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蘭
青絲記
張慧蘭
1
1971年1月5日,我出生在江漢平原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家庭。父親在武漢一家汽車配件廠上班,母親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我們家是當時俗稱的“半邊戶”。我出生之前,已有了兩個哥哥。也許因為母親懷我時年齡大,營養(yǎng)不良,我剛滿八個月就慌忙火急來到了這個世界。剛出生的我不足四斤,像只小貓蜷縮著,根本看不到頭發(fā)。母親一度擔心瘦弱的我能否被養(yǎng)活。而早產(chǎn)似乎讓父親抓住了一個把柄,后來的歲月中,只要我一遇坎坷,父親就會搖頭悲嘆: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滿升。母親沒有奶水,嬰兒時期的我所有的食物是用碎米磨成的米粉。一碗米粉羹上午沒吃完,下午接著吃。頭發(fā)是從人的土地上長出的莊稼,如此貧瘠的土壤,可以想象幼年的我頭發(fā)是何等糟糕的模樣。
那時候也時興剃胎頭,頭發(fā)剃掉就扔了,不像現(xiàn)在的年輕父母會找商家把孩子的胎發(fā)收集起來,將其巧妙地做成毛筆或工藝品留作紀念。七十年代初期,我國自然災害的余震尚存,人們物質(zhì)生活貧乏,自然沒那么多講究。對于家境貧窮的我而言,更不會有一些幸運或浪漫的事發(fā)生在我身上。
那時候,當工人是一件很吃香的事,按理說,我們家不應那么貧窮。而事實上,我們家底子薄,沒有房子,只能借住在別人家的土房子里。生產(chǎn)隊分糧食按工分來計算,母親體弱多病,一個人累死累活也掙不回我們的口糧,家里年年超支。而父親獨自一人住在漢口,每個月的工資除開他抽煙喝酒打麻將的費用,拿回家給母親的寥寥無幾。我一直認為,父親是一個自私冷漠、缺少家庭責任感的男人。而這與父親的童年經(jīng)歷密切相關。
父親五歲喪母,我后奶奶嫁給我爺爺后又一口氣生了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加上我前奶奶所生,家中共有七男二女。我爺爺不堪生活重負,對我后奶奶謊稱外出掙錢,于一個夏季的清晨離家出走,最終走進了縣城那片芳香馥郁的蓮花湖。當我后奶奶領著作為長子的父親在蓮花湖畔找到爺爺?shù)氖w時,她的心一下子變得又硬又冷。受不了我奶奶的打罵與折磨,父親十三歲那年如我爺爺一樣離開家,開始四處流浪。解放后,父親進了一家汽車配件廠上班,從此成了工人階級的一員。后來在鄉(xiāng)下親戚的撮合下,父親與母親結合在一起。印象中,父親對與母親的婚姻很不滿意。我從沒見過父親對母親溫言軟語,和顏悅色。父親一慣用大嗓門和母親說話,吼或者叫,有時是罵。
少年時期獨自闖蕩的經(jīng)歷讓父親每個月拿到工資首先滿足自己的需求,然后才會想到遠在鄉(xiāng)下的老婆和孩子。然而,即便父親帶回零星的微不足道的鈔票,母親仍是欣喜不已。父親每次回家,母親都會把他當作菩薩,小心地侍候供奉。母親從前屋借來雞蛋,從后屋借來花生米,一并做成佳肴款待父親。父親吃著花生米和雞蛋,喝著紅星小 ,看著我和兩個哥哥眼饞地圍坐在餐桌邊,微熱的臉上流露出無比的愜意與滿足。
父親回家的日子,家里陡然富裕了起來,待父親走后,家里就像遭了搶劫一般一貧如洗。半夜里,我常常餓醒,母親總是抹著眼淚起床,去廚房灶間熬粥以平息我因饑餓發(fā)出的哭喊?;楹蠛枚嗄?,我見到稀飯就作嘔就是那時落下的毛病。
記得五歲起,母親才給我扎羊角辮,因頭發(fā)稀黃柔軟,兩根羊角辮朝上矗立卻又向下耷拉,像兩株曬蔫了的小樹苗。
2
童年時期對饑餓與貧窮的恐懼遠遠勝過了我對頭發(fā)的記憶,它讓我下定決心發(fā)奮讀書,擺脫貧困。從小學到初中,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是老師和同學眼中的“學霸”。
然而,誰也不知道,我是在用學習上的成績與驕傲來掩蓋內(nèi)心的自卑與怯懦。中學時代正值少女如花的年齡,盡管幼年營養(yǎng)不良,我的身體仍如吸了水的海綿一般膨脹起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那時,我根本沒有愛美的資格與條件。我的衣服全都是姨伯家比我大十多歲的表姐淘汰下來的。上衣寬大無比,像一只麻袋把我套在里面,褲管又空又長,常常像兩把掃帚在地上拖。沒有胸罩可穿,我從人前經(jīng)過時,只得做賊一般,含胸頷首低頭彎腰,更不用說在人前跑動或跳躍。
可是,在如此窘迫的情況下,我竟暗戀上了班里的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家境很好,父母都是磚瓦廠的工人,人也長得帥氣,尤其是他略顯憂郁沉默的樣子更令我神魂顛倒。我坐在他后面左二排的位置,一不留神就會看到他英俊的臉部側影。我上課時總是分神。在我眼里,老師的講解遠沒有他的樣子精彩迷人。我太喜歡他了,可這種喜歡因為自卑更加痛苦。
沒有漂亮的外貌和衣著,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唯一能做的是變換發(fā)型。與小時候相比,我的頭發(fā)稍微濃密光亮,不再是人們口中的“黃毛丫頭”了。于是,我偶爾會把頭發(fā)編成一條長辮垂在胸際,要不就扎一個高高的馬尾,動感十足地在他面前搖來擺去??上В莻€男生的目光幾乎從來就沒在我的臉上和頭發(fā)上停留過,哪怕只是幾秒鐘。他常常與別的女生聊天說笑,嘴角流露出一絲玩世不恭的神氣,而那神氣分明是在嘲笑我的丑陋與癡情。有一天,酷愛古詩詞的我無意中讀到這樣幾句詩:“待我長發(fā)及腰,少年娶我可好?待你青絲綰正,鋪十里紅妝可愿?卻怕長發(fā)及腰,少年傾心他人。待你青絲綰正,笑看君懷她笑顏?!蔽业男耐蝗幌癖讳撫樤藥紫拢蹨I“唰”的奪眶而出。
讀初三時,從小為生活發(fā)愁的我當上了班里的生活委員,每天中午負責把在校就餐學生的缽飯領回教室,再按飯缽上的號碼把飯發(fā)下去。用來蒸飯的是我們每個月交到學校食堂里的米??墒牵恢程糜幸饪丝?,還是師傅的手沒有準頭,幾乎每個飯缽都是淺淺的,偶爾會有幾缽米飯滿得溢出來。水也給得多,飯像爛泥一般。我們常常吃完飯不久就感覺到肚子餓。
有一次,我和同學一起從食堂抬回飯,大家紛紛按自己的號碼領取,只剩最后幾缽了。這時,那個男生走過來,朝飯簍里掃了一眼,最后挑選了里面最滿的那缽飯。而我記得,那根本不是他的碗??粗魺o其事地端著碗離開,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無比的鄙夷與厭惡。我想,一個連一口飯都要斤斤計較的男生能有多大出息呢?
當天晚上,我在為他流了最后一次眼淚后,剪掉了一綹頭發(fā),把它狠狠地扔掉,就像把他從我心里徹底抹去一樣。從此,我又回到正常的軌道,老師的每堂課都像珍饈佳肴一般令我大快朵頤。
3
1985年,我初中畢業(yè)考取了師范學校,終于實現(xiàn)了跳龍門的理想。那年國家實行第一個教師節(jié),全國尊師重教蔚然成風。雖說只是讀書,可我們每個月都有國家補貼的飯菜票。
也許是一種巧合,師范第二年,我又被班主任選為生活委員。每個月末,我都會去學??倓仗庮I回厚厚的幾匝飯菜票,然后發(fā)到班里同學的手中。發(fā)飯菜票是一件繁瑣的事情。記憶中,我僅出過兩次差錯。說來也巧,幾年后,我與老公談戀愛,聊及此事,發(fā)現(xiàn)我多發(fā)的飯菜票竟然全都錯給了他!這讓我相信我與老公的姻緣是前世注定的,不然冥冥之中,為何每一次我都會眷顧于他呢?
我與老公的交往起源于一張小紙條。說實話,當年考師范是父親的主意,我內(nèi)心一直有一個大學夢。進入師范以后,我仍舊與往常一般刻苦讀書,并自修高中英語。我成了全校的學習標兵,是班里的學習委員和推普員。每個周三的早自習,我會下發(fā)拼音小報并帶領同學誦讀。有一天,我在發(fā)給老公拼音小報時,他遞給我一張小紙條。我悄悄地回到座位打開紙條,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怦怦亂跳。沒想到老公的紙條只是請教一個學習問題而已。合上紙條,我不禁為自己異常的反應滿臉通紅。
后來,老公說他也在自修英語,我們可以相互學習。那時候,男女生之間的交往是非常敏感的話題,為了讓我們共同進步的目標得以實現(xiàn),老公提出以兄妹相稱,我不置可否。沒想到,過了幾天,幾乎班里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是他的妹妹,有的男生甚至在走廊里專等著我走過去時,在我耳邊響亮地唱“妹妹找哥淚花流”。我生氣極了,并因此斷絕了與老公的來往。
也許是受國家補貼的飯菜票的滋養(yǎng),師范三年,我的頭發(fā)變得烏黑清秀,有一點青絲的意味了。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看日本電視連續(xù)劇《排球女將》。我喜歡學小鹿純子練徒手倒立,每天早上在學校操場上長跑。清晨的陽光照耀著我,滴落在我秀發(fā)上的露珠反射著七彩的光芒,我感覺我擁有了小鹿純子的絕招“晴空霹靂”,具有打敗一切艱難困苦的神力。
在師范學校的宣傳櫥窗里,經(jīng)常會展示學習標兵的照片。我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那里。雖然我沒有漂亮的外貌,但一頭烏黑的秀發(fā)特別亮眼。每次從櫥窗前經(jīng)過,我都會忍不住自戀地看上幾眼。我甚至揣著一個小小的夢想,希望能有某個男孩喜歡我的秀發(fā),進而愛上我。
婚后,我曾問過老公這個問題。老公坦誠地說,讓他對我動心是一次體育課上為我測量手臂長度的事情。當時,他拉著皮尺,叫我把頭抬起,挺胸收腹,盡量把手臂伸直。老公的話暗含著一種小小的惡意,而我竟渾然不覺,非常聽話地配合他,把自己整個都舒展在他的面前。時值初夏,我穿著一件質(zhì)地普通的白色襯衫,里面的內(nèi)衣若隱若現(xiàn),一條黑色的不太合身的長褲甚至蓋過了腳上的球鞋。
老公說,在他眼里,跟秀發(fā)相比,內(nèi)在的真實質(zhì)樸才是最為珍貴的東西。
4
師范畢業(yè)后,我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教書。終于有了薪水,可以滿足自己的一些愿望了。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工資太少,根本不夠用。每個月幾十塊錢,除開日常用度,一部分買書自修文憑,一部分給父親買酒,很快就所剩無幾。
我參加工作時,父親已退休多年。鄉(xiāng)村生活的寧靜與淡泊讓父親的脾氣溫和了許多,他不再對母親大呼小叫,多半時候他會保持沉默。但父親一直保留著喝酒的嗜好,每天兩頓,每次二兩。父親喝過酒,就會把退休時從武漢帶回來的那個像木柜一般的落地式音箱打開,聽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這個音箱是我們村子里最早最氣派的音箱,響亮的有節(jié)奏的立體聲一出來,隔壁左右的人都會聚攏來陪父親說話。父親曾經(jīng)是單位里的工鍛長,管理幾百個工人。父親喜歡這種眾星捧月被人簇擁的感覺。我想,孤獨的父親似乎是在用音箱籠絡人心,獲得自己的存在感。
父親的境況讓我以前對他的怨恨煙消云散,每個月,我都會給他買兩瓶好酒。而父親每每喝我給他買的酒時,必定會把桌子或竹床搬到屋外,有時恨不能搬到稻場上去。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時興女兒家自己攢錢辦嫁妝。在人們眼里,嫁妝的多少可以決定女孩將來在夫家的地位。我有兩個哥哥,父母根本沒有心思和能力管我。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得努力攢錢,一切開支從簡,就連洗發(fā)也不敢用洗發(fā)露,委屈了一頭青絲常常被香皂折磨得死去活來,干澀無光。
因是同學,彼此十分了解,我與老公相戀一年后就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沒有鮮花和婚宴,沒有鉆戒和小車,我做了老公的新娘。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結婚當天我穿一套褚黃色的呢子衣褲,腳穿一雙黑皮鞋。沒有特意到理發(fā)店打理頭發(fā),我的發(fā)型是當時十分普通的學生頭,劉海是齊的,頭發(fā)也是齊的,很溫順地垂到耳根且稍微向內(nèi)卷曲,很像四五十年代的進步女青年。
我和老公是在我從教的小學舉辦的集體婚禮。全校的男女教師圍坐在教室里,像開聯(lián)歡會一樣,一邊吃糖,一邊說笑。學校那位和藹可親的政教主任在請我們簡單地介紹了戀愛經(jīng)歷后,像母親一樣牽著我的手,把手遞到老公的手里。當我與老公的手握在一起,五指相扣時,一種幸福的顫栗涌遍全身。
一夜耳鬢廝磨,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潔白的床單上有幾根細細的頭發(fā),長的是我的,短的是老公的。我小心地把這幾根頭發(fā)揀起來放在手心,不由得聯(lián)想到“結發(fā)”一詞。據(jù)詞典解釋,“結發(fā)”是漢族婚姻習俗,一種象征夫妻結合的儀式。當夫妻成婚時,各取頭上一根頭發(fā),合而作一結。
也許女人身上最讓人感到有纏綿之狀的東西是頭發(fā),其狀如絲,絲與“思”同音,“青絲”同“情思”音近,自古以來,人們都把青絲看作是女子對男子的定情信物。記得《西廂記》中,張生要去考狀元,臨走之前崔鶯鶯就曾送給他一縷青絲,表達自己對他的真摯愛情。
結婚是人生的頭等大事,想到人世間那么多如花美眷最終付于逝水流年,成為千古憾事,一時,我的心底涌起無限的滿足、溫柔與感動,隨即在備課本上寫下了兩句話:一頭青絲與君許,從此結發(fā)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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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后,尤其是在女兒出生后,忙碌的生活讓我每天奔波于三點一線,成了典型的奶媽和黃臉婆。沒有時間講究衣著打扮,更談不上呵護頭發(fā)了。
日子就在青絲一茬一茬的變化中如水般流逝,這種安寧與閑適幾乎讓我感覺不到歲月的腳步,就如我?guī)资陙韽奈醋屑毜赜^察過母親的頭發(fā),粗或細,硬或軟,多或少,青或白,直到那一天突然到來。
父親退休回家后委實過了一段清閑自在的日子。但很快,父親的快樂被我二哥的婚事所打破。大哥頂職參加工作時,父親就曾說過給了他飯碗就不再管他的婚事,可在農(nóng)村種田的二哥,父親卻不能不管。
父親退休回家第四年,家里扯債拉債建起了一座三間兩層的樓房。兩年后,債還沒有還清,二哥又要結婚。為了二哥的婚事,父親狠心借了一筆高利貸。
為了還債,父親60歲那年向曾在武鋼食堂當廚師的姨父學習做饅頭、炸面窩的手藝,隨后開始在家里賣早點。很快,父親的早點遠近聞名。村民們早起趕集或是去地里干活,都會來我家過早。饅頭和豆油的噴香在清晨的鄉(xiāng)村穿行,成為那時村里人難忘的記憶。這樣的光景持續(xù)了三年時間。父親憑借自己的雙手還清了債務,在人前說話又恢復了以前當工鍛長時的威風與自信。
債務還清后,我們曾勸父親歇手休息??筛赣H不同意,他已經(jīng)習慣了凌晨三點起床忙碌的生活。母親一向話語不多,她幫父親打下手,生炭爐,燒水,清洗用具,父親則用力地揉搓面團。他喜歡像拍皮球一樣把面團拍來拍去,我偶爾回家小住,總能聽到父親在樓下客廳里拍得噼啪作響的聲音。
因勞累過度,幾年后,父親病倒了,是嚴重的哮喘和肺氣腫。早點自是不能再做,可父親對待疾病的態(tài)度遠沒有對待饅頭那么耐心。父親住院期間總是呆不住,治療幾天就吵著回家,病情也總是反反復復。父親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住院治療中變得越來越虛弱,越來越抵觸。
父親去世那年的冬天,我們最后一次把他送進醫(yī)院。父親日夜咳嗽,喉嚨里發(fā)出抽風機一般的轟響,人也瘦得不成樣子。在醫(yī)院治療半個月后,父親再也忍不住了。那天,父親輸液時對進來查房的醫(yī)生大發(fā)雷霆,他拔掉針管,把輸液瓶扔到地上摔得粉碎,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血液順著父親的手臂往下滴落,在地上畫了一條紅色的小溪。父親再也不肯住院,無奈,我們把他接回了家。
父親生病期間,我因工作繁忙,很少回家照顧他。父親去世的那個周末,我也未能陪在他的身邊。父親走得很快很突然,似乎一覺睡著,就再也沒有醒來。
那天,我匆匆忙忙趕回家,在父親的遺體旁見到了呆坐著流淚的母親。我站在母親身邊,母親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我低下頭,猛然間看到母親滿頭的白發(fā)。我極力回想,印象中,年輕時的母親似乎也有一頭烏黑的秀發(fā),可它們怎么,怎么突然間就變成白發(fā)了呢???霎時,李白的詩句“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涌上心頭,我止不住放聲慟哭,不知為母親,還是為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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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我的頭上開始有白頭發(fā)了呢?
我四十歲那年的冬天,我的姨伯——母親唯一的姐姐去世,母親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在姨伯的葬禮中,母親悲傷得說不出話,整個人就像木偶一般。參加完葬禮不幾天,母親便檢查出患有心臟房顫和輕微腦梗的毛病。醫(yī)生說是因為恐懼和過度悲痛引起的。
父親去世十多年來,我把對父親未盡的孝心全部轉移到母親身上。我以為母親會一直健康地陪伴我們生活下去。母親突患疾病的現(xiàn)實打破了我的幻想,讓我突然意識到,有一天母親也將如父親一樣離我而去,變成手中的一捧骨灰,變成山上的一座墳墓。
從那以后,我們經(jīng)常帶母親去武漢亞心醫(yī)院看病,每個月給母親買藥送藥。那段時間,我常常夜不能寐,想到母親的病就心驚膽顫,總擔心半夜里會被二哥的電話叫醒,然后撥打120急救車載著母親往醫(yī)院狂奔。這樣的情景不止一次在我的腦海中閃現(xiàn),讓我惶惶不可終日。
一天早上,當我站在梳妝鏡前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滿頭青絲中竟有幾根白發(fā)!它們那么扎眼,像鋼針一般刺痛了我的心!我害怕極了,一種極度的悲傷與恐懼攫住了我。有近半個月時間,我憂心忡忡,食不知味。老公一邊開導我,一邊叫我坐在窗前,小心地在我的頭上翻找,然后把那些罪魁禍首一根一根用牙齒咬掉。老公戲謔道:“改天回家找你母親算賬,這些白頭發(fā)都是被她嚇出來的!”
何止是母親呢?幾十年來,生活中讓我們操心的事太多太多,女兒從小學讀到大學,父親和公爹相繼去世,工作壓力大,加上家里買房買車,所有這些都是白發(fā)的催化劑。有誰能分清這些白發(fā)是因為什么原因而長出來的呢?
盡管我滿懷擔憂,仍舊無法改變母親年老體衰離開我們的事實。2013年清明節(jié)后不久,母親因突發(fā)心臟病去世。
母親的遺容很安詳,尤其是那一頭白發(fā),仍如活著時一般生動柔軟。母親在世時,我曾替母親剪過幾次頭發(fā)。母親要求不高,只要剪短剪齊就行。我叫母親坐在椅子上,給她系上圍裙,手握剪刀,小心地在她頭上摸索比劃。母親身體瘦弱,頭發(fā)稀疏,每當撫摸她光禿禿的洋芋一般的頭顱,我的心里就會有一絲疼痛劃過。
在玉筍山陵園,當母親隨著紙棺被推進火爐,紙棺散開的一霎那,我清楚地看到母親的白發(fā)被火風吹起,瞬間成為一縷輕煙。站在火爐前,望著那個緊閉的生死之門,我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母親生前沒有生活照,母親的遺相是從多年以前的身份證上拓下來的,看上去頭發(fā)還很青秀,嘴角有一絲淡淡的笑意。然而,幾年來,我懷想最多的不是母親的青絲與笑容,而是她那隨著火風飛舞的滿頭白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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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年,我的白發(fā)似乎固定下來,停止了數(shù)量,可生長的速度卻越來越快。跟青絲相比,白發(fā)似乎具有更強的生命力與競爭力。
盡管我不再對白發(fā)恐懼,但它們的存在仍舊讓我感到心虛。它們越白亮,我的心就虛得越厲害,仿佛做了錯事的孩子被人找到了證據(jù)一般。
自從早生華發(fā)后,走在街上,我會時常留意過路女人的頭發(fā)。滿頭青絲者少,絕大多數(shù)都是燙染過的。但也有例外,偶爾會碰到幾個滿頭銀絲的老人,她們的白發(fā)那么純粹,絲毫不造作,不矯飾。這些老人大多擁有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看上去一副菩薩模樣。那滿頭的銀絲隨風飄拂,就像一根根銀條閃閃發(fā)亮,它代表著歲月與苦難,也顯示著健康、智慧與財富。
前不久我去銀行辦事,遇到一位頭發(fā)全白、衣著講究的老太婆。老太婆是離休干部,已經(jīng)94歲,但耳不聾,眼不花,思維靈活,手腳麻利。太婆在愛心窗口辦理業(yè)務,自己輸入密碼,簽字,提取現(xiàn)金,然后神情專注地坐在柜臺前清點鈔票。老人的手指白皙細長,十分漂亮,她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鈔票,額前的銀絲似乎也在跟著顫動。我站在一旁看著她,就像看一部電影,一個神話。
這是一位怎樣的老人呢?我想像她曾有過浪漫美好的青春,也曾擁有令人艷羨的青絲,老人也許在部隊文工團工作過,說不定她白皙的手指曾經(jīng)在鋼琴上彈奏,她曾在舞臺上縱情舞蹈,同時,她一定擁有一段蕩氣回腸的愛情……歲月讓老人從青絲變成了白發(fā),可誰說白發(fā)者的人生就沒有青絲精彩美妙呢?
同樣,在近期《朗讀者》的舞臺上,我看到了這樣一位詩詞老人,她氣質(zhì)卓越,文采斐然,被董卿親切地稱為“先生”,她就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繼承和傳播者,中國少有的詩詞大家——葉嘉瑩。舞臺上的葉嘉瑩已有93歲的高齡,但舉手投足滿是文人的儒雅,讓人不禁想起這樣一句話:若有詩書藏在心,歲月從不敗美人。
看著舞臺上的葉嘉瑩,突然間,我對白發(fā)產(chǎn)生了無比的羨慕與向往。從青絲到白發(fā),人生是一趟沒有歸程的旅行。這趟旅行的意義不僅在于旅程的長短,而在于旅程的豐富與精彩。
我想,我一定要熱愛生活,雖然不能像葉嘉瑩老人那樣優(yōu)雅恬淡,至少也要活成那位銀行老太婆的模樣。唯如此,才不至辜負滿頭的青絲,不辜負它曾給我的美好與夢想,不辜負父親與母親在青春年華時給我的恩寵與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