。

      他百感交集地俯視著窗臺上錐形玻璃瓶里的那枝玫瑰,與窗簾帷幔一樣,那也可能是一件來自昔日舊地的遺物,從撒馬爾罕或是大馬士革由駱駝商隊經瓦罕走廊和絲綢之路傳入中土。沙漠腹地時時響起駝鈴與彈撥樂器的瑯瑯之聲,忽強忽弱,他屏息靜聽,鄰居的女兒正在進行每天下午三點鐘例行的琵琶演奏練習。深紅色唇形花瓣的邊緣已經開始萎縮,像是被輕度灼傷,留下黃褐色的瘢痕,這令他更加惘然若失。要不了多久,北方深秋因提前供暖而驟然升高的室溫將加速枯萎的進程。到那時,僅僅用手指一碰便會導致全部花瓣甚至花蕊的直接剝落,如同脫下一條沒有拉上拉鏈的裙子那樣輕而易舉。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斷了沉湎與遐想。他放下電話,呆坐了片刻,用溫水服下藥片,從床底拉出那只塞滿錄像帶和唱片的箱子。在徐緩、低沉而又松弛的柔板樂章中套上一只襪子,又套上一只襪子,兩腿一條接一條地送進褲管,他任由大腦操縱肢體進行著一切,將頭轉向窗戶邊,對自己笨拙滑稽的動作猶如風燭殘年的老人那樣不計前嫌。

      燈光暗弱了,他感到自己正隨著音樂廳的地面逐漸下沉……起首時克制的緬懷性語氣引出從大提琴箱體持續(xù)性低音共鳴中升起的主題,弓弦交錯著投射出的一些形象漫不經心地倚在靠背上,他微微環(huán)顧四周,調整了慵懶的姿勢,抬起眼瞼狀若不經意地瞧著斜對面那盆龜背竹旁邊,枝形吊燈底下燃燒的裝飾性壁爐附近的角落里一個細瘦的身影……她端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視,雙手交疊,兩腿繃直,仿佛久居宮闈的女眷靜默地眺望著正坐在天花板上遙遙相對為她畫像的男子……樂句綿延如百感交集的嘆息,時序漸漸松弛,一些無妄的念頭續(xù)續(xù)斷斷,從裙裾傾斜的深紫色絲綢的邊緣稀釋、蕩開……它們如經過震顫的油脂驟然破裂、分散,又緩緩聚攏、凝集……灼熱的眼眶中淌下熔煉的銀白色金屬,滯重而平穩(wěn)地沿著確鑿的方向延展過去,并被攤薄為箔片……他感到自己的目光在無限的抵達中逐漸伸長接近極限與斷裂,一種為之耽溺的寂靜而閃爍的形象從星宿間暗涌的漩渦中將他拽向意識里浮現(xiàn)出的愈加明亮的深淵……他感到身體的失重與墜落的加速,直至她輕輕挽起裙擺露出三分之一的左側小腿,那掩映在暗紅色火焰里過分的光潔和白皙令他頓時如釋重負。

      他返回黑夜的廢墟里,燃起房間所有的燈盞與蠟燭,又依次熄滅。連日多雨,午夜的房間仿佛水族館。黑暗中,天花板上倒映著夜晚瀲滟的幽光,猶如水波粼粼的池塘。睡蓮,他想,莫奈的日本橋和睡蓮,它們正悄然在頭頂生長著,橢圓形葉片的缺口下結出紡錘般的花苞,綻開藍紫色花瓣……一切都在暗中進行,無從察覺的隱秘使他得以自如地呼吸,就如同萬物的毛孔都在沉睡中微微張開換氣……風從窗外穿過房間,又消失在另一扇通往客廳的門里,掠起低垂的帷幔有如飄蕩著的烏黑的長發(fā),夜雨隨后裹挾涼氣滴滴點點侵入室內……他慢慢在旁邊的沙發(fā)上躺下去,窗縫里迸濺的雨滴很快將身上的薄毯和他年輕而又蒼老的皮膚打濕……瓦缸里的泥土上散布著尚未朽爛的紫黑色花蕾,而玫紅與水藍色正從殘剩的球狀花簇上紛紛褪去……母親接連喘息時胸腔內發(fā)出的尖利的嘯聲在午夜中走遠,從虛掩的門縫里正蠕動著擠進一團黯淡的影子,也許它在屋外盤桓已久……躺在濕漉漉的毛毯里,就像睡在少年時潮氣彌漫的被單上,與岸邊迎風飄舞的青草還有從河里爬上來的鬼魂同床共枕……多少年前經久不息的恐懼與戰(zhàn)栗再次回蕩在夜晚封閉的空間中,他看見墳堆上一具具沉寂百年的尸骨紛紛破土而出,懷抱頭顱向自己走來……濃稠的幽暗中,一雙頎長而柔軟的手從虛空緩緩降臨,肌膚細膩的紋路拂過他的面龐和軀體,指尖殘留的鳶尾香氣在枕邊纏綿悱惻,縈繞不去……似乎有人在他熟睡時造訪,將自己從延續(xù)至今的噩夢中喚醒……這樣的念頭無跡可尋,也無法直接予以否定或間接從過往中獲得可靠的經驗,他撫平枕上纖長而略顯曲折的發(fā)絲,意識的陌生令他抬起的胳膊微微顫索,不安的和弦從隙開的門外傳來,他不知所措的右手言不由衷地試圖安撫自己的身體……掠過秋水般的皮膚,指尖的余溫如放射光線奇異地傳導進體內,每一寸神經都發(fā)出輕微的震顫……他口中微弱地哼唱著曲調,手指停止滑行,變?yōu)槌掷m(xù)不斷的抖動……他看見一個似是而非的形象正從音樂的極境中再度浮出水面……

      不久后的某天深夜,他正準備熄燈就寢,屋外忽然響起清晰而富有節(jié)奏感的敲門聲……他打開門,走廊上空無一人……他重新回到沙發(fā)上,便望見她單薄而虛幻的身影正穿過墻壁驀然顯現(xiàn),又旁若無人地進入房間,坐在椅子里擺弄著書桌上的沙漏……在細沙與玻璃內壁碰擊和流逝的聲音中,他的身心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她的嘴唇翕張如一條干渴的魚,桃紅色表面流動著圓潤的珠光,吉光片羽在眼前展開,又從花朵形邊緣消散……曖昧不明的濕漉漉的情緒在浮蕩,手指如細密的梳齒掠過肩膀上的皮膚,轉過身,他看見她退后兩步,頷首將交錯枝形花紋的裙子的拉鏈拉開……枯萎而蜷曲的赭紅色花瓣墜落在闃寂的窗臺之上,斜插在透明的玻璃錐形瓶中的暗綠色枝干底端散發(fā)著腐漚的氣味……他無端被吸引著越過她的影子走到窗臺,伸出手指輕捻著黑色花絲上殘存的淡黃色花藥,仿佛掐滅一段正在燃燒的燭芯那樣小心翼翼……窗外風聲作響,白堊的天花板上波動出粼粼光影猶如濱?;臎龅臑┩?,他轉過頭,發(fā)現(xiàn)房間里空無一物,難以名狀的感覺使他緊緊懷抱住自己真實的形象。

      松雪草

      九月底某個晴朗無云的日子,趙臨走出圍困自己許久的房間,離開黝黯的門洞來到街上。正午時分,街區(qū)不遠處那座教堂的圓頂上跳蕩著晃眼光斑,有如鏡子的碎片。他像刑滿釋放的犯人一樣用手臂遮擋住雙眼,在狹窄而不規(guī)則陰影的掩映下向那邊步去……管風琴的聲音在回蕩,綿延不絕的通奏低音中浮現(xiàn)唱詩班吟唱的整齊而莊嚴的旋律,神父低頭誦著經文,臺下一排排信徒虔敬地默坐著……他仿佛小說里浪子回頭的罪人被不可言述的磁石般的宗教力量感召著來到教堂的側門旁,途中想象著自己作為其中的一員內心岑寂地接受洗禮……接著那些回響驟然消失了,門口平坦的臺階上橫臥著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男子,滿身惡臭地啃著不知從哪里得到的骨頭向他目光呆滯地磔磔大笑……他不堪睹視地跑到正門外面的廣場上,一只漚爛的草鞋從身后追上來,覓食的信鴿被紛紛驚起……開門后他奔進浴室打開水管,然后就無法抑止地開始了驚心動魄的嘔吐。他看到自己嘔出了全部的午飯、餐前水果尚未消化掉的殘渣、上午喝掉的沒來得及隨尿液排出的水分乃至渾濁的胃液,酸度劇烈腐蝕著口腔黏膜,其中的部分氣體甚至從鼻孔里溢出,仿佛停置多日充氣膨脹如河豚的尸體……他氣力不支地扶著門框,跨進放好的洗澡水里,只有乳白色的蒸汽和沐浴液產生的溫和細膩的泡沫令他緊張的神經漸漸松弛……世界的任何角落都存在著未知的風險,還是此處一覽無余的封閉的房間令人稍感安慰……

      白天常常無所事事而在夜晚陷入無盡遐想,他的思緒如一條扁舟,時而擱淺在岸邊,時而又被水波推送得很遠。對于眼下發(fā)生的事情,他感到有一團霧障籠罩在前,而自己仿佛就這樣在其中跋涉了千年,從遙遠絲綢之路上的古國穿越時間的屏障經過沿途戰(zhàn)亂、饑荒、瘟疫的重重阻隔,千里迢迢趕至此地,卻仿佛早已在路途上丟掉了出發(fā)的目的。事物的初衷已經湮滅在煙云之中,半途而廢或者始亂終棄將是大多數(shù)開始的結束。他感到過去、現(xiàn)在所經歷的一切都是這片濃霧里的局部,而它將伴隨他的終生。

      入冬前的最后一場秋雨中,他憑窗望,從黃昏綿密不絕的雨聲中重溫著點點滴滴的快慰。它們落在覆滿黃葉的人行道上,落在東正教堂灰綠色的圓頂上,也落在光影搖曳的江面上。雨水將昏聵的夜色沖刷而下,房間里散布著黑暗類似油畫顏料的氣味。望著凄冷的暮色被緩緩稀釋,溶入傍晚黯淡的背景,又從窗外叢生的褐色樹枝上蕩開,他對這種幽閉的生活仿佛成了癮。

      弓從弦上如靜止般地行走著,絲絲縷縷的暗紅色滲入稠密的、沒有氣孔的黑暗中,潛游,閃爍不定……菌絲乳白的觸手從雨后黝黯而黏濕的土壤里隱秘地展開,糾纏,收緊……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第五號——薩拉班德……古二部曲式、單音旋律……主調——降E大調——f小調——主調……c小調的純黑、降E大調的淡黃、f小調的深紅……英格瑪·伯格曼的電影中也使用了此曲……涂滿紅色的房間……病人垂死的喘息……呼喊與細語……

      咽下從心底涌上來的痛苦,胸腔里有什么東西驀地縮緊了。他捋著胸前,仿佛要把一張揉皺的紙鋪平,這時外面又響起了敲門聲……他注視著她撲朔迷離的形容重返身旁,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沙發(fā)靠墊旁那條筆直、光潔、了無生氣的小腿上……想起那天上午的遭遇,恥辱和悲憤涌上咽喉……他的手在丘陵與盆地間起伏動蕩,探察、摹畫著縮張的細膩如融化乳脂般肌膚的曲線……樂句低回了,又爬坡一樣上升了,只有意識偶爾的游離才能體會音樂間斷與連續(xù)中的柔情,灰燼與片段共同進行著銜接和拼貼,如同隔著屏風眺望遠景……夜晚的面孔如一把紙扇擋住了光源,群青色的大氅披拂于身體,欲望交錯在光影與音畫之中,她的頭伏在他的肩上,他的臉龐摩挲著她光滑柔嫩的背脊,仿佛兩只交頸的天鵝,相互糾纏,相互瓦解……

      深色的雨水已經收止,窗外稀疏的云層里露出淡黃色毛邊,低矮的屋頂上一片雪白,冷風敲打著樹木峭立的褐色枝干在城市里縱橫的道路上布下一片堅實而茂密的晃動的陰影。暗中出現(xiàn)風吹沙子的響聲,又像是某種小型動物晝伏夜出時的動靜……他在黑暗中默默坐著,眺望著空空蕩蕩的房間里靜置的沙漏、蒙塵的畫像、床榻上平整而熨帖的被枕以及其他毫無溫度和生命的事物,就像以往的許多個夜晚從夢中驚醒后那樣惘然若失,守枕待旦。

      夜之幽靈

      拂曉的光影透進房間,他從床上緩緩起身,帶著新生的毛躁不穩(wěn),試探性地往前走了兩三步,然后重重摔在地毯上。眺望著窗外鱗次櫛比的屋頂,平頂、圓頂和尖頂坐落在棋盤式格局的城市各處,被縱橫交錯的街道分割。近處的兩旁還看得到石灰白、米黃與赭紅色長方體的部分側面,透光玻璃高低有序地鑲嵌其中,有些被條紋、方格、花草、水果、禽鳥圖案的布匹遮擋。對面的住戶沒有拉上窗簾,他看見窗臺上擺著一盆繡球,傘房狀花序一半是淡藍色,另一半是粉紅色的。

      懷著劫后余生的喜悅,他點燃一支煙,坐在沙發(fā)上,翻開了扶手上那本上周才讀完序言的《精神分析引論》。

      前天夜里,趙臨又做了一個漫長的夢,而且相較以往更為復雜兇險。子時過后,禿頭女尼從墳堆旁邊的曠地上一座破敗的庵里凌空飛出,道袍猶如猛禽的翅膀掠過頭頂,向他面前的樹樁上拋下一顆革命黨人皮肉枯干的頭顱。革命黨人張開快要爛掉的舌頭厲聲大笑,那些條蠕動的蛆蟲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又紛紛扭結在一起。食腐鳥類從柏樹上撲著翅膀盤旋而下,啄食著眼球渾濁的晶體,有恃無恐地等待著蛋清蛋黃相互摻雜交融然后用吸管般的長喙連著肉筋一飲而盡。他屁滾尿流正要逃跑,幾處墳穴中的尸骨頓時破土而出,有的一邊緩慢爬行一邊將墓旁散亂的股骨準確地組裝在脛骨上然后站起來健步如飛,有的扒掉藕斷絲連的衣衫露出蟲涌如泉的破敗乳房從容不迫地給懷中沒有剪斷臍帶的嬰兒喂奶,有的拂去尸身上的塵土撩起灰燼般的長袍拱手作揖……它們沿著氣味從來路上相互推搡著擠過去向他靠攏。他一步步后退到樹樁那里,這時那顆頭顱跳起來狠狠咬住他的耳朵,膿血、腐液和蟲卵滴落到他肩膀上……

      有什么東西從黑暗中掠奪他的夢境,將其變?yōu)檠h(huán)往復的夢魘。既然無計可施,趙臨從那晚以后索性放棄了夜間的睡眠,點起臺燈,將痛苦中虛度的時間投入到無邊的構想與創(chuàng)造之中。這種清醒理智與激越亢奮的交替仿佛演奏一首交響曲的不同樂章,令他暫時遺忘了自身的處境,從熟稔專注的操作中獲得了某種詩意與暢快。

      如此過了幾天,趙臨感到自己仿佛一架超負荷運轉的失控機器,一旦某個零件飛離出去,則隨時面臨全部倒塌與報廢的后果。長篇寫作進入了最終階段,每天清晨沐浴以后都要喝上杯黑咖啡,接著一陣心悸令他不得不在床上躺幾小時,以防止心臟病突然發(fā)作趴在書桌上猝死,順便補充前夜喪失的睡眠。他需要讓自己的頭部在寂靜與黑暗中深深陷入松軟的羽毛枕頭,但在此之前還要經歷一系列漫長而復雜的儀式:把窗簾拉得一絲光都透不進來,花瓶和相框等擺設移到地毯上以防止不慎墜落驚擾到自己,關停墻上的掛鐘,在房間里灑上一點天竺葵香水,枕頭拍打松軟,將枕套的表面展平,躺到上面,爬起來檢查縫隙中是否可能存在灰塵與螨蟲,拉起窗簾打開窗戶用專門的小刷子將其清掃并抖落干凈,重新躺上去時發(fā)現(xiàn)上面又多了根發(fā)絲……如校準一套精密儀器那樣一絲不茍,雖然自己也承認純屬多此一舉杞人憂天,但這不由自主的行為時常令他精疲力盡。

      根據(jù)弗洛伊德在《釋夢》中的說法,夢是一系列變態(tài)精神構成物的第一個成員。趙臨無法確定當自己連日來飽受噩夢困擾的同時,精神是否也悄然發(fā)生了某種不可預期的變化。如果說過去因為需要給作品中人物的行為表現(xiàn)和精神活動一個支撐而不置可否地套用這位奧地利精神病醫(yī)師、心理學家的理論,那么現(xiàn)在他仿佛也成為自己筆下的一個人物并需要藉此替自身發(fā)生的那些不可理喻的行為和夢境給出必要的解釋了。猶如裝腔作勢的教師靠著一知半解在講臺上哄騙了多年的學生,現(xiàn)在他卻忍不住戳穿了自己。

      他懷著那樣一種想法如饑似渴地閱讀著:倘若是心理上的問題,那么往往在刺激消除后自己不正常的表現(xiàn)就會逐漸消退;而假使真的罹患了什么精神疾病,那通過癥狀學診斷與服藥也可以得到有效治療。但目前為止,趙臨對后一種可能還無法情愿接受,他通過將自身表現(xiàn)竭力與書中十九世紀的病案牽強附會,企圖使自己相信僅僅是產生了無關緊要的心理問題。

      幾天的閱讀使趙臨十分清楚這些自欺欺人的心理暗示,同時亦對自身有著隱約預感和基本判斷,但就像正在接受審判的罪犯或者等待癌癥檢查結果的病人,仍然掙扎著渴望得到對自己有利的證實。去往診室的前天晚上,身心無所顧忌地安臥于沙發(fā)之上,耳邊回蕩著肖邦四首晚期瑪祖卡的節(jié)拍,指尖反復在木質相框的玻璃上勾畫著人形輪廓,那是他和女友唯一的合照。融融春日里,一岸垂柳遠遠地連接著湖上的長橋,近處次第錯落的樹枝上桃花灼灼盛開。女友慵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攝影師準確捕捉到他目光中乍現(xiàn)的柔情與她面龐上綿延的羞澀與隱隱的喜悅。那個時候自己還渾然不覺,如今就當是為了他們的關系再挽救一次,雖然并不抱有多少希望。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我最近噩夢連連,時常感到精疲力竭。住處每到深夜總有些聲音出現(xiàn),我懷疑有老鼠在我的房子里面奔跑?!壁w臨坐下來面對醫(yī)生便迫不及待地開始了作為病人的主訴。

      “那么你檢查過家里是否有老鼠么?”女醫(yī)生的嗓音淙淙如秋日午后的泉水。

      “不知道,即使有我也捉不到的?!彼匆娝魍约喝缤瑢徱曇粡埣庇诔鍪值募埮疲p易掩藏掉心中的不快,鎮(zhèn)定自若、訓練有素地完成著例行公事般的表演。他想到這也許不是她的本意,但這種心中毫無征兆就驀然升起的認知開始令自己感到焦慮。

      “那么你夜里都做過什么樣的夢呢?”

      “我描述不出來……其中一些都已經忘掉了,這種事情別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蹦欠N溫和的、循循善誘的語氣使他隱隱有種被同情或是憐憫的恥辱之感,又像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生前接受的臨終關懷一般。

      “好的,接下來,閉上眼睛,調整你的呼吸,放輕松,跟隨我的引導,一點點地走?!?/p>

      “我只想知道自己是否患了心理或者精神方面的疾病?!彼稍谧稍兪依锱R近窗戶的一張床上像條擱淺的鯨魚大睜著眼睛,語氣中透出一股躁動與不安。

      “你需要按我的方法來進行才能對你的病情有所了解?!?/p>

      “我早已讀過你們專業(yè)的那些書,我知道你接下來要讓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做什么?”

      “你要對我進行心理干預,甚至通過催眠來引導我說出過去經歷的那些事情,那些記憶與感受。我了解你們那一套,我不想告訴你這些,你的把戲用在我身上也不會奏效,我不想浪費時間?!?/p>

      “一般來說,精神分析取向的咨詢過程較長,可以持續(xù)幾十次到上百次,時間跨度甚至有若干年,因此不會治療一兩次就取得非常顯著的效果?!?/p>

      “CBT認知行為治療與SFBT短程焦點解決治療的持續(xù)時間相對較短?!?/p>

      “但那也并非立竿見影,另外對其效果我持保留態(tài)度。要想使自己的狀況得到改善,首先應該信任你的醫(yī)生,由于受到系統(tǒng)而完整的專業(yè)教育并長期致力于此類研究與實踐,我們積累了大量經驗,可以治療各種疑難病人?!?/p>

      “每個心理醫(yī)生都可以,我為什么要相信你?”

      “那你為什么今天來這里?”女醫(yī)生環(huán)著雙臂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

      “我只想得到別人對我病情的證實?;蛘吣憬o開點安眠藥也行,我最近失眠?!彼麄冇贸聊瑢χ帕艘粫?,彼此都不看向對方,仿佛宿怨已久的仇敵。

      “既然這樣,你應該清楚‘只有克服這些反抗情緒,對病患的分析和治療才能真正見效,除非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你擔心這樣的治療會使隱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醫(yī)生都會對病人的隱私保密,這也是我們的職責?!?/p>

      “我知道,但我是不會提供給你這些的。如果可以,就請給我開點安眠藥?!?/p>

      “抱歉,我沒有這種權力。”

      “那再見了?!?/p>

      “我覺得你應該去精神科看看?!?/p>

      趙臨克制住渾身的戰(zhàn)栗,擰下門鎖企圖馬上離開這個房間,女醫(yī)生冷冷的語調像是一把寒光閃爍的手術刀從身后追過去筆直地插進肩胛骨。他下意識地捂住耳朵,幾乎落荒而逃。

      拂曉之歌

      趙臨煩躁地抓著頭發(fā),覺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就像溺水者放棄最后一塊從眼前漂過的舢板。濛濛細雨中,薄霧從對岸緩緩襲來,遠處的鐵路橋時隱時現(xiàn)著,猶如懸浮在其中。他將手揣在衣袋里躑躅不去,神色蒼茫地眺望著。風還在遠處逗留,而洶涌的暗潮正被霧氣掩護著悄無聲息抵達江灘,將他彌漫地吞沒。

      坐在傍晚空曠的房間里,日光稀薄的淺藍色港口與他常去的江堤如出一轍。如果再牽上條狗,安哲羅普洛斯記錄下的影像也當屬他的晚年。不經意間仿佛被記憶中掠過的電影場景擊中,與過往、未來濃縮的片段性自己重逢,他感到肉體和精神正在被時空高度抽象成完整的鏡面,接著被打破成無數(shù)碎片,由導演撿拾,鑲嵌進銀幕和膠片中。倘若通過這種辦法可以通往永生,趙臨想,那么階段性的死亡也許便不再如自己所假想的那樣可怖。

      吞下藥片,從抽屜里取出那封信,他的視線再度掃過那些字句,百無聊賴間企圖從物理的平面上發(fā)掘出意義的深度。也許導師有某種隱晦而無法言說的含義藏在字里行間,需要通過標點、字詞甚至拼音的重組獲得嶄新的信息。他端詳了許久,然而一無所獲。全部的可能在頭腦中漸漸湮滅,最終僅存的是一個無法認領的詞語,那似乎并不像是暗號,倒可以用作一部小說的題目。他心緒煩亂地抄錄下來又輕輕從紙上劃去,索性不再考慮這件事,但卻始終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仿佛尚有一樁關于自己的大事懸而未決,或者如同高潮前的短暫休止那般隱藏著不安。

      秋冬之季的過渡顯得十分突兀,幾場寒雨以后氣溫驟然降低,他時常由于接連的噴嚏與堵塞的鼻腔而夜不成寐,入睡后呼嘯的北風也偶爾將他從午夜驚醒。一周前藥物就已經用完了,而醫(yī)院工作的朋友表示沒有處方,藥房難以再提供大劑量安定片。寂靜中如同星夜兼程的旅人在荒涼崎嶇的山上趕路,不經意間就會陷入追憶與玄想的泥沼中。這樣的時刻,他的眼前浮現(xiàn)著劇院彩排和演出前的場景:搬動舞臺布景的噪音、場邊雜沓的腳步聲、一串歌謠般無始無終的臺詞在上空盤旋、角色與假面……一切都在往復回還,他必須從永恒的變化中提煉出堅固的本質,從而抵擋幽暗中密不可示的陰謀。

      經過多日以來的密切觀察,趙臨從深夜連綿不息的風聲中提取到另外的內容。出沒在天花板夾層、廚房角落和管道沿線,嚙齒動物爪子悉悉索索的響聲在某天晚上忽然脫穎而出了。耳邊貫穿著風聲的背景,那些響動仿佛彗星拖曳著長長的尾巴在房間各處流竄。如同觀賞一場沒有主角僅有道具的表演,他的喉結滑動著咽下一口唾沫,溘然長逝般地閉上眼睛,肺腑中憤怒的熔巖逐漸冷卻。趙臨在被里握緊拳頭,安撫著自己權當住了一晚破店,心中想著無論如何明天也要找鄰居商談此事。

      趙臨在地毯上來回走動著,不時惡作劇般地狠狠踏向地毯,企圖弄出點值得鄰居關注的噪音,然后開門被人高聲咒罵兩句,將自己從逼真如同夢魘的現(xiàn)實處境中解救出來。但實際只像是拳頭打在棉花上,全無半點聲響。最后就該這么無聲無息地死去,然后腐爛發(fā)臭,讓他們寢食難安地過來將我抬出去。只有整棟樓里所有人都傳染上這種疾病,他們從中才能得到一點教訓。趙臨躺到床上,起初的驚恐和不知所措在一段無人理睬的沉默后演化為一種惡劣的情緒。早知道就該狠狠干她一次。下一刻,趙臨又為陡然閃現(xiàn)的猥褻猙獰的念頭而萬分懊惱。兩種不停切換的場景仿佛兩條平行而又絞纏的敘事線索埋在文本中草蛇灰線地潛行著,他覺得自己剛才一定是被梅菲斯特占據(jù)了理智。趙臨賭氣般地端起茶杯痛飲著里面的涼水,漸漸感到心中一團陰郁之火被暫時性地熄滅了。

      瓶中之水在顛簸中動蕩不止,他感到一些不可名狀的內容上升、膨脹,即將從身體上的某個出口溢走,隨后接連放出了幾個響屁。窗外的樹枝捅破了低空的烏云,陰晦中零星的雪花滲漏,降落在骯臟的街道上,溶入祖先泥濘的殘骸。趙臨眺望著蕭索的景色,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力控制體內某個事件的發(fā)生,就像判斷不出下一聲嗝逆將在何時打響。也許一個人的死去便是從生命中核心價值與關鍵信息的流逝或損耗開始的。時間與命運的合謀正一點點將它從自己這里偷走,逐漸認識到這一點后,趙臨不禁開始憂心忡忡。

      根據(jù)傳染病學教材,腺型鼠疫的潛伏期為2—8天,而肺型鼠疫數(shù)小時到3天內均可發(fā)病。他的目光滯留在關于病因的幾行介紹之上,按圖索驥般地給自己對號入座。依據(jù)書中提供的若干情形,鼠蚤叮咬、呼吸道感染和皮膚感染都將成為罪魁禍首,而至今尚無法鎖定其中的一種。他在紙上列出公式計算著幾種傳染途徑的概率,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考慮全部無濟于事,接著從筆記上撕掉那一頁,揉成團奮力向門口丟過去。

      趙臨從床榻上下來,俯身把那團廢紙扔進垃圾桶。昨天系里打來電話向他報告了導師的失蹤,起初并未對這個不幸的消息有所表示,直到低頭的剎那他的心中才涌起無限悲憤。倘若導師沒有朝三暮四地改變研究課題,他也不會延期畢業(yè);倘若導師沒有突發(fā)奇想要搞什么瘟疫研究,他也不會和流行病學家跑到青海;倘若導師沒有讓他進行實地采訪與調查,他也不會踩到那只死老鼠;倘若導師沒有突發(fā)奇想跑到荒無人煙的不毛之地捕捉旱獺,他也不會下落不明;倘若導師沒有下落不明,他也不會到現(xiàn)在論文還開不了題……杳無音訊只是稍為委婉的說法,很可能再過幾天系里就要通知導師死在那了,像只染病的牲畜被遺棄在草原上,饑困交加如喪尸般凄慘地爬行,孤獨地病死然后被風沙侵蝕成一副骨架,永遠無法入土為安而被擺在醫(yī)學院病理學教室的玻璃展柜里供人研究參觀……這是他罪有應得的下場。

      傍晚時分,趙臨發(fā)現(xiàn)了腹股溝那里的腫大。連日的疲憊總算使他得到了大半個下午的安睡,醒來后倚著靠墊坐起來伸出胳膊,被子內外的溫差變化使他敏感地打了兩個噴嚏。他抬起左臂,從床邊的桌子上撕掉一塊手紙準備擦掉快要淌到嘴邊的鼻涕,忽然發(fā)現(xiàn)腋下像往自行車座里墊了棉花似地鼓出了一點,輕輕按壓還隱約摸得到硬塊。趙臨立刻掀開被子,小腹下側也出現(xiàn)了相同的情況。

      喧囂的身體驟然靜止了,他抬頭凝視著窗外群青色的天空,仿佛歐洲中世紀瘟疫降臨以前的布景,死神與流民的舞蹈和著古怪的節(jié)拍從曠野中傳來,呈現(xiàn)出漸強與漸弱的層次。他本能地穿上衣服準備趕去醫(yī)院,在擰開門鎖的瞬間,頭腦忽然遞給他一段影像:病人來到醫(yī)院,經過檢查后立刻進行隔離,他就像街上的流浪狗被抓進了卡車后廂的籠子里,兩只手緊扒鐵窗嗚咽著被帶離街區(qū),然后被縛在床上嚎叫著直至孤獨地死去。那便是他的命運,趙臨想,現(xiàn)在他要回到床上,像一只發(fā)了芽的土豆,即將無可救藥地在暗無天日的倉庫里爛掉了。

      仿佛從深埋的地窖中醒來,他的脖子強直著,無法查看被子下面壞死潰爛的手腳,眼珠猶如被撥弄的玻璃球徒勞地空轉著。也許已死去太久,又該重新休息一次了。他打量著陌生的屋子,臭氣下一刻從房間深處浮游而來,猶如撬開了一聽過期的鯡魚罐頭。

      屋里的暖氣連日來供應不足,每次起床趙臨都要掙扎著用上幾分鐘來使自己解凍。他有些迫不及待地確認著自己的手腳,安然無恙,與昨夜睡前相比沒有什么不同,這令他稍稍放心。然而潛意識里發(fā)生的事情已經悄然如罌粟塵埃般的種子從干枯的蒴果里隨風散入空氣,它們附著在窗簾、墻紙與油漆之上按兵不動,仿佛不懷好意的真菌孢子時刻窺伺著準備趁虛而入,對此他不得不有所警覺。

      趕不走的貓頭鷹

      腐臭的氣息如大提琴拉奏的低回樂句觸及肺腑,趙臨不堪其擾,于是打起精神掩著口鼻在房子里搜尋了整天的死老鼠,卻一無所獲。早前他由頂至踵細致地檢查了自己的身體,確認皮膚組織尚未潰爛,用浴缸泡了兩個小時的熱水澡,最終斷定這難以言訴的氣味并非來自這所房子。他在房間各個角落都灑上天竺葵香水,但兩種氣味若即若離的糾纏似乎比之前純粹的惡臭更加不易忍受。所有的挽救均告無效,眼下能做的便是嘗試像垃圾處理廠、殯儀館或是公安局法醫(yī)科的工作人員對此種情狀表現(xiàn)得習以為常,讓自己沉著理智地站在客觀角度預先體驗宿命中的死亡。

      急速回旋的音流仿佛一群蝙蝠上下翻飛著從火光閃爍的暗夜里掠走,停電以后,他挺直身體端坐在黑暗中的椅子上,聽著伊薩伊的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第二首的終樂章……對面的墻上布滿燭焰飄忽的影子,疾風從窗前穿過室內,三月的夜雨滂沱而至,沖淡了無孔不入的腐敗的惡臭……他無動于衷地看著窗簾被掀起如亡軍的旗幟獵獵飄拂……蠟燭熄滅了,老式留聲機的唱針跛行著如遲鈍的刻刀將音符劃為無法拼接的噪音的碎片又體力不支地倒在唱盤年輪般軌道的黑色邊緣……他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走過去扶起它……身后的衣帽架發(fā)出響動,仿佛墓穴里兩只脛骨敲擊的聲音,鬼魂爭先恐后地自地下爬出來在燭火掩映的青煙中翩翩起舞……上面還掛著他的大衣,歐洲古堡里中世紀的鎧甲,一副騎士祖先的骷髏瞪著空洞雙眼手執(zhí)生銹的長劍向他邁步,伴隨鐵片相撞的鏻鏻之聲……料峭的寒冷侵入骨髓,膝蓋里像是久治不愈的結核病重新發(fā)作,關節(jié)內密布著細菌蠶食后的空洞,猶如嚙齒動物的巢穴……他闔上眼瞼又驟然睜開,奔過去拉開窗子,準備縱身從八樓上躍出去……然而在做出這個決定以前,理智回歸的時刻他還是觀察了樓下的情形:臨近六樓的幾根高壓電線首先將他攔腰截斷,倘若僥幸逃脫,那么二樓違規(guī)豎起的牌匾的鋒利邊角也會再次將他切割得腹破腸流,然后尸身被分為幾段先后彈起接著劃出噴泉的弧線紛紛揚揚掉落在地。內臟在地上像受驚的蠕蟲那樣緊縮,然后被莽撞的車輪與步履碾壓踐踏,死無全尸的下場令他望而卻步。

      翌日清晨,單元樓里臨近的住戶忍無可忍,先是圍在對面那個老鰥夫的家門口指指點點,像是在商議著什么事情,隨后就傳來了破門而入的巨響。起初他還透過門鏡一直注視著企圖觀察出什么端倪,后來有人轉過身去敲起了這邊的門,不禁令他驚了一跳,所幸自己沒弄出什么動靜。即使只是過來詢問情況,他也足以預料到接下來應該發(fā)生的事情:他并不打算參加到抬尸的行列中,哪怕只是遠遠地站著,目睹死者的遺容。兩個鄰居鍥而不舍地敲了一會,然后便垂頭喪氣地離開了。他作壁上觀般地躺在床上,聽著門外雜沓的腳步聲漸近又漸遠,如同一支軍隊爬上山坡又得到命令匆匆趕下山腳,暗暗有點為自己的先見之明而得意。

      他躺在床上不著寸縷地度過了三天,長久的昏睡也無法緩釋身體中盤踞已久的強弩之末般的感覺,索性大勢已去地放任著免疫系統(tǒng)在細菌、真菌和病毒的攻城掠地之下節(jié)節(jié)敗退潰不成軍。病灶從咽喉經過呼吸道和食道抵達腹腔里的各個臟器:舌苔上布滿樹莓般的紅疹,咽喉的黏膜像吞食了未經炮制的生半夏那樣開始水腫和黏連,附著濃黃咸痰的呼吸道仿佛被碾碎前的桂皮,肺部表面長出許多氣泡猶如雨后樹木根部的一簇簇毒蕈……作為疾病的宿主,他感到身體內積聚的癥狀正悄然變成不可逆的反應而長期存在,風聲鶴唳一觸即發(fā),如同一言不發(fā)的旅館老板沉默地目睹著常駐不離的房客、躡手躡腳的盜賊和破門而入的劫匪共同在他的住店里旁若無人地興風作浪但卻束手無策。

      意志在來勢洶涌的畏寒與高熱中動蕩不定,他感到身體里的骨骼就像建筑物嚴絲合縫的榫卯結構在外力作用下忽然松動脫落,承受著車裂般的疼痛……皮膚、肌肉、筋骨和血液在春日熔煉般的灼熱中如同冰山緩緩消融,白色蒸汽從眼前彌漫、升騰,仿佛置身桑拿浴室……虛無的火光掩映著清冷與黑暗,仿佛被牢牢捆縛的囚犯看見柴禾從腳下堆起,恐懼緊緊攥住了他,迫使受刑者本能地抓住眼前浮現(xiàn)的所有動人場景:人面桃花,矜持與緘默,富有見地的評論,無意中達成的共識,儀式般逶迤延宕而緩緩釋放著悲傷的情愛……瑪格麗特用柔弱的雙肩挑起了他們之間那沉重的愛情,而怯懦的大師卻沒有和她一起完成最后的飛翔……自己就這樣喪失了所有抵抗的武器……理智使他確知,靈魂上那條假腿早已被她裝進手提箱里帶走了,此刻經受著炙烤與煎熬的是自己肉體和精神上僅存的殘缺不全的部分……他默念著那些句子,詞語和意象在年久失修的意識中終于失去了指涉,他幻想自己最終懷有重建整個生命的記憶和永遠不可示人的秘密化為無數(shù)色彩斑斕的碎片從窗戶翩躚而去。

      追雪

      在那個驟雪初歇的短暫上午,趙臨疲憊不堪地套上藍白豎紋襯衫和灰色毛呢大衣,扶著欄桿走下臺階。用頭抵在厚重的鐵門上將其推開,趙臨感到自己仿佛衣不蔽體,在撲面而來的凜冽、清澈的寒冷中顫栗不已,瞬時的錯覺令他誤以為自己的虛弱是由大病初愈所致。意識中紊亂的季候更替使他無法準確判斷并采取適宜的對策,趙臨在樓梯間里略略思忖了一下,迎著疾馳的北風向江岸那邊走去。

      封凍的水面上覆蓋著皚皚的積雪,一片淺黃的蘆葦與蒿草在青白色沉重的掩埋下瑟瑟作響。對岸低沉的天空中堆積著渾濁的塊狀云絮,被疾風驅趕著向近處挪動。那些云塊交界處的裂縫漸漸清晰、縱深,他看見遠古時期的大陸板塊怎樣運動、分離,破碎的島嶼是如何為洶涌的波濤所吞沒。那些裂縫從天空向地面延伸,如樹木的根須向地底擴展,無數(shù)的觸手與末梢潛入腳下,細小的深淵將身體分隔,他望見自己正被邊境的柵欄上一道道掛著尖刺的鐵絲纏繞、收緊,支離破碎地插進不同維度然后相互拼接、重組,數(shù)萬個由意念瞬間重建復得的形象凝望著垂死的肉身,他感到深淵中的湍流正將他裹挾而走。

      坐到公交車上,他在車廂提供的有限的溫暖中稍感平靜,窗外掠過的一帶斑駁的圍墻、光禿禿的樹木在光線的漂移和投射中明暗交錯……他在極度困倦中抵達了城市另一邊的校園,沿著文學院主樓前的草坪,思緒恍惚地走上一段陡坡,從第七棵雪松樹旁長久地凝望著三樓走廊邊的第四個窗口……每個星期二上午她都要來到辦公室靠窗的那張桌子后面處理導師的公事,他看見她起身接待學生與訪客時的笑容淡漠疏離一如往?!蝗缙鋪淼募怃J而綿密的陣痛仿佛沒入皮層的蕁麻的細刺將他過早地從心滿意足的幻覺中驚醒,他捂緊胸口又凝望了半分鐘權作儀式性的告別,隨后跌跌撞撞地離開了窗下。

      趙臨勉強支撐著打開房門爬回到床上,在一陣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以后,試圖演示從那套冗長繁雜的睡前儀式中提煉的精髓以平復惡劣的心緒。他把窗簾從滑動軌道的一邊拉到另一邊確保陽光無法透進來,然后將窗臺、圓桌上的花瓶與相框等擺設移到地毯上以防止不慎墜落驚擾到自己,接著校準當前的時間關停墻上的掛鐘,圍繞著房間的角落與床幃灑上幾滴天竺葵香水,檢查被單與縫隙中是否存在灰塵與螨蟲,將填充鴨絨羽毛的枕頭拍打松軟并將枕套展平躺到上面……留聲機里拉威爾的曲調在延續(xù),中古調式里展開舒緩而莊重的織體與節(jié)拍,釋放著澄澈的哀思……委拉斯凱茲畫中早逝的公主平靜如水,天真的神態(tài)中蘊含著難以言訴的悲惻和憂郁……風聲消失,她的面容切近了,雅致的宮服上流動著珍珠般潔凈細膩的柔光……俯下身去,裙裾窸窣作響……在這個瞬間他虔敬而從容地等待額頭上即將出現(xiàn)的冰涼的唇形印跡,如同得到一次倍感殊榮的召幸,然而下一刻眼前浮出的卻是母親年輕而飽受病痛的臉……深褐色的道路從山下微暗的日光與呼嘯的冷風里乍隱乍現(xiàn),閃爍不定,向著黃昏色彩飄逝的天際無盡伸展……夕陽是一面高懸的鏡子,從中他看見了夾道木樁上烏鴉的哀叫,倒斃腐尸旁邊蕭蕭轔轔的車馬,還有荒野中父子倆倉皇的背影……從這時空錯亂的前世般的記憶中衍生的重重疊疊的目光緊緊追逐著收斂的光線轉瞬即逝地沉入水面,天空由地平線開始進入黑暗。

      服下為自己保存的那份藥片,他躺進由自己打造的墓穴中,暗自為趕在死前親自策劃并參加了自己的葬禮而慶幸。結束這些無謂的遐想以后,腦海中開始安排自己的喪事:首先應該在床上平躺便于前來吊唁的訪客瞻仰遺容,然后雙手放于胸前,并且手中還要持有花束,最好是幾枝凄清而純潔的白玫瑰尚未綻放的花苞,以確保來賓到場時鮮花沒有凋謝枯萎。更關鍵的一點還在于如何令別人及時知曉前來收殮,以防止尸身無人問津地腐爛,散發(fā)像隔壁老頭死后那般刺鼻的惡臭……身后之事紛繁復雜,所有的內容與線索暫時還無法全然得到妥善處置,此外也許應該擬好一份遺囑,雖然并無財產可以讓后人糾紛,但至少可以算作對于世界的一次鄭重告別……他忽然想到喬伊斯的《死者》,梅勒里山上的修士們夜夜睡在棺材里,提醒自己要記住最終的結局。雖然自己就像那些修士們一樣,正躺在午夜荒涼山莊的棺材里,但他覺得自己其實是那個年紀輕輕就得肺結核死去的邁克爾·富里。他并不知道喬伊斯筆下的那個可憐人唱的《奧格里姆姑娘》究竟是首什么歌,但他還在想著她將以何種口吻將自己向別人談起,輕佻的、不屑一顧的,還是像格麗塔那樣含糊而悲傷。他亦不知,在她的口中,他們是否曾經相愛。鼠疫或對鼠疫的恐懼使他變?yōu)榱艘粋€可憐人,又或許如她所說他原本就是這樣的。

      根據(jù)喬伊斯的構想,那場覆蓋整個愛爾蘭的大雪從加布里埃爾的恍惚與幽思中一瀉千里,落進中部平原的土地、小山、沼澤和香儂河的浪潮。它們也落在埋葬死者的教堂墓地的泥土上、十字架和墓石上,落到墓門的尖頂上和荊棘叢中……疾病再也無法羞辱和恐嚇他了,服藥以后他很快陷入了昏睡,殘剩的意識沉靜地審視著自己身體的各個器官是怎樣如機器的部件喪失運轉的功能……天花板打開了,他的靈魂被指引著緩緩飛升,離開地面前最后看了眼床單上那具披拂細雪的、僵冷的、一動不動的軀體。穿過街道、廣場、樹林與江灘,重返夏日陽光普照的午后,那時他剛剛離開街道拐角處的商店,一輛有軌電車正遠遠地向他駛來。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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