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生活在別處——昆德拉的小說名??催^的小說內(nèi)容都已模糊了,但這個書名卻如路標(biāo)一樣豎在記憶里,一如“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的那句話??墒窃僖幌?,人類不思考,上帝會不會哭泣呢?
生活在別處,倘若是一種選擇,那就有了一種自由、自在與逍遙,甚或是一種大自在和大逍遙。我當(dāng)然是后者中的一點小自在和小自得,一如一只螞蟻得到了一粒米或半粒米那種巨大的收獲感,只有那只螞蟻可以體味和感悟。而我們——人類即便對它有一種嘲笑和譏諷,那在螞蟻聽來,也都是一種音樂和頌歌。我在清水灣的日子和生活,其實正是一只螞蟻剛剛一出門就碰到了一粒米,那心情,除了螞蟻和我,再也無人能夠真正體會與感受。實在說,我是將我在清水灣科技大學(xué)的生活視為一種療養(yǎng)與度假。養(yǎng)與療,在人家是養(yǎng)療身體,儲蓄革命之本錢。而在我,就是除枝養(yǎng)干、置心愉悅了。
所謂除枝,就是除卻生活的枝蔓,留下生活中最重要的枝干,讓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寫作上,使那僅有的精力枝葉不負(fù)季節(jié)就行了。所謂養(yǎng)心,就是讓心置懶處,少思雜事,少問閑事,每天想一點自己要想的——比如小說。這樣人和生活就變得簡單利索,一如中國北方的箭楊,把所有的用力都集中在主干的筆直攛空上,不需要如柳樹、槐樹、泡桐、楝樹、皂角樣,必須根深葉茂才能支撐起那巨大的樹冠和樹蔭。自己著實沒有那能力,所以每每見到有巨大樹冠的樹,就頓生一種敬仰來,恨不得站在那兒朝樹們鞠躬和敬禮。而見到一棵簡單、直接上行的箭楊樹,哪怕是夏天,它幾乎無一席蔭涼,我也會為它竊喜和鼓掌。因為它知道自己無有庇護(hù)他人酷熱之能力,那就高高的上去為自己頂著一點兒烈日就行了。自私是自私些,但沒傷害他人他樹已經(jīng)不易了。
我就是那樣一棵箭楊或說是賤楊。樣子直挺,其實虛質(zhì),并不為房梁棟材,蓋房子、做家具,都無甚大用,只是說起來也是一棵樹木而已?;蛘哒f,我連一棵賤楊也不是,只不過是野山上一枝野荊棵,只是為希望自己成為一棵箭楊、賤楊而努力。于是間,就借了同仁的錯愛和偏愛,到了清水灣這兒來,住在海邊誰見了都因“大好”嚇一跳的房子里,把寫字桌拉到陽臺邊,以看海的名義寫作,又以寫作的名義看海。目視碧藍(lán),一群島嶼,寫累了到陽臺上面對大海擴(kuò)擴(kuò)胸。然后呢……然后也就中午了。然后也就一天一天過去了。到超市里買買菜,到廚房里做些最簡單又味道不錯的飯和菜,如此日復(fù)一日、時復(fù)一時,到晚間的飯后,同朋友到海邊操場上散步或快走,汗浸汗?jié)窈蠡貋硐磦€澡,躺到床上一刻鐘,也就夢幻一般睡著了。
第二天依然這樣兒。
第三天還是這樣兒。
生活簡簡單單,如永聽不厭的一首口水歌。買菜做飯,看書寫作,從臥室到海邊,從海邊到教室,山上山下,下山上山,目海而視,繞海而行,十天半月,乃至一月二月,都可以在這個坐落在山坡海邊的校園里走走停停,呆呆站站,好像一生的努力,就是為了過上這種閑散發(fā)呆、寫作看書、不聞不問他事世事的簡單生活。
這么著,讓慵懶成為一種理想,并為實現(xiàn)這種理想而自得,就像一棵賤楊,從來不為他人生成樹冠、樹蔭而努力,等自己自顧自地長高后,再為自己比他樹高了一頭半頭而得意。我就是這樣一棵箭楊、賤楊吧。身高材虛,質(zhì)浮而無用,但卻為賤楊而自得。所以說,也才不會為“別處的生活”而苦惱,反為“生活在別處”而感到輕松和自如。像因叛逆而出走成功的孩子樣,背對村落與家庭,面對空曠的荒野闊步地走著并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