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讓
一
我那時候喜歡在年輕的性感的女性面前顯擺,也在夜里常常夢見她們。那時候我爹蒼老、膽怯,如僵尸般不討人喜歡。他對我倒是挺狠,在前往德州那一帶收拾羊糞期間,揍了我?guī)状?。他不讓我去瞧那些女人,怕惹禍。他說過這么一句話:知道那人吧?就是因為女人而被打成那個樣子,他們連自己人都不放過更何況是你?你會完蛋我告訴你,到時候我也要完蛋!
但他說的到底是哪個人卻一直沒說清楚,我哪知道“那個人”是誰?又不敢問,因為一問準(zhǔn)挨揍。
他真是可笑,那些女人又不是小蝴蝶小蜻蜓,可以隨意地從我的眼皮子底下飛逝。她們活生生地花枝招展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怎能視而不見?我的眼球帶有自我主見,我管不住它們。
我爹帶著我,還有那把禿光光的完全就是垃圾廢品但我爹舍不得扔的掃把,我們來到這個草原黃得相當(dāng)純粹的地方來收拾一些羊糞,然后用馬車?yán)丶胰ァτ谖壹襾碚f,羊糞的用途主要有三點(diǎn):一可以當(dāng)柴燒,既不要錢又暖和;二可以用來煨炕,這是它最棒的用途,再也沒有比羊糞炕更好的東西了;第三,能當(dāng)肥料,把它往地里一撒,種地種菜都行。所以當(dāng)冬日還沒有深入嚴(yán)寒之際,爹埋頭思考了三天——他在糾結(jié)到哪個地方去會更劃算,還會有意外的驚喜。我爹他這些年為了省錢,將牧區(qū)熟悉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當(dāng)然也做出過很多厚臉皮的事。我聽了都臊得慌,但看他的模樣似乎不甚在意。仿佛那些事不是他干的。
到第四天清晨,他把我拽出臭哄哄暖洋洋的被窩,命我拾掇東西準(zhǔn)備出發(fā)。
吃過早飯,我們啟程了。我和爹要去的那個地方離家五十多公里,但他又說是六十多公里。這事全按他的心情,沒個準(zhǔn)。
在半路上爹害怕,他對我說,常娃,要是他們不給羊糞那可咋辦?咱爺倆晚上住哪兒呀?他狠狠臉又說,要不咱倆回去把那半麻袋洋芋背上吧?也好說個話。
他在走之前將那半麻袋洋芋背起放下地折騰了一個小時,我吃完飯他還在折騰,最終也沒狠下心來。我們走的時候,他囑咐我娘把洋芋重新背回窖里去,不要讓風(fēng)給打綠了。現(xiàn)在,他又這樣說,我很是鄙視他。我說要去你去,我不回去。他說那到了你去說說,興許人家看你一個毛頭小子怪可憐的就答應(yīng)了。
我無語地撇撇嘴,只有傻瓜才會同情我,再說我不需要誰的同情。
我和爹每人背著一個包裹,他的那個里面全都是些無用的玩意兒:橡皮筋、雨衣、棉褲、大針、一把壺以及一捆塑料繩子等,東西雖然多但不那么沉。不像我背的,盡是吃的和穿的,死沉死沉。我建議換過來背,不料被他踢了一腳。罵我白白浪費(fèi)了好身板,就是個傻大個。
他穿著二十年高齡的棕色棉衣,表面已經(jīng)糟糕透了,仿佛一碰就會碎成渣渣,他尖尖的腦袋上挑著一頂同樣顏色的賊娃帽,也是在茍延殘喘了;他的鞋是正宗的軍用品,穿了三年,頭兩年舍不得,被珍惜得不得了。只有在他認(rèn)為重要的時候才穿。到第三年那股新鮮勁一過,他就不脫了,做到了鞋不離腳腳不離鞋?,F(xiàn)在盡管沾滿了泥巴,但一眼也能瞧得出與眾不同。我爹他對這么一雙破鞋翻來覆去地贊嘆:軍用品就是軍人用的東西。就是牢固??纯?,現(xiàn)如今哪有這樣的東西?還是軍人好啊,用的都是好東西……
后來凡是買東西他都想買綠色的,凡是賣綠色的他都得問一句:是軍用品嗎?
我從來都不和他一起上街。
我爹他從來不穿襪子。按他的說法那簡直多此一舉。他的腳皮糙肉厚,頂?shù)米∈艿昧巳魏握勰?。我爹他輕飄飄地在前面帶路,我腳步沉沉地跟著。望著他的后腦勺想著他鼻子下、嘴唇往上的胡子;那一小撮胡子他辛辛苦苦地攢了兩年多,才長出一指寬的,稀稀落落的幾根,也不黑,焦黃,仿佛被火燒過似的。他格外稀罕那撮在我看來無比滑稽的小胡子,在人前會故意不停地用手去捋。別人說起他的胡子他會格外高興,反之就很郁悶。而讓他惱火和掃興的是鮮有人關(guān)注他的胡子,除了他的小舅子??伤男【俗又砸峒八暮硬⒉恢圹E地贊美一番是因為想從他的手里借點(diǎn)錢花,或占一些別的便宜。這招屢試不爽。
他的小舅子狡猾如狐。他雖也是我的舅舅但我一點(diǎn)也不喜歡他。我從不跟他打交道。
我和我爹在路上不怎么說話,主要是因為一說話他就不停地告誡我,讓我煩不勝煩。不聽還不行,每每說到一定程度他便會反問:你記住了沒?我都說了些什么呀?
后來,我就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堅決不和他一并走。
那天下午,他將背上的掃把取下來,說怎么都礙事。我建議說可以橫著固定在背包上面,那樣絕不會礙手礙腳。他說,既然這樣,那你來吧……
我不答應(yīng)他就又揍我。而且我還不能躲,否則他非得揍一個小時才肯罷休。
當(dāng)天傍晚,我們路過好幾戶人家,從其中一戶大門近前過去,銹跡斑斑的紅色大門虛掩著。我和爹朝里面賊兮兮地張望,盼著出來一個好人,把我倆留宿在這棟漂亮的房子里。我和爹慢吞吞地在大門口磨蹭,弄出一些響動,并做出隨時展露笑臉的準(zhǔn)備。爹還特意搓了搓那張大臉,他的臉天生僵硬,冷不丁要用時就會誤事。不過我們做什么顯然都是多余的,從那大門之中別說是人,連個鬼影也沒有出現(xiàn)。靜得一塌糊涂。爹還格外有心,他又重新走了一遍,最終失望。他扭頭望了一眼壓著山頭的落日,最后的光線到處散開著,灑到我爹的臉上,映出一片紫金色,連眼睛也變了色。爹他一轉(zhuǎn)身,就聽見身后有人喊,干嘛呢干嘛呢?那家沒人。
爹嚇得一哆嗦,我也嚇得夠嗆,共同朝前猶如兔子般蹦出去老遠(yuǎn)。這才回頭,露出早就蓄謀已久的但還是略帶驚慌的笑容,我爹他不管年齡地招呼了一聲哥哥!接著又招呼了一聲弟弟。然后紅著臉,咧著嘴,齜著牙,惶惶地站在那里不動,靜看著那人嘟嘟囔囔地回身,進(jìn)院。又是一扇大門。大門砰砰啪啪地一陣響后再無動靜。盡管是在一個院庭并不十分密布的牧區(qū)的村子里——家家戶戶之間的距離在農(nóng)村足以滿足三戶人家的居住——但我還是在那一瞬間覺得仿佛自身就在放個屁隔壁都能聽見的農(nóng)區(qū)而不是在牧區(qū)里。世界是如此的不安詳,可馬上又是如此的安詳。
我爹不露聲色,默默地繼續(xù)走路。但我覺得他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天一黑,四野蒙蒙,極好地掩蓋了所有的不堪。這時候,爹他居然來了勁,健步如飛。我跑步追上他。他說常娃,咱倆睡在一片野地里吧!
二
我和爹掃完第一家牧人羊圈里的羊糞,裝在甚是牢固的麻袋里。背到羊棚之外的一個角落整整齊齊地碼好。這是一個長年彌漫著酒氣的人家。不見女人,有兩個男孩和一個男人。男人天天喝酒,夜夜大醉。我瞧見兩個男孩從男人的口袋里偷出錢,商量著誰去買花生糖。后來大一點(diǎn)的那個去了,回來還給了我兩枚,我是極想吃的,但我爹他在一旁監(jiān)視。在他毒辣的目光中我還是不舍地還給了他們。
我們剛來時對醉男說出原委后,醉男對我父親說,沒問題。你想要多少都可以。爹說那等明天你醒了咱們再說。醉男說我不醒,你愛掃不掃。你掃不掃?爹說那就掃吧。醉男說晚上喝酒……
照我說,糊里糊涂的人太難糾纏,不如算了。但爹說,德州人愈加地難以相處了,還是掃吧,啥時候能找到下一家呢?
這是第二天黃昏時分的事兒。到了晚上,我和爹收拾完了羊圈里所有的羊糞。我們沒住醉男家,連夜趕路,穿過馬路,穿過好幾個產(chǎn)羔時母羊吃的草場(爹說的),來到了平坦處的一戶人家。爹稱在此他有交情。我倆站在窗戶外,煤油燈照不到的地方,爹醞釀了一番,開始呼喊,他叫了一個長長的名字——鬧思日·大葉登·登知布。
他僅是極為笨拙地喊了一遍,然后直接喊登知布了。
當(dāng)他喊到第五遍時,那扇看著極為厚重的木門吱吱地開了,出來一個矮漢子。身披黑漆漆的衣服,猶如夜的同體。他徑直走到爹的眼前,歪著腦袋瞅了半晌,一連問了好幾聲你是誰?他問得既急促又不留空隙,根本不給人回答的機(jī)會。仿佛故意如此。我爹笨嘴笨舌地終于在第三聲之后做出回答:哎,我是晁家旺哎。晁家旺!
我爹繼續(xù)說,就是去年幫你在水峽趕了牲口的那個晁家旺。
“哦……哦……哦……”那人瞎叫了一大堆“哦”后使勁揉著后腦勺,強(qiáng)迫自己正常下來,當(dāng)他認(rèn)為差不多了這才慢悠悠地說:“晁家旺,是你啊。對,就是你,你怎么跑這兒來了?”但不等爹回答他就嚷嚷:“先進(jìn)屋,進(jìn)去說。你咋來了……”
我和爹終于坐在炕上了,頭頂有了遮天的土瓦,四周有墻和窗戶。再沒有風(fēng)像昨晚那樣朝我們的衣襟里面鉆,再不會凍得頭發(fā)都炸起來……我暗自埋怨爹跑了多年的江湖那臉皮依然不夠厚,按說昨晚我們是不該睡在野地里的。像今晚這樣有熱的茶熱的飯,多好!
登知布的老婆和女兒為我們重新做了飯,是我從來沒吃過的一頓飯——名字始終沒搞清楚——做法就不一一陳述了,總之米飯里面有肉粒、紅蘿卜、白蘿卜、土豆、蔥和肉腸,或許還有別的東西。總之非??煽?。
登知布的老婆和女兒在地上忙碌的時候,我爹和登知布盤腿穩(wěn)坐在炕上,我跨在炕沿上,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他倆聊天,一邊端詳著那道細(xì)挑的身影。我覺得她忙活的時候很賞心悅目。我爹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用拳頭搗我的腰,拿眼珠子瞪我。
登知布叫花姆添茶——原來是叫花姆——然后拿酒來。
花姆先給爹的碗里添滿了茶,又給我添了茶。似乎驚異為什么我連茶葉也喝了?她特意瞅了我那么一眼,目光淡而無味,毫無情緒。
我爹和登知布有說有笑地聊著。
我繼續(xù)觀察著她。試圖找出拙藏的不安分和躍動,以及掩蓋在褐色眼珠下的騷動與青春。我根本不相信她目不斜視的冷靜源自于本能意識,那太可怕了。她在偽裝——和所有的人都沒有區(qū)別。
她削土豆皮的手指靈動、頑皮,態(tài)度認(rèn)真。另外,她似乎在側(cè)耳聆聽他們的談話,又似沉寂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
但漸漸地她露出不自在,爐火的聲音轟轟作響,我爹的說話轟轟作響。我們兩個陌生的人可能使她討厭。尤其一個人還自以為很熟悉這里地侃侃而談,紅光滿面。
她的母親不知何時,坐到我對面的炕沿上,就再沒動彈過。飯快熟了,蒸汽突突地貼著天花板游走、滾動。他們無處可去,于是使勁地朝任何縫隙里鉆。登知布和我爹已經(jīng)好幾杯酒下肚,我爹吹擂得更厲害了。他一喝酒判若兩人,變得沒羞沒臊的。我出去消了一泡尿,透透氣。
夜沉重如水,寡情寡意。正是入眠的好時候。
我實在餓壞了,不客氣地連吃了三大碗飯。飯菜像子彈一樣彈進(jìn)我的嘴里,暢快淋漓。爹又搗了我?guī)紫拢覠o動于衷。之后爹就不理我了,他們誰也沒有對我的飯量表示驚嘆。連花姆也沒反應(yīng)。她坐在一張矮凳上,身影在燈光下?lián)u曳,分外迷人。她簡直快要迷死人了。我原本要吃第四碗飯,但被這美妙的情景吃了一驚,放下了碗。我端起茶碗灌了一口,緩解了失態(tài)。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失態(tài)。也許是注意到了,但權(quán)當(dāng)沒注意到。這么一恍惚,我的碗筷就被花姆收走了。她動作麻利地洗漱了一鍋碗筷,然后不見了。消失了。
我爹說時間不早了,咱們睡吧。
我和爹被安排在一間最左側(cè)的房間里。這屋里雖然有爐子但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有燒過了,冷如冰窖,并強(qiáng)烈地彌漫著嗆人的炕煙味。我說爹,被這么大的炕煙一打明天我還能干活嗎?他說咋不行?常娃,你糊弄鬼呢?
我爹首先去摸炕角,他將手伸到褥子下片刻,然后笑瞇瞇地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對炕的溫度他很滿意。接著他脫去衣褲,躺到被窩里舒坦地呻吟出聲音來。他叫我別犯傻,快睡覺。
花姆一直沒有露面,我想這有兩個可能:一是她去親戚家睡覺了,二是她在外面某個地方等著我。我越想第二個可能性越大,雖然我們一句話沒說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直覺是不需要太復(fù)雜的。于是我就盼著爹趕緊睡著,打起他那個稀奇古怪的呼嚕。但爹他就是不睡著,他磨著牙,時而自言自語時而厲聲教訓(xùn)我,還冷不丁抬起頭來看我在不在。沒完沒了地叫我,不答應(yīng)他就抬起頭來……
我屏住呼吸,耐著性子,蒙著頭在有一股異味的被子里等待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我爹終于不再哼哼唧唧,他的可親的呼嚕聲響起來了。但我已經(jīng)困頓得不行,緊接著就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我一進(jìn)入夢鄉(xiāng)便迫不及待地飄出去,正好瞧見花姆,她從馬棚的草料房里出來,她渾身白得嚇人,眼神相當(dāng)可怕,不弱于冷血動物——比如蛇的眼睛。她好整以暇地距我不到一尺站住,在她寒意深深的氣息中我簌簌發(fā)抖,退讓一邊,不無遺憾地望著她揚(yáng)長而去。我渾身精濕地回到屋里,未等揣測完畢事件的來龍去脈天就亮了,一群大麻雀在窗戶上橫排著啁啾不休。
我對昨晚的事不再思考,轉(zhuǎn)而焦慮這一天的工作如何完成。而之后,我倆又要去哪里求宿?可不管去哪里,我知道再也不會遇到像花姆這樣既漂亮又冷酷的女孩了。我一邊想著她的好,一邊跑出去數(shù)她家的羊棚,她家有兩棟羊棚,像兄弟般并排在一起。一棟較為破舊,在安置陽光板的前根有一行綠色的小字:建于公元1991年,秋,菊香大隊。已有這么多年了。兩個羊棚里的貨都不甚豐厚,我默默一算,也就勉強(qiáng)可以裝滿三十個麻袋。天黑前是可以輕松干完的。
這樣一來,又要黑燈瞎火地找人家嗎?我斷定爹他再也沒有啥朋友了。
我爹他就是一個騙子,不過這一次他總算給自己長了臉。他的這個朋友,以及他的家人——看來有著諸多古怪的人家——在吃早飯的時候勸我和爹今晚也住下,而且登知布會找一些人家給我們羊糞讓我們掃。
當(dāng)時我坐在昨晚坐的位置。我爹和登知布的位置也沒有變。唯一變過的就是花姆,她像一頭小獸,獨(dú)自坐在房間最里角的一個小靠背椅子上,那里黑得一塌糊涂,一點(diǎn)兒也沒有白天的感覺,甚至比夜晚更黑。她的一對綠松石般的眼睛盯著我看了一個早上。自我坐下以后她就盯著我。她突然對我有一種略有敵意的興趣,而她身上散發(fā)的一種醇厚濃郁的哀迷氣息也使我對此不能自拔。我的欲望像火苗一般遇風(fēng)而漲,欲望叫我驚愕,并很快高不可攀。于是我閃電般跑出屋子,在凄凄的雜草中撒了泡尿。猶如水銀似的尿水帶出邪念,和雜草一起凍在地上。冷冽的寒流令我皮膚發(fā)麻,接著顫抖。我重新回到屋里,開始懷疑坐在對面的端著茶碗的這個老女人是否真的存在?
昨天晚上,她一直沒有從我的眼前消失過,但事實是,她在另一個房間里為我和爹張羅鋪蓋。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房間里面還有一個陌生——昨晚沒見過——的男人。一位年輕的男子。他居然熟悉地和我爹打招呼,對我卻沒有理會。我爹也熱情地夸贊他的劃拳技藝高超,和酒量相得益彰。我站在一邊,驚恐萬分地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我茫然地覺得,世界在昨晚的某個時分與我擦肩而過,我被遺棄了。
這個叫熱拉的年輕男子親熱地告訴我爹,完全不必要為下一個掃羊糞的人家擔(dān)心,他會在下午我們干完活之前親自搞定這件事。另外,他建議我爹不要走了,今晚也住下來。接著昨晚好好地喝一頓。我爹高興地連連點(diǎn)頭,虛偽地說下午找個地方買兩瓶酒去。熱拉不悅地果斷阻止了,他說家里有酒,多得是。
熱拉用摩托車送他的父親登知布去湖的南岸。登知布晚上不回來。他叫我爹想住幾天就住幾天。也就是說他好幾天都不會回來。
熱拉和登知布走后,兩個女人轉(zhuǎn)身回屋去了。我爹踢著我的屁股說,看什么看,干活去。他一眨眼就沉下了臉,嚴(yán)厲地警告我不要動那些歪腦筋,否則他要打死我。他說他下午要回去,駕車去。這次出來異常順利,已經(jīng)攢夠拉一馬車的麻袋了,離他的目標(biāo)三馬車也已不遠(yuǎn)。他沒想到這里的變化這么大,才幾年時間家家戶戶都成大羊群主啦!他羨慕地直咂巴嘴,說了一大堆牧人們生活的美。嘴角說出白沫來了。
我爹到底沒干多少活,只裝完半個羊棚的羊糞便到了中午,他去要來了一壺茶,吃了我們自帶的饃饃。然后他就走了。把一個半羊棚的掃羊糞任務(wù)交給了我。走之前他撂下狠話:這里的羊糞,還有熱拉給找的人家的羊糞,都叫我收拾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裝完剩下的所有的麻袋。不然,他說,你自己想吧!
我在東面的羊棚里干了兩三個小時,日頭西移,全部照射在棚里,毒辣的陽光射得我汗如漿流,并有灼燒感。骨頭仿佛被烤得噼啪作響。這種以前不曾有過的事情真叫我大吃一驚,我立馬丟下掃把,去找花姆討水喝。
花姆爽快地在一個特大的杯子里給我倒?jié)M了有紅棗和冰糖的茶水,她的手指粗短,圓潤;她的眼睛在青天白日下又變了,這次是正常的黑褐色。“今天你一個人能干完嗎?我看懸得很?!彼恐鴫︻^瞇著眼,“你干活的方式我見了,真他媽的別扭。你他媽的到底會不會干活?”她言辭激烈,接著又情緒低落,暗自傷神。我?guī)缀醣灸馨愕夭煊X到,在精神層面上,她存在一種難言的,無以名狀的痛苦。
她奪過我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在嘴里抿了四五秒,然后“咕嘟”一聲咽下去。鼓動了一會兒舌頭,吐出三根茶葉桿子來?!拔冶緛泶蛩銕湍悖晌覟槭裁匆獛湍?。我一眼就看你不順眼?!彼嗔巳嘈乜冢靡环N極具優(yōu)越感的語氣說:“你打過野戰(zhàn)嗎?”
“野戰(zhàn)?”我覺得這兩個字組成的詞荒蕪之氣撲面而來,頗有驚心動魄之感。
“野戰(zhàn)!難道你不明白?”她吐出鮮紅的舌尖在牙齒上歡快地蕩漾,她的嘴唇突然間亮晶晶的,性感十足。她高傲地緬懷了一會兒什么,然后說:“你真他媽像一只籠中的小鳥。小鳥懂嗎?可不是你褲襠里的那個?!彼蝗晃恍Γ白屛铱纯茨愕男▲B?!?/p>
我雙手空空地逃回羊棚,整顆心“撲通撲通”地狠跳。
花姆尾隨而來,“小鳥,小鳥,我的小鳥?!彼龢s光滿面地進(jìn)入羊棚,洶洶的目光盯著我,“我的小鳥……我的小鳥……”
三
熱拉很晚才回來,喝得酩酊大醉。認(rèn)不清誰是誰,直叫我歡蛋蛋……他的阿媽抽了他一巴掌,他順勢倒在炕上,直挺挺地伸著腿,再也沒起來。我們吃過晚飯,老女人開始講野鬼和狐狼的故事(后來我想,故事就是給花姆講的),花姆又如今早那般縮在角落的沙發(fā)上。但已看不見綠松石似的眼睛。她想必不在聽老女人的故事。老女人在精神層面上是比她更優(yōu)越和豐富的。
臨近午夜,老女人的故事講完?;吩俅紊衿娴叵Я恕S蜔糍M(fèi)盡力氣也沒有到達(dá)那個角落里,沙發(fā)上什么都沒有。屋里只剩下我和老女人,以及差不多是個死人的熱拉。老女人終于打了個哈欠,露出潔白的牙齒。滿嘴的牙一顆不少。她仿佛在故意讓我看清楚,半天沒有閉嘴。我從來沒有近距離地觀察過別人的腔中世界,不由湊上前去仔細(xì)瞧了瞧。她沒有蟲牙,而且好得令人羨慕。我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就在這時,一股氣勢恢宏的惡臭自她的口腔深處奔騰而來,我猝不及防,被正面攻擊。這股惡臭之氣帶著難以抵擋的力量,毫不費(fèi)力地把我熏倒在炕上。一下子就是幾個小時,等我再次醒來時天光已經(jīng)大亮了。
我被接二連三的遭遇擊得昏頭昏腦,連掃把也拿不動,急切地盼著爹趕緊回來,帶著我逃離這個魔地,我再不想多呆一刻了。我坐在羊棚的一角,側(cè)耳傾聽外面的動靜。花姆的聲音刺耳又尖銳,像一支響箭,周而復(fù)始地不斷射痛我。我的腦海里全是她的聲音。我難受得要死,盼不來爹,但更渴望看見陽光,渴望那五顏六色的光線火辣辣地打我,讓我只剩下陽光這一種感覺。
羊棚里的羊糞還有很多,似乎永遠(yuǎn)掃不完。一面?zhèn)葔ι蠈懼恍﹣y七八糟的字和畫:我的母羊、東方不敗……白石……槍下留人……還有一幅模糊的畫,大體是一個牛,或者是超大的羊。也許是別的東西。很多地方被涂抹看不清了。整個墻壁黑壓壓地占據(jù)著大部分的墻面。這些字和畫是用五號電池里的黑電條寫的。這玩意兒以前我也玩過,和黑跡的鉛筆無多大區(qū)別。我在村子的榨油房外壁上寫過一段,內(nèi)容記得是這樣的:張玉香,我愛你!嫁給我你會快樂得像小豬,不嫁給我你明年就會死。盡管我夸張地改變了字跡,可也擔(dān)心了好幾天,怕被揭發(fā)出來,過了幾天并無事。大家興致勃勃地念著留有懸念的咒語,猜測書寫之人的可能性,被懷疑的人很多,我也有。但排在第二十位,我前面所有的人都比我有可能,比我嫌疑大。我可能只是個充數(shù)的。因為我的后面再也沒有人了。
我猜測這些字的作者是熱拉或是另有其人,但當(dāng)我端詳著這些字時,腦海里出現(xiàn)的人竟然是花姆,然而我也沒有驚訝,仿佛在潛意識當(dāng)中也認(rèn)為是她。如今她留給我的印象是那么地惡劣,以至于我會把所有不美好的事物都和她聯(lián)系在一起。哪怕明知不是也樂此不疲。
陰郁的天氣持續(xù)到正午,總算打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透出慘白的太陽,只一會兒,陽光便開辟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昭示著下午——或許到不了下午——將會迎來明媚的好天氣。我在羊棚里的陽光板下走動,無心干活。羊棚里的糞塵無風(fēng)自起,浮游的微生物般升上去閃沒于眨眼間出現(xiàn)蒸汽的陽光板上,陽光板的顏色變得昏黃,很快又成了烏云般的鉛色。
整個下午沒見花姆,三點(diǎn)之前還能偶爾聽見她或放肆或夸張地胡叫亂喊,三點(diǎn)之后戛然而止。仿佛那一時間被人突然掐斷了脖子。熱拉也從早不見人影,可能又去喝酒了。我以為和他算得上是個馬馬虎虎的朋友,但在黃昏,望著趕著羊群出現(xiàn)在山頭的身影時我很有自知之明地嘲諷這個想法很是荒唐透頂,緊接著我感到一種悵然若失的糟糕情緒,縈繞著我久久不散。熱拉驅(qū)羊進(jìn)圈,我閃開在一邊。他對我的態(tài)度相當(dāng)粗暴,厲聲叱我走開。
羊群像滾動的棉花團(tuán),從我的眼皮底下滾進(jìn)羊棚里,熱拉在最后一只羊的屁股上踢了一腳,順手拉過薄如紙的鐵皮門,鐵皮門一動彈就嘩啦啦亂響,他又踢了一腳鐵皮門,然后用一根木棍橫擋在門上,系上了繩子。“你還沒完?什么時候走?”他的語氣是很不耐煩又勉強(qiáng)壓著的那種,似乎再多說幾句他就要發(fā)作了。
“還多著呢,今天沒見你呀?”我說。
“這不挨凍去了嘛,野狐成天地找機(jī)會,實在是不得好死。”
“上午可夠冷的,我在羊棚里都感覺到了?!?/p>
“腳和耳朵沒知覺了。瞎老天。”他破口發(fā)泄了一句。我們一同往家里走去。在羊棚和房屋之間的一角我們?nèi)隽艘慌菽颍医又犓v:“從前那里有個又深又寬的車軸印,里面長滿了茂密的草,只要把腳往里一伸,身上就不冷了?!?/p>
“我家用的掃把就是用萬年蒿草做的,可耐用啦。”
“我家也是,不過我不大用那玩意兒,掉得厲害,等于什么也沒干?!?/p>
“我可從小就練出來了,不怎么費(fèi)勁。”
“哦,對了,差點(diǎn)忘了?!彼f:“今兒死了一只羊,不大,但也不小。我根本就懶得背回來喂狗。你要不?拿去吃是沒問題的,你知道這會兒的羊膘情最好。”他的手臂一指西方,“在那邊,要的話現(xiàn)在就去吧,我把刀子借給你?!?/p>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去,盡管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羊肉了——原以為會在牧人家里吃一頓呢,可惜愿望落空——但實在是懶得走那么遠(yuǎn),不過我的第二個念頭立馬打消了第一個念頭,要是爹知道我丟棄了一整只羊肉他會毫不猶豫地打死我。何況他一定會知道的。他在這方面具有天生的敏銳,如同空中的老鷹。
我接過別在熱拉褲腰帶上的一把帶刀鞘的絢麗奪目的短刀,按照他的指示路線朝山頭走去,太陽跌失后,山里到處都是森森的陰氣,儼然一幅地獄景象。
一連翻過多個山頭,我才看見他所說的那個像狗一樣的石頭,和鄰居的草場隔欄,再向西南方向延伸兩百米,一簇獨(dú)自生長的蒿草緊挨著,暮靄中一團(tuán)白色的東西醒目,那就是羊了??膳碌氖俏覜]有電筒,前方的草叢中有活物簌簌地跑動,我把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也沒瞧出是個什么東西,背后涼風(fēng)瑟瑟,腳下不安分的石子兒亂跳,開闊之地居然驚現(xiàn)了回聲……經(jīng)過一根水泥桿子時,一只猛禽忽而從桿頭沖天而起,頓時驚出了我一身的汗,沒走幾步便響亮地打了個噴嚏。四周又是一陣不絕于耳的響動。好一會兒我才站在死羊的尸體前,不敢久留,我將羊的兩條后腿抄起,背著原路返回。它的犄角和前腿不斷地碰撞著我的腳踝,每一次碰撞都叫我疼痛難忍,不得不調(diào)換姿勢,以便求得最佳的背負(fù)方式。一直到房子前的那座山頭,看見熱拉家屋里的煤油燈昏昏如螢火蟲發(fā)著微微的光。我抹抹額頭的細(xì)汗,不停地噓氣。
門口無人出來,而我爹還沒到來。
四
我笨拙地剝著羊皮,由于熱拉的小刀鋒利無比,加上從窗戶透過來的光線微弱不堪,羊皮上到處都有被劃破的痕跡。皮子——算是徹底地報廢了。我干到一半的時候,我爹趕著馬車來了。他將馬車停在我旁邊,我沒有抬頭,繼續(xù)干著我的事。我爹也一聲不吭,他瞥了我一眼,然后盯著袒露在混光里慘白的肉一個勁兒地抽縮鼻子。他從濃濃的血腥中嗅到了肉的質(zhì)量——也許心里給肉打了個八十分——接著他的表情很喜悅,放松,還有那么一點(diǎn)兒得意。沒錯,就是得意。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是因為平白無故地得到了一只羊嗎?還是覺得夜里在牧人家門前剝一張他家的羊本身就應(yīng)該得意?
屋里沒有任何人——花姆一下午不見人影——到我倆的跟前來。我瞥了窗戶一眼,由于窗戶上繃著塑料,所以看不清里面的情況。奇怪的是連說話的人也沒有。爹將車趕到羊圈的墻根里,去卸車了,然后從馬的脖子上取下圍脖和嚼環(huán)。他躊躇了片刻,去問熱拉,能否讓馬在牛圈后面的小鐵絲網(wǎng)里吃上一個晚上?他極難為情地得到了熱拉的同意。熱拉很不愿意這件事,但也是同意了。爹拉著馬轉(zhuǎn)了幾圈,讓馬身上的汗干了。他牽著馬——他的愛馬——到牧道盡頭的水房去飲水。這么一來又得花一些時間,等他回來的時候我估計都弄完了。
夜已深,空氣疑似要結(jié)冰。我凍得一陣一陣地哆嗦。
我將卸開的兩條后腿裝進(jìn)一條比較干凈的麻袋里,把其他的部位也都卸開后裝進(jìn)去,再把血淋淋的羊皮摔到一邊的墻角去。然后我坐在臺沿上偷著抽一根煙,等著爹飲馬回來。
五
馬車?yán)锶锹榇?,一捆十個,整整齊齊排列著??寇嚽拜S的一卷麻袋中,藏有干糧。干糧是我媽出門前一天趕做的,當(dāng)時吃著軟硬適中,也很可口。但現(xiàn)在吃在嘴里,需要在口腔里來回地?fù)v騰多次才能下咽,否則不噎死也夠嗆。我艱難地吃了半張餅,爹還連個影子都看不見。我心慌,起身順著牧道朝水房走去,腳步在黑暗中踩著堅硬的路面,發(fā)出像敲木魚一樣的聲音。我一步一步地進(jìn)入深夜,在一個草場的拐角處遇上迎面而來的爹和馬。爹他步調(diào)悠閑,仿佛在一邊散步,一邊欣賞美景。“怎么回事?”我說:“太晚了,他們會不會不高興?”
他立刻愁著臉應(yīng)和,“我也這樣想,壞就壞在登知布走了。他在咱倆就自在?!?/p>
“他也靠不住,煩著我們呢?!?/p>
“不會。怎么會?他是我的朋友,較好的那種。”
我哼哼著不言語,暗想誰知道他有拿你當(dāng)朋友嗎?
我倆越來越愁,走得越來越慢。但路總有走完的時候,何況是這么短的路。在小鐵絲網(wǎng)的門口,我打開了門,爹趕緊把馬連帶著的籠頭和韁繩放了。馬放了一個響亮的臭屁,擠出來一堆熱氣騰騰的糞便;又撅著屁股撒了一泡尿。這泡尿在草地上澆出了一個小坑,酷似啤酒味兒的馬尿和還帶著草的味道的糞便圍繞著我和爹,我倆靜靜地呆了一會兒,看著馬一邊吃著草一邊走遠(yuǎn)。我爹凄凄地嘆了一口氣,默默地朝屋子走去。我緊緊地跟著他,生怕被拋在外面。
就在這時,我猛然聽到花姆歇斯底里的聲音如潮水涌出屋子,在黑色的空氣中快速傳播,快速推進(jìn)到我的身上。我被這聲浪推了一個跟頭……我爹他比我厲害,他嚇了一跳的同時不忘輕聲地罵一聲婊子!但借力這個聲勢,我倆都舒了一口氣。步伐輕快地走進(jìn)屋里。
花姆回來了,她什么時候回來的?
但花姆發(fā)瘋了。
熱拉陰沉著臉對我和爹說:“她又瘋了?!彼种形罩黄烤疲f她瘋了的時候就如同在說一只小狗瘋了,不帶一絲的感情。他將那瓶酒擰好蓋子裝到兜里后又說:“這個婊子瘋了!”他閃開身子,得以讓我倆看到里面的情況:花姆幾乎脫光了身上的衣服,她的母親正在阻止她脫得更多。她的乳房和屁股即便擋有一片遮羞布也足以引人注目,她的臉無法控制地抖動,仿佛下一刻就會掉下來。她的嘴里殘留著煙的碎屑,但小嘴鮮艷亮麗。她有規(guī)律地叫喊,無法辨別內(nèi)容。她的眼球光芒四射,亮得嚇人……
“奶奶的婊子……奶奶的……”熱拉出了門,沒入黑暗中。
我和爹進(jìn)退艱難,不知如何應(yīng)付。恰在此時,我倆的肚子同時大聲地叫喚起來,無法掩蓋。好在沒人注意這些動作?;窉昝撍陌尦易邅恚铱匆娮蛱炝粝碌哪蠛墼谟冶凵闲涯康卮嬖?。其他地方的倒是瞧不見。
“我的小鳥,我的小鳥來了……小鳥……來了……”她突然跑來抱住我,蜻蜓點(diǎn)水般地吻我的臉頰,口水抹了我一臉。
然后她賞了我一個巴掌,一個清脆的巴掌。巴掌上帶有一絲清油的膩味,我猜測她是在做完晚飯后出事的??傊齾⑴c了其中。
老女人突然跳起來拉住爹,不讓他來攪合我和花姆的事。她拉著爹去了另一個房間。她居然親切地握著爹的手,笑呵呵地走了。
我掙脫花姆跑到廳堂?;肪o跟著我,她帶有異味的小手和宛如靈蛇的手臂,柔軟地纏繞著我。這會兒她開始低吟著,幾欲哭泣。
我看著廳堂靠北端坐的那些佛像,佛畫,那些佛龕中的佛爺們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一如看著世間的凡事。
我再望一眼那空空如也的廚房和兀自燃燒的爐火,突然明白了這件事所蘊(yùn)含的使命般的意義,如同命中的囚牢壓住我。使我難以反抗。
六
炕上鋪著紫紅色的亞麻布床單,兩個炕角疊壘著褥子、被子和枕頭。用銀白色的絲綢巾蓋住??谎厣嫌幸粭l淺綠的塑料單鋪滿整個炕沿。人一坐上去,塑料單剛好就在屁股底下。它的作用是坐在此處的人不管身上多臟都不用怕,因為是塑料的,清洗很方便,不管多臟,用抹布一擦就萬事大吉了??煽簧线€是被微塵日復(fù)一日地覆蓋著。我們一躺上去立刻激起了一陣泛黃的微塵,像生命一樣久不落下。這些微塵輕飄飄地直沖鼻孔,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我聽見老女人在隔壁的房間里哈哈大笑,并附和著我爹的伴隨的笑聲。
我和花姆在炕上彼此緊緊地?fù)肀е髞砭筒话卜至恕?/p>
后半夜,花姆的病果然好了,她盯著我的臉,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又撅著嘴說了一些溫柔的話。她和昨天、和剛才差別巨大。而我的變化更大。
后來,她說:“你到昨晚睡的那個房間去吧?”
“他們在那邊。”
“我叫她過來。”她喊了一聲阿媽?;亓艘魂囎?,老女人拖著撲撲的腳步過來了。我已經(jīng)穿戴整齊,和她擦肩而過,她罕見地面帶善意,朝我點(diǎn)頭示好。我到了那邊,看見爹靠坐在沙發(fā)上,自得其樂地玩著紙牌。他叫我坐在對面的木椅上,“咱倆玩兩把吧?!彼f:“吹牛皮,你會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實在不想玩,又累又餓。四處打量,很高興地看見桌子底下的那一層上的幾個饅頭,我撈了兩個,就著爹的杯子里的茶水吃了。
“你果然會玩?!彼鸭埮拼蟾欧殖扇?,一份給我一份自個兒留下,另一份被推到一邊。“我先來,”他說:“三個五。信不信?”他賊兮兮地對我笑,一副陰謀得逞的樣子。
“我信?!蔽艺f:“下次我就不信。”
“兩張十。信不信?”他右手捏著一張牌,躍躍欲試。
“我加一個十。”
“我不信?!彼_我的那張牌,“上當(dāng)了。你怎么會有十?”
我將五張牌壓在桌子上,“五個三。信不信?”
“不信不信,”他去翻牌,“哪有五個,你——”
“巴子,我咋把大小王給忘了?”他氣咻咻地拾起桌上的牌?!斑@次我要先來?!彼U不講理地說。
我和爹又玩了四把,我吃了四個饅頭喝了兩杯水。爹點(diǎn)了一根煙說:“再玩不?”
我說不了。早休息。
“看把你整的?!钡毖鄢蛑遥暗贸蚜??”
我說:“爹,咱們明天回家吧,咱家的那兩頭豬咋樣?”
“回。”他說:“還能咋樣,你以為幾天就能長大了?”
我躺在炕上說:“爹你還不睡?”
“沒見我吃饃呢?”他含糊不清地嘟囔:“旦姐做的饃還真有味道。”
“誰是旦姐?”
“花姆她媽呀,熱拉他娘呀?!?/p>
“今晚沒混上飯。”
“旦姐已經(jīng)道過歉了?!?/p>
“可餓呀。”
“這不有饃嗎?”
“不頂用?!?/p>
“忍忍吧。”
“她沒說花姆是怎么回事?”
“她倒是想說,但看來一言難盡?。 ?/p>
“嗯?”
“拿一句話說就是多年的事情打擊的結(jié)果。”
“具體呢?”
“我哪知道,你沒問?”
“沒。”
“別管啦,我也不知道。多好的一個丫頭?!?/p>
“她算是丫頭嗎?”
“照說是算的,但被你這么一攪合反倒亂了?!?/p>
“花姆有時候太缺德了?!?/p>
“你和她同枕了,就不要說這樣的話?!彼庵鴿M足的步調(diào)來到炕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看她無多大的毛病。挺好?!?/p>
我搖搖頭,“她的這個病——”
“沒事,常娃,”他滿不在乎地隨便揮揮手,“你看,你能隨便治好的病,算什么?。俊?/p>
“花姆大多數(shù)時候都挺好?!?/p>
“就是。我和旦姐商量了,我再和她說說?!?/p>
“能行嗎?”
“這事她做主?!?/p>
七
第二天,我和爹裝了一個早上的車。其間熱拉來幫了一會兒,后來就離開了。他啥也沒說?;纺飩z站在一旁,嘆為觀止地欣賞著爹的裝車技術(shù)。她們肯定沒想過一輛小小的馬車能裝這么多的麻袋。
我一邊背麻袋給爹一邊暗暗瞅著花姆,失望的是她并不看我一眼。昨天晚上,我爹回來后也沒跟我說什么,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樣了。
但她今天很漂亮。她穿著一件雪青色的花團(tuán)錦簇的長長的藏袍,戴一頂狐皮帽子;她的頭發(fā)上串聯(lián)著很多圓圓的小珊瑚,頭發(fā)一直到后腰處;她的腳上是一雙高腰的冬靴,烏黑閃亮。她化了淡淡的妝,臉蛋紅撲撲的……
我和爹綁好了麻袋,將車趕到她家門口停下,爹和旦姐告別?;缝o靜地站在一邊,癡癡地看著旦姐,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滿含淚水。
旦姐一個勁地說著“別欺負(fù)”這幾個字。說著說著就哽咽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她把手中的兩個大包袱交給了爹,爹叫我上車,然后他把包袱扔給我。
旦姐推著花姆來到車前,扶著她上車。我把手遞給她,她輕輕地念叨著什么,握住了我的手,拿那么靈動的眼神看著我……
爹使喚起他的大黃馬,馬車動了。
旦姐跑到羊糞堆前拾起鐵鍬,在陣陣的西風(fēng)中揚(yáng)起了羊糞……
這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冬日的上午,馬車在碎石路上“沙沙”地前行。
責(zé)任編輯 孫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