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賢良

      2017-11-17 13:32宋阿曼
      民族文學 2017年10期
      關鍵詞:大安煤礦

      編者按:

      《民族文學》歷來將青年作家的培養(yǎng)作為辦刊重點,較早地關注到了少數(shù)民族90后新銳作者的創(chuàng)作。通過“本刊新人”“大學生詩頁”等欄目,以及幾年來微信公眾號推出的90后專輯,還有今年4月在廣西南寧召開的少數(shù)民族80后90后作家對話會等活動,多維度、多層次地推動了新銳作家的成長成才。從本刊走出或在本刊發(fā)表過代表性作品的一批90后作者,如蒙古族的蘇笑嫣、滿族的張牧笛、壯族的連亭、維吾爾族的麥麥提敏·阿卜力孜等,都已成為少數(shù)民族新秀中的佼佼者。為集中展示少數(shù)民族90后作家的新實力、新特色、新亮點,我們特別約組了一批散發(fā)著青春氣息的新作,如回族宋阿曼的小說《賢良》,東鄉(xiāng)族丁顏的小說《蓬灰》等作,體現(xiàn)著富于異質感的生活經(jīng)驗,筆觸新銳,情思致密,值得讀者關注。

      從窗口彌散進來的煤屑和灰塵在日光燈下格外顯眼。才入十月,煤礦辦公樓就通上了暖氣??諝庵须硽柚陝拥牧εc熱。每個十月都劍拔弩張,年輕的礦工不肯忘記多年前那場械斗,而械斗的當事人多已上了年紀,不愿再向人們提起。隨著新一茬勞動力的涌入,那場械斗又重新被搬上了臺面。這些新勞動力中不少人是那場械斗當事人的子女,他們在不同場合有意無意地提起,以此來彰顯自己父輩的功勛,并暗示自己在大安煤礦應該得到的待遇。

      大安煤礦有著巨大的魔力,它的召喚是世世代代的,祖父下過的井巷父親在下,父親坐過的人車兒子在坐,似乎離了這礦井,生活就不知要去何處討。在以前,煤價高,銷量好,家中有一個礦工,就能保證全家人的吃穿用度;如果父子或兄弟倆在井下,那生活一定滋潤闊綽;若財務科或者銷售辦公室有人,那明明白白就是富庶階層了,不怕與臨近縣市的任何人比。然而這種盛況已成為過去,新能源被提倡使用后,整個鎮(zhèn)子表面上雖保持著原先的繁茂,但每個家庭都充斥著無聲的恐慌。一場大的海嘯正在深水處翻涌,即使水面上看去風平浪靜。這場由內(nèi)而外的衰敗,在鎮(zhèn)子上的人們看來,僅是在一夕之間發(fā)生的。

      李七生是最早嗅到這股頹敗氣息的人。他雇了一個遠房親戚頂替自己去煤礦鍋爐房上班,保證出勤后,拿出三分之二的工資給親戚作為酬勞。一個生財計劃在李七生心中日漸成熟,保住鍋爐房這份工作就當是買一份保險,即使一切失敗了,還有這份工作兜著底兒。雇來的人替他上班不滿一月,就有人將他上告了。那是大安煤礦的職工都忘不掉的一天。具體哪一天,天氣怎么樣,人們都忘記了,只清楚記得李七生提著把砍刀進了礦區(qū)大院。

      一尺多長的齊頭砍刀泛出嶄新的銀光,他站在院子當中,目不斜視,不動不言語,就這樣站足了兩個時辰。行政樓上的人都繞開他從后門進了辦公樓,鎖緊防盜門后才將窗口開個縫往下看。兩個時辰后,他提著那把刀進了鍋爐房,昔日工友見他走進來,都屏起了呼吸,鍋爐房內(nèi)一片寂靜,只剩爐底煤炭焚燒發(fā)出的嗶啵聲。打那之后,一年多來,沒有人再往上告狀。大安煤礦的人們常說,人,就是活在自己的名字里。李七生,七生子,生的,自然不能當個正常人,就像他那老子一樣。

      王曉龍在崗前培訓的第七天見到了云珍??ㄆ渖弦拢谌棺?,落肩直發(fā)。她看到王曉龍之前他已經(jīng)將她仔細打量了好幾遍。云珍來得遲,錯過了針對大學生的培訓,被穿插進新一批農(nóng)村輪換工的培訓班,抄一本筆記,再附十頁心得才能入職。窗外傳來的轟鳴聲時斷時續(xù),偶有巨大的撞擊聲扎進耳朵。年輕力壯的男人們正吞云吐霧,敞開嗓門宣泄著過剩的精力。云珍往里瞅了一眼,許多人頭扭動著,許多眼睛眨動著,許多張嘴蠕動著,香煙的氣體暈開,和那些從萬千毛孔中逸出的熱氣纏裹,堵在窗口。

      云珍順著墻根走進來,屋內(nèi)霎時安靜了。她徑直走向教室最后一排,她能感受到身后雜亂無章的目光??谏诼晱乃膫€角落陸續(xù)傳來。盤旋的紙飛機,嬉笑聲,拍擊桌子的聲音,都讓這間房子更加嘈雜。全是男人,有十六七的,有三十出頭的,莫名的狂躁氣氛脅迫著云珍,使她不敢往人群里多看一眼。最后一排的桌子上積了很厚的灰塵和煤屑,有人用手指在上面劃出幾個字。

      “拿著,我又不是啥壞人?!蓖鯐札堈f了兩遍后見云珍還在愣神,就把紙巾放在桌子上,回了座位。王曉龍身后圍著半圈人,笑得陰陽怪氣。全是野性的男人。云珍覺得這些男人在毫無遮掩地用目光掠奪著自己,那眼神,讓云珍有種被侮辱的感覺。她沉默地忍受了七天。七天之內(nèi),在這間屋里,她一字未說。她明白,選擇回來,這才算是見面禮,以后要忍受的也許會更多。

      王曉龍是外地人。王曉龍是當兵復員回來的。人們僅知道這兩點。他是哪里人,在哪當?shù)谋?,當?shù)氖裁幢?,肩上幾顆星,星旁幾道杠,人們對此充滿了遐想。培訓以來,他的煙盒每天都裝滿了工友發(fā)的香煙。大安煤礦并不少見外地人,但凡招募農(nóng)村輪換工,附近縣市的年輕勞力都朝大安涌來。輪換工是最沒有保障的,最前線,最賣力氣,最危險,工資確是很可觀。五年一到自動解約,一點兒不拖泥帶水。用力氣換錢,身體就是資本。簽約前的體檢格外嚴格,太瘦,太矮,太老,身體有大小毛病的,都通不過。能坐在這屋子里的,都是正值最好年齡的滿身氣力的青年男人?,F(xiàn)在多了一個云珍。

      培訓第二天,云珍來得比較早。山上的晨霧還未全部褪去,山腳下有些潮氣,整個煤礦都浸淫在薄霧中。她看到教室門外一個人站得筆挺。此時礦區(qū)蠻可愛,廠房和辦公樓安安靜靜,像一方方豆腐塊。這是培訓以來,云珍第一次平心靜氣地觀察整個礦區(qū)。對于她回大安,人們只道,北京不好混,混不下去就回來了唄。云珍也有著傲氣,北京是不好混,但自己絕非是混不下去才回來的,高層寫字樓環(huán)境優(yōu)雅,收入也算可觀……大安的人沿用祖上遺傳下來的生活哲學揣度一切,從低處到高處是本事,從高處退回低處就是沒有享福的命,而人們認為的高處無非兩點:升官和發(fā)財。

      “你是大學生吧?”跟她講話的人,正是王曉龍。她輕輕點了點頭。

      “在外面工作多好,怎么還回這里工作,小伙子還好,像你這樣的姑娘不該來這里,趁年輕,考個研吧,礦山是男人出賣力氣的地方,女人來難有作為,稍不留神就壞了名聲,那些男人嘴上說的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知道,我看你第一眼就覺得你不適合這里?!蓖鯐札埾袷潜锪嗽S久的話,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他不看云珍,朝著逐漸明亮起來的礦區(qū)大院,自顧自說著。endprint

      云珍聽出了語氣的迫切。這股熱情讓她驚訝。對于他拋出的問題,她一時難以回答,有誰做決定是簡簡單單的呢,真正的苦澀是流不出口齒的,她心里有許多張臉在苦笑。除了給他一個微笑外她想不出更好的回應?!澳悄隳兀俊?/p>

      “我當兵回來的,有份工作,過踏實日子?!?/p>

      “哪個軍區(qū)?”

      “四川軍區(qū)。見多了災難生死,就想圖個安穩(wěn)?!?/p>

      云珍對軍隊感到陌生,一提到軍區(qū)就似乎滿是秘密,她不知說什么好,抬頭看了一眼王曉龍。王曉龍像很久沒跟人說過話,開始給她講述自己的過去。云珍感到好笑,就像誰說的,眾生都寂寞,永遠預測不到宣泄口會在哪里。

      “我從震后的廢墟中往外扒人時,時間一久,眼底就只剩下一種虛幻的生活,那是憧憬中的景象,都在那些石塊瓦礫中立了起來。我背著一個親手從廢墟中刨出來的人,翻了一個山頭才到醫(yī)療處,到了,才知道那個人已沒了生命體征。蒙上那人的臉后,我哭了。我向來是不哭的。眼睛模糊了,未來的憧憬也模糊了,像落地的眼淚一樣碎了。那不是我第一次見死人,泥石流、火災、地震我見得太多了,沖上去的次數(shù)多一次,人心就麻木一些。那個死在我背上的人真的刺痛了我,我打那會兒開始就想到了退伍。我算著日子,算著算著,日子也就過了?!?/p>

      如果王曉龍不是二十九,就是三十歲了,身材消瘦而精力充沛。在離大安很遠的老家,父親一臥床就是半輩子,母親務著一個小菜園,山腰上有片玉米地,種一半,荒著一半。多年未見的大哥,在他還小的時候就去了口外,此后沒了音信,姐姐嫁了人,出了家門再沒回來過。他當兵走的那天,母親沒送他,只在他出門前說,出了這道門,就各過各的吧。出了家里那道更像泥框子的門,他才明白哥和姐為什么沒有再回來。

      部隊上,晚飯后集結在一起看《新聞聯(lián)播》是他第一次見電視機,新奇又有些害羞。據(jù)他觀察,許多兵都窮,但像他這樣窮的他沒發(fā)現(xiàn)第二個。他覺得部隊是個好來處。他飯量不錯,但身體好像開始排斥吃進去的所有營養(yǎng)物,不再吸收,他精瘦精瘦,眼眶骨很高,行動卻格外靈敏,這樣一來,他看上去就更加畸形了,活像一個沒了毛的猴。他少言寡語,士兵們開最公開的玩笑時都記不起捎帶上他,沒人拿他開玩笑,也沒人刁難他,他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直到退伍,也沒幾個人能連名帶姓地叫他一聲。

      要說虧欠,他心里總藏著一個疑惑。他常從集體閱覽室往外帶書和雜志,每次的方式都不一樣,看完都藏在自己的柜子里。聽人說,偷書不算偷,學文化知識是高尚的事,他也跟自己說,沒事,學文化知識,高尚,不算偷。有時候,他又犯嘀咕,那些書和雜志他也不敢高調地看,總覺得這好像就是偷。他舍不得把那兩三本書放回去。他認識的字越來越多,擔憂也越來越重,他開始背書,把喜歡的幾篇文章背下來后,又一本一本把書還了回去。

      到離開部隊那天,他覺得自己真正從部隊帶走的,除了吃下去的糧食,就剩那幾篇熟爛在肚里的文章了。他沒有文憑,但這幾年讀的書讓他有了一點底氣,就這點底氣,讓他多了一點壞毛病。他在識人交友上講究開了,粗腸子粗口的,肚里一點墨水兒沒有的,他很不愿意和他們來往,一句話都不大愿意說。本來就沒什么朋友,如此一來,他的孤獨又更深一層,他不知道那感覺是孤獨,他也從不琢磨,他只道世上的人太多了,少自己一個不少,多了,也沒人嫌多。總有躲不過的時候,整夜睡不著覺,覺得活著沒大意思時他就翻騰出肚里的幾篇文章,背個一兩遍,一個月就過了,背個一二十遍,一年也就過了。

      他第一眼看見云珍,就有一種等出來了的感覺。他自己也不明白,總覺得讀過的那些文章,經(jīng)受過的凄苦和戰(zhàn)栗都是在等這樣一個人。他想跟她說話,但太想跟她說話反倒不知說什么好。

      云珍站在綠色防盜門外徘徊。她從煙酒零售店討來幾張舊報紙,將一條黑蘭州煙裹了起來,使它看上去不那么顯眼。報亨通駕校前她就聽說了,這家駕校的老板有門路,能保過,都說人是生了些,但正是這樣才黑白兩道都不憚,混得挺好,什么大事到他這就是一頓飯的事情。她拿著這條煙出現(xiàn)在李七生辦公室門口時,李七生剛點燃今天的第十八支煙。

      李七生站在窗邊,叩動打火機,點著第二支煙,看著路對面的牛肉面館,幾個人進去幾個人出來,他突然有點羨慕。錢是掙了,可除了應酬沒事可做了,他想,媽的,都是錢燒的,瞎想什么想。他盯著面館進進出出的人,抽了三支煙。那些人穿著翻領白襯衫,黑西服,皮鞋擦得亮,神色匆忙,不想就知道是附近單位的公務員。李七生想,就算自己還工作,也不可能像人家西裝皮鞋。你就是穿藍工服戴白手套握鐵鍬的命!他笑笑,又點燃一支煙。臥室走出來一個黃頭發(fā)女人。他指了指茶幾上的錢包,你自己拿,說完他沒再回頭看女人,女人拿了錢就走。

      他窩進沙發(fā),陽光從窗簾縫里照進來,剛好打在茶幾中央的錢包上,他盯著光柱看了幾秒,有些眼暈,和那柱光一比照,堆在床上的被子,床頭柜上的衣褲,桌子底下幾瓶空了一半的洋酒瓶,都一派霉氣。他叼著煙,看著天花板。這兩層樓是他自己蓋的,一層用于駕校辦公,二層分成兩大間,一間起居室,一間做校長辦公室。當初為了氣派,他找人將辦公室這間房子裝修得金碧輝煌,從省城運來的水晶吊燈懸在頂上,真皮沙發(fā)全歐式風格,木地板也選最貴的品牌。亨通駕校開張那天這間房子給他賺足了面子。他那些官場上的、商場上的、來白錢的、來黑錢的朋友看過都點頭,說李七生你這個人渣眼睛里什么時候有了水了。等那些人走后,他就坐在老板椅上,看著看著,眼睛里就真的有了水了,透過一層薄水看頭頂懸著的燈,一顆顆水晶暈成一片片光斑,眼前晶瑩一片,喜悅感讓他銜住了兩汪薄水。一點醉意。他覺得這里陌生,這些都不像是他的,就我,他想,就我也能坐在這樣的房子里?那天之后,他每來這間屋都覺得自己是這屋子的陌生人,他不多停留,反正也沒什么大事需要正經(jīng)坐在辦公室里處理。如果有人上二樓找他,站在臥室門口三言兩語也就說完了。

      他跑過。除了自己沒人知道。他拿著兩千塊錢跑到深圳,走時還朝當晚的滿月立了誓,再回這破地方就是一條狗。他只念過初中,能做的工作很有限。他之前只想著跑,跑就是有血性,但他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他原本只覺得城市里樓高、路寬、人富,錢容易掙。到了深圳,他去工地搬磚揚沙子,整夜開車運貨,洗碗端盤子……下苦的事挨個來了一遍。從這個地方跑到那個地方,總之,跑出了家鄉(xiāng),就是從這里跑到那里,一直在逃跑。他一咬牙,三個月一晃過去了。他沒有忘自己走之前起的誓,但在別人注意到他消失前,他又出現(xiàn)在了大安的街上。endprint

      在深圳時像喪家狗一樣到處竄,掙不了錢,還常被打,地板也睡了,冷饅頭也吃了,誰能想到在工地上學到的幾樣壞毛病倒讓自己回家后發(fā)了家……門響了。他一回頭,有個女人站在門外,朝開著的門面上輕敲三下。

      “您是李校長嗎?”

      女人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我是?!彼补掌鹂谝魸庵氐钠胀ㄔ挕!澳闶??”

      “我是您駕校的學員,有點事情找您。”

      門口的光很強,晃眼,看不清模樣,女人在光里站得筆直,像是鑲進了門框。他覺得這女人不是本地人,本地人都說方言,就是說普通話的也有一股山芋味。他看了一眼凌亂的臥室,抬手一看表,已經(jīng)中午十二點半。

      “你在隔壁稍等,我馬上過來?!?/p>

      他脫了睡袍,從衣柜挑出一件淺藍襯衫,這種襯衫他很少穿,只有去婚宴或朋友新開店剪彩時才穿一穿,今天倒是很有興致,給襯衫配了條深灰色西褲,穿了西褲就得找雙皮鞋,一來二去,他給自己配了一身隆重的衣褲。他照了照鏡子,果然人靠衣裳馬靠鞍,鏡子里的李七生人模狗樣,挺像一個校長。

      打開辦公室的門,他覺得今天的李七生好像和辦公室里的一切十分熟悉,他坐在辦公桌后,見女人還在門口端端正正地站著。

      “進來隨便坐?!彼蜷_熱水器,才想起來這半桶水已很久沒換,又關了。

      “你什么事?”

      二十來歲,鵝蛋臉,頭發(fā)偏褐色,眼球也偏褐色的,戴一架黑邊眼鏡,白色的外衣,中等身材,臉頰有點肉,下巴尖,生得可愛,時不時用大拇指和食指扶一下眼鏡,似笑非笑,說不上是什么表情。

      “……所以想找李老師幫幫忙。”

      李老師?李七生反應過來她在叫自己。

      他顧著打量,沒聽清她說了什么,“好,好?!?/p>

      女人把報紙展開,露出了一條黑蘭州煙?!袄罾蠋?,這個是買給您的,請笑納?!?/p>

      往常這種情況他立刻就“笑納”了,但看到今天這煙,他的手沒動。

      “你是我們學校的學員,我是校長,幫你應該的,煙你拿回去?!?/p>

      “您收下吧,我又不抽煙,拿回去也不知怎么辦?!?/p>

      “拿回去給你爸。”李七生好久沒見說話這么認真的人了,一板一眼,一字一頓,像是播音員在播音。

      “我爸沒了?!?/p>

      李七生張嘴想說點什么,發(fā)現(xiàn)想說的話用普通話說不出來。兩人就互相看著,沉默了一陣,“我也沒爸,那啥,那你把煙放下。”

      “我還想求您一件事。”

      “說?!?/p>

      “您能不能幫我查一下1998年大安煤礦瓦斯泄漏那場事故的原因?!?/p>

      “嗯,我可以試試,你為啥要查這個?”

      “我爸就是在那場事故中沒了的,都說是人禍,我母親查過、告過,都沒個結果。雖然是多年前的事了,可我還是想知道真相。您幫幫我吧,查不出也沒關系,畢竟快二十年了。”

      她很鎮(zhèn)定,李七生也跟著她嚴肅了起來,像是有一種氣息滲進身體,他背挺得直,十指交叉在胸前,女人已經(jīng)起身告別了,他還久久地坐著。

      云珍走出李七生的辦公室,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將手里的舊報紙團起來扔進垃圾箱,好像一些難以說出口的話也隨著報紙進了垃圾箱。李七生和她之前想象的不一樣。她聽人說過他的事情,那些事情被人傳成軼事拿來消遣。她原本以為李七生是一個匪氣十足的中年男人,很可能對自己的事情根本不屑一顧,見了李七生后,她才覺得人千萬不能從別人的嘴里認識一個人。李七生,大約三十出頭,一米七五上下,中等身材,坐端立正,沒有流氓氣息,一身正裝的李七生看上去甚至還有些儒雅。

      駕校里的事情是她一早就想好的,但關于她父親的事情是她臨時想起的,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對面那個男人能幫自己查清父親去世的真正原因。在北京讀書的四年和工作的兩年,離故鄉(xiāng)遠,離過去也就遠了,這是母親想要的,母親想讓自己留在外面,不要再回來。但她逃不過,既然回來了,就要面對一切,過去也就變得越來越重要。她在大安煤礦工作的每一天,都覺得自己腳踩在父親的墳堆上,這座已經(jīng)快被掏空的大山壓著父親去世的真相。

      王曉龍被分配在掘進一隊,三班倒,云珍進了礦燈房,也是三班倒。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很少,即使見了,也是在發(fā)燈窗口的兩側。和其他礦工相比,王曉龍話很少,他原本精瘦的臉抹上一層黑煤后,越發(fā)顯小。她要從一堆黑臉中努力地辨認出他。那張黑臉沖她笑時,她覺得這笑容太熟悉,兩張臉在她的記憶中重疊了。她的父親也是瘦高個,比王曉龍高一些,但他們笑起來眼神里的光是如此相似,那光使周身的污漬黯淡下去,她覺得自己就住在那雙眼睛里,被一汪清泉浸潤著。

      王曉龍只敲過一次礦燈房的門。早班下后大約是中午兩點,他換好衣服,吹干頭發(fā)后敲了三下充電房的門。那天,云珍和畫兒姨一個班次。畫兒姨腆著唱戲一樣的嗓音拐著調調喊云珍,女娃娃,出來,兵蛋子找。

      “你進來說話。”云珍打開門。

      “我不進去了,對你影響不好。就幾句話,我站這說?!蓖鯐札堈驹陂T框外三十公分處,像接受長官檢閱一樣。“礦上宣傳部要辦一個演講比賽,圍繞井下安全,在這個主題下講什么都可以,你普通話好,你參加一下,一定能拿冠軍。聽說有獎金有獎狀。”王曉龍很激動,就像云珍已經(jīng)得了第一名,他雙手緊貼褲縫,下巴微揚,垂著眼皮看著云珍。

      “嗯,我知道了,再說吧。我對這主題沒什么可說的?!?/p>

      “你借給我的小說看完了,想再找你借一本?!?/p>

      “好,我把書帶到充電房,你下班時到窗口取?!?/p>

      “這個給你?!蓖鯐札垙纳弦露道锾统鰜硪恢Х凵摴P。他把鋼筆塞到云珍手中,不等云珍反應就轉身走了。云珍握著鋼筆,筆管還有些溫熱。她望著王曉龍的背影,笑了。這年頭誰還用鋼筆,自己現(xiàn)在的工作一天到晚也寫不了幾個字,唯一要寫的就是礦燈報修記錄。

      李武供李七生讀書的那幾年,也算親力親為,打斷過一根皮帶,一根木凳腿,三個衣裳撐子,并沒有降低老師叫李七生家長的頻率,也沒能使李七生的數(shù)學成績突破兩位數(shù)大關。李七生班主任勸李武帶李七生回家時話說得好聽,不是她嫌李七生,而是其他學生的家長不愿意。李武問其他家長是誰的家長,班主任不答。李武說家長是誰總有個名字,姓甚名甚,班主任后退三步,進了辦公室沒再出來。李武支使李七生裝書包出來。李七生背著書包,拎著鐵飯盒出來后,一直盯著父親的臉色看。李七生沒見父親這么安靜過,他怯怯地跟在他后面,大氣不敢出。李武常年握鐵鍬彎腰鏟煤,背有些駝,佝僂著腰子,手按在腰窩,下樓的每一步都踩得用力,像是要把教學樓踩塌。endprint

      李武讓李七生坐在一樓的石臺子上。李七生抱著書包坐在臺子上,看著父親李武站在學校院子當中,日娘道老子地把學校所有人罵了一遍,從校長、主任到班主任,罵完這些人后又將他能想起來的李七生同學家長的名字也拉出來抖落一遍。白色的唾沫星子不停地從嘴里綻出,罵得不過癮他就在空中拳打腳踢,隨便指著間教室就是一通罵。他的罵聲在沒有院墻的曠地回環(huán)著,整個校園出奇安靜,學生都屏著呼吸,好像喘息聲太大就會招來李七生的父親。

      李武罵累了,拖著李七生的手回家了。李七生見父親一路沒話,他開始擔憂了。以往這種情況總有一頓打在家里等著他,依這次的情形,自己可能會被打死。但出乎意料地,到了家,父親并沒有打他,李武坐在客廳里抽煙,一根接一根,煙霧很大。

      從學?;丶业穆飞?,李武一直在想,李七生眼看是走不成文路了,念不進去書就不念了。他開始憂慮,他就李七生這樣一個孩兒,孩子好歹不說,當爸的總得給孩子謀個活路。大安煤礦的頂班制度還在暗暗施行,可自己離退休還早,又沒工傷,交接班這個口不好開。李武一連幾天沒有胃口,平時吃炒面都是一大帶一小,這兩天吃半碗就吃不下了,胸口好像梗著硬東西,讓人通身不順暢。

      大安煤礦和礦管會的矛盾快速升溫,郭礦長授意給新礦使絆子的傳聞傳到了鍋爐房。肉少狼不能多。李武聽到這個消息,一拍大腿,扔了鐵鍬,媽的,機會來了。李武加入了秘密搞破壞小分隊,小分隊沒有領導者,簡單商議后,計劃趁黑摸進還沒投產(chǎn)的新溝煤礦。天太黑看不清人臉,路過加油站時,隊伍里多幾個人,穿過楊樹林時,又多了幾個。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開進了新溝煤礦的廠子,新溝煤礦還是一片荒地,像個亂葬崗,野草還未鋤盡,橫七豎八堆著些鐵皮、軌道、水泥和紅磚。

      郭礦長沒有料到,他當初頭輕輕一點,就將他日后所有尊貴身份全都點沒了。他不會料到,這幫老小子會給新溝煤礦已經(jīng)打好的巷道鉆了眼,灌了漿,新溝煤礦的新巷道已經(jīng)完工,設備也都進去了,水閘一開,人和奔流的水一樣歡脫,半小時的時間,新溝煤礦的新巷道就變成了淤泥灘。他原本覺得,資源要爭,威要示,隨便打打砸砸就足夠,沒想到會成這樣的局面。等他為他點過的頭感到后悔時,所有事情已經(jīng)都遲了。

      新溝煤礦的王礦長也點了頭。

      1998年10月7日,是和平年代以來,大安爆發(fā)的最大規(guī)模的有組織有目的“戰(zhàn)爭”。參與戰(zhàn)斗的雙方相約在矸石山上,表面上看這是一起民間打架斗毆事件,但從領導層到參與械斗的礦工都有著明確的利益目的。比如李七生的父親李武,他知道郭礦長點過頭,別人也知道郭礦長點過頭,他一拳打花了新溝煤礦礦工的眼,別人也一拳打破了新溝礦工的鼻子,他被人打掉了兩顆門牙,別人也被踢瘸了腿,他心下一想,得表現(xiàn)得比大安煤礦的其他人更出眾才能引起郭礦長的關注,一想到歹兒子李七生,他抄起從鍋爐房帶來的鐵鍬,沖到對方陣營里,掄起鐵鍬轉了七百二十度,幾個人被鏟傷,人群立刻散成一個圈,留李武在里面表演。此時,離這場械斗結束只剩下兩分鐘了,人們抄著扳手、改錐、皮帶、拖把桿還在互相招呼,離主戰(zhàn)場三米外有幾個閑聊的人,他們尷尬地互相發(fā)煙,熟人遇上了,就不好意思再打了,扔下工具,把煙夾上耳朵,蹲下來敘舊了。

      “啪”的一聲,人群靜了下來,許多雙手停在半空,都朝一個方向看去。遠處幾對感到氛圍不對,和敵手互相使個眼色,也停了下來。

      一塊三米高,一米寬的鐵板倒了下來,落到地面時,整個矸石山都松動了一下。這原本是大安煤礦的礦工帶來壓陣示威的“擺設”,和新溝煤礦帶來的一段廢棄軌道一樣,擺在雙方陣營的大后方。此時,李武正躺在鐵板下,他面朝上,雙腳抽動了幾下沒了動靜,手里還握著那把鐵鍬。這場械斗就這樣結束了。結束的方式是雙方?jīng)]有預料到的,就連李武自己也沒料到,他原本只想蹭個工傷提早退休。

      蹲邊上抽煙的人也倒吸一口冷氣。沒人看到是誰搬動了鐵板,或者是誰無心碰到了那塊板。但結果就是,李武搶救無效,發(fā)了訃告。1998年10月7日的夜晚是大安煤礦最沉默的一個夜晚。整個礦區(qū)家屬院的燈都顯得昏黃,一點一滴分散在各家各戶,心虛地亮著。沒有孩子哭,沒有狗叫,沒有電視聲響,沒有夫妻打架摔碟子絆碗。

      秦路生和妻子住在離礦區(qū)家屬院不遠的一個莊子里,秦路生坐在床沿上,妻子坐在矮凳上,互相瞅著。秦路生的臉上僵著一層油,惋惜工友李武的一條命。他怕影響女兒復習功課,關上臥室門,壓著嗓門和妻子說白天的情形。

      他勸過李武。李武這人出了名的魯莽、沖動,但在秦路生眼里,他是個重情重義的好人,跟他一起吃過苦的妻子得了大病時,他拉下一屁股債陪著滿世界跑,手術、伽馬刀、化療,一遍遍復查,能治病的法子他都去試,欠了公家十八萬時妻子還是沒能治,走了,他到現(xiàn)在也沒另外找。秦路生覺得這就是人命苦,兒子念不進書,為了替兒子尋出路,這回把自己的命給搭上了。械斗前一天他勸過李武,兒孫有兒孫福,七生和云珍都大了,他們的路他們能走,咱們看著他們平安長大就很好了,你當?shù)木筒灰偬诉@渾水了,礦上這事不簡單,里面的黑道道多著呢。李武聽他說完,苦笑一下,你家云珍是女娃,遲早都給人,有她的命,我家那壞渣子是兒子,要頂門立戶,得有個工作,要是飄到社會里染上壞毛病,我就把娃害了,娃沒媽了,我這個當爸的就得給娃想周全啊,你不勸我了,我得去一趟,你放心,我賊著呢,不會有事。

      1998年10月10日,大安煤礦又出了事。井下瓦斯泄漏,事態(tài)在可控制范圍,即使這樣,還是出了人命,抬出來的三個人之中,就有云珍的父親,秦路生。人禍。都說是人禍,至于是新溝煤礦還是其他什么人搗的鬼,礦工們已經(jīng)不敢再公開議論了。這一連串的事情驚動了上面,聽說已經(jīng)開了會,要成立礦務局,把包括大安煤礦、新溝煤礦等其他五六個地方煤礦整合起來,改換發(fā)票,統(tǒng)一管理。大整合的傳聞在兩個月后就成了真,郭礦長的各種身份和榮譽被收回,調了職位,潛居二線的高副礦長上了位,他成立了自己的股份公司和礦務局合作時,幾個礦的礦工們才慢慢明白了這兩個月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四個礦工的命換了一份上層領導的調動通知。endprint

      庸常的日子是鎮(zhèn)痛劑。除了前后失去父親的李七生和秦云珍,其他人身上的青傷紅印已經(jīng)開始愈合。無論上層的頭銜、煤礦的名稱怎么變,姓郭還是姓高,礦工還是礦工,掘進的還在掘進,運輸?shù)倪€在運輸。李七生握著父親那把沾過血的鐵鍬出現(xiàn)在鍋爐房時,沒有慍色,像一只平靜的羔羊,鏟起烏黑泛光的細煤渣,一锨一锨往鍋爐里添。

      李七生第四次邀請云珍吃飯時,云珍答應了。地點定在新開張的印象綠島概念西餐廳。餐廳開在蓮花湖對面,坐在二層可以看到整灣人工湖泊和半壁來神山。云珍出門前一小時,李七生就開著他那輛炫彩的越野等在路邊。云珍上車后,他說要去洗頭發(fā),先開車帶云珍去了深港風尚發(fā)廊。云珍坐在沙發(fā)上,有些拘謹,一抹藍發(fā)的理發(fā)師拿著絨盒裝的護發(fā)套裝給云珍講解功效,他分析云珍的發(fā)質,計算著使用頻率?!斑@是我們店最貴的套裝,六千一套,只賣出過四套,這頂我們許多人兩月的工資呢?!?/p>

      “謝謝你,我不需要,我自己有。”

      “里面那位先生已經(jīng)付過了,我們登記了你的名字,你只要每周過來一次就可以了。”

      云珍發(fā)現(xiàn)藍盒子的側面已經(jīng)貼上了白色標簽,上寫“秦云珍”三個字。

      李七生不聽云珍拒絕的話?!胺胖冒桑说念^發(fā)很重要?!彼l(fā)動車子,朝蓮花湖開去。李七生穿一件深藍暗格的短呢子大衣,剛剛修剪過的頭發(fā)很干練,他從手套箱里摸出一架黑色遮陽鏡,偏過頭朝云珍笑了笑。云珍有些恍惚。在北京工作時,同事每天被車接車送,她心底總存著羨慕。有次順路,同事要捎她一程。她坐在后排,同事坐在副駕,一路嬌聲嬌氣,每一句都仿佛是在她面前宣示主權。她熬到下車,看著車子融進車海,從那開始,她再也不搭任何人的車,她相信總會有一輛車停在那里只為了等自己。她坐在李七生的車上,心里翻涌起許多舊事,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李七生的嘴角總是抿著,漏出一絲笑意,云珍看著前方,可以明明白白聽到自己規(guī)律的呼吸聲。

      李七生幫云珍挪椅子、夾菜、切牛排、遞紙、倒紅酒,沒有聊駕考也沒有聊礦難,云珍說了幾句自己在北京順子胡同的生活,李七生講了講駕校發(fā)生過的趣事。西餐廳很安靜,李七生說話也溫柔,云珍詫異,這個人和她之前聽說的李七生究竟是不是同一人,他為她遞紙巾的手曾經(jīng)提過砍刀,這個人打過架、逼過債、在賭場當過保鏢。她認識的李七生和傳說中的李七生無法在眼前重疊,像一個謎。

      “朋友今天過生日,在夜宴KTV訂了包廂,大學生,一起去吧?!?/p>

      “我就不去了,你們?nèi)ネ姘?。?/p>

      “別拘束,回大安就是下凡了,跟我去看看人間。”

      云珍沒說話。她知道自己應該堅決拒絕,但她心里卻無比真實地想跟李七生去看看。

      夜宴唯一的豪包,人很多,只開著四周的法筒燈。跟在李七生后面的云珍一進門,包間瞬間安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而來,讓她不知所措。她舉起手打招呼,人們將沙發(fā)中間的位置讓了出來。

      李七生和朋友們玩從來沒帶過女人,獨來獨去,朋友們早都習慣了。今天來卻帶著一個姑娘,不施粉黛,戴著黑框眼鏡,站在包間門口顯得格格不入。人來齊了,壽星戴上金色的紙皇冠準備吹蠟燭,蠟燭滅了,包間的大燈才打開。壽星是一個三十左右的女人,身材很好,穿件緊身黑毛衫,露出鎖骨,為她辦生日宴的男人獻上一條鑲鉆項鏈作為生日禮物,他給她戴上后,她親吻了他。整個屋子沸騰了。云珍坐在李七生旁邊低聲說,她老公真好。

      “他們不是夫妻。他老婆孩子去海南旅游了,這女的是他朋友?!崩钇呱荛_人群,一字一句地跟云珍講。

      云珍的表情盡量做到自然,也盡量控制自己看壽星的眼神,她倒了滿杯啤酒,頭一仰玻璃杯就見了底。李七生的朋友看到云珍自己坐著,挨過來要教云珍玩骰子,云珍學得很快,她正打算喝掉輸?shù)膸妆茣r李七生過來了,“人家是大學生,你不要討厭,置這么多酒喝醉了咋辦。”朋友看著李七生和李七生身后的云珍,挑眉一笑,“那你就喝”,李七生端起云珍面前的酒杯,一杯接一杯,喝完后,找服務員要了兩瓶果啤放在云珍面前,“大學生,你喝這個?!?/p>

      晚上十點鐘,李七生帶云珍離開了夜宴。他將車放在停車場,步行送云珍回家。

      “我這個人,確實是個混蛋。那時候尋找活路,我在市里管過小姐,放過高利貸,替人追過債,受過餓,挨過打,第一桶金也是替人巡賭場抽成來的,路子不清白。我要掙錢,我不為別的,我他媽的要爭口氣?!?也許是酒的緣故,李七生的話特別密。云珍聽出了語氣里的哽咽聲?!斑@就是錢說話的世道。墳一樣的大安礦,我不想像狗一樣再在那里賣力氣,像狗一樣討一口飯。”

      云珍確定李七生真的流眼淚了。路燈下,他的瞳孔泅在一汪水中。他是陌生的,但她能理解他,她也恨大安煤礦,但她還是回到了那里,在那里討生活??粗藭r此地的李七生,突如其來的壓抑和矛盾也梗在自己心口,那是她不愿去面對的。

      云珍家門前,李七生和云珍告別。他看著云珍進了大門后,他朝云珍家的大門垂下了腰,他的身體疊起來,頭貼向膝蓋,眼睛離地面很近,可以看到土地的紋路。“你爸秦路生的事情我知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南分井在王曉龍心中是一個浪漫的地方。大安的方言不區(qū)分前后鼻音,人們將“南分井”讀作“南風景”。

      南分井是才開鑿不久的井口,和主礦區(qū)隔著一座矮山,傳言說大安煤礦還能養(yǎng)活人們多少年全看南分井的煤層能挖多久。新井口建好后,職工宿舍、食堂、開水房、澡堂等配套設施也紛紛竣工,大安煤礦的職工被分流。王曉龍和許多年輕的農(nóng)村輪換工被分撥到了新礦。他覺得挺好,宿舍很新,兩人一間,衣柜和桌椅的木料也新。南分井很緊湊,各項設備都比老礦先進。

      他跟著當?shù)毓と艘黄鸱Q呼這里為“南風景”。新礦區(qū)被一片密林環(huán)繞,深綠淺綠點綴著,天顯得高,風從林子里吹過來,攜著一股青草味兒的清新。入了秋,山上的顏色變得紛呈,他最喜歡上早班,早班下后剛好是下午兩三點,太陽稍稍偏斜,從澡堂出來站在院子里,風貫穿全身,久違的清爽,愉悅,山色永遠那么新穎,云也多變得可愛,淡淡疏疏,能看出風走過的形狀。他的舍友是大安當?shù)厝?,不常來職工宿舍住,他暗自欣喜,好像自己比別人額外多了一份自由。這里什么都好,唯獨一點不好,就是離云珍遠了。云珍沒有被劃過來,還在大安煤礦的充電房。endprint

      王曉龍從許多子弟口中聽過那場械斗,版本都不同,每個人都在強調自己父親的勇猛和在戰(zhàn)斗中發(fā)揮的砥柱作用。他們的眼角,齒間,手舞足蹈的肢體動作都好像在說明自己現(xiàn)在的所有都是大安煤礦給予的報答,他們理所應當在這里混一輩子。這都是父輩掙的!王曉龍是最安靜的聽眾,只覺無關痛癢,偶爾有人讓他講講軍區(qū),他就說軍區(qū)沒什么好講的,吃飽飯,聽命令,日子一天天過,差不太多。確實是這樣,來到大安后他才咀嚼出一點生活的滋味。工友們平時結群喝酒、打麻將,他不參與,工友們不解,覺得他當兵把腦子當壞了,久而他們出去玩也不再喊他。

      他買來一個簡易書架釘在墻上,桌上添一盆綠蘿,掛上灰色麻布窗簾,十幾平米的職工宿舍有了生機,他感到愜意。理想生活就是這樣吧,房子稍微再大一點,多養(yǎng)一些花草,就完美了。書架上有云珍借給他的三本書,他打算一本一本還,這樣就可以多見云珍幾次。升他為材料員的文件下來的那天,一下班他就拿著一本書去大安煤礦找云珍。他沒坐通勤車,蹦蹦跳跳在山野間的路上,積攢起來的喜悅要在這無人的曠野好好釋放一番,他開心地大笑,對著大楊樹,對著矮樹叢,對著山腳下的羊群,笑聲回蕩在四周的林子里,久久不散。他將書舉上頭頂,他夢想過的一切似乎都朝他來了。王曉龍坐在山的最高處,俯視著面前的大安煤礦,條理分明,重情重義,心間一顫,落下了兩行眼淚。他覺得自己完全理解了《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這種理解讓他的眼窩更加滾燙,他想起在部隊里的日夜,想到了爸,想到了媽。自從踏出家里那道土墻,這是他第一次流淚。他又回身看了一眼“南風景”,林中那些藍白相間的建筑就是他的未來,他想,大安給予他的實在是太多了。

      充電房只有畫兒姨一個人,畫兒姨告訴他,云珍請假了,沒來上班。

      “她沒事吧?身體不舒服嗎?”

      畫兒姨只是笑,沒有說話。畫兒姨看著王曉龍走下臺階,有些猶豫。她轉向山,停了幾秒鐘,又轉向王曉龍,朝著他的背影喊道,“你可以去亨通駕校找,她可能在那里。”

      亨通駕校。王曉龍知道亨通駕校,那里的駕考保過班很有名氣。云珍應該就在亨通駕校學車,他打算探班,給她一個驚喜。

      王曉龍?zhí)みM了李七生的辦公樓,坐在一樓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是個微胖的男人。

      “秦云珍是你們駕校的學員吧,她在哪里練車?我有事找她?!?/p>

      “秦云珍?練車?”胖男人打量了一下王曉龍,“你是?”

      “我是她朋友。你只要告訴我她在幾號教練場,我自己過去。”

      胖男人咧嘴一笑,“你先坐那兒,稍等?!闭f完他上了二樓。他再下來時,身后跟著云珍。

      王曉龍險些沒認出她來。云珍燙了頭發(fā),蓬松的卷發(fā)讓她看上去成熟嬌媚了許多,不可否認,她比以前更美了。

      云珍沒想到王曉龍會來這里找她?!澳阍趺磥磉@兒了?”

      他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我去找你還書,畫兒姨讓我上這兒來找你?!痹普渥谕鯐札埮赃叄瑢φ驹谏磉叺呐帜腥苏f,“小劉,你忙吧,我朋友。”胖男人端來兩杯水放在桌上。

      云珍的語氣讓王曉龍感到驚訝。

      “書?你就留著看嘛,還拿來還我,我那還有好多本,大一大二買的,你要是感興趣,改天我多帶幾本給你,我現(xiàn)在都想不起來看書了?!?/p>

      王曉龍將那本書放在桌面上。“今天礦上文件下來了,我被——”

      “珍珍,這是你礦上的朋友嗎?”樓梯上傳來高亮的男聲打斷了他的話。

      李七生穿著淡藍色的襯衫,罩著一件深藍色的針織背心,指尖夾著香煙出現(xiàn)在了樓梯上。他走到云珍面前,朝王曉龍伸出了手,“鄙人李七生,你好?!?/p>

      “王曉龍。你好?!?/p>

      “帶朋友去上面坐呀,底下什么都沒有,坐這干嗎?!?/p>

      云珍邀請王曉龍上樓坐。她見王曉龍的神色不對,“李七生是我朋友,你別拘束。聊會兒天,下午一起吃飯?!?/p>

      李七生開車帶云珍和王曉龍先到深港風尚,云珍進去做頭發(fā)養(yǎng)護,兩個男人就等在大廳。李七生很健談,王曉龍像聽礦工們夸耀過去人的壯舉一樣聽李七生談論著生意。李七生中氣十足,說話聲音非常響亮,知道王曉龍是云珍的朋友,他說話非??蜌?,有意地濾掉平時粗魯?shù)目陬^禪。

      “你以前什么軍銜?去南分井一個月就提材料員了?!?/p>

      “普通兵。這我也沒想到。”

      “好男不當兵,也不全是嘛,我覺得你人不錯。幾隊的?”

      “掘進一隊。”

      “哦,一隊啊,王福生是你們隊長吧,那個碎雜種,驢……”李七生突然停住,朝王曉龍仰頭尷尬一笑,“我是個粗腸子人,你別介意?!?/p>

      王曉龍聲音低沉,說話腔口小,不急不搶,沒有一點鋒芒。

      從深港出來,三人去了火鍋店,李七生以不由分說的姿態(tài)買了單。

      “晚上剛好三缺一,走,一起玩?!?/p>

      王曉龍想拒絕。他看到挨著李七生胳膊站著的云珍,薄薄的劉海下一雙大眼睛……他迷迷糊糊答應了。他們又返回了亨通駕校二樓,在李七生的房間里打了一夜牌。王曉龍一直在觀察李七生和云珍。云珍變得開朗了,笑和怒都擺上了臉頰,偶爾沖著贏家嬌嗔幾句。水晶燈的映照下,她的一顰一笑那么生動,對面的云珍和他初見相比,好像活泛了過來。真美好??粗?,他就想笑,這笑只在心底。李七生坐在王曉龍旁邊,不拘小節(jié),吵吵嚷嚷,牌局外,熱情張羅著吃喝。

      屋內(nèi)暖柔的氣息抵御住了夜的寒氣,淡淡的音樂從有些復古的唱片機逸出,雖然有些謎團在心底硌著王曉龍,但他抗拒不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好像徑直漫進了他的血管,逼迫他的嘴角上揚,腳尖不受控制地隨著音樂打擊節(jié)拍。這感覺讓他臉頰發(fā)燒,燒得眼瞼微紅。金黃的燈光讓人有些醉意,夜深了,牌局也變得安靜,自動麻將機洗牌時,四個人談笑,添茶,斟酒,李七生抽的哈瓦那雪茄散出淡巧克力氣味彌漫在四周。一切是不可抗拒的。也許是離家太久,過于離群索居,這個夜晚像是一種團聚。王曉龍覺得自己好像有了朋友。麻將持續(xù)到五點鐘時,王曉龍離開李七生家去上班,時間足夠他吃一頓豐富的早餐,并在交接班的時間趕到南分井。endprint

      出了這座二層宅子,冷風撲面。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大掃帚揚起一片片黃葉,盤旋在風里,并不急著落地。王曉龍裹緊外衣,叫了輛出租車往南風井的方向去了。

      大安煤礦從來沒有蕭條的秋。山上的葉子落盡時,又是另一番景象。鍋爐房爐底的火一直在可勁兒地燃燒,像一個噬煤的大口,不停地咀嚼著烏黑锃亮的煤塊。煤越是賣不出去,鍋爐房的火就燒得越旺。礦區(qū)家屬院的暖氣供得特別早。工人們盼天涼,辛苦挖出的煤與其滯銷,還不如盡早變成熱量,這種熱量是可以重新流回軀體的,這就彌補了挖煤時體力的損耗。礦區(qū)內(nèi)的開水房和澡堂也永遠往出溢著白汽,整個山頭都被暖熱了,秋天就顯得不徹底。

      王曉龍在夜里想要重溫在部隊背過的那幾篇文章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只能記個開頭,后面的內(nèi)容他竟然全部忘了。說不上是什么滋味,他隱隱覺得,文章忘了,他就得更使勁地過生活了。

      他從越來越多的人口中聽到云珍的名字。人們傳頌她的事跡時不忘添油加醋演繹一番,他不能分辨哪些真哪些假。他很難再遇上云珍,雖在一個礦區(qū),但幾座山將大安煤礦和南分井分割成了兩個互不相干的獨立空間,三班倒的工作時間更讓人錯亂。他去找過她。充電房的女人們眾口一詞,不知道。王曉龍覺得自己反倒是知道的,但他不想承認。

      和李七生在一起時,云珍覺得活著輕松。有一種被呵護的感覺。這種久違的感覺讓她可以柔弱又好像有了挑戰(zhàn)一切的勇氣,這種溫度像極父親。云珍上早班和中班時,李七生送來各種各樣的食物,充電房的女人私下里都羨慕得緊。水果切塊淋上酸奶,面包片烤熱抹著果醬,分盒裝的炒菜、米線、面食、甜點,一周之內(nèi)絕不重樣。他每次送來的飯食都是兩份,所以只要和云珍一個班次,工作中的一餐是不用自己擔心的。女人們常常讓出長條凳給李七生,然后笑盈盈地盯著云珍,萬萬沒想到手提砍刀的七生子還有這樣一副心意。云珍上夜班時,李七生的越野車準會停在礦區(qū)大院,等她簽過到,發(fā)完夜班的燈,再把中班的燈掛上充電架,李七生車的雙閃一開,云珍立馬洗手、換衣,給同事去個眼色,同事便知道這個夜班又是自己一個人守著了。充電房的夜班不難上,井下盯得緊,沒有工人能提前跑,都是一批一批按時下班,領燈和還燈的人都很集中,充電房的女人就理所當然地洗洗睡了,有時嫌燈晃眼,索性關了燈。

      云珍成了夜宴的??汀7諉T可以稱她的全名和她打招呼,那間豪包也成了他們固定的聚集地。李七生的那些朋友來路各異,不算清楚,云珍仔細觀察過了,這些生意人說不上好,總歸也不壞,講些義氣,夠真誠,對她也禮貌。她對他們的防范也就慢慢解除了,慢慢可以玩在一起了。她開始能分清酒和酒的差別,哪款澀味重一些,哪款有香草味道,哪款有紅梅子氣味;她逐漸學會了劃小拳,學會了夜店拳,手指可以跟著節(jié)奏上下飄動;她可以在紙牌、骰子、轉盤等游戲中和對方打個平手;她可以跳交誼舞,可以和朋友帶來的女伴一起跳韓國樂團的勁舞。她在跳舞、劃拳這些玩樂事上仿佛有著天賦,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要領。她的頭發(fā)娟秀而灑脫,一襲大卷在夜宴的豪包里越來越迷人,她開始有規(guī)律地節(jié)食,改換穿衣風格,開始依賴咖啡和紅酒,開始期待夜晚,夜晚的舒心和眩暈讓白天寡淡、蒼白,什么都看得清楚,什么都照得亮,又何必如此呢,她開始覺得不需要了解一切。且盡當下。她從中感受到的快樂與安全感,一部分是深夜的黑暗給的,一部分是李七生給的。

      中午醒來,呆滯中她稍作回味,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jīng)踏入了一個說不明白的世界。她在北京時,租住的瀕拆的順子胡同只剩她一個租戶,她等過一個男人,那時候憧憬中的未來生活斷不是現(xiàn)在這樣,她突然有些想念胡同里的兩只貓,白的一只稍微親些。那時候生活是纏在箭弦上的,她一想到,就覺得累,躺下來,還是累,拼著一切在等那個男人,他最終還是自己回了老家。不!不是回老家!就是拋棄了你!云珍陷在棉花團一般的床褥中,突然笑了起來,嘲笑自己沒勇氣面對事實。臉頰一陣溫熱,她捧起粉色緞被兒揩了去。

      王曉龍拒絕了許多同事的好意。人都道王曉龍背景好,又升職了,懂技術,能吃苦,前途不可限量。王曉龍像釘子一樣扎進了一些老同事的眼,他們將沾親帶故的適齡女青年介紹給他,想成人之美,他們看王曉龍的眼神中散出盈盈的光,好像已經(jīng)看到王曉龍坐上了隊長、部長、礦長的位置。王曉龍心里揣著初見云珍的那一眼。只有王曉龍自己知道,他第一眼見到云珍并不是在培訓教室。那天他趕去交體檢報告,走得急,在二樓的拐彎處被一個女聲喊住了。她撿起票據(jù)拿在手里,“你落東西了。”她的臉上沒有別的表情,在把票據(jù)遞給他時,他看到了她手提袋里裝著的檔案袋。“謝謝。”女生朝他微微一笑,她面部的平靜在這里顯得十分金貴。也沒什么特別。王曉龍自言自語。他知道云珍和李七生親近,礦上都傳開了。他不理解,那個人路數(shù)不正,云珍好歹是念過大學見過世面的,為什么會和這樣的人親近。云珍沒父親,她父親要是在世一定不會同意她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他越來越焦躁,事情不能再這樣發(fā)展下去,要去點醒云珍,這是最后的機會了,有些話一定要說……

      在各種戲碼已經(jīng)上演的夜宴,王曉龍找到了云珍。

      在兩個服務員一左一右拉開包間大門的一刻,里面昏沉的醉意和煙熏火燎的氣味讓王曉龍眼前驀地一黑,但很快就適應了里面的光線?!澳闶鞘郎系钠媾友?,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纓,我要給你那新鮮的花兒,你讓我聞到了刺骨的香味兒……”高亮的女聲正唱著歌。云珍正半臥在沙發(fā)上,頭發(fā)在燈下愈發(fā)地紅,黑色緊身毛衣外斜披一件短皮草,左手捏一支細細長長的煙,坐在李七生旁邊。李七生正和兄弟玩著轉盤,幾個生面孔的男人在劃拳。

      唱歌的女人停了下來,劃拳的男人同時停了下來,都朝門口看去。

      “曉龍啊,來來來,坐?!币妬砣耸峭鯐札垼钇呱⒖唐鹕碛^去,讓出中間的位置。云珍也放下酒杯,將煙摁滅在煙灰缸里,扶好搭在胳膊上的衣服,她沒想到王曉龍會找來這里,有些意外。

      “我不坐,我找云珍?!?/p>

      云珍站了起來。

      “找云珍什么事?”endprint

      “不關你事?!?/p>

      “秦云珍!你過來一下?!?/p>

      聽王曉龍大聲吼叫云珍,李七生面露不悅。

      見王曉龍一臉嚴肅,云珍將李七生拉到身后,“你們先玩?!?/p>

      唱歌的女人又接著唱開了。

      一門之隔,各種聲音依舊很大。王曉龍對云珍一口氣說了很多話,除了幾個詞語,云珍沒有聽完整一句話。

      “你說什么?我聽不清!這兒太吵了!明天我沒事,可以去南分井,有事明天——”不等云珍說完,王曉龍就拉著云珍的胳膊進了包廂。包廂里的男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王曉龍關掉音樂,隨手拿起一只麥克風。

      “我說秦云珍,你為什么要跟一個人渣混在一起!”

      有兩個男人準備沖過去,被李七生用胳膊攔住了,一個眼色,又回到了座位。

      “云珍你是念過書的,是非好歹能不能分?這是一群什么人,你看看,烏煙瘴氣的,你再看看你自己!你現(xiàn)在什么樣子!班也不好好上了,云珍你是不是看上李七生的錢了?他錢打哪來你不知道?你也不怕他出事了算你一個!”

      包廂內(nèi)很靜,整座夜宴大廈似乎也安靜了下來。云珍頭偏向一邊,回身將李七生按在沙發(fā)上,端起半杯酒,頭一仰,見了杯底。她放下杯子,朝王曉龍走去,在距離他十公分處停住了。

      “你以為你是誰?輪得著你來教育我嗎?我是成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怎么了?這世上誰比誰就高尚了?”云珍低下頭,停了幾秒鐘,“我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不需要你來說教?!彼龑㈩~前垂下的頭發(fā)捋向耳后,手指掠過鼻子,停在鼻尖上,“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她突然揚起頭,眼睛里的東西是王曉龍讀不懂的,像是酸澀,又有些笑意,那種眼能看穿悲苦,落在人心上。

      “你不懂我。不要來規(guī)勸我怎么做才是個好人,好不好?”

      一屋子人臉色都很難看,李七生的臉上卻藏著一點異色,眼角紋路分明是在使勁按捺喜悅。他雙手插進褲子口袋,面朝吧臺,誰也不看,但他在心里卻在暗暗控制著局面。

      云珍見王曉龍抿著嘴不說話了,倒有些不知所措。他精瘦的臉頰更加拘謹,五官好像要被擠往一處。

      “曉龍兄,火氣別那么大,進來坐,有什么事,好好說?!崩钇呱哌^來,離二人有一定距離。

      “不坐了,還有事?!闭f完話,王曉龍轉身就出了包廂??粗鯐札埑鲩T時決絕的背影,云珍恍惚之間好像看到了另一個人,時空錯落,好像馬馬強正在離開順子胡同……王曉龍在她的瘡口上來了一次重擊,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當天夜里,王曉龍又出現(xiàn)在了云珍面前。他眼睛通紅,跑得太急,到云珍面前時,雙手按在膝蓋上喘息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除你之外,我不知還能找誰了……求你幫幫我?!?/p>

      王曉龍踉蹌地走出夜宴大廈,背后一通笙歌樂舞,燈光映在潮濕的路面,冷冷的紅,清清的藍,冬天確實到了。他將拉鏈拉到頂部,把夾克衫的領子豎起來,總算抵擋住了一部分灌入脖領的寒風。他站在那由許多白色燈管拼成的大門口,兩個穿黑色大衣的保安立在兩側,黑色墨鏡遮擋住了一切表情,活像兩個木偶。他腳下揉踩著一個圓形石塊,踩了有十分鐘,他回身朝四樓看了一眼,一腳將石頭踢飛,看著石頭連蹦帶滾爬出五米開外落了地。他將手伸進夾克口袋,走了。

      他走得慢。大安的路燈很大氣,臨近元旦,每盞燈下都掛起了大紅燈籠,吊著黃色的墜子,遠遠地看,連成兩條紅線,很是好看。車在有冰霜的路面上緩慢行駛,行人不少,成群結隊地去往廣場,成群結隊地從廣場出來,棉服圍巾都是當季頂時尚的款式,熙熙攘攘,哈著白汽談笑風生。他看著人群,看著燈,看著廣場大熒屏上發(fā)出的白光,突然清醒了。剛才的沖動在一片片落下。

      這世上誰比誰就高尚了?

      他一遍遍回想云珍剛才的話,回想云珍的眼神,一陣寒意從胃部發(fā)出,迅速竄到了脖子,上半身抑制不住地顫抖,他想停下來,他開始奔跑,奔跑并沒能停止這種冷。沖到云珍面前只說喜歡她,并且和李七生公開競爭有多難,為什么要這么沖動去說這些傷人的話,自己又占了多少道德……他的腦袋腫脹,憋得臉通紅,好像有許多話沒說出,低頭看看自己,又好像有許多難言的委屈。

      出租車翻山進南分井時,他的心情平靜了一些。夜色中的荒野,冷寂,沒有生機,卻讓他感受到了一種歸屬。這是最后的去處。他看山的眼神暖柔了起來,有些熱切,山不言語,他不言語,這是他和礦山的默契,沉默的,于他已是最好的慰藉。

      他回到宿舍,指針剛指向十一點。他拉上窗簾,打開臺燈,從小書架上抽出路遙的《人生》,翻到折角的一頁。他剛讀過去幾頁,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了幾個人的臉,不知這會兒有誰會找他,任手機響,他沒接。過了幾秒,手機又響了。

      “喂,是龍龍嗎?”

      “你是?”

      “龍龍啊,真的是你,我是二姐,”對方開始哽咽,“我怕找不到你,這下好了。媽從玉米地的崖上跌了下來,被人抬到醫(yī)院了,說是腦病,啥血,醫(yī)生說是要命的病,在醫(yī)院呢,爸也沒人管,鄰居嬸在咱家呢,說是這病不治就死人了,一張口要十萬……姐哪有這些錢,等著錢救命呢……”

      他看著手下的書,那些字越變越大,文從字順,一字一字蹦進他的大腦,他看到了這些字背面的樣子,二姐在電話那頭的哭聲飄得悠遠,好像翻越了一座山。

      “咱家就你有出息!你說救不救吧……姐聽你的?!?/p>

      他不知道這個作家是怎樣把這些平常文字組織在一起,才能這樣逼真地把生活的面目淌在紙上。這一句很妙,又有些土,可生活就是嚼土的滋味啊,說不上來,這一句也很好,是常有的體會。

      “你說話啊!你不說話是什么意思?龍龍啊……你……我也在想摔下來怎么沒給直接摔死,摔死就好了,是不是龍龍,一了百了了是不是……凈來害人……我是嫁出去的女,又不是兒……當兒的倒一句話不說……”

      她的哭聲越來越放肆,每一句話都像錐心的針尖。王曉龍合上書,站起來,狠狠將書摔向桌面,軟皮的封面和書芯被摔開。endprint

      “別嚎了,我去借。”他說完掛了電話。

      他將自己所有的積蓄拿出來,有他從部隊補貼中省下來的、工作三個月的工資積蓄,連同這個月的生活費算在一起,總共只有兩萬塊錢。只是治療費的五分之一。他知道這個手術即使做了母親也沒幾年可活,但不做,他就永遠是個不孝子,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要承受良心的拷問,就好像是自己親手把老母送進了墳墓。這手術,一定得做!可這兩萬塊錢估計連首付都不夠!云珍和李七生立刻出現(xiàn)在他的大腦中。不!他癱坐在床上,他把認識的人在大腦中齊齊過了一遍,八萬塊錢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搭過話的幾個人也一定拿不出這筆錢……母親的臉龐浮現(xiàn)在眼前,他當兵走的前一天,母親包了餃子,倆人坐在石墩子上吃著餃子,沒說話,母親只是用筷子指指餃子,意思是讓他多吃些。他們吃完餃子,母親喂了臥床的父親,洗了鍋碗后,走到他面前,對他說,出了這道門就別回來了,各過各的。

      他現(xiàn)在才明白母親的這句話。他這幾年對母親這句話憋著的氣瞬間都化成了眼淚。母親也許料到她和父親遲早會有這樣一天,她不想連累兒女,給兒女增添怨恨,和兒女成了冤家。他的眼淚決了堤。要救!一定要救!他起身,穿上鞋,忘了已經(jīng)是深夜,朝夜宴大廈的方向去了。

      夜宴豪包里的人經(jīng)歷了剛才一出,沒了興致,早早就散場了。

      王曉龍又跑去了亨通駕校。

      王曉龍出現(xiàn)在亨通駕校,云珍和李七生都感到意外。可看他的樣子,顯然是遇上事了。他眼睛通紅,跑得太急,雙手按在膝蓋上喘息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除你之外,我不知還能找誰了……求你幫幫我?!?/p>

      他們請王曉龍上了二樓,云珍給王曉龍倒了杯熱水,“別急,你慢慢說。”

      “我媽突發(fā)腦溢血,今天下午從山上跌了下來,說是急癥,不做手術就沒命了。手術費要十萬,我只有兩萬……我……我想著李七生,你在放高利貸,想來貸八萬塊錢?!?/p>

      空氣很安靜。云珍遞過去一包抽紙,讓王曉龍擦鼻涕。王曉龍在外面受了凍的臉在空調的吹拂下,紅得像快要炸掉。

      “我,日后我連本帶利地還。請你不要在意……我晚上的話,求你了,沒別的辦法了,我再沒別的朋友了……”

      云珍看著情緒瀕臨崩潰的王曉龍,她兩只手緊緊交叉在一起,不知道說什么好,抬頭看著李七生。

      “就像你說的,我不算個好人,”李七生手在褲腿上做了一個彈灰的動作,老板椅扭動了一下,“我放高利貸、開賭場,都是在刀尖上掙錢,”他不看云珍也不看王曉龍,只是盯著自己搭在腿上的手指,“但我這個人不渾,在我這兒,情況分得很清?!?/p>

      空氣很安靜。

      李七生走到保險柜旁,從里拿出十疊鈔票,放到王曉龍前的茶幾上?!澳阏f了朋友,朋友就有朋友的法子。給朋友只借不放貸?!彼襾砑埡凸P。

      “你寫個借條,簽上大名?!?/p>

      王曉龍?zhí)ь^,眼前碼著整齊的一摞錢,錢上放著紙筆。

      他沒動。

      “你寫吧。這是十萬,拿去救命。你的兩萬留著應急,以后用你的工資,分期還。”

      說罷,李七生又回到轉椅上,雙手像之前一樣搭在腿上,沒看王曉龍也沒看云珍。云珍將目光轉向窗外。夜很靜,沒有一點兒響動。

      責任編輯 石彥偉endprint

      猜你喜歡
      大安煤礦
      煤礦黨支部如何推進黨風廉政建設
      PLC技術在煤礦提升機控制系統(tǒng)的應用
      全國煤礦書法展覽作品選(三)
      塞莫胸前的勛章(短篇小說)
      敞口壇
      山西七處煤礦入選國家首批智能化示范建設煤礦名單
      村支書的“撈錢經(jīng)”:3歲孫女享受村干部待遇
      淺談煤礦開采技術的發(fā)展及存在的問題
      英國深井煤礦關閉
      采取有效措施 做好農(nóng)機檢修工作
      小金县| 安岳县| 兴安县| 马公市| 泰兴市| 拜泉县| 乌兰浩特市| 乡城县| 南城县| 平顶山市| 精河县| 伊川县| 米脂县| 奉节县| 莱芜市| 丹阳市| 临沭县| 克东县| 赤城县| 历史| 唐海县| 钦州市| 西乡县| 宜宾市| 呼和浩特市| 杨浦区| 台南市| 股票| 都昌县| 北川| 藁城市| 托里县| 峡江县| 嘉鱼县| 陇西县| 肇庆市| 桑植县| 屏东市| 沙坪坝区| 长海县| 洛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