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半農(nóng)
在方言中,腌咸肉被說成“鹽咸肉”,腌菜成了“鹽菜”。“鹽”在此成了一個特色動詞。這種說法記錄在文獻并流傳至今,如“橋下一細家取欲烹食,其妻鹽而藏之”?!皡钦Z以鹺腌物曰鹽”,“生瓜,一名筲瓜,或醬,或鹽,皆可菹。”
鹽菜一年四季都可進行,各種蔬菜也“皆可菹”,如青菜、茄子,加點鹽擠捏幾下,就“鹽”好了,洗凈裝盆后再加點麻油,別有風味。方言稱此為“暴捏菜”“捏落蘇(茄子)”,到了官話里有個好聽名字:生拌。這都屬于“暴鹽”,隨“鹽”隨吃,都是即興或臨時起意的。
鹽菜看似簡單,不就是往菜里放鹽嗎? 但各人鹽出的味道就是不一樣,方言說是各人“鹽手”的關系,這“鹽手”有點像打牌中的手氣,但又不完全一樣。家里就數(shù)母親“鹽手”好,鹽的菜好吃。我也鹽過菜,甚至學著母親的樣,一個步驟也不少,味道就是“推扳”(方言:差)一點。有的憶舊文章說,腌好的菜放在缸里吃一冬,其實,這樣的菜是要壞掉,甚至爛掉的。初冬鹽的菜要長期保存,民間有個好辦法,就是“回甏”——又是一個方言詞。即把鹽好的菜稍擠干后一棵棵放進一個個小甏中,放滿后塞進干凈稻柴,再從稻板地里挖來泥土,用水和好后搪在甏口上,讓其密封,再倒置地上,排列在壁腳邊。開春打開,甏里咸菜顏色變成金黃色,吃起來的感覺,尤其是吃菜心的感覺得用一句俗語形容——打耳光也不肯放。為什么,多了點酸味,這是咸菜的精華。東北小品里說,翠花上酸菜,酸菜其實也是咸菜。到了我們這里,一定會改成“小妹頭,上鹽菜”。
田里剩余的青菜到臘月底時,菜心開始蠢蠢欲動,立春一過,會像小孩一樣,借著地氣向上躥,一棵棵長高了。這躥上去的菜薹被稱為“菜劍”。菜劍是好東西,不管炒還是“鹽”后吃,都比它的母體好吃。而且“鹽”菜劍后還會多出一種副產(chǎn)品?!胞}”青菜后的鹵水沒有用場,只能倒掉?!胞}”菜劍的鹵水,卻能用它制菜鹵。菜鹵呈金黃色,極香,它喜歡太陽,且越曬越香,以后長期放置也不會壞。它可食用,如不是因為太咸,一定可以開發(fā)成飲料。菜鹵是百搭,燒任何菜都可用它當醬油,還可增加香味。用菜鹵燉蛋,味道香而過飯爽,再如把白炸蛋(方言:帶殼的白煮蛋)放到菜鹵里煮,就成菜鹵蛋,味道自然比所謂的茶葉蛋好吃,其香更不知要濃多少倍。
當它還在鑊子里燒時,香氣就從窗口飄逸到場地上空,再飄入各家屋里。這香味也提醒各家主婦,做菜鹵、菜鹵蛋的時節(jié)到了。季節(jié)如失去,就要隔整整一年了,因此沒有一家會放棄,那么多菜劍在田里排著隊等候呢。每年一到這個季節(jié)的晚上,不是這家在燒菜鹵,就是那家在炸(方言:煮)菜鹵蛋,形成一個菜鹵汛。汛里飄逸出來的香味,濃到可彌漫在整個村莊上空,久久不會散去,致使每個村民身上都會附著一重輕輕的鹵香味。菜鹵的香味一代代傳下來,不絕于村而成鄉(xiāng)愁。
現(xiàn)在,近郊、遠郊的農(nóng)田整片整片消失后農(nóng)民住進新村,種菜,挑菜,“鹽”菜這些活后代已不會,且受新潮養(yǎng)生理論影響,年輕人不吃或不大吃咸菜了,依附于農(nóng)耕社會的這些方言名稱必將逐漸消失,菜鹵之香也只存在于吃過一輩子咸菜、活了六七十年并還將繼續(xù)活下去的老人記憶之中了。
(摘自《文匯報》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