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哈森
一
我家鄉(xiāng)的人們愛唱歌,一些年輕人喜歡唱那種俏皮、輕佻的歌曲,比如有一首歌叫《阿拉坦索娃》。歌詞的頭兩句是:“花斑馬是馬群中的花兒,阿拉坦索娃大姐是鄰里間的花兒……”當然,這種歌在諸如婚禮、壽宴等莊重的場合是不允許唱的,只是年輕人在野外碰到一起時唱著玩。我想,此歌傳唱時間不短,因為我小時候就聽到有人在唱。至于歌里的那個阿拉坦索娃是哪個年代的人,早已無法考證。但有一點還是比較清楚,那就是這個叫阿拉坦索娃的女人大概是一個風流的女人。你聽呀,“鄰里間的花兒……”,對女人而言絕不是一種贊美。后來,我的家鄉(xiāng)又出了一個叫阿拉坦索娃的女人,我就不由想,歌中的那個阿拉坦索娃有可能是這樣的人吧。
現(xiàn)在的這位阿拉坦索娃,人們稱她為北大草灘上的阿拉坦索娃。因為她家住在我們家鄉(xiāng)北邊大草灘上,緊靠一條公路。
我們老家,說來還是比較落后。其他地方的人大多都有私家車了,出門十分方便,而我們老家的牧民來來往往都還靠騎馬。雖說阿拉坦索娃門口有那么一條公路,經常有車輛過往,但我們家鄉(xiāng)沒幾個人指望能搭上那些汽車。偶爾有人想乘坐那些路過的汽車,站在路旁招手,卻沒有司機肯停下來拉他們。因此,汽車走汽車的路,牧民們還是會騎著馬晃悠。
但阿拉坦索娃是個例外,在這片草原上,她是最早坐上汽車出門的一個。那時候她已經三十多歲,離婚好幾年了。
據(jù)說有一天,一輛汽車在路上拋了錨,其位置距阿拉坦索娃家不遠,從下午到太陽西沉停在那里一動不動。一位牧民路過那里,見一位司機滿身油污車上車下地忙著修車。那位司機的臉上寫滿了饑餓、疲憊、煩躁。不過,那位牧民絲毫沒有憐憫的意思,也沒想過要幫他,反而有了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我們牧民偶爾想搭個車,站在路旁招手,你們不是連瞧都不瞧我們一眼嗎?原來你們也有這個時候啊??磥黹_車的有時還不如我們騎馬的省事。那個牧民走過去不久,天也就黑了。
不知道是阿拉坦索娃去叫那位司機到家里的呢?還是那位司機發(fā)現(xiàn)附近有一戶人家自己跑過去的?總之,黑夜里又一位牧人路過阿拉坦索娃家門口,發(fā)現(xiàn)她家的燈光異常明亮,聽到阿拉坦索娃在唱歌,一位陌生男子大聲說笑。第二天,那位司機修好了車,但沒有走,而是停到阿拉坦索娃家門口,第三天才離開她家,有人還看見阿拉坦索娃坐上那輛車走了。
從那以后,阿拉坦索娃家的門口經常有汽車停留,阿拉坦索娃也隔三岔五地將牛羊托付給鄰居就消失幾天。到了后來人們說,路過的大貨車到了阿拉坦索娃家門口便出故障的多了起來,尤其到了夜晚的時候更是如此。再到了后來,人們開始稱阿拉坦索娃為車隊隊長。
阿拉坦索娃家向西兩公里外住著嘎查主任[1] 巴圖達賚一家。巴圖達賚的老婆經常跟丈夫說阿拉坦索娃的壞話。按她的說法,阿拉坦索娃簡直就是病菌污染源,男人們只要接近阿拉坦索娃,不想墮落都不可能。接著她又舉出很多實例。雖說那些實例想象的成分太多,但老婆每天如此嘮叨,巴圖達賚便從不敢去鄰居阿拉坦索娃家,雖然兩家住得很近。然而有一天,巴圖達賚第一次去了阿拉坦索娃家,而且還是奉老婆之命去的。
那天巴圖達賚老婆肚子痛的老毛病犯了,疼得炕上直打滾,她說要是這樣疼下去就沒法活了。巴圖達賚站在她身旁抓耳撓腮急得團團轉,說:“要不……去蘇木[2] 醫(yī)院吧?!睆倪@里到蘇木怎么說也有四十公里,怎么把站都站不起來的老婆帶到蘇木?但巴圖達賚其實已經想到了一個辦法。不過,他不想自己說這個辦法,而是希望從老婆嘴里說出來。
“那就快去吧?!崩掀挪辉俅驖L兒了。
“可是怎么去蘇木呢?嘎查的摩托車壞了,有一輛馬車,還被貢楚克借走了……”
“你就沒有別的法子?”
“要是有一輛汽車,或者有一個認識司機的人……”
聽了這句,他老婆不可能想不到阿拉坦索娃?!澳悄憧禳c去求求阿拉坦索娃呀?!?/p>
“去求她?……”
“你老婆疼成這個樣子,你還猶豫什么呢?要是說救命,也許阿拉坦索娃比你管用。你要是不去,我爬著去求她……”
巴圖達賚裝出一副不情愿的樣子:“那,我去說說看吧……”
巴圖達賚去阿拉坦索娃家后怎么求的,阿拉坦索娃怎么說的,沒人知道。后來巴圖達賚跟人說:起初我出了家門,真是“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決定不去,另想辦法”,這個時候吧,剛好看見阿拉坦索娃坐一輛汽車過來。后來有人問起阿拉坦索娃,她說那天她剛好在家,巴圖達賚慌里慌張跑過來說他老婆病了,能不能給送到蘇木。她就領著巴圖達賚跑到公路上,沒過多久,一個與她相識的司機開車過來了,她就讓那輛車拉著他們兩口子去了蘇木醫(yī)院。
不管怎么說,到了蘇木讓老婆住院后,巴圖達賚請司機和阿拉坦索娃吃了飯。有人見阿拉坦索娃和司機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兒,巴圖達賚像個侍從敬酒點煙,點頭哈腰地忙著。
巴圖達賚的老婆輸了兩天液,康復了。夫妻倆進商店買了一些東西,就思謀著怎么回家,見阿拉坦索娃坐一輛車,停在他們跟前兒。
阿拉坦索娃從駕駛室探出頭說:“要回去嗎?”
“是啊……”
“那就趕緊上車吧??禳c……”阿拉坦索娃又嘟囔,“真麻煩?!?/p>
那輛車的駕駛室有前后兩排座,阿拉坦索娃坐在前排司機身旁。巴圖達賚夫婦像是做錯事兒的孩子,滿臉堆笑,點頭哈腰上了車。
“好了,朝我家開吧……”阿拉坦索娃命令司機,又轉身對著巴圖達賚夫婦說:“要是沒碰見我,你們想咋回去?”
雖說是左鄰右舍多年,巴圖達賚夫婦跟阿拉坦索娃見面的時候甚少,前幾天一起坐車到了蘇木,但巴圖達賚照顧老婆一路緊張,他老婆也是疼得一路閉著眼睛,所以他們誰也沒仔細打量阿拉坦索娃。他們今天才發(fā)現(xiàn)阿拉坦索娃跟以前大不一樣了。頭發(fā)燙了,染棕紅色了,嘴唇打了血紅血紅的口紅,穿了黃白對半拼色的那么一件衣服。
“要是沒有客車,那只好徒步回去了……”巴圖達賚說。
“唉,你們也真是可憐啊……”阿拉坦索娃嘆息。
巴圖達賚夫婦沒吱聲。
嘎查主任這個職位究竟算不算領導職務?巴圖達賚一直沒有想明白。即便算,那也是排在領導干部序列最末端的一個職位。但是在全嘎查,卻沒有一個人說過巴圖達賚“可憐”。所以,起初聽阿拉坦索娃的話,巴圖達賚以為自己聽錯了,暫且不說我是不是“可憐”,但無論如何輪不到阿拉坦索娃這樣的人來說吧?他感到心里很不舒服。
阿拉坦索娃從前座轉身繼續(xù)跟他們說話。
“巴圖達賚,你可不能這樣當這個嘎查主任,你怎么不長長心眼,哪怕把嘎查的草場租出去也能撈點錢吧?”
巴圖達賚的老婆忍不住了,說:“再怎么著,我們也不做那種腐敗的事?!?/p>
“嘿,還說啥漂亮話呢,大家聽你這么說會笑死的。其實你們也愛錢,只是沒本事掙。而今啊,沒本事掙錢可是讓人瞧不起的?!卑⒗顾魍蘩^續(xù)教訓道,“你看看別的嘎查那些領導,開著自己的車,帶著美女去大城市住豪華酒店……唉,巴圖達賚,你可真可憐呢?!卑蛨D達賚緊張得不敢說話了,他老婆氣得直打哆嗦。有那么幾次,他老婆想喊“停車,我們自己走回去”,但她畢竟剛出院,沒力氣,沒有勇氣徒步走幾十公里。
汽車終于到了巴圖達賚家門口,夫婦二人下了車。阿拉坦索娃從駕駛室探出頭說:“有啥困難就說一聲,唉,可憐的……”她的臉上滿滿的悲憫,揮手離去。
巴圖達賚夫婦進屋后,好長時間誰也沒說話。過了一陣兒,巴圖達賚的老婆還是沒沉住氣,說:“誰瞧不起我們都可以忍受,但像阿拉坦索娃這樣的貨色居然也……”
“要不是考慮你身子不好,我早就下車了。”巴圖達賚邊說邊擦汗。
巴圖達賚夫婦的寧靜生活似乎開始遭受了破壞。兩個人沒頭沒尾地聊幾句就沒話說了。
過了兩天巴圖達賚老婆說:“昨晚我失眠了,想了很多。阿拉坦索娃比我們有錢嗎?應該不是??墒侨思疫^的是啥日子?隔三岔五坐上汽車遠近都走遍了。有錢又咋樣?拿著錢站在路邊兒也沒有汽車給你停下。人家即便沒錢,不也像是坐自己的車一樣,來去逍遙嗎?”
巴圖達賚沒吱聲。
“那些汽車怎么都在她家附近出故障,司機怎么都會到她家門口就停車了呢?”
“你真不知道為啥嗎?”
“怎么不知道呢?不過,我想不明白的是為啥像她那樣的女人,活得比誰都風光呢?要是放在過去,這就是生活作風問題,不處理才怪呢。現(xiàn)在的領導們怎么不管這個了呢?”
“就是啊,現(xiàn)在的事兒……”
在全嘎查,比巴圖達賚夫婦生活富足的人也不少。然而,當他們覺得阿拉坦索娃都比他們活得滋潤的時候,還是覺得受不了。但受不了也沒有辦法,阿拉坦索娃過得就是比他們好。因此他們惱火,憋屈,又無可奈何,變得茶飯無味,經常失眠。
二
巴彥都榮跟巴圖達賚關系緊張已經很多年了。
巴彥都榮是從心底喜歡阿拉坦索娃的。二十年前,巴彥都榮和阿拉坦索娃曾經好過幾個月。巴彥都榮這輩子都忘不了,那次的愛情是在一個大雨瓢潑的夜晚忽然來臨的。
那次的雨,來得真是很突然。太陽落山時西北方的天空中升起團團烏云,眨眼間就飄到巴彥都榮頭頂上,沒頭沒腦地下了起來。那時,巴彥都榮正在野外尋找他家唯一的小牛。他不知在哪兒避雨,急得東張西望,望見不遠處有一間破舊的空房子,一個女孩門里探出頭向他喊:“快……過……來!”那人便是阿拉坦索娃。
那個空房子,對巴彥都榮來說是激動欣喜和煩惱憂愁的開始,即便二十年后那個房子早就沒了,在巴彥都榮心里卻記憶如初。
被雨困在破房子里的兩個年輕人說著笑話向外望。屋外驟雨依然。
阿拉坦索娃問:“你怎么也被雨困住了?”
“找我家的小?!隳??”
“去蘇木供銷社買了點東西,回家的路上就下雨了嘛!”
“這雨可沒停的意思呢。”
阿拉坦索娃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臉紅了,笑個不停。
“怎么了?”
“這雨要是真的下個不停,咱倆是不是得住這里啊?”
“還真是……”
“你肯定希望這雨千萬別停吧?”阿拉坦索娃笑個不停,快被自己的笑嗆住了。
巴彥都榮聽了這個話有點緊張,向外望。這雨可真是沒有停下的意思。他的馬就拴在門口,雨水順著馬鬃往下滴落著。
阿拉坦索娃:“你吸煙嗎?”
“煙?什么煙?”
阿拉坦索娃打開包,拿出一包煙:“要是家里來客人,是要敬煙的,所以買了幾盒。咋樣?咱倆吸吸看?”
“那……好吧?!?/p>
阿拉坦索娃從包里再拿出火柴,一人點了一根煙,吸了幾口差點嗆住了。天很快就黑了。雨還是下得很急。
“站著干啥,找個地方坐會兒吧?!卑⒗顾魍薨褔礓佋诳谎厣?,說:“坐這兒吧?!?/p>
巴彥都榮跟阿拉坦索娃并肩坐了下來。感覺阿拉坦索娃的呼吸聲離他很近,她的身子仿佛散發(fā)著熱氣。
“咱倆講故事吧?”
巴彥都榮說:“我不會講故事?!?/p>
“說笑話也行?!?/p>
巴彥都榮說:“你先說吧。”
“那……你聽著。一個蘇木干部下鄉(xiāng),走著走著天黑了,碰到一戶人家,于是他想借宿,進去一看,只有一個婆娘……”她捂著臉笑了起來,“這個,接著沒法講。算了。這種笑話,也就是你們男人才說得出口?!?/p>
巴彥都榮說:“我可沒聽過那樣的故事,更不會講?!?/p>
阿拉坦索娃不再笑了,一臉嚴肅地說:“那就是說,你還沒成為真正的男人?!?/p>
巴彥都榮想,她這個可是在小瞧自己,有點不高興地說:“真正的男人會怎樣?”
“真正的男人嘛,見了女人就會說一些讓她們臉紅心跳的俏皮話……”阿拉坦索娃說罷又問,“你談過戀愛嗎?”
“沒,沒……你談過戀愛嗎?”
“沒有,不過……聽說談戀愛特別好,擁抱,接吻,跟電視上的一樣。”阿拉坦索娃說罷臉又紅了:“那天我在井邊兒飲羊,牧馬人東日布大哥來,可把我急壞了?!闭f著她又呵呵笑了起來。
“怎么了?”
“怎么說呢?我跑掉了……”
那一夜的雨下得真是猛,好多人家的房子都漏了雨,少數(shù)幾家破舊的房子差點塌了,雖說對這些人家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但是對巴彥都榮和阿拉坦索娃來說,真是成了今生難忘的美好記憶!
在我的家鄉(xiāng),很注重走馬。會將走馬的尾巴給扎起來,不僅馬脖子上給戴上鈴鐺,手巧的婦女們還會縫制一種繡花的裝飾帶佩戴在馬的前額上。巴彥都榮騎的雖說不是走馬,幾天后也戴上了那種裝飾帶,當然是阿拉坦索娃給縫的。
雖說世界上的女孩很多,巴彥都榮再也想不起阿拉坦索娃之外的女孩;雖說世界上的男人很多,巴彥都榮卻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那一個。然而,他倆的愛情沒能持續(xù)多久就吹了。
巴彥都榮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不只是他的馬,同齡的幾個小伙的馬都戴上了裝飾帶,而且繡出來的花草跟他那匹馬的裝飾帶大同小異。他這才明白阿拉坦索娃不只是給他一個人縫制了裝飾帶,就來氣。接著,有關阿拉坦索娃的流言也多了起來,說她跟哪個哪個小伙子如何如何。接著又有人說,看見阿拉坦索娃跟一個下鄉(xiāng)的年輕干部同騎一匹馬走在野外。還說那可不是一般的騎馬,而是兩個人在馬背上擁抱在一起了。還沒等巴彥都榮分清真假,阿拉坦索娃卻來見他了。
幾個月間,阿拉坦索娃明顯長高了。身材高挑而健壯,滿面紅光,眼睛里像是有一把火焰。巴彥都榮想到干涸的原野小草忽遇甘霖,幾日內便會秀美挺拔。阿拉坦索娃真像那樣的小草。
“那么……你……”巴彥都榮想問一句,但又不知如何問,猶豫著。
“我……喜歡上一個小伙子了?!卑⒗顾魍拚f這句話時眼睛里仿佛有千萬個火星。
“你說的小伙子……是那位干部?”
“是啊,你也聽說了?”阿拉坦索娃的神情充滿了激動和驕傲。
巴彥都榮說:“那個干部,聽說人家在盟里有工作。說不準人家還有家室呢?!?/p>
“聽說有一個孩子……”
“那你明知還喜歡人家……”
“喜歡,又不是要嫁給他?!卑⒗顾魍尢兆淼卣f。
巴彥都榮本來要跟阿拉坦索娃理論一番,但此時已經沒了脾氣。他這才明白阿拉坦索娃原來是這樣一個人。他甚至慶幸自己沒有跟她走得太近,今后更應該離她遠一點。不過說實在的,阿拉坦索娃走后,他還是有點感傷。
阿拉坦索娃的壞名聲很快傳起來。巴彥都榮雖然跟她沒有瓜葛了,但還是為她擔憂。一個女孩子家,要是有了壞名聲,那名聲可是像影子一樣伴隨她一輩子啊。然而,阿拉坦索娃好像不理會別人在說她什么,過得仍然興高采烈。在我的家鄉(xiāng),最早染發(fā)的是她,最早穿奇裝異服的是她,最早去南方大城市逛了一圈的也是她。幾年后,阿拉坦索娃跟外地來的一個叫麻格斯日的生意人結了婚,沒過兩年又離了,從此一個人過。
巴彥都榮的婚事也沒能順利。不知是擔心再遇到阿拉坦索娃那樣的人呢?還是因為阿拉坦索娃占據(jù)了他的心,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孩呢,當有些女孩自己找上門來,或者別人給他介紹對象的時候,他就那么猶猶豫豫著,到了三十還是光棍一條。后來跟一個帶孩子的寡婦搭伙在一起,沒到一年那個女人就沒了,給他留下一個五歲的兒子和看病欠下的三萬元債務。巴彥都榮除了料理生計,又攤上了撫養(yǎng)那個孩子的義務,真是吃盡了苦頭。
三
巴圖達賚的老婆往回趕羊群時,看見阿拉坦索娃家門口停著一輛大卡車。雖說阿拉坦索娃門口停車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但是看見有幾個人從車上往屋子里搬東西,不免有些好奇。再說了,在她生病的時候阿拉坦索娃給她找車送到蘇木醫(yī)院,不管怎樣,她得感謝人家。巴圖達賚的老婆不得不明白遇事找阿拉坦索娃是最便捷的辦法。他們夫婦倆商量過請阿拉坦索娃來家里吃個飯,但還是猶豫,他們怕阿拉坦索娃說不中聽的話?!澳銈冋鎵蚩蓱z的”——這種話阿拉坦索娃是張口就來的。這種話,在巴圖達賚夫婦而言,比謾罵還難聽。再說,不管怎么說,巴圖達賚是嘎查領導,阿拉坦索娃請他吃飯實屬正常,可要是巴圖達賚請阿拉坦索娃吃飯,人們就會覺得奇怪。巴圖達賚夫婦就這樣猶豫到了今天。今天看到人們往阿拉坦索娃家里搬運東西,巴圖達賚老婆想,不管咋樣去看看,說兩句好聽的話,幫她搬點兒東西也行……
巴圖達賚老婆如此想著,到了阿拉坦索娃家門口,見兩個人站在凳子上,往門的上方掛寫有“阿拉坦索娃小賣部”的木板,其余幾個人在往里搬運裝紙箱的貨物。阿拉坦索娃站在一旁,指揮著那些人。原來,阿拉坦索娃要開商店了!
幫阿拉坦索娃搬東西的是本嘎查的幾個年輕人。他們見嘎查領導夫人來了,都點頭微笑致意。阿拉坦索娃不知道是因為忙,還是怎么的,壓根兒斜眼都沒瞧她一眼。
巴圖達賚的老婆走到她跟前兒說:“你這是要開商店啊?”
“牧人為了買點生活用品,都要跑到四十公里外的蘇木。多難??!這里要是開這么一個小賣部,不是方便大家嗎?”阿拉坦索娃說完這句,又指揮那些人安頓那些貨物。
“你可真是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卑蛨D達賚老婆說。
“這個主意,應該是由嘎查領導想的,可是那些飯桶想不到,只好我來想辦法了?!?/p>
巴圖達賚的老婆沒再吭聲,走了。
起初沒人看得起阿拉坦索娃的小賣部。人們眾說紛紜:“阿拉坦索娃開商店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雄鷹飛不到的地方,蝴蝶能飛到?笑話。”不過,雖然他們一方面如是說,另一方面卻不斷去她那里買東西。即便是巴圖達賚夫婦,也需要從阿拉坦索娃小賣部買東西。不過兩個人誰也不愿意去她家。原因就是怕阿拉坦索娃那些譏諷的話語。正在這時,忽然聽說旗委書記要專程來看阿拉坦索娃的小賣部了。
那天,巴圖達賚的手機叫個不停。在外面修網圍欄的巴圖達賚正忙得不耐煩,接了電話一聽,是蘇木黨委書記的聲音。
“你們嘎查的阿拉坦索娃開了商店?”
“是個小賣部。”巴圖達賚回答。
“旗委書記說要來視察那個商店。你們得有點準備。跟阿拉坦索娃說好好收拾收拾家,再穿個像樣的衣服??赡軙栮P于商品經濟的認識和面臨的問題什么的。說啥,得提前做個準備。”
“啥時候來呢?”
“聽說是明天。相關部門領導和記者什么的,可能來十幾個人?!?/p>
巴圖達賚揣了手機就向阿拉坦索娃的家跑。阿拉坦索娃一個人在小賣部。說是小賣部,巴圖達賚沒看到貨架什么的,大大小小的紙箱堆得滿地都是,無處下腳。
“蘇木書記來電話說,明天旗里的德力格爾書記要來視察你的小賣部,讓你收拾好家里,穿著像樣一點,領導來了說幾句得體的話?!卑蛨D達賚說完,蹙眉說,“你這個還算是商店?怎么這么亂?”
“什么?……明天就來?”阿拉坦索娃想了想對巴圖達賚說,“趕緊找?guī)讉€人來幫幫我。”
巴圖達賚有點不高興:“你說什么?”
“你以為只是我的事兒?這可是全嘎查的事。旗里的書記要是看我的商店不順眼,肯定會對你不滿……”
巴圖達賚生氣也沒轍,出去叫來了附近的小伙子。接著,巴圖達賚他們幾個像是阿拉坦索娃家雇的傭人一樣為她干起活。阿拉坦索娃點了一根香煙,指揮著他們。不管怎么說,人多力量大,沒一會兒就弄整齊了。阿拉坦索娃打開幾個罐頭,煮了手把肉,請他們喝酒。
第二天晌午巴圖達賚穿上新衣服去了阿拉坦索娃家,在外面等候領導們的光臨。到中午的時候,四五輛小車魚貫而來。巴圖達賚迎了過去,想跟領導們握手。這時阿拉坦索娃從屋里跑出來,跑到他前面,跟第一個下車的蘇木書記握了握手。
“歡迎領導們光臨指導!”她笑著說。
蘇木書記把阿拉坦索娃介紹給隨后下車的旗委書記德力格爾。德力格爾書記久久地握著阿拉坦索娃的手說:“你就是阿拉坦索娃?。靠茨愕拇┲膬合衲撩衲?。新時代的牧民就該這樣。”記者們開始拍照。德力格爾書記笑著說:“好好拍,在盟報和電視上都好好宣傳?!?/p>
拍照時,巴圖達賚也想加入,可是沒人叫他,他猶豫了一下,就站在一邊。他想,也許拍完照后,蘇木書記會向德力格爾書記介紹他吧?然而,蘇木書記壓根沒想起他。阿拉坦索娃請大家進了屋。巴圖達賚有點傷心,但還是跟了進去。
他進屋的時候,阿拉坦索娃跟兩位書記已坐在炕上,屋里站滿了隨從人員,還有兩位記者,沒有巴圖達賚下腳的地方。阿拉坦索娃跟兩位書記說笑了一會兒,忽然看見了巴圖達賚,就說:“哎呀,你快上茶呀?!卑蛨D達賚快氣炸了,但也沒法子,找了碗給他們上了茶。德力格爾書記望著阿拉坦索娃問:“你們嘎查總體情況咋樣?談談你的看法吧。沒關系,有啥說啥?!甭犃诉@句,巴圖達賚的心不由怦怦直跳。誰知道這個阿拉坦索娃會說出啥話呢?
不過,阿拉坦索娃沒說嘎查領導的不是,笑著說:“我們大家也在努力呀。不過,我覺得上級不怎么關心我們這個嘎查呢。您當我們旗委書記都一年多了,今天才來我們嘎查視察吧……”
巴圖達賚聽著就緊張。這個婆娘怎么開始教訓起旗委書記來了,人家生氣了咋辦?便偷偷看德力格爾書記。德力格爾書記卻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笑著說:“你批評得對,我愿意接受?!庇终f:“有啥困難就說啊。”
“缺資金。您看啊,連放貨物的貨架都做不起呢?!?/p>
陪同德力格爾書記來的某個部門負責人立馬說可以借貸扶持商品經濟基金的低息貸款。
“嘎查領導沒來嗎?”德力格爾書記這才問。
“我,在這兒……”巴圖達賚急忙回答,“我是這個嘎查的嘎查委員會主任?!?/p>
“你怎么看阿拉坦索娃的這個小賣部呀?支持嗎?”德力格爾書記笑著問。
“阿拉坦索娃是牧民中從事商品經濟的典范。我們在盡力……支持……她。”巴圖達賚結結巴巴地說,已經渾身是汗了。他怕德力格爾書記讓他談談怎么支持的,那他就沒話可說了。好在德力格爾書記沒那么問,說了幾句鼓勵阿拉坦索娃的話就走了。
四
人們說,阿拉坦索娃家門口經常有喜鵲叫。喜鵲是吉祥的鳥,在誰家門口叫,誰家就會有喜事。巴圖達賚的老婆放羊回來對丈夫說:“人們說得沒錯,她家門口真有幾只喜鵲在叫?!?/p>
這些天巴圖達賚一直悶悶不樂。德力格爾書記來訪那次,他在阿拉坦索娃家扮演的幾乎是一個仆人的角色。他能高興嗎?盟電視臺報道了阿拉坦索娃,報紙上還登了圖文報道,旗里的相關單位開始經常來關心阿拉坦索娃……越是如此,巴圖達賚就越是氣惱不堪。盟報上刊登了阿拉坦索娃和德力格爾書記坐在炕上談笑的照片。一看到這個照片,他就想起自己在下邊給他們忙著倒茶的情景,氣不打一處來。
“你知道人們在說什么嗎?他們說阿拉坦索娃當嘎查領導都比巴圖達賚強?!?/p>
“那讓她當好了,我還真不想當了?!?/p>
“你別生氣啊。不能說他們的話完全不對。阿拉坦索娃跟德力格爾書記已經很熟了,對咱們嘎查有好處呀?!?/p>
“明白了,原來阿拉坦索娃是我們嘎查的真正大救星?!?/p>
人們對阿拉坦索娃的態(tài)度開始變得有多種了。年齡稍大的還是看不慣阿拉坦索娃。他們對阿拉坦索娃上報紙上電視表示不屑,覺得這是世風日下的表現(xiàn)。他們搖頭說:“以前的報刊可都是贊揚先進模范人物的。現(xiàn)在倒好……”不過,大多數(shù)人開始擁護阿拉坦索娃。因為他們缺什么就去阿拉坦索娃那里買,真是太方便了。不過,還有一些男人以買東西為借口跑到阿拉坦索娃家,一待大半天。聽說那些人也不是在那里白白地喝茶聊天,而是為阿拉坦索娃干活兒,還很情愿的樣子。各種流言都有,但阿拉坦索娃已經聽慣了那些,百煉成鋼了,根本不在意。她家里整天傳出嘻嘻哈哈的笑聲。
唯獨巴彥都榮去了,阿拉坦索娃從不指使他做任何事。人們慢慢看出了這一點。
巴彥都榮的那個繼子這個時候也有二十多歲了。這些年,為了撫養(yǎng)那個男孩,巴彥都榮真是吃盡了苦頭,現(xiàn)在剛剛有了喘息的機會,有空串串門聊聊天了。前面說過巴彥都榮和巴圖達賚有矛盾。矛盾的起因是巴圖達賚看巴彥都榮不順眼,經常訓斥巴彥都榮沒按時繳納牧場費,批評他沒有圍好草場,罰他的牲畜進了鄰居的草場……這樣的事兒多了,安守本分的巴彥都榮也開始來氣了。就這樣,有一次他倆在牧場上打起來了。那正是在禁牧期。上面一個巡視組下來視察,正好看見巴彥都榮和阿拉坦索娃兩家的羊群從羊圈里跑出來散到野外。巡視組批評了巴圖達賚,巴圖達賚氣惱之余跑到巴彥都榮家。巴彥都榮正在往回趕跑出去的羊群?!叭虏闆]有像你和阿拉坦索娃這樣拖大家后腿的家伙。”巴圖達賚訓斥他。巴彥都榮本來為羊群跑出去的事兒惱火,一聽這話就沒能把持自己,說:“有本事,你就趕我們走?!卑蛨D達賚大叫:“這次得重罰你?!薄澳愠肆P款,還會點兒啥?聽說你爹在‘文革的時候打過人……”“你爹那時候也咬了不少人……”他們的話都說到了這個分兒,能不結仇嗎?所以,一聽巴彥都榮開始在阿拉坦索娃家出現(xiàn),巴圖達賚更是心中不快。巴圖達賚想,這倆臭家伙在一起一定是在鼓搗與我為敵吧,能把我怎樣?駱駝再蹦跶也蹦跶不上天。
然而,雖然巴圖達賚暗暗發(fā)誓再也不去阿拉坦索娃家,卻又遇了一件事,不想去都不行了。
我們嘎查與毗鄰嘎查之間發(fā)生了草場糾紛,糾紛很快又升級到破壞圍欄網、打傷牛羊的地步。兩個嘎查都去打官司,開始各找各的靠山。其實這樣的事兒也不是頭一回發(fā)生,兩個嘎查糾紛由來已久。但是每每發(fā)生糾紛打官司,總是以我們嘎查敗訴而告終。這幾乎成了一個規(guī)律,大家就罵巴圖達賚是飯桶一個。所以巴圖達賚這次對打贏官司沒有一點信心,但他老婆的一句話卻提醒了他。
“真沒人管得了那幫強盜了?你去找領導呀!”老婆說。
“沒用的。”巴圖達賚說。巴圖達賚有點畏懼領導,在領導面前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所以領導們也不怎么理他。
“去求求阿拉坦索娃。她跟德力格爾書記不是很熟嗎?”
巴圖達賚想了想,點了頭。走到阿拉坦索娃家門口,見門口停著一輛皮卡,是新車。他聽說阿拉坦索娃買了汽車,看來是真事。進屋看見巴彥都榮坐在炕上。
“啊……你好?”巴圖達賚的表情甚是不自然。
“當然好著哪,有你這樣的領導,能不好嗎?”巴彥都榮冷著臉。
“阿拉坦索娃不在家?”
阿拉坦索娃從里屋走了出來。她剛洗完頭,拿幾個卡子橫豎卡了幾下,顯得整個臉都是歪的。
“你今天怎么來我家了?”阿拉坦索娃問。
“你能領我去見見德力格爾書記嗎?那邊嘎查的太欺負咱們了?!卑蛨D達賚說。
阿拉坦索娃欣然答應了,換了衣服化了化妝,商店交給巴彥都榮,開著皮卡跟巴圖達賚去旗里。
五
阿拉坦索娃和巴彥都榮決定生活在一起,開始籌備婚禮。按理,年過四十的兩個人,可以辦得簡單點兒。但是,阿拉坦索娃說一定要辦一場轟動遠近的盛大婚禮。這個消息傳出去,大家眾說紛紜?!跋腱乓约河绣X吧?”“老都老了,還這么折騰干啥?”“難道你們不知道阿拉坦索娃的為人?干啥不都得轟轟烈烈的?”“不管怎樣,一定是一場隆重的婚禮啦……”
阿拉坦索娃和巴彥都榮去大城市買衣服,順路去邀請德力格爾書記參加婚禮,請旗電視臺的播音員當婚禮主持……大家期待的婚期越來越臨近了。
但因為一件事,這個婚禮黃了。
有一天,阿拉坦索娃去蘇木回來后,跟巴彥都榮說:“那個麻格斯日撞車重傷了?!?/p>
“???怎么啦……?”巴彥都榮見阿拉坦索娃像是哭過的樣子,眼睛都紅了。麻格斯日是她十幾年前結婚又離了的那個男人,巴彥都榮是知道的。
“聽說沒了知覺,在醫(yī)院躺著呢。我得去看看。”
“那快去吧?!?/p>
阿拉坦索娃趕緊去了旗里,巴彥都榮留守看家。到了晚上,阿拉坦索娃來了電話:“內臟都傷了,醫(yī)生說得去大城市醫(yī)治。他沒老婆孩子,只好我?guī)ァ!庇终f:“你把我的銀行卡給我送來?!?/p>
就這樣,阿拉坦索娃帶麻格斯日去了大城市。先是說他們在北京,后來又說去了上海。一個月后,阿拉坦索娃來了電話。
阿拉坦索娃的聲音特別平靜?!盎硕嗳f,命是保住了。但是大腦傷了,恐怕這輩子都醒不過來了。只好我來照顧了?!?/p>
“?。?!這……”巴彥都榮在這頭不知所措。
“看來咱倆沒有在一起生活的緣分。你找個伴兒吧。我的房子,我的商店,你做主賣了吧。錢給我寄過來就好。我在旗醫(yī)院附近租了個房子……”
從此,阿拉坦索娃再也沒回來。我家鄉(xiāng)的人們到了旗里會去看望阿拉坦索娃。他們說,租房的里間躺著一個毫無知覺的人,吃得很胖,紅光滿面,但沒有知覺。阿拉坦索娃在外屋放著錄音機哼著歌。阿拉坦索娃的神情,看不出一絲疲憊,看不出愁苦,臉色依然紅潤,也比原先胖了一點??磥硭疹櫜∪苏疹櫟煤?,房屋也收拾得整潔。
這就是阿拉坦索娃,什么難事都奈何不了她,家鄉(xiāng)的人們如是說。
(作者阿云嘎為內蒙古作家,小說譯自《花的原野》2016年第3期,原文為蒙古語。)
注釋:
[1] 嘎查,相當于村。嘎查主任,即村委會主任。
[2] 蘇木,相當于鄉(xiāng)。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