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龍壽
一
1186年,多事之秋。5月,盧溝決口。8月,黃河決口。明州鄞縣樓鑰出知溫州。
這一年,翁卷二十歲。
翁卷帶著書童赴臨安應考時,樂清正出了一件大事。樂清有人倡言方臘之變并復起。
河山破碎,狼煙四起。
翁卷曾從葉適學文。1178年春,葉適中榜眼。1185年,葉適被召入都授太學正,改太學博士。作為葉適的得意門生,翁卷此去應考,金榜題名志在必得。他曾在吳地作《白纻詞》,行文明快,意氣風發(fā)。
事實上,1187年春闈,翁卷初試失利,后無再考。
二
“永嘉四靈”與“江湖派”詩人行走江湖時講究輕靈飄逸、閑雅清雋,使的是凌波微步。他們不像名門正派立足江湖,更像民間草根自創(chuàng)了一套獨門功夫。南宋后期,像辛棄疾這樣的大家也不能使出十八般武藝,打起群架來勢單力薄。江湖詩人身份卑微,只能淪為打醬油的小角色,退守鄉(xiāng)野苦練“小無相功”。沒想到,這種無為態(tài)度,卻為中國文脈帶來近百年的風尚,至今猶存一絲生氣。
永嘉四靈徐照、徐璣、翁卷、趙師秀曾師從永嘉學派的“老大”——水心先生葉適。未出仕之前,葉適在樂清柳川圖南書院任教,“永嘉四靈”因此結(jié)為同窗。圖南書院是翁氏家族的世業(yè)。后來葉適抗金時,翁氏家族捐獻錢糧支援前線。樂清這個南蠻小地,因為有了翁卷,添色不少。
眾所周知,翁卷是個詩人。這一身份認同源于翁卷自己的一生經(jīng)營。這個標簽給他帶來一些清譽,同時逼迫著他不斷強化這個身份。
寫詩有一個好處,便是可以“裝純”,可以不食人間煙火,可以千金散盡。然而,真正的“出世”并非易事,或者說,如果出世了,誰還去寫什么鳥詩。翁卷的生卒年和個人履歷,現(xiàn)在幾乎無法考證。我們只能從他的詩文或別人的詩文中尋找一些痕跡,盡管都是一些殘片,但多少能夠折射出一個詩人背后的落寞。
翁卷在詩中多次寫到嵇康。嵇康作為竹林七賢的精神領(lǐng)袖,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也就是什么規(guī)矩、傳統(tǒng)啊,都不要了,人活著就是瀟灑、快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喝酒、吟詩、彈琴、嗑藥,醉生夢死,而且不能賺錢,不能做官。嵇康活在當下,類似于微博上的大咖,粉絲眾多,口無遮攔,憤世嫉俗。實際上,凡是放浪形骸的人都有難以言說的傷痛,外表風光,內(nèi)心滄桑。咪蒙憑一個弱女子的文字力量打動全國人民,每篇文章都有百萬的閱讀量,一條廣告賣了68萬元,比“羅輯思維”、吳曉波牛叉許多。而背后是一年胖了17斤,宮頸癌前病變。每天工作到凌晨二三點,就是手術(shù)后也工作到夜里十二點。這世間,沒有人是隨隨便便就能成功的。而詩人不同,既要流量,又要瀟灑輕松。谷歌的工作方式十分自由,可以穿著拖鞋去上班。中國“90后”十分向往,然而如果要求他們也要像谷歌程序員在限定時間內(nèi)完成任務,滾粗,老子不干。
嵇康是一個標準高富帥的官二代,娶的是曹操的曾孫女。司馬氏奪權(quán)后,他只能遠離官場,躲進山林。不是所有人都能躲得掉人生際遇的。司馬昭請嵇康出來做官,其實就是逼著他站隊表態(tài)。他不干。鐘會拜訪,他鳥也不鳥,繼續(xù)在家門口的大樹下打鐵。嵇康曾隨隱士孫登游學三年,孫登始終默不作聲。嵇康臨別時,對孫登說:“先生難道沒有臨別贈言嗎?”孫登說:“子才多識寡,劣于保身,難乎免于今之世也?!憋凳切郧橹腥耍瑳]有聽勸。嵇康又遇隱士王烈,一道入山。王烈感嘆:“嵇康志趣不同尋常卻總是懷才不遇,這是命?。 憋岛髞砉槐凰抉R昭和鐘會所害,臨終為詩自責:“昔慚柳下,今愧孫登。”死時僅三十九歲。臨刑前,嵇康撫彈一曲《廣陵散》。曲畢,嵇康把琴放下,嘆道:“《廣陵散》現(xiàn)在要失傳了。”
悲劇的力量可以神化一些詩人自以為是的元素,比如我行我素、人格、自由、亂世寂寞、脫俗。翁卷喜歡音樂,赴京考進士時就被當時京城極盡奢華的白纻舞所折服,天天沉迷于此,而且可能喜歡上一個舞女,“急竹繁絲互催逼,吳娘嬌濃玉無力?!痹娙讼矚g如貝多芬一樣很淡定地彈了一曲,底下的聽眾卻哭得一塌糊涂。詩人認為作詩必須收斂。永嘉四靈就是這么想的。在中國文壇行進時,他們很少在詩文中直接表現(xiàn)自己的故事與情緒。而在《白纻詞》中,翁卷風華正茂,豪情四射。例外,絕對是例外。《白纻詞》與他后來的詩文風格迥異,如同《羅曼蒂克消亡史》的小六與趙先生談到雅俗之別。戲子臺前必須含蓄,極盡雅事,生活中完全可以花癡,可以世俗到隨時準備滾床單。1945年9月的戰(zhàn)后收容所里,陸先生見到的小六,已經(jīng)卸下所有光鮮,無法支撐一個人起碼的尊嚴。她鞠下一躬,盡是對俗的致敬。
翁卷作為溫州的“富三代”,生活不需要俗到如此不堪。然而春闈初試失利還是給他打擊不少。從臨安回來后,他即去了福州。“一宿禪房雨,經(jīng)時客路塵?!边@是心焦的寫照,或說他在《福州黃檗寺》中開了道眼。
今天,翁卷故里埭頭村前有一片桃林,乍暖還寒時,便恣意開放。桃花是一種將妖嬈全寫在臉上的小家碧玉,身著粗麻,不受拘束,天然帶有風塵之氣。它只能開在山野僻靜之處,小而野,楚楚動人?,F(xiàn)在人力巨大,動不動將各類園藝品種改良得絢麗奪目,而且動不動植入室內(nèi),或者盛放于富貴堂前??商一ㄊ翘一?,就是放在金茂大廈門前,仍成不了大家閨秀。事實上,現(xiàn)在的人們便是這么干的,比如北平咖啡的眼睫毛。王澍聰明一些,在城市中心先布置一塊面積龐大的溪灘,然后種上一棵孤獨的桃花。
電影《東邪西毒》里的西毒歐陽鋒說:“我夢見家鄉(xiāng)的桃花開了,突然想起來,原來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回白駝山了?!睂τ趧邮幧畹姆纯?,認為自己有點功夫的,一旦現(xiàn)世失利,便渴望有一個世外桃源來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在蕓蕓眾生中首先忘記萬種閑愁,如同鄉(xiāng)舍村郭的破墻上,偷偷開出一枝樸素的桃花。
翁卷也想尋找一塊世外桃源。
那一年,南宋開國皇帝趙構(gòu)童鞋病死于臨安行在的德壽宮,時年八十一歲。
三
翁卷在溫州城內(nèi)有豪宅松廬,很少住。
赴考前,翁卷曾住在城西太平山上讀書,從福建回來后也是住在太平山。現(xiàn)存《太平山讀書奉寄城間諸友》一詩:“此去塵間遠,君應懶出尋?!壁w師秀和了一首:“野人無別事,故得坐空林?!?
徐照應該在這個時候登場比較合適。
徐照現(xiàn)存詩文中提及翁卷較多。他在《山中寄翁卷》中寫道:“吟有好懷忘瘦苦”,在《宿翁靈舒幽居,期趙紫芝不至》寫道:“江城過一雨,秋氣入宵濃。”
翁卷在太平山住了一段時間,一兩年的光景,便帶著書僮住到徐照家附近的下仙里。二人幾乎成了“基友”,徐照常常跑到下仙里,住在翁卷處。翁卷愛好比較廣泛,彈琴、調(diào)鶴、種菊、采藥。徐照嗜茶。中國文人隱居時的各種怪癖,他倆算是占全了。
中國歷史上調(diào)鶴最有名的應該算是北宋林和靖。
一生不當官,不娶老婆,隱居西湖孤山,種了一些梅花,養(yǎng)了幾只鶴。有時他駕著一只小舟在西湖上。如果有客人來,書僮縱鶴放飛,林和靖見鶴便回來。林和靖的詠梅詩幾乎成了千古絕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彼幸粋€怪脾氣,作了一首詩,不喜歡保存,寫了便扔。
翁卷調(diào)鶴是發(fā)燒級別的。他特地從華亭重金購進名鶴:“種得溪蒲生似發(fā),教成野鶴舞如人?!蔽叹硎遣皇窍雽W林和靖“梅妻鶴子”,不知??梢钥隙ǖ氖?,他徹底地想扎根深山謙虛生活。
永嘉四靈均嗜茶,老大徐照更是“嗜茶已近偏執(zhí)”。他自己也懷疑“嗜茶疑是病,羸瘦見詩形”,但依然是“病去茶難廢,詩多石可鐫”。永嘉四靈中,徐照最窮,不可能常飲當時的好茶名茶,大多數(shù)可能就是粗茶爿。老二徐璣當過小官,還親自監(jiān)造過進貢給皇帝的御茶,也是個“詩囊茶器每隨身”的人物。徐璣曾贈給徐照一些品質(zhì)極好的建茶(《謝徐璣惠茶》)。老四趙師秀看到朋友更瘦了,便勸之:“嗜茶身益瘦?!毙煺掌拮訉⒉瓒Σ仄饋恚蟾畔胱屝煺战洳?,“妻欲藏茶鼎,僧能施藥資”。最后徐照中風患疾,稍見好轉(zhuǎn),又大量飲茶,“啜茶尤滿甌”。后誤服游方僧人烈劑,驟然殞命。死后,賴友朋聚錢為之營葬。趙師秀詩作,認為應在他的墳前種上幾株茶樹,讓他在九泉之下也能享用。徐照與老三翁卷交往最多。翁卷也是“困嘗苦茗不論杯”,可見其飲茶量很大,屬牛飲。徐照曾作《重題翁卷山居》:“新茗一瓶蒙見惠,家童言是社前收?!辈恢叹硭浀纳缜安枋鞘裁雌贩N,發(fā)芽居然這么早,有點像現(xiàn)在的烏牛早。
中國文人多嗜茶,比如宋徽宗、蔡襄、王安石、李清照等。樂清茶史中,王十朋必須提及。他比翁卷早生五十五年,曾作《會稽風俗賦》一篇:“生兩腋之清風,興飄飄于蓬島?!薄度f季梁和詩留別再用前韻》有詩句“搜我肺腸茶著令”,并自注:“余歸,與諸子講茶令,每會茶,指一物為題,各舉故事,不通者罰。”后在泉州為官,接觸過當時名震天下的建茶。從遺世詩作中看到,王十朋獲贈的建茶有建州太守送的比會稽日鑄茶和臥龍茶更珍貴的小春茶,建安私焙所產(chǎn)最精致的團餅貢“小龍團”,福建轉(zhuǎn)運使賈青所制、極其精奢的貢茶“密云龍”。這些建茶加工工藝十分繁瑣,可謂中國茶學巔峰之作,后世無人再及。
在中國茶史上最著名的茶人多是失意之人。
陸羽是一個棄兒,“貌侻陋,口吃而辯”,被龍蓋寺住持僧智積禪師收養(yǎng)。陸羽不愿皈依佛法,十二歲逃出龍蓋寺,到了一個戲班子里學演戲,做了優(yōu)伶,演丑角。竟陵太守李齊物欣賞他的才華,修書推薦他到鄒夫子那里學習。后與禮部郎中崔國輔相識,一起出游,品茶鑒水。從此,鉆研茶事,閉門著述《茶經(jīng)》。陸羽除了丑,還挺怪。他常?!吧砼喗矶毯郑_著藤鞋,……杖擊林木,手弄流水,遲疑徘徊,每每至日黑興盡,方號泣而歸”。茶史中,誰也不能否認陸羽是一個人物。然而,《茶經(jīng)》之外,陸羽只是一個頑童,毫無規(guī)矩,喝口茶,貌似拿翡翠當小石子疊著玩。他“楚狂接輿”,如果穿越到現(xiàn)在的中國某茶館,里面深諳茶道的高手一定會將這個又丑又怪的瘋子拖至門外。一千多年后,有人從他的經(jīng)典里刨出一些文字,整理成篇,整天擺譜布局,遂成茶道。陸羽不懂這些,他應該可以離茶而去。
盧仝更難入大雅之堂?!凹疑踟殻﹫D書堆積。后卜居洛城,破屋數(shù)間而已。一奴,長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終日苦哦,鄰僧送米?!彼纬交亍额}畫盧仝長須赤腳》中寫道:“豈惟百世之下知盧仝,并使長須赤腳名無窮。誰其畫者善游戲,不畫盧仝畫奴婢。想見煎茶七碗時,此曹頗亦沾余味?!碧撇⒕痛司霸鳌侗R仝煎茶圖》。當時盧仝是將茶放到砂鍋里煮,用大碗,大口大口地喝,“一舉七碗”,飲七碗而后歌。唐伯虎畫作中,盧仝用的是明代的器物,喝的是明代的泡法。唐伯虎如此,后人誤讀自然更多。甘露之變時,盧仝因留宿王涯家,同時無辜被害,“老無發(fā),閹人于腦后加釘而死”。
好玩的是一代宗師許次紓也是殘疾的?!胺讲焦鬃樱硕芪?,好蓄奇石,好品泉,又好客……深得茗柯至理,與陸羽《茶經(jīng)》相表里?!彼鳌恫枋琛飞婕捌返诓璁a(chǎn),炒制收藏方法,烹茶用器,用水用火及飲茶宜忌等?,F(xiàn)在許多似是而非的茶學、茶藝和茶道,當時也曾流行,這有點像流行性瘟疫,一二百年一個輪回?!恫枋琛穼χT多偽學做過批判,比如《茶疏》中載:“飲時:心手閑適……宜輟:作事、觀劇、發(fā)書柬、大雨雪、長筵大席……不宜用:各色果實香藥。”茶道中,許多文人因此不幸躺槍。
一個人天生殘疾,是不是更能勵志生活;或是人生受盡磨難,方有意志謀求自強;或是造物主十分公平,“上帝為你關(guān)上門的同時,一定也會為你打開一扇窗。”翁卷與徐照是不是以此抗爭命運呢?或許不是。
溫州茶史上,徐照也算大師級別了。他在詩文中多次提及與翁卷煮茶的情景。他曾作《和翁靈舒冬日書事三首》:“石縫敲冰水,凌寒自煮茶。”徐照沒有在茶學史上留下著作。他可能認為詩詞更能為他在人群中爭得發(fā)言權(quán)。
現(xiàn)世殘酷的是,茶與詩只是裝點門面用的。誰也沒有勇氣撩開阿瑪尼長衫露出打著補丁的短褲招搖過市。
一生布衣,甘于清貧,并非大部分人所愿。徐照也曾努力去溫州城里做小生意,賺不上錢退居鄉(xiāng)間。徐璣在永州為官時,徐照曾游湘,這可能是他一生最遠的一次遠游,看上去應該想去永州謀一份職。
人生不濟,如同憂郁癥終生伴隨,但患者總不能天天表現(xiàn)為無望無助缺少快樂,每個人都還要裝出積極生活的態(tài)度。街上的小商販天天叫賣,網(wǎng)上的微商每天發(fā)布海量的推銷圖片,其實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不知道自己想賣掉什么。叫賣的目的有時是為了表示自己存在,表示自己每天在努力生活。
詩人也是如此。
四
翁卷苦吟,或是尋找一種存在感。
在《西巖集》結(jié)集付梓之前,翁卷一直在遠游?!吧畈恢寡矍暗钠埱?,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來到人世間,為找到那片海不顧一切?!蔽叹磉h游的目的地集中在荊楚、閩、吳等地。這幾處均是朱熹活動過的地方。我們不能肯定翁卷想沿著朱熹的行蹤游學,但至少當時的武夷山九曲溪畔大隱屏峰腳下的武夷精舍、長沙岳麓山下的岳麓書院均是學子心目中的圣地。
1185年,朱熹到浙江,與永康陳亮展開“義利王霸”辯論,力陳浙學之非。當時“永嘉學派”江湖地位還沒有確立,而葉適與陳亮、陳傅良、許及之交往甚密。學術(shù)交流,大家爭得面紅耳赤,也是一種良好的氛圍。有趣的是,盡管葉適一生反對朱熹的理學思想,但朱熹無端被兵部侍郎林栗參劾時,葉適立即義無反顧地上書,為朱熹辯護。那一年是1188年,翁卷二十二歲。時隔七年,朝廷擴大學禁,五十九人列于“偽學”籍,其中溫州籍的就有九人:葉適、徐誼、陳傅良、薛叔似、蔡幼學、周端朝等,“永嘉四靈”的詩友周南也在黑名單中。那一年,岳麓書院剛完成擴建,翁卷在湖南游學。二十年后,朝廷決定以朱熹《論語孟子集注》立學,成為宋代理學之大成,其中《四書章句集注》成為后世欽定的教科書和科舉考試的標準。
不可否認,永嘉四靈的學術(shù)主張師承葉適,而且一生均在踐行。1197年,“偽學”升級為“逆黨”,“永嘉學派”基本上不能發(fā)出聲音。布衣翁卷一直在溫州醉心詩學?!坝兰嗡撵`”一直主張詩守正脈。他們推崇唐詩,認為“唐人尚意興”、“本朝人尚理”,詩就是詩,詩是純粹的,要講究意境、韻味,味在句外。他們要求自己的詩文必須“無一字有來處”,用現(xiàn)代人解釋的話:必須原創(chuàng),必須原創(chuàng),必須原創(chuàng),重要的話講三遍。有趣的是,永嘉四靈自己存世的詩作中,也有好多句子與遣詞就是抄襲前人或仿造的。話,說得太滿,有時也得自己打臉。學術(shù)之爭,往往如此。
永嘉四靈高標晚唐詩人賈島與姚合。
賈島少時出家,還俗參加科舉,累舉不中第,一生貧困潦倒,官微職小,祿不養(yǎng)身,死時家無一錢,只有一頭病驢和一張古琴?!巴魄谩币辉~,就是源于他的詩句。賈島的苦吟常常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一次他騎著驢,打著傘,在長安城的街道上想著一句詩句,沖撞了大京兆尹劉棲楚的轎子和儀仗隊,因此被抓起來關(guān)了一個晚上才放了。
姚合幸運一些,出自大名鼎鼎的吳興姚氏家庭,唐代名相姚崇的曾侄孫。他落第多次,寫過一首《下第》詩,表示自己無顏回鄉(xiāng)見父老。后來進士及第后,被授予正九品下階的武功縣主簿。做這種底層的小官吏,姚合覺得無趣,常常表現(xiàn)得三心二意:“微官如馬足,只是在泥塵。到處貧隨我,終年老趁人。”姚合甚至連工資都懶得去領(lǐng)了。
我們不能說詩人寫詩是為了發(fā)牢騷。但不可否認,牢騷發(fā)得好,有可能會成一首詩。大部分詩人選擇了一條比較孤獨的路,一路上沒人鼓掌,說得清高一點,學會了自嘲:“我經(jīng)過的路上鮮花遍地,我輕輕地為自己一人鼓掌?!?/p>
翁卷在詩作方面還是下了許多功夫:“貴精不求多,得意不戀事?!彼€是寫出一些好詩,并在詩壇上有了名氣。陸游的弟子戴復古就是他的鐵桿粉絲,一直想見翁卷,卻一直無緣,后來在湖南的道上邂逅,喜出望外,寫下《湘中遇翁靈舒》:“天臺山與雁山鄰,只隔中間一片云。一片云邊不相識,三千里外卻逢君?!?/p>
當時永嘉四靈有唱有和,創(chuàng)作甚豐。溫州人喜歡抱團。寫詩如同后來的溫州商幫做生意,人多了,大家多少都能玩出一點名堂。這應該是溫州歷史上的黃金時代。
1201年,皇帝心血來潮,改了年號,葉適起為湖南轉(zhuǎn)運判官。次年,朝廷為“偽學”平反,葉適改知泉州,陳傅良官復原職,許及之為參知政事。1203年,辛棄疾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翁卷急走紹興,參加辛棄疾主持的“秋風詩會”,準備人生的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1204年,《西巖集》出版,葉適為他作了序。當時《西巖集》好像沒有收錄《鄉(xiāng)村四月》,貌似后人作了補遺:“綠遍山野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p>
那一年,翁卷應該得意了。
五
詩,不能使任何事情發(fā)生。
翁卷深知這一點。詩與鶴一樣,只是取悅自己豐富人生的。如同有人喜歡唱歌,但不是每個歌唱者都能像王菲一樣,憑唱歌賺了錢成就事業(yè)。掌聲雷動時,歌唱者打了雞血,唱得更來勁。做詩與唱歌一樣也需要聽眾?!坝兰嗡撵`”在互動中完成了大量詩作?!叭`”去后,翁卷少有詩作存世,或許沒人喝采,世間無知音,作什么詩呢?
中國人喜歡自己的孩子個個“文武雙全”,上馬銀槍一抖,殺敵無數(shù);下馬急就詩詞一首,鏗鏘有聲。世上的事并非樣樣順心、有個文武雙全,既可以武起事,又可以文為業(yè):人生不濟時,鋼刀利劍失盡,仍可留一支狼毫呼嘯塵世。翁卷讀書時,百家諸子無所不讀,而且讀了大量的兵書。1205年初,翁卷投奔辛棄疾軍幕時,徐照、徐璣各有詩為其壯行?!端臀天`舒游邊》中,徐璣將他喻為諸葛亮,希望他出山羽扇一搖定下江山。溫州少雪,翁卷帶劍北上的那一年卻下了一場大雪。徐照的詩為后世留下當時的情境:“孤劍色磨青,深謀秘鬼靈。離山春值雪,憂國夜觀星?!?/p>
辛棄疾在紹興時,似與陸游有一些交往。翁卷投奔辛軍不久,辛棄疾即遭罷官,被貶回江西鉛山。次年,北伐失利,皇帝急了,突然想起辛棄疾。詔書到了江西,辛棄疾已一病不起。他起草了回奏,不久便死了。死前,他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從床上跳起來,抓過墻上的寶劍大喊:殺賊,殺賊!中國歷史上,一生躍馬橫刀,奔突千里,結(jié)果卻以詩詞聞名于世的,也只有辛棄疾和岳飛了。時隔千年,當我們重讀“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時,仍有金戈之聲,似有千軍萬馬殺到的磅礴之勢。辛棄疾死后不久,陸游去世。死前,他仍喋喋不休:“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p>
辛棄疾的詞是用生命寫的。翁卷的詩,路數(shù)不同。辛棄疾罷官后,他也不平,但落在紙上的《京口即事》不是急于抒情,而是把悲憤化為景語,收斂婉約,不露聲色:“夕陽波上寺,明月戍邊樓。一曲漁家笛,生予無限愁。”翁卷在此時作了與范仲淹同名的詩。
辛棄疾死于1206年9月。10月,金兵分九路南下。葉適在建康重用陳亮女婿厲仲方,力敵金兵。翁卷在江淮前線,歸于葉適麾下,擔任策士一職。1207年7月,葉適被調(diào)離江淮,翁卷所在部也遭遣散。這一次投筆從戎,匆匆收場,翁卷不甘:“興兵又罷兵,策士恥無名。乍見秋風起,猶生萬里情?!蔽叹硐騺矸磳υ谠娭兄苯邮闱椋@一次又有了例外。這首《贈張亦》中的張亦也是一名策士,“面帶燕趙色,口中亦作北語”,遭遣散后,報國無門,意志消沉。
11月,朝廷發(fā)生政變,主戰(zhàn)派遭清洗,葉適不再被起用;厲仲方被流放邵州;蔡任被黜,回到平陽老家撫琴臨帖。
翁卷南下后,去了江西豫章。當時他的姑表親包拯后人包履常在此主持教育,后出任吉水縣令。趙師秀在隆興幕府,永嘉宋倚教授吉州。包履常辦學時學館人滿為患,翁卷有沒有作用,不知。包履常出任吉水縣令時,對翁卷的建議有所倚重。當時的黑風峒民眾暴動,包履常正是聽從翁卷的撫琴而治,將其平息,后人稱此為“吉水之政”。
翁卷再一次走向抗金前線,在十年之后。期間,他大部分的時間在江西度過,后在撫州臨川深村建了三四間房子,還買了田地種樹種糧,歸隱山水。
六
翁卷看中臨川,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唐宋八大家”中,王安石、曾鞏、歐陽修均出自江西,其中王安石、曾鞏就是撫州人,王安石被人稱為“臨川先生”。葉夢得和陸游相繼來臨川居住、宦游,大力興辦教育,學館林立。晏殊、晏幾道也是臨川人。南宋科考進士中,臨川中榜308人,占全國的67.42%,公卿聳觀,朝野震動。明朝臨川幾乎是全國的出版中心,文風甚盛。湯顯祖著的《紫釵記》、《還魂記》、《南柯記》、《邯鄲記》,世稱“臨川四夢”。
翁卷在臨川客居時,常有文人訪問,應該不是很寂寞。
中國文人的求學講究頓悟,而且講究一個人在人跡罕至的山洞完成頓悟。王陽明謫貶貴州龍場,日夜反省,突然想到“心即理”,大徹大悟,后人稱之為“龍場悟道”。中國人的潛意識中,讀書人或在荒野遇一高人指點,或在某處找到秘笈都有可能:郭靖獲得《九陰真經(jīng)》、《武穆遺書》是合理的事;周伯通在桃花島左手右手互搏也符合邏輯;南懷瑾稱自己在靈巖參禪,追隨袁煥仙悟到正道;王十朋在樂清有多處山洞為讀書處;翁卷行走江湖,始終在鄉(xiāng)村。中國文人好像都是在大山深處獲得真知,而且喜歡在鄉(xiāng)間設立學院講道。這與當下學子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擠進北大清華哈佛斯坦福格格不入。
王陽明、南懷瑾有沒有頓悟,我等凡人自然不敢評說。翁卷在詩文中沒有提及自己求知的努力方向,也沒有要求自己必須大徹大悟。他只是按自己對詩文的理解,捉幾個文字造一些意境。詩里畫面均是小資的,如同長焦鏡頭的特寫,突出小景,背景不管如何雜亂均作虛化處理。
翁卷沒有解釋世界的野心,他只是努力美化事與物,一切平和,人間靜好。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翁卷如中國大多數(shù)文人一樣,動不動便不鳥諸事找處山水隱居去。
我們不能說中國文人有虛偽的一面,但許多出仕文人落魄后才去歸于山水,卻是不爭的事實。他們的隱居,并不是居于鄉(xiāng)野山林不入仕途,也不是向往入仕但卻無機會無能力入仕,更不是沒有文化的農(nóng)夫樵子細民野老式的生活。更多自命清高的文人隱修學問,等待有權(quán)力者發(fā)掘自己。最有名的算是姜太公,還有許由、巢父、列子、莊子、鬼谷子、張良、鄧禹、諸葛亮、劉伯溫、水鏡先生、徐茂公、陳摶、河上丈人等,都是這般待價而沽。隱士中,陶淵明當排第一。事實上陶翁二十多歲時開始出仕,不過做的都是些小官,四十一歲時還出任彭澤縣令。做官做到老年才歸隱,也不能算是真隱士。姜太公七八十了還出來做官,愿者上鉤,一生隱居,最終還真釣出一番功名。孟浩然詩畫俱佳,還擅長園藝,三十六歲時到洛陽求仕,無所得;四十歲時,到長安應試,落第;只得標榜自己不屑為官,老子逍遙山水多清逸。風流才子唐寅,科考無望后給自己的人生定了位:“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就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鳖櫻孜?、黃宗羲隱居時最熱心時局,暗里從事最激烈的反清運動。
中國隱士可界定為:時機來時出山,沒有時機就隱下去。
翁卷也是如此。1218年春,五十二歲的翁卷應丁焴之邀,奔赴蜀口前線再次參與抗金。丁焴在當時的南宋朝廷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屬邊緣人物,沒有足夠的資源也無力組織更多的資源去對抗金兵。翁卷應該很快離開了。正是這次出山,翁卷貌似離開臨川,四處行走,行跡飄忽不定。
這之前,徐照于1211年病逝,徐璣于1214年逝世。這之后,趙師秀于1220年病逝,葉適于1223年逝世。
武學、文采都是末術(shù),生離死別才有情真意切。孤獨的翁卷,作了幾首哭詩送友人:《哭徐山民》、《哭徐璣》、《悼舊呈趙紫芝》。翁卷在詩中不襲陳言,直抒胸臆。行文如果刻意堆砌詞藻,只因未到傷心處。趙師秀、葉適逝世時,他貌似沒有再作哭詩存世。
七
1224年,臨川田園荒廢。
翁卷再回江西,除了臨川,在江州待過一段時間。1227年冬回溫州,六十一歲,悲欣交集。薛師石作《喜翁卷歸》:“家貧病難愈,詩苦發(fā)全白。昨來扣我門,偶往比鄰宅?!瓘慕裥野簿樱瑳r有舊泉石?!痹娭邢M叹砼c他一起相守枯瘠。沒想到次年八月,比他年輕十歲的薛師石先翁卷而去。死前一月,薛師石默坐田頭,自作一詩,當作絕筆。無人作伴,不久翁卷又四處出游,不知去了哪里。直至1250年,作《題武義趙提干林亭》存世。那一年,他八十四歲。后不知所在,最后死于哪一年、葬于哪里,均無線索可找。余力先生《翁卷集箋注》花了大量的精力作箋注也無果,我更無力尋找更多。
現(xiàn)在回過頭看看翁卷的家譜。翁氏家族在樂清西鄉(xiāng)、東鄉(xiāng)及永嘉下仙、蔭溪均有地產(chǎn),辦有圖南書院,名下有溫州松廬。他的父母應該一直在故里生活。弟翁永年出過仕,而且高壽,享年九十三歲,葬于故里。有據(jù)可查的是,翁卷十一歲時在圖南書院從葉適學文,后貌似很少回故里。翁卷五歲時,王十朋逝于左原。翁卷現(xiàn)存詩作中基本沒有提及王十朋與故里風情的詩。翁卷娶妻朱氏,有二子:翁井和翁雋,詩作中基本沒有提及自己的家庭生活情況。他更像是一個獨行俠,一生都在仙游,一直在路上,高興起來作幾首詩,的確做到了不食人間煙火。
如果人生可以假設,或者可以重新來過,翁卷對自己的人生軌跡會不會作些調(diào)整呢?在大時代面前,個人的際遇是微不足道的,而且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何況人生沒有假設,一切均是命中注定。翁卷存世的最后一首詩中仍在描繪人間勝境:“武陵諸勝狀,如列在檐前。一郭樓臺日,數(shù)村桑柘煙。鳥啼春滿谷,秧綠水平田。中有漁樵影,吾詩詠不全?!?/p>
翁卷無法做到頓悟,就是假裝自己頓悟也不會。他用一生的時間追求詩意的存在,結(jié)果生活狠狠地教訓了他一番。他始終在漂泊,走,走,走,走了又走,一直找不到根的所在,只得營造大量的意象豐富苦逼的人生。這是詩人的宿命,或是一條不歸路。
一部南宋史就是一部抗金史。南宋在最后二十年聯(lián)合蒙古成功戰(zhàn)勝了金國,同時也斷送了自己的半壁江山。1279年3月19日,陸秀夫及趙宋皇族八百余人在崖山集體跳海自盡,許多忠臣追隨其后,十萬軍民殉國。翁卷有生之年應該沒看到這悲壯的一幕。歷史上,中國文化的許多領(lǐng)域在宋朝達到巔峰,人民生活富足,但結(jié)局一點也不詩意。后人稱此殉國行為為:崖山之后無中華。
三百年后,歷史開了一次不小的玩笑,痛定思痛的女真族再次崛起。1615年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城稱汗建國,1644年終于成功入主中原,建立大清王朝。這一些都不是翁卷的詩詞所要表現(xiàn)的范疇。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