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力
劉禹錫晚年交往最密切的朋友就是白居易,因為他們二人后來一同住到了洛陽,并且二人還有著不少的倡和詩,比如白居易寫過一首《詠老贈夢得》:
與君俱老也,自問老何如?
眼澀夜先臥,頭慵朝未梳。
有時扶杖出,盡日閉門居。
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
情于故人重,跡共少年疏。
唯是閑談興,相逢尚有余。
白居易寫這首詩時,已經(jīng)患了風痹之癥,多年的患病讓他意志消沉,使得這首詩有著一種消極的悲觀情緒。劉禹錫收到這首詩后,感覺到白居易的意志消沉,于是就和了一首名叫《酬樂天詠老見示》的詩:
人誰不愿老,老去有誰憐?
身瘦帶頻減,發(fā)稀冠自偏。
廢書緣惜眼,多灸為隨年。
經(jīng)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
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劉禹錫寫這首詩時,其實身體也有病,他當時患有足疾和眼疾,但是此詩的格調(diào)與白居易不同。首先劉承認誰都不愿意老,因為年歲大了之后的確可憐,不但身體難受,形象憔悴,就連看書多了,眼睛都會不舒服。這幾句話是說,劉贊同白在詩中所言人老之后生活是何等的不易。但在下半段,劉的話鋒一轉(zhuǎn),說人歲數(shù)大了,雖然有那么多的不便,但是畢竟能夠經(jīng)歷那么多的事,又認識那么多的人,這也是很幸運的一件事,這句話的潛臺詞應當是說:別看活到老了不容易,但多少人還沒有運氣能夠活到老。接下來,劉在本詩的最后說出了至今還被后人不斷引用的那個名句——“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這句詩為后世多有褒贊,比如明胡震亨在《唐音癸簽》卷二十五中稱:“劉禹錫播遷一生,晚年洛下閑廢,與綠野(裴度)、香山(白居易)諸老,優(yōu)游詩酒間,而精華不衰,一時以詩豪見推。公亦自有句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蓋道其實也?!北逍⑤?、卞敏在《劉禹錫評傳》中評價該詩說:“劉禹錫面對衰老,不消極,不悲觀,要用有生之年撒出滿天的彩霞,情緒積極,格調(diào)高昂,有一種鼓舞人的力量?!辈⒂纱说贸鼋Y(jié)論:“在唐人詠老的詩篇中,劉禹錫的這首詩在胸襟的開闊和感情的昂揚方面,都達到了一個很高的境界。”
當年跟劉、白倡和者,還有不少的詩人,因為白居易的名氣,使他的身邊圍繞著一群詩人。某天,白居易請元稹、劉禹錫等到家中做客,白提議每人寫一首詩,內(nèi)容是關于南朝興廢之事。此事載于《鑒誡錄》卷七:“長慶中,元微之、劉夢得、韋楚客同會白樂天之居,論南朝興廢之事。樂天曰:‘古者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則詠歌之。今群公畢集,不可徒然,請各賦《金陵懷古》一篇,韻則任意擇用。時夢得方有郎署,元公已在翰林,劉騁其俊才,略無遜讓,滿斟一巨杯,遂為首唱,飲訖,不勞思忖,一筆而成。白公覽詩,曰:‘四人探驪,吾子先獲其珠,所余鱗甲何用?三公于是罷唱,但取劉詩吟味竟日,沉醉而散。劉詩曰:‘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脑分两裆?,古城依舊枕寒流。而今四海歸王化,兩岸蕭蕭蘆荻秋。”
劉禹錫寫的這首詩名叫《西塞山懷古》,他在那場詩會上,竟然一杯酒后,不加思索就一揮而就。白居易一看,跟其他三人說:劉夢得已經(jīng)拔得了頭籌,咱們仨還有什么可寫的?而后白居易對這首詩吟嘆不已。
而劉禹錫所作的《金陵五題》的第一首《石頭城》,也同樣讓白居易贊嘆不已,《珊瑚鉤詩話》中說:“劉禹錫作《金陵》詩云:‘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頭。當時號為絕唱。又六朝中《石頭城》詩云:‘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白樂天讀之曰:‘我知后人不復措筆矣。其自矜云:‘余雖不及,然亦不孤樂天之賞耳?!庇纱丝梢?,白居易絕對是劉禹錫在詩方面的知音。宋代的蘇東坡也極其喜歡劉禹錫的這首詩,并且兩次在自己的詩中化用本詩的詩句,而后有人說這是東坡抄襲,也有人說是東坡誤用,葉夢得專門在《石林詩話》中替東坡辯護:“讀古人詩多,意所喜處,誦憶之久,往往不覺誤用為己語?!缣K子瞻‘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此非誤用,直是取舊句縱橫役使,莫彼我為辨耳?!?/p>
葉夢得說,讀古人詩多了之后,就容易記住其中的名句,而后在自己寫詩時,就會不經(jīng)意地用進詩中,以為這是自己所說的佳句。葉認為東坡所用劉禹錫的名句并不是誤用,只是因為東坡氣度極大,他會任意使用古人佳句,因為已經(jīng)到達了不分彼此的程度。且不說葉夢得的這段辯護是否強詞奪理,但至少可以證明,東坡是何等的欣賞劉禹錫的這首詩。
(選自《覓詩記》,上海文藝出版社。標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