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輝

量子女友

李春輝

一

2063年的夏天，韓之光在紐約公共圖書館主閱覽室埋頭寫小說。紐約公共圖書館是世界五大圖書館之一，正門有壯闊的大理石階梯和兩尊巨型石獅，似乎隔絕了紐約常見的喧囂。主閱覽室裝飾有豪華的吊燈和富麗堂皇的天花板，雄偉的閱覽室如大教堂般莊嚴(yán)肅穆。韓之光油然想起了博爾赫斯的那句名詩：天堂是一座圖書館。

韓之光習(xí)慣于在圖書館寫作，各地的圖書館都有一種利于寫作的嚴(yán)肅氛圍。韓之光不慌不忙地打開微型手提電腦，準(zhǔn)備敲入文字。以往寫作通常很快進入狀態(tài)，這次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集中精神。

原因是對面的那位陌生美女。

第一眼就能看出她相貌酷似費雯·麗，而費雯·麗正是韓之光心目中最美的女神。她有一頭瀑布般的深栗色長發(fā)，鵝蛋型面龐上長有一雙碧綠的眼睛，深邃的眼睛閃耀著綠寶石的光芒。她似乎心神不定，眼神如大海般動蕩不安。

長期從事寫作，可以使一個人的觀察力變得敏銳。韓之光注意到她看書的速度驚人，每頁書都僅僅用2秒左右，她簡直在以一目三十行的速度在閱讀！韓之光去取資料的時候乘機看了一眼她讀的書：竟然是一些電腦和物理學(xué)方面的書籍！韓之光坐下后頭腦一片混亂，愈加寫不下去了。韓之光注意到她有一種極美的姿勢，起身取書時習(xí)慣性地向后甩一下長發(fā)，這種姿勢帶有公主的矜持與驕傲。

正在偷偷觀察對面的女郎，她徒然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用右手捂住胸口，趴伏在橡木桌子上，書也被她碰掉在地上。韓之光想：“難道她有心臟?。俊表n之光宛如被催眠一般向她奔去，俯身在她身邊焦急地問：“小姐，您怎么了？用不用幫您叫急救車？”

她坐了起來，臉色變得蒼白，小聲說道：“先生，謝謝您。我接收到了強烈的干擾信號，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了點問題，現(xiàn)在自我調(diào)整好了。”韓之光覺得她說話怪怪的。本來想表演好萊塢式的英雄救美，可風(fēng)波迅速結(jié)束，韓之光悵然地坐在她身旁。在圖書館交談是極不禮貌的，韓之光遞給她一張電子名片，電子名片上有他詳細(xì)的個人資料，韓之光低聲說道：“我是個自由職業(yè)者，隨時都有時間。您方便把您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我么？”

她歉意地笑了笑，說道：“我沒有私人聯(lián)系方式。還是我跟您聯(lián)系吧?！?/p>

韓之光愣了一秒鐘，不失禮貌地追問道：“至少可以告訴您的名字吧。”

她說道：“他們叫我斯芬蒂娜。對不起，我還有事情，改日見?！闭f罷，起身離去。她一走，韓之光的心仿佛也給帶走了，心中患得患失，暗暗埋怨自己笨拙，為何不趁機邀請她去喝杯咖啡？韓之光追了出去，只看到圖書館門前臺階上坐著一些閑散的紐約客，紐約人海茫茫，哪里能尋覓到斯芬蒂娜迷人的倩影？

此后一連半個月，韓之光每日都在紐約公共圖書館四處轉(zhuǎn)悠，那部長篇小說早丟在一邊了?？上狗业倌辱萌琰S鶴，再也沒有露面。

二

2006年夏天，我在南山圖書館的三樓旅游閱覽室寫科幻小說，我的小說都賣給《科學(xué)24小時》《科學(xué)畫報》等雜志，發(fā)表率還好，每年能發(fā)表十來篇小說。我在手提電腦上寫著新小說《量子女友》，陷入了瓶頸，寫不下去了。

小說主人公韓之光遇到了一位美麗的女郎斯芬蒂娜，可是斯芬蒂娜不見了。接著該如何寫呢？如何增加戲劇性？添加人物？增加意外？對于一個短篇小說來說，這都不是好辦法。

我的小說主人公都有我的影子，好的小說不就是一種自傳么？

我正在寫一部長篇仙俠小說，在寫長篇的間隙，我每月寫一篇科幻小說，或長或短，不僅僅是為了稿費，也是為了不斷有發(fā)表的好消息，來鼓勵自己。三樓的旅游部有大量的旅游資料，可以直接用于小說中，我寫的是硬科幻，二樓的科技書籍可以使小說“硬”起來。我沒有把長篇小說發(fā)到網(wǎng)絡(luò)上，因此我的寫作是異常孤寂的，無人喝彩，也無人批評。為了寫作，我辭職了，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我長嘆一聲，收起手提電腦走出圖書館，我由于讀書寫作過度，患有較重的頸椎病，每寫一段時間都要出來活動一下脖子。我寄食在父母家，父母家只有37平方米，只有一個房間，外加一個小廚房和一個小廁所，我寫作只好到圖書館，這里才有一個僻靜之所，又有免費的空調(diào)。在炎熱的深圳，這不是一個小問題。

我走到圖書館東面的小樹林，在芭蕉和榕樹的遮掩下做了一會兒頸部保健操，脖子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我感到有些頭暈，背著電腦包走到了圖書館南面的一個小賣部，小賣部坐著一個美麗的少女，她叫溫秋佳，比我小十二歲，性格活潑可愛，我經(jīng)常來買一瓶可樂，順便與溫秋佳聊聊天。

“作家來啦，”溫秋佳熱情地打招呼。二十來歲的少女，總是有一種獨有的魅力。她獨自守著這個幾平方米的小賣部，也是很寂寞的。小賣部沒有空調(diào)，只有一個落地扇不知疲倦地旋轉(zhuǎn)著。

“一瓶可口可樂，”我坐在了塑料椅子上。

冰鎮(zhèn)的可樂入口十分涼爽，我喜歡在寫作的時候喝可樂，有條件時還喜歡喝咖啡，可樂和咖啡能刺激我的寫作靈感。

溫秋佳是當(dāng)?shù)厝耍c四川或杭州人相比，廣東很少有肌膚白皙柔嫩的少女，總是感覺有些暗淡和粗糙。溫秋佳算是少有的例外，皮膚姣好，容貌清秀。

“你最近在寫些什么呢？”溫秋佳給自己打開了一瓶雪碧，她可以隨便吃喝，因為店是她家的。

“正寫一個科幻小說。寫一個作家在圖書館遇到一個美女，剛剛有點喜歡上她，美女卻不見了。正不知道該如何往下寫呢?！?/p>

溫秋佳喜歡聊寫作的話題，每次我發(fā)表作品，都給她看。

溫秋佳做出沉思的樣子，“就寫那個美女是外星人，最后把作家給吃了?！?/p>

“你小小年紀(jì)，這么血腥殘暴！”

“我看電影就喜歡看恐怖片，越嚇人越喜歡看。”

我無疑是喜歡溫秋佳的，但我一個大叔級別的窮光蛋，是沒有資格說出自己的感情的。每次能看到她，就心滿意足了。每次與她聊天，我都感到十分快樂。

“李大哥，你每次發(fā)表一篇小說能賣多少錢呢？”

“我主要靠昔日的少量存款活著?？扛遒M，得餓死?！?/p>

一個男人來買煙，溫秋佳熟練地遞煙和記賬。溫秋佳把每一筆收入都記賬，記在一個破舊的小本子上。

“我希望你日后寫一寫我，無敵美少女！”溫秋佳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

“我保證，一定寫。”

“寫好了讓我看看?！?/p>

我?guī)е⑿﹄x開了小賣部，繼續(xù)構(gòu)思科幻小說。

三

那天，韓之光的可視手機響了，是斯芬蒂娜！她希望同韓之光見面，韓之光建議去格林威治村的一家露天咖啡館。在韓之光看來，世外桃源般的格林威治村閑散慵懶，是紐約最適合談情說愛的地方。在林立著個性咖啡館和爵士酒吧的街頭喝咖啡，這份浪漫也許能打動女孩子的芳心。

韓之光提前到了幾分鐘，凝望路邊歷盡滄桑的古老臺階，不覺想到格林威治村曾是一個激進前衛(wèi)的地方，一些閃耀著叛逆光芒的藝術(shù)大師曾居住在這里。如今房租上漲，普通的藝術(shù)家住不起這地方了。不一會兒，斯芬蒂娜來了。韓之光點了杯咖啡，請她選一種自己偏愛的咖啡，斯芬蒂娜從手提袋中拿出一瓶飲料，說道：“我靠它補充能量?！边@一舉動多少有點不近人情，初次約會，韓之光只好遷就她的怪癖。

“你上次去圖書館查哪方面的資料？”韓之光首先打破僵局。

“關(guān)于量子計算機方面的書籍，它與我的出生有關(guān)?！?/p>

韓之光不明白這是一個隱喻還是另有所指，總之，聽不大懂。韓之光硬著頭皮順?biāo)脑掝}問道：“你能講講這方面的知識么？我對量子計算機幾乎一無所知。”

“好的，韓先生。量子計算機與量子晶體管不同之處在于它是全量子機械裝置，當(dāng)量子晶體管仍舊使用傳統(tǒng)的電線和電路時，量子計算機卻代之以量子波。”

韓之光聽罷大腦中一片混沌，完全糊涂了。韓之光裝作感興趣的樣子，說道：“能舉個實際例子說明一下么？”

“舉例來說，穿越華盛頓廣場東西兩端的最短距離是哪條路線？在量子力學(xué)中，為了計算從東端到達西端的最短可能性，必須先將廣場兩端之間所有可能的途徑匯總——包括越過銀河系再返回地球的道路，當(dāng)所有這些難以計算的道路累計完畢，我們得到結(jié)論：我們應(yīng)該沿著東西兩端間的直線穿越華盛頓廣場。從某種意義上說，量子理論存在于人的常識和直覺之外?！?/p>

韓之光實在聽不下去了，不得不轉(zhuǎn)換了話題：“你為什么不在網(wǎng)絡(luò)上查找資料？”

“網(wǎng)絡(luò)上的資料畢竟不夠系統(tǒng)，要深入研究某個課題，還要去圖書館?！?/p>

韓之光對此深表贊同。通過一席談話韓之光對斯芬蒂娜的印象是：嚴(yán)謹(jǐn)科學(xué)的頭腦，干巴巴的語言，絕世的美貌，動人的神態(tài)，這一系列彼此矛盾的特征居然在她身上同時體現(xiàn)出來。她像一團迷霧，使人看不清她的廬山真面目。

四

關(guān)于量子計算機的文字，都是我從科普書籍上抄來的，大段大段輸入電腦。寫到這里，我的頭腦中一片茫然，我不知道這里量子計算機和美女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繼續(xù)胡編亂造下去，寫韓之光和美女斯芬蒂娜約會頻頻，經(jīng)常聊天。

斯芬蒂娜給韓之光印象始終是神秘莫測。她大約有嚴(yán)重的潔癖，從不與韓之光一起進餐，只喝自備的飲料。作為一名職業(yè)作家，韓之光對語言比較敏感，她的語言邏輯性過強，不太像口語。她有時像孩子般天真，有時像科學(xué)家一般思維縝密，她在率真的行為下隱藏著諱莫如深的思想。她如同達利的超現(xiàn)實主義油畫，把眾多矛盾的事物不可思議地組合在一起，產(chǎn)生了夢魘般的奇異效果。

韓之光同斯芬蒂娜常常在一起，彼此幾乎無話不談，但從沒有相互表白愛意。韓之光不知道斯芬蒂娜愛不愛他，多少次為了這個問題輾轉(zhuǎn)反側(cè)，口中喃喃自語，宛如在生存和毀滅之間抉擇的哈姆雷特王子。好幾次韓之光望著斯芬蒂娜美麗的眼睛，想說：“我愛你。”韓之光始終沒有表白的勇氣，斯芬蒂娜似乎也沒有那個意思。

為了試探虛實，韓之光邀請斯芬蒂娜逛唐人街。唐人街是亞洲以外最大的華人社區(qū)，街頭滿眼的“華西藥房”、“金帝國珠寶中心”之類的漢字招牌讓韓之光感到親切，絲綢、陶器、玉器等攤位琳瑯滿目，宮廷菜、滬菜、粵菜、湘菜、川菜等飯館鱗次櫛比……

寫到這個地方，我又卡文了，不知道該如何動筆了。我走出南山圖書館，習(xí)慣成自然，我又來到了那個小賣部。溫秋佳一臉幸福地坐在那里，正在哼歌。

“一瓶可樂，”我坐了下來，“你有什么開心的事兒嗎？”

“有哇，我昨天剛剛處了一個男朋友，是個開飯店的，比我大了一點，不多，才七歲，人也挺帥的，知根知底的人介紹的，我父母都很滿意。我可能干不了多久了，要去他的飯店幫忙了?！?/p>

我感覺心臟有種刺痛的感覺，溫秋佳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我該替她高興啊，為什么心中如此苦澀？

“祝賀你啊！”我干巴巴地說。

“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大作家，經(jīng)常陪我聊天?！?/p>

我哪里是什么大作家，我要真是大作家，我不會讓溫秋佳就這么離開。我把沒有喝光的可樂放在凳子上，說：“那，就再見了。祝福你們白頭偕老！”

我匆匆走進圖書館，我知道這篇小說該如何收尾了。

五

斯芬蒂娜碧綠的眼波依舊大海般變幻莫測，引誘著韓之光。

韓之光鄭重地對她用漢語說道：“斯芬蒂娜，我愛你！經(jīng)歷過一些感情上的挫折，這句話我已不敢輕易啟齒?；蛟S你認(rèn)為我們相互了解得還不夠深，那么讓我們用一生的時間來互相了解吧?；橐鲆馕吨斫狻⑿刨嚺c寬容。我會珍惜你的一切優(yōu)缺點，寬容你一切可能的過錯。斯芬蒂娜，你愿意嫁給我么？”

斯芬蒂娜莫名其妙地答道：“人類與機器的混合可以創(chuàng)造出具有超級生存能力的物種——電子人。量子理論給電子人提供了比神經(jīng)細(xì)胞還小的微型量子晶體管，計算機革命帶給電子人功能超強的量子計算機大腦，生物分子革命賦予電子人使用合成材料取代人類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皮膚和骨骼。三大技術(shù)革命給予電子人不朽的軀體……”

韓之光忍不住打斷她的談話：“我在向你求婚，你為什么大談電子人？”

“因為我就是一個在實驗室誕生的電子人。我從實驗室逃出來想弄明白兩件事情：第一是我是什么？第二是愛的意義。”

韓之光驚呆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你都……弄明白……了么？”

斯芬蒂娜的嗓音中有一種獨特的感傷：“第一個問題很快弄懂了。第二個問題則要復(fù)雜得多，第一次與你相逢的時候，我忍受不了你飽含愛意的目光，內(nèi)部功能發(fā)生了紊亂。我從沒有戀愛過，說不清楚這種危險的感覺是什么……科研人員僅僅把我視為一件完美的機器，只有你把我看做一個人。不知不覺，我愛上了你。你是一個重感情的男人，可我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我會帶給你許多災(zāi)難，更讓我無法忍受的是，你的壽命太短暫了。從理論上講電子人的壽命是無限的，而人類的壽命不過區(qū)區(qū)百年。我不忍心看到你在我面前衰老和死亡……”

斯芬蒂娜說完飄然離開了公寓，韓之光目瞪口呆，像一根木樁那樣立在地上。等韓之光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屋內(nèi)早已經(jīng)空蕩蕩了。

韓之光又苦苦等了幾個月，無限傷感地離開了深秋的紐約。他再也沒有見過斯芬蒂娜。

六

2020年的銀河獎頒獎典禮上，溫秋佳的《量子女友》獲得了一個特別獎，電子人溫秋佳的這篇科幻小說雖說還十分粗糙幼稚，但這是世界上第一篇由人工智能獨立完成的科幻小說，具有非凡的意義。評委經(jīng)過認(rèn)真考慮，一致通過單獨為此文作者頒發(fā)了一個特別獎。這次頒獎也成為人工智能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全球媒體紛紛評價：其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挑戰(zhàn)人類智商極限的人機大戰(zhàn)事件，成為人工智能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

責(zé) 編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