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友文 陳娟娟
蕭紅、蕭軍小說黑土地民俗敘事的地域特色與精神氣質
◆ 段友文 陳娟娟
在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園地里,以蕭紅、蕭軍為代表的東北作家群,秉承魯迅開創(chuàng)的啟蒙精神,延續(xù)著“五四”以來對鄉(xiāng)村、婦女兩大題材書寫的傳統(tǒng),通過民俗敘事展示了東北黑土地獨特的地域精神。蕭紅真摯細膩的情感、卓爾不群的才情和蕭軍堅韌強悍、粗獷剛烈的“大勇者”個性讓他們在文學的天地中激揚文字,馳騁出無限風光。二人都有在東北成長的經(jīng)歷,黑土地默默地哺育著他們,滋潤著兩個激情澎湃的靈魂?!皞€體生活的歷史中,首要的就是對他所屬的那個社群傳統(tǒng)上手把手傳下來的那些模式和準則的適應。落地伊始,社群的習俗便開始塑造他的經(jīng)驗和行為?!彼裕捈t、蕭軍揮灑出的文字中必然會充溢著濃郁的鄉(xiāng)土風味,涌動著白山黑水深沉博大的魂魄。
以蕭紅、蕭軍為代表的東北作家群的創(chuàng)作與本土民俗文化存在著難以割舍的關系。民俗是指“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懊袼鬃钅艽砻褡濉瘛钅鼙憩F(xiàn)和體現(xiàn)出本鄉(xiāng)、本土、本民族的一般人的意識、思維和心理狀態(tài)及活力?!泵袼资孪蠹姺睆碗s,從作為生存基礎的經(jīng)濟活動到相應的社會關系,再到上層建筑的各種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 “大都附有一定的民俗行為及有關的心理活動”。因此,文學作為社會生活的審美反映,必然受到民俗文化的浸潤,蘊含著本土民俗文化元素。通過文學作品,我們可以對一方土地上民眾的生活方式、精神狀態(tài)有一個初步的認知,同時對同一區(qū)域不同作家的作品進行比較,亦能從中探究不同作者在反映一地風俗時的不同視角。本文試圖通過蕭紅和蕭軍小說黑土地民俗事象的發(fā)掘,探討二者民俗敘事的共性和個性,窺視東北民眾的思想情感及東北黑土地地域精神。
民俗文化具有時間上的連續(xù)性與空間上的延展性,這使得特定的時空背景成為民俗的承載體。20世紀上半葉對于中國來說是一個風雨飄搖、民瘼深重的時代,東北這塊廣袤的黑土地更是被推向了災難的深淵。
東北地區(qū)位于東北亞區(qū)域的中心地帶,東、北、西三面分別與朝鮮、俄羅斯和蒙古國為鄰;隔日本海和黃海與日本、韓國相望;南瀕渤海與華北區(qū)連接,戰(zhàn)略地位極為重要。這種特殊的地理空間既有利于俄羅斯文化觸角的伸入,也便利了日本文化在日軍率先登陸東北后的迅速蔓延,使得東北地區(qū)在本土文化基礎上,吸納混雜了諸多外來文化,也為東北民眾與外域人頻繁的交往提供了一個平臺。東北民眾與中國內地省區(qū)的民眾相比較,有著更開闊的視閾,更廣博的胸懷,其精神血脈里也更多了幾分黑土地民俗文化的野性特質。
從絕對地理環(huán)境來說,東北地處北緯45°附近,地理環(huán)境極其復雜,分布著山脈(大興安嶺、小興安嶺和長白山)、密林、草原、沼澤、江河、平原等。同時這里氣候惡劣,漫漫冬季里寒風凜冽、冰天雪地。這一方面鍛造了東北人民以漁獵為主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們在適應自然、征服自然的過程中形成的積極豪邁、粗獷雄強、勇悍尚武的地域精神;另一方面促生了東北豐富的物產(chǎn)資源,吸引了一大批黃河下游的人們來闖關東,東北人民在眾多民族的雜糅之中蒸騰和激蕩出一種生存競爭下的勇敢倔強、積極進取和勇于追求幸福生活的頑強意志。
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葉,中華民族飽受戰(zhàn)亂,歷盡磨難,那鋪天蓋地的蹂躪與踐踏,激起了廣大民眾奮起抗爭的勇氣,苦難與抗爭成就了中國人民拯救民族危亡的歷史功績。1894年甲午中日戰(zhàn)爭使清政府失去了對朝鮮的宗主權后,日本從此掃除了中國控制朝鮮的勢力,并將勢力滲透到了中國東北,之后日俄在中國東北的斗爭愈發(fā)激烈。隨著世界局勢愈加動蕩,英德矛盾的尖銳使得雙方各自尋找盟友,英國與日本勾結簽訂了互助同盟,日本在德美的默許、英國的支持下立場更加強硬,于是日俄戰(zhàn)爭1904年爆發(fā),最終日軍在遼陽擊敗俄國陸軍主力,占領東方第一軍港旅順,后在對馬海峽殲滅了俄國長途跋涉的波羅的海艦隊,這樣日本在東北的勢力得到迅速擴張。隨之,日本的鐵蹄肆無忌憚地踐踏著東北黑土地,蹂躪著東北民眾淳樸善良的靈魂??耧L般襲來的災難像熊熊燃燒的烈火,炙烤著東北民眾的焦灼傷痛的心,每一位東北人的憤怒被激發(fā)到了極點。蕭紅、蕭軍和他們的父輩兄妹們一樣勇敢地投入到了洶涌澎湃的斗爭潮流中,他們奮筆疾書,站在了思想陣地的前沿。民族救亡的思潮召喚著每一位東北民眾,30年代東北農(nóng)村大地從死寂沉睡中覺醒,民眾凍結著的思想開始松動,農(nóng)民不再一味頑固、閉塞、保守,而開始關注家園的存亡,許多民眾甚至毀家紓難、投軍從戎。
一地的自然景觀和世俗風情等文化習傳一起勾勒出該地的地域風情,這種地域風情又“以其潛在的方式向人們滲透著某種地域性的文化生存狀態(tài)”,并自覺不自覺地規(guī)范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
蕭紅出生在寧靜而落后的呼蘭縣城一個鄉(xiāng)紳小康之家,“這里的居民大都是些保守而又迷信的農(nóng)夫、手藝人、小販、幾個讀過些書的塾師,以及所謂的鄉(xiāng)紳們”。她的大多數(shù)鄉(xiāng)土文學作品影射的都是這個讓她愛恨交加的家鄉(xiāng)——東北北部地區(qū)呼蘭河小城及附近的村子。
蕭軍的家鄉(xiāng)在遼寧錦縣沈家臺下碾盤溝村,距錦縣西北近百里,屬于遼西山區(qū)的腹地。“這里其實是東北開發(fā)歷史最悠久的地區(qū),大凌河與小凌河養(yǎng)育了遼西的古文明——紅山文化。戰(zhàn)國七雄并立時,這里屬于燕,設遼西部。公元十世紀契丹人建立遼,是北宋時期北方的一個強國?!币虼诉@里可稱為“東北古代文明的前哨”。這里的民間藝術形式非常豐富,有大鼓書、唱秧歌、驢皮影等。但是自然資源卻日趨消減,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時代的變遷,這里的河流成了季節(jié)河,群山因沒有了豐林和茂草而顯得赤裸消瘦。于是“窮山惡水”便成了現(xiàn)在人們對這塊土地常用的形容詞。
俗話說“民以食為天”,食物是生存的第一需求,它不僅“能滿足人們的生理需求,而且也因其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在一定程度上也滿足了人們精神層面的需求”。不管生活如何窮困,食品總會給人以誘惑,給人以生存的希望和樂趣。
由于受緯度、地勢、海陸位置等因素的影響,東北區(qū)屬大陸性季風型氣候,自南而北又跨越了暖溫帶、中溫帶與寒溫帶。其北部以種植春小麥、馬鈴薯、大豆為主,用它們作原料延伸出來的食品種類有:由小麥制作的面條、饅頭(油炸饅頭)、餅、餃子等;由大豆制作的豆腐、豆腐腦(窮人的美味佳肴);由黏米制作的粘糕(制作過程極具東北特色)……此外,還有用油炒出來的蠶、涼粉、炸魚、飯團、烤玉米等等。有些食物的加工甚至受到了相鄰國家的影響,如面包的普及就是如此。冬小麥、棉花、暖溫帶水果在遼南可以生長,但是在遼西由于土質差,多丘陵,這些作物的生長十分艱難。蕭軍作品中寫到的這一帶食品大概有:鹽漬的咸菜、醬黃瓜、香瓜瓢、短繩似的綠豆角、鳳仙花梗、咸肉、米、面、米粉做的干糧等。過節(jié)時會擺酒席,豬耳扇是上等的好菜。汪大辮子從獄里出來餓到極點時,最想吃的就是高粱米飯,再加一點豆醬和蔥汁。零食有落花生、西瓜子等,由于多沼澤和山林的緣故,人們把河魚在石片上煎烤著吃,還會經(jīng)常上山打野兔子、狐貍等。此外,這一帶的民眾都喜歡飲酒,紅事、白事、甚至平時遇上開心的事兒都要喝上幾盅。兩地調味品大多是有御寒作用的蔥、蒜、辣椒等。當然,這些食物品種,大多數(shù)散布在民眾日常生活中,也有一部分會出現(xiàn)在特殊的日子里,比如清明、中秋等節(jié)日,基于靈魂信仰及對未來幸福美好生活的期盼,食品的制作方式極為講究,花樣翻新。因此,同處東北,由于自然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的差異,不同地域的食俗也存在差別,遼西民眾的食品種類及其制作方式明顯不如北部地區(qū)豐富和精細。
人有社會性,人的社會意識、價值觀念必然會通過各種各樣的形式予以體現(xiàn)。從民俗學角度來看,民眾在誕生、成年、結婚和死亡這幾個階段舉行的特定儀式,就是“將社會個體生命加以社會化的程序規(guī)范和階段性標志”。
蕭紅在《生死場》、《呼蘭河傳》、《后花園》中描寫了東北地區(qū)原始駁雜的人生禮儀 。分娩有禁忌:五姑姑的姐姐生產(chǎn)時不能壓柴草,只能像魚一樣在土炕上翻滾?;橐鲲L俗原始又野蠻:金枝嫁給成業(yè)是因為懷了他的孩子;王大姐沒有媒妁之言就私自搬到馮磨倌的小屋里;馮二成子和王寡婦因同為生活的痛苦而大哭就住到了一起,兩個寂寞的靈魂相互安慰著;團圓媳婦是用財物交換來的童養(yǎng)媳。喪葬禮俗中蘊含的是深刻的倫理道德觀和對正常死亡與非正常死亡的區(qū)別對待:人死了有“報廟”的環(huán)節(jié),祖母死了家人到龍王廟報廟,但是產(chǎn)后死的王大姐、未成年的小團圓媳婦還有因淹死、車禍死亡等非正常死亡的人都不能去報廟。作者還用大量筆墨描寫了類似于現(xiàn)在花圈店的“扎彩鋪”,“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使女、廚房里的廚子、喂豬的豬倌,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凡是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
蕭軍作品投射的遼西一帶的人生禮俗同樣富有濃郁的地域特色。已婚的林四姑娘和本村青年楊三偷偷生的孩子一樣得到了家人極度的喜愛;井泉龍一句話就把女兒大環(huán)子許配給了劉元。地主楊洛中過壽時的場面極其宏大:壽日前幾天就開始殺豬宰羊,還要向村里人借一些需要的東西——鍋、盆、桌、凳、鋪鋪、蓋蓋,親朋好友也會陸續(xù)前來。壽日中午,在陣陣爆竹聲中,拉開了拜壽儀式的序幕,唱禮先生在笙、管、云鑼等雅樂聲中主持拜壽,由家族內外,按著順序,男女一對對地參拜,這時,乞討的花子響著竹板唱著喜歌湊熱鬧,拜壽結束后人們開始吃酒席。喪葬亦有講究:人死后要先準備好繩索、抬杠、挖好墳坑,辦喪事時一般會有嗩吶和大鼓來奏樂,往墳地送棺材的路上,棺材后面要跟著兩人,一人手里提一壺高粱酒,另一人手里拿一些紙箔,棺材沉下地穴后的第一鍬土要摔在棺材蓋上,之后還要每隔七天燒一次紙箔,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同時喪葬觀念也很特殊,他們認為墳墓里“埋得寶物越多就更能旺地氣……發(fā)達子孫”,這里的“寶物”是一些值錢的東西。有權勢的家族還會有自己的祖墳,朱三麻子死后就被埋在楊家墳地外的一塊田端上。
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生禮俗滲透出來的是東北粗獷、純樸的風俗民情。在這塊黑土地上,儒家文化支配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較為疏離淡化,但尋常百姓對不可知事物的崇敬畏懼和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卻清晰可見。
蕭紅擅長描寫民眾的心理情感,在她看來,農(nóng)民雖然沒有高層次的文化修養(yǎng),但也有專屬于他們的獨特精神盛宴,這種靜穆中的狂歡彌散著他們的精神享樂,也在宣泄著他們的壓抑和憤懣。
首先,呼蘭河城每年都會有一些形式各異的盛大集會,如放河燈,野臺子戲,娘娘廟會等。這些活動扎根在每個人的心中,而且將大家的心情牽引到興奮的制高點。放河燈是七月十五盂蘭會,這是中國傳統(tǒng)的鬼節(jié),人們?yōu)樽屇切皺M死”的冤魂死鬼得以托生投胎準備了燈,希望這些燈能照亮從陰間到陽間的路??捶藕訜舻臅r候,“街道都活了起來,好像這城里發(fā)生了火災,人們都趕去救火的樣子。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唱野臺子戲是為了給龍王還愿,唱戲的時候“并不是簡單的看戲,而是接姑娘喚女婿,熱鬧得很”。四月十八的娘娘廟會也是為鬼神準備的,無論男女老幼都會來逛??雌饋頍狒[動人的場面,卻反襯出鄉(xiāng)土生活的封閉和單調。其實這些活動中更側重于寄托民眾美好的生活愿望,鬼神意識已經(jīng)不是很濃厚,它們真正的價值在于調劑民眾沉悶、寂寞的生活,讓人們暫時卸掉生活的重負,讓緊張的精神得到放松。
此外,還有一種活動十分獨特,那就是薩滿教支撐下的“跳大神”。薩滿教是東北本土的原始自然宗教,到20世紀初,薩滿文化在東北某些地區(qū)已經(jīng)轉變?yōu)橹圃烀孕藕捅瘎〉木窆ぞ?。《呼蘭河傳》里為小團圓媳婦驅鬼時舉行的民間“跳大神”活動令人觸目驚心。小團圓媳婦是一個“黑乎乎、笑呵呵的”、健健康康的十二歲小姑娘,但那些一直按祖宗規(guī)矩生活著的人們認為她“不像小媳婦”,于是對這個小姑娘開始了整治和管教。他們異常虔誠地用滾燙的熱水來給她洗澡,為她祛邪驅鬼。來看洗澡治病的男女老少不下三十人,個個眼睛發(fā)亮,有的叫好,有的狂喊,有的雖然心慈流下了眼淚,但卻并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不對。看到她被燙昏過去,人們趕緊潑涼水救醒她,等她醒了之后又用開水燙她,直到她昏死在缸底。愚昧的民眾把“跳大神”當作一種娛樂和消遣,他們幸災樂禍地觀賞別人受苦遭難,以此來慰藉自己空虛的靈魂。殘忍、麻木滋生出來的病態(tài)心理讓善良的人們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殘害自己身邊人的劊子手或幫兇。
除了大型的集會,人們在茶余飯后還會有自發(fā)的小聚會來暫時滋補心中的孤寂。他們端著飯碗或拿著針線活,地點一般都在院子里或者某家的炕頭上,話題大多是家長里短。農(nóng)民沒有時間觀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世世代代生活的法則。由于生活方式簡單,娛樂活動貧乏,炕頭聊天便興盛起來,于是“長舌婦”比比皆是。說長道短、閑言碎語比普通的聊天更能刺激人的神經(jīng),帶來異常的興奮的同時,也滿足人的好奇心和攻擊欲。這是一種非常便捷的放松方式,它不會影響農(nóng)人的耕作,但卻可以給民眾的精神帶來強烈刺激,影響他們的精神生活,給受害者造成巨大精神壓力,甚至可以謀害性命。王大姑娘與馮歪嘴子戀愛同居引起了人們極大的興趣,他們罵人家“長的一身窮骨頭窮肉,那穿綢緞的她不去看,她看上個灰禿禿的磨倌,真是武大郎玩鴨子,啥人玩啥鳥”?!逗籼m河傳》中的團圓媳婦也是隨著流言蜚語的火焰見長而走向死亡的,二成子也在長舌婦的逼迫下過著悲慘窘困的生活。民眾們在樂此不疲地捕風捉影、編造故事、飛短流長,窺探他人隱私的陰暗心理躍然紙上。
盜匪遍地的特殊現(xiàn)象也在淋漓盡致地詮釋著這一特點。蕭軍的生活環(huán)境和他的作品無時無刻不貫穿著盜匪形象,滲透著俠義精神。蕭軍的幾個叔叔先后做過盜匪,當過騎兵、義勇軍。蕭軍的《第三代》也給我們呈現(xiàn)出一幅東北“胡子”的世界及其生活形態(tài)的巨型畫卷:作品描繪了農(nóng)民怎樣一步步被逼上山當土匪,也形象展現(xiàn)了敢于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遼西山區(qū)凌河村農(nóng)民的苦難以及為了求生存而選擇的道路。最具鮮明地域特色的還是在這塊深厚的土地上大放異彩的土匪隱語,作者的許多作品對此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在《八月的鄉(xiāng)村》中:“還不如現(xiàn)在去到那‘綹子’(一幫)掛個‘注’(入伙)混二年”;“炮頭”是指土匪隊中的前鋒,“秧子房”是土匪中看管肉票的;稱胡子的首領為“當家的”,稱胡子為“馬韃子”;稱睡覺為“躺橋”,稱放哨為“晾水”;稱槍為“胳膊”,稱綁來的人質——肉票為“秧子”或“財神”等?!兜谌分羞@群綠林好漢有他們的“綹規(guī)”,侯七曾做過海交的“小把式”(護兵),“崽子”是子彈,“開瓢”是殺頭的意思,“跳子”是胡子們稱官兵的隱語,“螳螂子”即不中用的人,“土包”為吝嗇之人,“鬼豆腐”即詭計,“推八門”是指胡子中的迷信,以八卦的生克來決定他們應走的方向。
這生動有趣的土匪行話背后承載著的是一份厚重的地域風情,“土匪文化”是東北歷史文化中的一個不可缺少的部分。在東北這片神奇的黑土地上,“胡子”不同于平常意義上的“土匪”,而是一群“義匪”。他們不僅有嚴厲的行規(guī),而且干的是殺富濟貧的義舉。凌河村老英雄井泉龍就說過:“胡子們連我們的屁也沒有搶一個”,“胡子”儼然成了“行俠仗義”的代名詞。不難看出,“土匪”這種行當在這里已經(jīng)內化成了一種民眾悲壯的生存狀態(tài)。他代表的是民眾生存的勇氣和威武不屈的抗爭精神,也正是這種精神孕育了崇尚武力、剛烈彪悍、粗獷豪爽、見義勇為的地域傳統(tǒng)性格。
女性身上永遠閃現(xiàn)著美麗的光環(huán),因為她們是生命的孕育者。除此之外,在中國女性身上更有勤勞、勇敢、賢慧、善良、充滿母性溫柔的愛等特點,這些特點更令她們的魅力持久而彌香。
而蕭紅筆下的女性更多的是溫順和柔弱。美麗的金枝對待丈夫成業(yè)的打罵,不是將柔弱凝集,就是把溫順深含,她沒有反抗的能力和魄力;王家大姑娘黝黑的皮膚、兩條粗大的辮子得到了鄉(xiāng)鄰的夸贊,但是當她和馮歪嘴子同病相憐而走在一起后卻引起村民極度的厭惡,接二連三的謠言和刁難最終還是讓王大姑娘悲苦離世;勤勞的王婆在被迫賣掉家里的老馬時痛不欲生;打魚村最美麗的月英癱瘓在炕后只能嚼著無盡的淚水痛苦度日……而男人們對老婆除了打就是罵。這一群女性勤勞、善良、美麗,但她們是那么不堪一擊,連自己的生存都無法保障,更不用說支撐她們的家庭了。
與蕭紅作品中的樸素倔強的生命意識相對照,蕭軍的作品中彌漫的更多的是東北民眾強烈的反抗意識。在由短暫的春天、深邃的秋空、凍結的河水、大半個年頭干涸的凌河共同建構的時空里,家鄉(xiāng)農(nóng)民痛苦地掙扎與反抗著,同時也在簡單地思索著生與死。他們的生活中洋溢著野蠻的氣息:《八月的鄉(xiāng)村》中的青年寡婦李七嫂直率地和農(nóng)民唐老疙瘩保持著情愛關系;《第三代》中林青的女兒四姑娘嫁給了一度顯赫的上等貴族之家,然而她還與自己喜歡的楊三偷情并生下了孩子,令人驚奇的是這種“野合”事實上得到了父母及村民的默許;而“投降”過來的楊三放蕩地同許多女人保持著性愛關系。他們的“生”不受封建禮教的羈絆,突破了世俗的偏見,活得狂放而瀟灑。鄉(xiāng)民的“自我意識”使他們對于“死”也有獨到的見解:在埋葬三麻子和春二奶奶時楊五爺感慨道:“人是什么呢?生了死,死了生……我們若不死……小孩子怎能會長出來呢?人還是應該這樣才對,像凌河的水似的,流啊,流啊……新浪換舊浪?!?/p>
遼西民眾自由狂放、堅韌質樸的地域性格鮮明突出,他們與生俱來的反抗魄力,更是讓人贊嘆不已。土匪精神——只要有人要毀滅我的生活,我就要起來反抗到底——無時無刻不在淋漓盡致地發(fā)揮著它的巨大威力。在對付大地主楊洛中和官府的斗爭中,“胡子們”夜襲凌河村、火燒楊家柴堆、綁架楊洛中的兒子并“撕票”割掉他的耳朵……井泉龍領頭反對地主,鼓動村民打胡子,率領村民抵制為地主護院的不合理行為,支持胡子打擊地主的囂張氣焰,對官兵把無辜村民抓走的行徑敢于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翠屏與大環(huán)子、四姑娘也走上了叛逆的道路。他們無所畏懼,死在他們心中算不了什么!翠屏在丈夫大辮子被抓后對鄰居說:“大辮子就是教他們砍了頭我也要生活下去??!我有孩子……他們是一年一年向上長大的,就是在釘板上我也要滾著活下去。”遼西民眾強悍野性的生命力在這里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達。
上述這種生命意識和生死觀是在凝聚了多種因素之后逐漸形成的。其一,東北的氣候遠不如中原溫潤,地貌也極其復雜多變,這一方面給東北民眾的生存帶來了極大的挑戰(zhàn),讓他們明白了生活的艱辛和死亡的無常;另一方面,這也磨礪了他們堅忍的意志和頑強的信念,鼓勵著他們積極進取,為了生存而進行不懈的斗爭。其二,東北地區(qū)地處中國邊陲,該地區(qū)的民眾與外國人交往必然會很頻繁。然而封建社會末期中國因落后而導致被外國人壓迫的陰影一直沒有得到消除。這種卑微的生活姿態(tài)一方面孕育著一種無奈的豁達,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積蓄著一股頑強的意念。其三,農(nóng)民的生存空間很特殊,前院生活著人、家禽和牲畜,左右的地里種植著蔬菜、水果以及莊稼。放眼望去,視域內的某塊地就是家族墓地。他們可以很淡然地去談論一個村近年死去的老鄰居或是鄰村的熟人,老人可以很從容地談起自己死后的事,在他們心里死亡是那么司空見慣。恐懼不是沒有,而是早已習以為常,習慣滲透于心就幻化成了豁達。
東北地理上的偏遠閉塞使得人們視土地為命脈,加之求生本能和原始欲望在農(nóng)民心中占據(jù)重要位置,使得農(nóng)民對莊稼、牲靈產(chǎn)生了極其強烈的感情,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畸形的愛?!盁o論一棵菜或是一株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這正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特征,也是農(nóng)人所崇拜的道德價值觀念的體現(xiàn)。對農(nóng)人而言,無論是一匹馬、一頭?;蚴且恢谎颍际撬麄兊拿?,甚至看得比他們親子女還重要,于是我們就不難理解《生死場》中趙三就因失手殺死了小偷而不得不賣牛償還,從此陷入痛苦并結束了一生;二里半加入義勇軍的同時不得不舍棄了心愛的老山羊而產(chǎn)生的無比痛苦的心情;以及老王婆為了還債被迫牽著她那匹老馬去屠宰場時的悲愴和哀怨等等,諸如此類的情感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栋嗽碌泥l(xiāng)村》中的三東家發(fā)誓要守著這樣一片宅子和一千坰地;陳柱在鼓舞士氣時也在強調著土地的重要性,“東家的兒子、閨女們全念書,念完書就做官,做官就有了錢,有了錢就買地,錢越來越多,田地也越來越多,結果有錢有地的子弟永遠是用不到勞一點力氣……”《第三代》中從俄國歸來的林榮深情地唱著:“我們吃的是黃金似的小米呀……三月桃花色的高粱米飯呀……哪里長出的樹木啊,就愛哪里的土地?!边@些都典型地反映出了人們對土地、牲畜的無比依戀和熱愛。
感情粗糙對于普天下的農(nóng)民是正常的,因為每個人都尷尬地生活在難以言說的貧困中。當一個人從靈魂到肉體都在不停地為生計操勞忙碌時,溫情和愛距離他是多么遙遠!東北農(nóng)民似乎更甚,一方面是因為東北處于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的邊緣地帶,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相對薄弱,知書達理在這里沒有深厚的生存土壤。雖然后來有大批關內漢人“闖”來,但是多為下層人民,求生的艱難以及底層身份使他們缺少接觸主流文化和精英文化的機會,甚至還具有粗俗野蠻的成分,所以他們僅有的瑣碎的中原文化根本無法對東北原生文化形成大的整合與涵化。另一方面,東北地區(qū)獨有的自然景觀整體上的“雄獷、偉烈、嚴酷”,決定了生活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在為生存而同自然搏斗的過程中需要付出“巨大的、強悍的、艱難的”勞作,需要“強悍的、粗獷的乃至野蠻的意志、精神和心理”,久而久之,就會轉化為一種“雄獷的、粗放的”粗疏的人格和身心特征,鮮有細膩精致的個性。
盡管人的情感浸透、飽含著血淚,表達方式略顯粗糙,但依然厚重有力。王婆在女兒小鐘死后說不后悔,這能是真的嗎?恐怕她真正不后悔的是自己對勞作的勤勉和專心,而對女兒怎能割舍得下骨肉之情呢?所以后來她又說:“可是鄰人的孩子卻長起來了……到那時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鐘。”“我接連著熬苦了幾夜沒能睡,什么麥啦,從那時起,我連麥粒也不怎么看重了”。成業(yè)在摔死孩子后,“年輕的媽媽過了三天到亂崗墳子去看孩子……成業(yè)他看到了一堆草染了血,他幻想著是小金枝的草吧!他倆背向著流過眼淚”。翠屏在入綹多時后便成為“胡子女管家”,雖然同羊角山上的人相處融洽,但當她出獄后的丈夫汪大辮子和孩子讓她回去時,她還是動搖了;汪大辮子離開胡子山時一再“懇求”劉元給家里帶個信,最后劉元才說:“你見到我的媽媽和第三個妹妹……就說不要惦記我……我的腦袋還很好地長在脖子上。”可見人類固有的情感是不會因性格品質的粗糲、表達方式的粗疏而消失的,反而會被這種質樸粗糙發(fā)酵得愈加嚴肅和厚重。
東北地域相對偏遠,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幾次封禁,這種原始、封閉、落后的地域經(jīng)濟文化在東北人心里投下了愚昧、麻木、保守的陰影。在這里,鄉(xiāng)民的生命力是被壓抑的,被赤裸裸的貧困及其伴生物——愚昧壓抑著。自私狹隘的他們喜歡看別人的不幸,在他們心中只有自己和自家,沒有集體意識,更不會有共贏觀念。農(nóng)民的自私愚昧使得家庭鄰里之間的氛圍帶上了殘酷的色彩,同時也帶給他們與外力壓迫程度不相上下的嚴厲的報應與懲罰。
呼蘭城東二道街上有一個五六尺深的大泥坑,混沌不堪,陷溺車馬行人,淹死豬狗雞鴨。但是呼蘭人寧可繞道而行甚至鋌而走險,也不試圖去改變現(xiàn)狀。他們沒有一個人想著用泥土把泥坑填平,甚至恨不得每天都有東西陷進去,從而得到片刻的“歡愉”和“消遣”;只因那個牙科醫(yī)生廣告牌上畫的牙齒太大,人們便不再光顧,即使牙疼得非常厲害,也沒有人進去求醫(yī)。團圓媳婦的婆婆請薩滿來跳大神真的是要治兒媳婦的病嗎?在她的內心深處隱隱有一點私心:這樣也能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她家。農(nóng)人們堅決反對任何改善他們生活的舉動,在這個歡欣消逝、恐懼彌漫的黑暗深淵中,誰要是呈現(xiàn)出一點生命的新意和亮色,就會被強大的傳統(tǒng)激流所吞噬。《第三代》中凌河村的農(nóng)民們,“如果遇到天氣晴好,喜歡從自己的家里活動出來閑走在街上,或是聚集在誰家墻院的前面……也許把背脊倚靠了墻壁,手交叉的藏在袖筒里,消遣地唾著口水,發(fā)揮著各種奇妙的意見,講談著各樣的事情……冬天人們唯一的趣味就是盼望能夠發(fā)生一點值得談論的謠言,即使為了這謠言而發(fā)生一兩場決斗也覺得是分內的勾當”。汪大辮子、林青被無緣無故抓走,村民們卻無動于衷,井泉龍動員村民失敗后無奈地說“講講公理的人總不像有酒吃的時候那樣多?”他們畏首畏尾、固步自封、目光短淺,同時卻將農(nóng)夫的勇敢自信、淳樸健康的優(yōu)秀品格視為自大和傲慢,真是可憐又可悲。
當然和諧融洽的鄉(xiāng)土關系隱藏著閉塞守舊的農(nóng)民意識,善良淳樸的農(nóng)民也透露出愚昧無知的一面,他們最容易被迷惑,一旦被愚昧附身,帶來的后果可能無比慘重??傊?,善良與愚昧,淳樸與守舊,共同編織著鄉(xiāng)村社會的人際關系之網(wǎng)。
透過蕭紅、蕭軍的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我們隱隱嗅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東北民眾雄強堅韌的生命力、質樸粗糲的情感和愚昧卻善良的品性。雄強的生命力鍛造了他們堅忍不拔的精神,給予他們生存下去的勇氣和力量;質樸粗糲的情感積淀了他們爽朗豁達的情懷,使他們的生活飄散著單純而又快樂的芳香;而愚昧與善良的品性卻引發(fā)了村民之間的一場場無硝煙的戰(zhàn)爭,于是悲劇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情節(jié)。這些地域品質從該地民眾誕生起就滲入了他們的血液之中,共同譜寫了一曲曲悲喜交加的時代樂曲,成為他們奔波勞碌的內在驅動力,也正是這些地域精神支撐著黑土地上的東北民眾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注釋
:①露絲·本尼迪克特著,王煒等譯:《文化模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5頁。
②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③齊秀娟:《地域文化視野中的蕭紅小說及其創(chuàng)作心理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
④任金鳳:《蕭紅對北方鄉(xiāng)村的客觀再現(xiàn)與主觀沉思》,《邊疆經(jīng)濟與文化》2004年第10期。
⑤葛浩文:《蕭紅評傳》,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9~10頁。
⑥程義偉:《東北土匪文化與現(xiàn)代作家蕭軍的文學創(chuàng)作》,《小說評論》2007年第1期。
⑦朱希祥:《東北人的食品與生活——蕭軍、蕭紅作品中的飲食文化》,《食品與生活》2000年第3期。
⑧蕭紅:《蕭紅全集(下)·呼蘭河傳》,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版,第720頁。
⑨蕭軍:《第三代》,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1頁。
⑩蕭紅:《呼蘭河傳》,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75頁。
山西大學文學院;商務印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