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明
(燕山大學,河北 秦皇島 066004)
根據(jù)劉震云同名小說改編、由馮小剛執(zhí)導的現(xiàn)實題材電影《我不是潘金蓮》可以說是喜劇版的《秋菊打官司》和當代版的《官場現(xiàn)形記》,圍繞民婦李雪蓮“告狀”行為與各級官員的“維穩(wěn)”行動展開,隱含著對市井民風與官場潛規(guī)則的刻畫。在告狀與維穩(wěn)的反復沖突中,影片集中展現(xiàn)了中國20世紀90年代至今的法治現(xiàn)實、社會風氣、人際關系圖景,荒誕卻真實,以喜劇的形式展現(xiàn)的卻是一場悲劇、鬧劇。
“事情不是這個事情,理也不是這個理”,形式與實質都重要。民婦李雪蓮因與秦玉河的假離婚變成真離婚,秦玉河另有新歡并與新歡登記結婚,覺得秦玉河騙了她,堅持認為“事情不是這個事情,理也不是這個理”,決定告秦玉河“這個畜生”,要法官判離婚是假的。基層法官王公道認定離婚證書是真的,所以離婚也是真的,而作為證人的開具離婚證書的民政工作人員,也是按照李雪蓮與秦玉河的離婚協(xié)議開具的離婚證書,從法律形式上沒有任何問題。問題是,當初李雪蓮并非真想與秦玉河離婚,而是想借假離婚達到生“二孩”又不失去公職的目的,生完“二孩”后再復婚。可是,公權力部門是嚴肅的,怎么能容得隨便戲弄呢?法律重視形式,法律文書具有明確的證據(jù)效力。當然,違背當事人真實意愿的法律文書也可能無效。嚴格來講,按照實質正義的邏輯,法官王公道應當對離婚證書的效力進行認定,如果違背了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達,應當判決離婚無效。不過,法官王公道覺得,既然李雪蓮最終還是要離婚,先判決離婚是假,然后復婚,最后還要離婚,太折騰,何況秦玉河與別人已經結婚了,那就還要判那個結婚無效,最終結果還是現(xiàn)在這樣,何必折騰這么一大圈呢?但是,按照法治的思維,王公道這種簡易司法方式是有問題的,也就是沒有真正還原事實真相,沒有真正理順法理脈絡,因而也沒有解決李雪蓮的“心結”,更沒有深入追究假離婚欺騙政府的法律責任,犯了簡單法律形式主義的錯誤。這也是中國某些地區(qū)基層司法的現(xiàn)實寫照,反映了基層法官法律專業(yè)水平的不足,基層司法沒有發(fā)揮“定紛止爭”的法治作用,這也導致李雪蓮不得不尋求其他途徑繼續(xù)“告狀”。
“芝麻變成西瓜,螞蟻變成大象”,天下大事必作于細。影片透視出了中國基層司法資源的不足。影片故事自始至終,王公道都認為自己當時的判決沒有錯誤,這反映了他作為法官專業(yè)素質的缺乏。司法裁判應當具有解決糾紛的專業(yè)性,但是中國基層司法人員的專業(yè)素質特別是一些落后地區(qū),還是差強人意的。沒有專業(yè)的司法人員,妄談法治建設也是空中樓閣,而中國的法治建設在基層司法資源配置方面要做的工作還很多。現(xiàn)在正在進行的法律職業(yè)制度改革,將要向基層、向落后地區(qū)傾斜,其中包括法官工資制度改革,基層、落后地區(qū)法官的工資也要與其他地區(qū)看齊,這是吸引專業(yè)素質較高的法律人才去基層、去落后地區(qū)工作的一項重要舉措。法官的素質提高了,通過法治解決糾紛的能力就會增強,矛盾在很小的狀態(tài)下就能夠得到化解,就可能不會出現(xiàn)“芝麻變成西瓜,螞蟻變成大象”的窘境。影片中的新任市長馬文彬對李雪蓮告狀引發(fā)的問題進行了哲學高度的概括,說到“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的道理,很多人并不是栽倒在“大”上,而是出在“小”上,只有善于處理“小”問題,才能防微杜漸,避免出現(xiàn)大的危機?!爸未髧襞胄□r”,對于為官者,注重小的細節(jié)其實是非常重要的,而不能只注重大排場、大面子,處理好民眾的小事才能辦成為民眾叫好的大事,才能有大業(yè)績。
“不對群眾負責的官員,不可能真正對上級負責”,給為官者敲響警鐘。影片中,兩任各級官員出現(xiàn)了為了自己的“烏紗帽”而不惜任何代價進行“維穩(wěn)”的各種舉動,卻只是形式上對上級負責,甚至采取各種非法治措施,不惜犧牲民眾利益,這是為官者的錯誤邏輯。忘記為人民服務的初心,是唯上不唯實的顛倒思維。前任行政官員縣長史惟閔、市長蔡滬浜、省長儲敬璉(原著分別為縣長史為民、市長蔡富邦、省長儲清廉),都是上一級壓制下一級,下一級也就拼命不讓治內社會上出現(xiàn)什么亂子,也就是運用“維穩(wěn)”思維壓制民眾的訴求,而不是解決實際問題。結果,小問題越鬧越大,李雪蓮本來只是想告秦玉河的,卻變成了要告各級官員,因為各級官員非但沒有解決她的訴求,反而進行各種打壓。這就激怒了李雪蓮,她本來不是要與官員作對,而是官員的不作為、亂作為甚至壓制導致了李雪蓮的憤怒,直到最后去北京告狀,“首長”知道后,在全國人代會上當場批評了省長儲敬璉,這樣才引起重視,省長一怒之下撤掉了市長、縣長,還撤掉了法院院長。這種沒有查清事實就簡單粗暴決定的做法其實并沒有解決根本問題,更何況,省長撤掉法院院長也是一種濫用行政權力干預獨立司法的行為。新任的法院院長王公道、縣長鄭眾、市長馬文彬繼續(xù)秉持“維穩(wěn)”思維,年年全國人代會期間要做李雪蓮的工作,還要派公安全天候在李雪蓮的住處外進行監(jiān)視,生怕李雪蓮去北京告狀。社會主義法治的基本要求包括依憲執(zhí)法,對普通公民人身自由的這種全天候監(jiān)視,無疑侵犯了公民的人身自由權,與法治的理念背道而馳,不能真正解決問題,真正對群眾負責。
“我們法院沒有錯”,司法不該混入“維穩(wěn)”隊伍。法官王公道的一句臺詞多次重復,就是說李雪蓮告狀不是法院的錯,法院沒有錯。而對法院判決的錯誤,李雪蓮可以去上級法院上訴??墒聦嵣?,法官卻與行政官員一道,參與到“維穩(wěn)”行動之中。但是,李雪蓮為什么不能繼續(xù)走司法途徑解決糾紛?這也值得思考。法治是規(guī)則之治,大家遇到糾紛應當去法院由法官按照法律裁決。但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糾紛解決方式是多元的,而尋求官方的糾紛解決路徑,又是行政與司法不分,甚至民眾的觀念中,糾紛的解決偏重行政,這就形成了中國式的行政司法景觀,其中尤其是上訪成了民眾尋求糾紛解決的一條直接路徑。其實,對于李雪蓮的離婚糾紛,與行政部門沒有什么關系,李雪蓮要告各級官員,也應當去檢察院申請立案。結果卻不然,李雪蓮告狀,走入的都是行政部門,牽扯的都是行政官員。這也反映了中國法制教育的不夠,民眾法治觀念的單薄甚至有很多錯誤觀念。結果是,民眾該找的地方不找,行政官員不該管的事情亂管,自然是生出更多矛盾,局面更加混亂不堪。只有“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行政官員、法官各司其職,民眾訴求也要對應負責的部門,才能理順官民關系,也就無須動用耗費巨大財力、物力、人力的“維穩(wěn)”機制,也有利于形成良好的官民關系,從而跳出官員視某些民眾為刁民、民眾視某些官員為庸官的可怕成見桎梏中。好的民眾與好的官員,也就構成了好的社會秩序基石。
“你就是潘金蓮”,泄露隱私是缺乏底線。本來李雪蓮已經不想去告狀了,但是想找秦玉河討個說法,讓秦玉河承認離婚是假的也就罷了,可是沒想到秦玉河非但沒有承認離婚是假的,反而當眾泄露了李雪蓮與他結婚時不是處女的隱私,說她就是潘金蓮。這大大激怒了李雪蓮,她又要證明自己不是潘金蓮。這下,李雪蓮變成了“小白菜”“竇娥”,要洗刷自己的冤屈,就要繼續(xù)告狀??梢姡孤懂斒氯穗[私的殺傷力有多大,因為這是對人格尊嚴的嚴重踐踏,而人都是社會動物,都是講究面子的。把對方的隱私泄露出去,這是沒有底線,不按正常的社會“套路”出牌,就會導致人際信任的重大危機。影片中,故事各種沖突的起點,實際上源自秦玉河對李雪蓮的不信任。換句話說,他早就想與她離婚了,而她恰好又為了保住“二孩”出了“假離婚”的餿主意,結果正中他的下懷,假戲成真,她著了自己的道,真是事實難辨、有苦難言、有冤難申,告狀成了鬧訪,折騰別人成了折騰自己。
“把別人的故事當笑話”,冷漠不是幽默。李雪蓮的告狀最后因為秦玉河發(fā)生車禍而告終,因為要告的人沒了,離婚的真假也永遠說不清了。她的故事講給別人聽,別人也就當成了笑話。漸漸地,她自己也把這故事當成了笑話,仿佛不是自己的故事。那這故事是誰的故事?影片暗含的意思表明,這故事不是李雪蓮個人的故事,而是大家的故事,是每個人的故事,每個人都是當事人,誰也脫不了干系,把故事當作笑話聽、把故事的主人公當笑話的人,其實也是在笑話自己。在影院觀影現(xiàn)場,觀眾因劇情的喜劇色彩,不時發(fā)出笑聲,但這部影片實際并不是單純的喜劇,而是嚴肅的現(xiàn)實題材,寫的就是我們的社會,寫的就是我們自己,我們還有什么可發(fā)笑的呢?影片有意把原著的時間結束點延伸到現(xiàn)在,讓我們看到社會的變遷。當年李雪蓮假離婚是為了生“二孩”,而現(xiàn)在生“二孩”政策已經放開了,當年的鬧劇在今天也就不會發(fā)生了。不僅不會發(fā)生,國家還要鼓勵生“二孩”??墒乾F(xiàn)在人們的思想觀念早已發(fā)生變化,生“二孩”的愿望沒有那么強烈了。當年“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小聰明,今天看來多么荒誕可笑!中國人口眾多,社會資源有限,各種想鉆政策漏洞的套路層出不窮,利用“假離婚”或“假結婚”而鉆政策漏洞的事情也多有報道,這種事情無論可笑抑或可悲,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印記,沒有高尚與否可言。而政策的制定者卻值得深思,法治社會應當尋求規(guī)則的確定性、穩(wěn)定性,應當減少頻繁出臺各種政策,利用政策調節(jié)社會資源的措施應當適可而止。
“本來不難纏,是你們給纏住了”,走出告狀困境要堅持法治思維??梢园牙钛┥徳谙盗懈鏍钪兴庥龅纳鲜隼Ь辰凶鳌袄钛┥徖Ь场?,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民眾遭遇的法治現(xiàn)實困境。電影情節(jié)雖然荒誕,但是類似的真實案例確有發(fā)生。例如,河南省信陽市息縣丁某某案。1989年,丁某某與徐某某結婚,次年生子。但1994年,丁的丈夫以夫妻感情破裂為由向法院起訴離婚。一審法院判決準許離婚,丁不服判決,提起上訴。但由于上訴期內未繳納訴訟費,視為放棄上訴,一審判決生效。可是,二審的信陽市中級法院卻遷就了丁,受理了上訴,進入審理程序??尚煸谝粚徟袥Q生效后與馮某結婚了。這樣,丁又向息縣法院告徐犯重婚罪,但被息縣法院駁回,丁向信陽市中級法院上訴。信陽市中級法院撤銷一審的離婚判決,而對重婚罪則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重審時,丁追加指控徐虐待、遺棄等,結果息縣法院判決徐構成重婚罪,駁回其他訴訟請求。丁仍不服,又向信陽市中級法院上訴。信仰中級法院將案子指定羅山縣法院審理,羅山縣法院判決二人離婚。丁不服,又向信陽市中級法院上訴,二審維持原判,司法解紛路徑基本走完。丁又開始不斷上訪,一直上訪到北京。2006年,丁被息縣法院判處尋釁滋事罪。離開監(jiān)獄后,丁繼續(xù)上訪……結果,這就陷入一種法治困境之中:有時官方法治思維不夠堅定,而民眾告狀思維卻“堅持不懈”。筆者認為,在法治社會,要走出老百姓的“告狀”困境,應加強法治理念的宣傳教育,使公眾面對糾紛時能夠主要信賴和依賴司法途徑解決,而盡量減少對非司法途徑的依賴;與此同時,司法的權威與公信力也需要司法工作者的努力提升,讓司法真正成為社會公平的“最后一道防線”。因而,走出“李雪蓮困境”實際上也就是要堅持法治思維,加強法治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