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二,老師抽查《赤壁賦》的背誦情況,全班同學(xué)都低著頭,怕引起老師注意。我是喜歡這種時刻的,看著前座的她,和她快搭到我課桌上的長發(fā),靜靜地發(fā)呆……
“請郭x同學(xué)來背背我們的《赤壁賦》。”老師一臉的風(fēng)輕云淡。
坐在前面的姑娘晃了幾下,不情愿地站起身來,我在心里小聲地說了,加油!
背了幾句,姑娘就卡住了,坐在她身后的我是能腦補出她郁悶又可愛的心情的,她的小手,小心地碰了一下同桌的胳臂,同桌卻低著頭,不敢回應(yīng)她。
沉默了幾秒,我直了直身子,小聲地背給她聽,她小聲地跟著重復(fù)。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彼此之間好有默契,居然不用提前約定。
她是個挺可愛的姑娘,還會故作思考狀,好像真的是自己在邊背邊思考……
終于,老師忍不住她這樣的磕磕絆絆,“別背了,抄十遍,明天給我。后邊的童鞋,你背!”
我趕緊站起來,“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便卡在了這里,不是因為忘了下文,只是瞥見同樣站立的她,脖頸處微微發(fā)紅,和輕輕顫動的發(fā)尾,我突然決定,這一次,要和這個呆萌的姑娘一起,罰寫《赤壁賦》。
“老師,我也不會?!蔽叶⒅蠋熢尞惖难凵瘢抑牢胰隽酥e。
多年后,我回憶起當(dāng)時的舉動,才明白這些出人意料的舉動,或許還有絲絲的別樣的情愫在流淌,或許和那些“好感”“喜歡”之類的詞匯有染。
毫無疑問,我也要罰寫,但意外的是我要寫20遍?為嘛???
“你替郭x把那十遍也寫了?!崩蠋熜Φ?。
那樣的笑容明顯是看穿而不揭穿,我愣了幾秒鐘,默默地點頭。我想“默契”這個詞匯,不僅僅是我努力做老師眼里的好學(xué)生,更是自己心底里看似荒唐的小心思,她作為過來人,不壓制且小心地呵護著。
感謝青春期里,那些同樣可愛的老師們,是你們給了太多少男少女們更曲折更可愛的回憶和心跳。
晚上三節(jié)自習(xí)結(jié)束,還差好幾遍沒寫,前排的她收拾好了書包,準(zhǔn)備回家,笑嘻嘻地問我,還差幾遍?
我沒有說話。她卻突然像變魔法般,從袖子里掏出一沓格紙:這是十遍《赤壁賦》,送給你!
我接過來,告訴她,回家注意安全。
第二天,如約,交上了20遍的《赤壁賦》,卻一直沒告訴她,我其實一直都會背。
當(dāng)天的晚自習(xí)。
“少年,聽我背詩吧。”姑娘轉(zhuǎn)過身,敲了敲后排我的桌子。
“《赤壁賦》這玩意不能算詩吧?”我撓了撓頭,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眼前只有看書時,才戴眼鏡的姑娘。
“不是詩,是什么?草莓嗎?”
“你怎么什么都能聯(lián)系到吃上??!好吧好吧,你背吧。”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完了完了……后邊的被我忘了,提醒一下……就一下……再提醒一下……啊,不行……你別笑啊,一笑我就忘了……”姑娘磕磕絆絆背完了。
“怎么說呢,以后晚自習(xí)要背書之前,咱能不吃太飽嗎?吃多了,腦子會笨的??!”
“額,吃的也不多啊……好了好了,快打鈴了,我自己再背背。待會課間,你不能走啊,我還要找你?!?/p>
鈴聲響起,姑娘抽過我手中的課本,作了個鬼臉,轉(zhuǎn)過身子,默默地背起書來。
我看著課桌上未解出的數(shù)學(xué)題,又看了看姑娘的背影,便從手邊一摞復(fù)習(xí)資料和課本里,抽出泛黃的語文書,翻到《赤壁賦》,也默默地背起來,雖然已經(jīng)很熟。
又一個課間,姑娘還是磕磕絆絆地背不熟,我給她提議了一個好方法:你可以默寫啊,我可以給你修改啊。
第三節(jié)晚自習(xí),開始了,姑娘拿出一張雙線32開的格紙,開始默寫……長舒一口氣后,姑娘回頭看了看后排算物理題的我,又環(huán)顧一圈,看著同學(xué)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偷偷把那張格紙塞給我。不一會,格紙又傳回來了,上邊有一些我畫的勾勾叉叉,最后的空白處,是這樣一行大字:把你語文課本給我,然后再默寫一遍,背著我,就不知道你偷看書了……
姑娘撅著嘴,不情愿地把語文書塞給我,如此反復(fù),第三篇的默寫我記得只改動了一處,這一處,姑娘少寫了三個字。
我想把改好的《赤壁賦》遞給姑娘,一抬頭,發(fā)現(xiàn)姑娘已經(jīng)抱著我從家?guī)У幕㈩^枕睡著了。這個虎頭枕是我姐姐做的,本來我?guī)У綄W(xué)校是想炫耀姐姐手藝的,卻被姑娘霸占。姑娘說每天晚自習(xí)睡覺,枕著手臂都麻木了,這個小老虎,本姑娘征用了。
我看著手表,快下自習(xí)了,看著睡得正香的姑娘,沒忍心打擾,輕輕疊好姑娘剛剛默寫的那篇《赤壁賦》,回過頭,對后桌的胖子說,等著啊,看看咱倆誰先沖出教室。
時間就這樣過著,我記得這個班級,只有姑娘一人叫自己帥哥,在學(xué)校的每個相遇的場合,超市、食堂、走廊、回宿舍的路上、去辦公室的路上……每一次姑娘都是燦爛地老遠就喊:“帥哥,又是你??!”我總會笑著回復(fù):“又去買吃的啊……”
“你才就知道吃呢!”
一天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后,姑娘還抱著虎頭枕熟睡中,后桌的我,正被一道物理題虐得難舍難分,同學(xué)們一個個都快走光了。
姑娘敲了敲我的桌子:“唉,回家了。那個物理作業(yè)不著急嘛,你明天再寫,明天下午給我就行啊,哈哈。”
我回頭環(huán)顧一周:“哎呦,咱倆還不是最后一對哦,后邊那倆哥們還沒走呢。我待會走,你先回家?!?/p>
“那我先走了?。俊?/p>
“走吧,咱們也不順路啊!”
姑娘慢騰騰收拾了收拾書包,“走了??!”然后踢踢踏踏地走出教室。我望著前桌空空的課桌,呆了好久,然后很快地算出答案,把寫好的物理作業(yè),塞到姑娘的課桌里,拽起自己的書包,飛奔地沖出教室……
在過道的拐角處,差點撞到姑娘:“你怎么還沒走啊?這么晚了!”
“吃多了,走不動啊!”然后,從袖子里掏出一個閃閃發(fā)亮的勺子,“吶,我的御用勺子,我每天都要帶回家,再吃一頓?!?/p>
“回家還要加餐??!可怎么不胖啊?!?/p>
“當(dāng)然不胖啊,要不你背我回家。”
“拉倒吧,背不動你?!?/p>
“哼!”姑娘把勺子塞進嘴里,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走著。
“我送你回家???”到了該各自回家的路口,我說。
“不用了,我家還有好遠呢。”姑娘認(rèn)真地說道。
“好,那就明天見。”
“嗯,明天見,記得明天下午把物理作業(yè)給我哦?!?/p>
我看著姑娘向右拐去,在快要拐過最后一個路燈時,姑娘回過頭,嘴里叼著那個亮閃閃的勺子,朝她家的方向比劃了兩下,然后,拿下勺子,大聲喊:那邊白色房子的就是我家,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
幾年以后,我無意間翻到那篇姑娘默寫的《赤壁賦》,才發(fā)現(xiàn)那篇娟秀的筆體中,唯一的錯處,被我補上的那三個字,正好是“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中的“吾與子”。
高中那年,我們都還不知道“吃貨”這個詞,也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只知道要考上大學(xué),才會有更多的可能。
三節(jié)晚自習(xí)總要趴在虎頭枕上睡上一覺,課間喜歡捂著肚子拽著同桌說:好飽好飽……下了自習(xí)一個人踢踢踏踏走出教室,嘴里還要叼著勺子跟我比劃你家的方向……你是記憶里太遙遠的故事,讓“吃貨”這樣的形容變成太俗氣的單詞。我曾寫下這段文字,在某個回憶如昨的夜晚,泣不成聲。
(張曉蘭摘自“知乎日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