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舒明 王 盈

美日“歷史和解”的突破性進展及其影響*

汪舒明 王 盈

美日“歷史和解”經(jīng)歷了長期漸進過程，在奧巴馬第二任期實現(xiàn)了突破性進展。這一進程以長期同盟關(guān)系下雙方民意和解為主要基礎(chǔ)，以強化美日同盟為主要現(xiàn)實動因。美日雙方共同推進了沒有道歉的“歷史和解”。各自保守勢力的反對以及美日“不道義的平等性”，是雙方不能相互“道歉”的主要根源。“歷史和解”的突破性進展為日本進一步掙脫“戰(zhàn)后體制”提供了更加有利的國內(nèi)外環(huán)境，并將進一步削弱戰(zhàn)后東亞國際秩序賴以存續(xù)的歷史認識和價值觀基礎(chǔ)。美日“歷史和解”還有利于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打開一個關(guān)鍵缺口，削弱對其歷史修正主義的國際制約力量。

美日關(guān)系 歷史和解 東亞和平

[作者介紹] 汪舒明，上海社科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集體記憶與國際政治、美國猶太人、中東國際問題等；王盈，上海社科院宗教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日本政治和外交。

“和解”是在經(jīng)歷創(chuàng)傷的兩國之間“恢復(fù)友誼、和諧和共享”。與東亞國家圍繞二戰(zhàn)歷史認識問題的激烈沖突相比，美日之間圍繞太平洋戰(zhàn)爭的相關(guān)歷史認知分歧很少成為美日雙邊關(guān)系中的重要議程。日本在這些問題上直接挑釁美國并使美國公開反擊的情形，在美日關(guān)系史上并不多見。林德(Jennifer Lind)認為，美日之間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不道歉的“和解”，已經(jīng)建立相互信任，不再視對方為威脅*Jennifer Lind, Sorry States: Apologie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3; p.156.。重新回頭處理歷史傷疤，消解美日歷史結(jié)怨，對于美國以及日本的政策分析家和決策者而言，似乎并無必要。以2012年阿米蒂奇和奈聯(lián)合推出的美日聯(lián)盟報告為例。該報告盡管對日韓大打“歷史戰(zhàn)”感到不安，但未提及美日之間的“歷史問題”，更未將美日“歷史和解”提上政策議程*See Richard L. Armitage & Joseph S. Nye, “The U.S.-Japan Alliance: Anchoring Stability in Asia”,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Washington D.C., August 2012.。安倍本人以歷史修正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形象而著稱，與力推“和解外交”、秉持自由主義理念的奧巴馬大相徑庭。但恰恰在安倍和奧巴馬任期，美、日之間卻在“歷史和解”進程中實現(xiàn)了突破性進展。這一突破性進展的動因何在？將對東亞安全與和解產(chǎn)生哪些影響？本文不揣淺陋，嘗試探析這些問題。

一、美日“歷史和解”的突破性進展

在二戰(zhàn)結(jié)束后近半個世紀中，美日政府出于同盟合作的需要，總體上都故意回避和淡化二戰(zhàn)期間彼此相互加害的歷史，但也偶有積極和解舉措。在紀念“珍珠港事件”時，美國政府領(lǐng)導人往往刻意淡化甚至忽略日本發(fā)動偷襲這一令人不快的歷史事實，而將這一事件與不同時期美國面臨的現(xiàn)實安全挑戰(zhàn)相結(jié)合。如1951年，副總統(tǒng)巴克利在紀念日講演中竟不提日本而大談希特勒的邪惡；1966年紀念日，總統(tǒng)約翰遜也不提日本而大談美國在越南面臨的困難和挑戰(zhàn)；1975年紀念日，總統(tǒng)福特強調(diào)美日伙伴關(guān)系在美國亞太安全戰(zhàn)略中的支柱地位。至于美國對日核打擊，直到奧巴馬時期，美國政府秉持傳統(tǒng)的核打擊正當論，從不派政府官員參加一年一度的廣島和平紀念活動。不過，美國在這一問題上也采取了一些次要和解舉措，如艾森豪威爾政府就曾在許多日本城市開展和平利用核能展覽、邀核爆炸受傷者赴美治療、推動美國城市與長崎等結(jié)成“姐妹城市”等，以緩和日本的反美、反核情緒。*Tomoe Otsuki, “The Politics of Reconstruction and Reconciliation in U.S.-Japan Relations-Dismantling the Atomic Bomb Ruins of Nagasaki’s Urakami Cathedral”, The Asia-Pacific Journal, Issue32, No.2, Aug. 2015, pp.1-32.日本政府塑造的關(guān)于太平洋戰(zhàn)爭的記憶聚焦于廣島、長崎遭受核打擊所代表的“劫難”。從1954年開始，日本政府在每年8月6日舉辦廣島和平紀念活動，銘記日本遭受原子彈襲擊的“受難”時刻，在凸顯日本二戰(zhàn)“受害者”身份的同時，展現(xiàn)日本戰(zhàn)后的“和平主義”理念。*Roger Dingman, “Reflections on Pearl Harbor Anniversaries Past”, The Journal of American-East Asian Relations, No.3, Fall 1994, pp.279-293.至于“珍珠港事件”，日本政府則長期保持沉默，不派官員參與美國的紀念活動，日本的歷史教科書也很少提及。1991年，美日之間曾出現(xiàn)一場相互要求對方就二戰(zhàn)期間的戰(zhàn)爭暴行“道歉”的口水戰(zhàn)，但雙方在公開拒絕向?qū)Ψ健暗狼浮钡耐瑫r，也注意不讓矛盾進一步激化。在1991年“珍珠港事件”50周年之際，日本首相宮澤喜一為之公開表達“遺憾”和“反省”。

進入新世紀，美日“歷史和解”明顯提速，敏感問題的“脫敏化”進程加快。從2000年開始，歷任日本首相(除2003年外)都會在每年6月23日到訪沖繩，追悼沖繩海戰(zhàn)中雙方的陣亡者。*日本経済新聞：「政府·沖縄、対立色再び 慰霊の日 首相·知事會談は5分」，http://www.nikkei.com/article/DGXLASFS23H61_T20C15A6PP8000/.(上網(wǎng)時間：2017年1月20日)2004年1月，時任美國駐日大使霍華德·貝克(Howard Baker Jr.)首次以在任大使身份訪問廣島并向原子彈爆炸遇難者慰靈碑獻花。2008年，出席八國集團(G8)議長會議的美國眾議院議長南?！づ迓逦?，接受提議與日本眾議院議長河野洋平共同向廣島慰靈碑獻花。2010年8月6日，約翰·羅斯(John Roos)首次以美國在任大使身份，應(yīng)邀出席廣島和平紀念儀式。*Chico Harlan, “U.S. Envoy among Representatives from 74 Countries at Hiroshima Commemoration”, http://www.washingtonpost.com/wp-dyn/content/article/2010/08/05/AR2010080501957.html.(上網(wǎng)時間：2016年11月18日)盡管羅斯并未為廣島遭受核打擊致歉，而只是為核爆受難者默悼，但此舉仍然獲得了日本輿論的好評。同年9月26日，羅斯向長崎原子彈爆炸受難者紀念碑獻花。2012年8月，他又參加了長崎和平祈禱儀式。自2010年開始，日本政府推出一個“美日戰(zhàn)俘友好交流項目”，邀請二戰(zhàn)期間為日本俘獲的美國戰(zhàn)俘及其遺屬訪問日本，派高官接待并向他們致歉。到2016年底，相繼邀請了八批美國戰(zhàn)俘及其遺屬訪問日本。*American Defenders of Bataan and Corregidor Memorial Society, “Widows and Children of POWs of Japan Undertake Trip of Reconciliation Pearl Harbor Week”, http://dg-adbc.indiemade.com/sites/dg-adbc.indiemade.com/files/files/Press%20Annou%202016%20Trip%20updated.pdf. (上網(wǎng)時間：2017年1月12日)

到奧巴馬第二任期，美日“歷史和解”達到高潮，并實現(xiàn)了突破性進展。其一，政府高層相互參拜對方軍人陵園或共同赴當年的戰(zhàn)場追悼陣亡者，已經(jīng)變成慣常。新世紀以來，日本新任首相首次訪美期間，大多會造訪華盛頓郊區(qū)的阿靈頓烈士陵園獻花。2012年以后，美國駐日大使館高官每年都參加廣島、長崎、沖繩追悼儀式。2013年10月3日，美國國務(wù)卿克里和國防部長哈格爾在日本千鳥淵戰(zhàn)歿者公墓獻花，這是美國政府官員首次高規(guī)格造訪該墓園。2014年3月，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詹姆斯·阿莫斯(James Amos)也與日本政府官員一道參加了硫磺島慰靈儀式*相關(guān)內(nèi)容參閱日本厚生勞動?。骸钙匠?6年度日米硫黃島戦沒者合同慰霊追悼顕彰式について」、http://www.mhlw.go.jp/file/06-Seisakujouhou-12100000-Shakaiengokyoku-Engo/0000083241.pdf.(上網(wǎng)時間：2016年12月27日)。2015年4月10～11日，“神風特攻隊”事跡還在珍珠港的“密蘇里”號戰(zhàn)列艦展出，并獲得了不少美國主流媒體的正面評價*Arudou Debito, M.G. Sheftall，“Japan’s Kamikaze Suicide Pilots Exhibit at the USS Missouri in Honolulu: an Interview with M.G. Sheftall”， The Asia-Pacific Journal, Issue 22, Number 1, June 2015, pp.1-11.。其二，安倍對美國國會參眾兩院聯(lián)席會議發(fā)表和解性的演講，總體上在美獲得良好反響。美日雙方安排這一演講時，在時間和地點選擇上煞費苦心：安倍發(fā)表演講時站立的位置，正是當年羅斯福發(fā)表對日宣戰(zhàn)演講時的位置；而演講的時間2015年4月30日，則為戰(zhàn)時日本天皇裕仁的生辰紀念日*“Japanese Prime Minister Offers Deep Repentance for WWII, But Doesn’t Apologize”, http://www.newsweek.com/japanese-president-offers-deep-repentance-wwii-doesnt-apologize-326729.(上網(wǎng)時間：2016年10月15日)。其三，美日領(lǐng)導人直面雙方最敏感的歷史創(chuàng)痛。2016年5月27日，奧巴馬參加七國集團(G7)峰會期間，歷史性地訪問了廣島，參觀廣島和平紀念館并發(fā)表演說，擁抱并撫慰核爆幸存者。這是在任美國總統(tǒng)首次訪問美日雙邊關(guān)系中最為敏感的地方。在奧巴馬廣島之行后，要求安倍回饋奧巴馬、訪問珍珠港的輿論壓力在美、日都明顯上升。12月5日，安倍終于宣布將訪問珍珠港“慰靈”。而奧巴馬政府也對日本積極配合，勸導二戰(zhàn)老兵為國家利益放下對日本的個人怨恨，邀請老兵組織成員參加在珍珠港舉行的聯(lián)合吊祭儀式*William Cole, “Abe’s Pearl Harbor Visit will be a Defining Moment”, http://www.stripes.com/abe-s-pearl-harbor-visit-will-be-a-defining-moment-1.446178.(上網(wǎng)時間：2016年12月28日)。2016年12月26～27日，安倍訪問珍珠港，先去美軍烈士陵園獻花，然后在奧巴馬陪同下訪問作為襲擊珍珠港象征的“亞利桑那”號軍艦紀念館，并發(fā)表題為“和解的力量”的演說，與老兵和解性地擁抱。 總體而言，美、日歷史和解獲得了兩國主流輿論的支持和贊賞。奧巴馬訪問廣島在日本贏得廣泛好評，近90%的日本國民對此給予積極評價*See Mitsuru Obe & Peter Landers, “Japan’s Abe to Visit Pearl Harb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Dec. 6, 2016, p.A1 & A2.，并帶動安倍內(nèi)閣支持率明顯上升。安倍的珍珠港之行也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美國二戰(zhàn)老兵等關(guān)鍵群體的支持和稱贊，2015年曾對安倍國會演講持批評態(tài)度的“巴丹老兵協(xié)會”主席也稱安倍訪問“令人鼓舞”*William Cole, “Abe’s Pearl Harbor Visit Will Be A Defining Moment”, http://www.stripes.com/news/us/abe-s-pearl-harbor-visit-will-be-a-defining-moment-1.446178.(上網(wǎng)時間：2016年12月29日)。蓋洛普民調(diào)顯示，1991～2016年，美國人了解珍珠港事件的比例大體不變，但稱對日本持“友好”情感的則從43%持續(xù)上升到了64%；*“Fewer in U.S. See Japan as an Economic Threat”, http://www.gallup.com/poll/199115/fewer-japan-economic-threat.aspx?g_source=COUNTRY_JPN&g_medium=topic&g_campaign=tiles.(上網(wǎng)時間：2017年4月21日)《讀賣新聞》、《日本經(jīng)濟新聞》、共同社等日本重要媒體的民意調(diào)查也顯示，安倍內(nèi)閣在國內(nèi)的支持率都明顯上升。如《日本經(jīng)濟新聞》和東京電視臺在12月28～29日進行的聯(lián)合調(diào)查顯示，安倍內(nèi)閣的支持率比11月下旬上升了6%，達到64%。而對安倍珍珠港之行的好評率達到84%，成為進一步拉高安倍內(nèi)閣支持率的重要因素。*具體參見「本社世論調(diào)査內(nèi)閣支持率64%に上昇 真珠灣慰霊『評価』84%」，http://www.nikkei.com/article/DGXLASFS29H4J_Z21C16A2MM8000/.(上網(wǎng)時間：2017年1月20日)

二、 美日“歷史和解”實現(xiàn)突破的動因

推進“歷史和解”是一種高度敏感、充滿政治風險的事業(yè)，也是一種需要投入巨大政治資本、承擔政治風險的戰(zhàn)略性行動。美日同盟關(guān)系是決定不同時期美、日對于相互之間歷史問題的認知和處理的關(guān)鍵。同盟關(guān)系的存續(xù)為美日“歷史和解”提供了基本條件，而穩(wěn)固和深化同盟關(guān)系的愿望則往往成為積極推進“歷史和解”的動力。另外，推進“歷史和解”的進程中既存在國與國之間的博弈，也充滿各自國內(nèi)社會政治的博弈，相互之間以及各自內(nèi)部的共識建構(gòu)和預(yù)期管理是其中的關(guān)鍵。和解進程的順利推進需要平衡內(nèi)外，兼顧正義與和解。*Jennifer Lind, Sorry States: Apologie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185-186.符合特定階段歷史條件和民意基礎(chǔ)的適度悔過最可促進和解，“欲速”則往往“不達”。國內(nèi)反對往往成為和解的重要障礙，務(wù)實、漸進的良性互動極其重要*Charles A. Kupchan, “Enemies into Friends: How the United States Can Courts Its Adversaries”,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 2010, pp.120-134.。美日“歷史和解”的進程是在務(wù)實和善意的基礎(chǔ)上逐步推進的。

首先，長期同盟關(guān)系所形成的“穩(wěn)定和平”與“友善氛圍”是美日和解進程持續(xù)推進并實現(xiàn)重要突破的有利條件。深度和解是官方合作與大眾善意的共同作用，需要同時滿足“穩(wěn)定和平”與“友善氛圍”兩個關(guān)鍵因素*Yinan He, The Search for Reconciliation: Sino-Japanese and German-Polish Relations since World War II,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2-14.。美日之間在歷史問題上尚難稱得上“深度和解”，但長期同盟關(guān)系下形成的緊密紐帶、相互善意正是支持歷史和解的基礎(chǔ)條件。自冷戰(zhàn)開始以來，美日之間一直存在著同盟關(guān)系。美國保護和扶植日本，將美日同盟作為其東亞同盟體系的支柱。而日本則奉行“脫亞入美”路線，以多種方式支持美國，在美國庇護下實現(xiàn)復(fù)興。美日雙方在經(jīng)濟、政治和安全等各方面都結(jié)成了緊密聯(lián)系，有助于相互之間在歷史問題上奉行戰(zhàn)略節(jié)制，培育信任和善意。2015年皮尤的一份民調(diào)報告顯示，美、日兩國民眾認為對方國家可信任的比例分別高達68%和75%。*“Americans, Japanese: Mutual Respect 70 Years After the End of WWII”, Pew Research Center, http://www.pewglobal.org/2015/04/07/americans-japanese-mutual-respect-70-years-after-the-end-of-wwii/. (上網(wǎng)日期：2016年12月2日)這也是長期以來美日雙方能自覺管控在歷史認知問題上的分歧，甚至愿意本著互諒互讓的精神推進歷史和解的基本條件之一。

在長期同盟關(guān)系的潤澤下，美、日社會對“珍珠港事件”和廣島、長崎核轟炸的認知都轉(zhuǎn)向了和解。民調(diào)顯示，1945年有85%的美國人“同意”(approve)對日本核轟炸，到2005年則降為57%。1991年有63%的受訪美國人稱核轟炸“正當”(justified)，有29%的受訪日本人認為“正當”，到2015年，認為“正當”的分別下降為56%和14%。*Bruce Stokes, “70 Years after Hiroshima, Opinions have Shifted on Use of Atomic Bomb”, http://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5/08/04/70-years-after-hiroshima-opinions-have-shifted-on-use-of-atomic-bomb/.(上網(wǎng)時間：2017年1月3日)近年來，要求奧巴馬訪問廣島的呼聲也越來越強。在2010年羅斯大使參加廣島紀念儀式時，白宮已經(jīng)收到了幾千封呼吁奧巴馬訪問廣島的信件，就連杜魯門之孫也希望奧巴馬訪問廣島*Ishaan Tharoor, “Harry Truman’s Brandson Wants Obama to Go to Hiroshima”,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worldviews/wp/2016/04/12/harry-trumans-grandson-wants-obama-to-go-to-hiroshima/.(上網(wǎng)時間：2016年12月10日)。 對于珍珠港襲擊，美日兩國的解讀也已經(jīng)由對抗轉(zhuǎn)向和平，承認對對方而言“都是一場殘酷的戰(zhàn)爭”*張揚、于青：“美國隆重紀念‘珍珠港事件’70 周年”，《人民日報》，2011 年12 月9 日。。而包括一些老兵在內(nèi)的美國人也越來越愿意原諒日本當年的偷襲。至于日本，安倍對美“歷史和解”也獲得較廣泛支持。在安倍出訪珍珠港前日本國內(nèi)舉行的民調(diào)中，有85.3%的受訪者贊同安倍此訪，反對者只有10.9%。*“‘Alliance of Hope’: US and Japan Leaders Meet for Historic Pearl Harbor First”, The Guardi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6/dec/26/pearl-harbor-anniversary-obama-japan-shinzo-abe. (上網(wǎng)時間：2016年12月28日)此種民意轉(zhuǎn)向，使美日政府推進“歷史和解”時無需付出重大政治代價，甚至還可以借此獲取政治資本。

其次，推進歷史和解也是新時期管理美日同盟的不穩(wěn)定性、加固美日同盟的內(nèi)在要求。從其建立伊始，美日之間始終存在控制與被控制的矛盾。而二戰(zhàn)歷史的認知差異和分歧，則是導致美日同盟內(nèi)在離心力的一個重要因素。美日同盟開始于美國對日本占領(lǐng)的不自然狀態(tài)。關(guān)于二戰(zhàn)記憶，日本國民有著濃厚的受害者意識，而核爆在日本的受害者意識中居于中心位置。即使是日本的左翼，受害者意識也是其和平主義的本質(zhì)核心。*John W. Dower, “The Bombed: Hiroshimas and Nagasakis in Japanese Memory”, in Philip West, Steven I. Levine and Jackie Hiltz edits., America’s Wars in Asia: A Cultural Approach to History and Memory, Routledge, 1998, pp.27-50.“對于現(xiàn)代日本人來說，在重新回顧太平洋戰(zhàn)爭時，時至今日首先浮現(xiàn)出的印象仍然是核爆和‘特攻’”。*[日]山田朗著，李海譯：《日本如何面對歷史》，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6頁。如何看待打敗自己的美國，始終是戰(zhàn)后日本民族主義中的重要因素。日本右翼勢力對于美國的情感不僅厭惡，有時候甚至含有仇恨的一面。對于他們而言，東京審判、美制憲法和《舊金山和約》把日本恢復(fù)成為“正常國家”的可能性給牢牢地限制住了。*張云：《可控的緊張：中日美之間的認知與誤認知》，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4～195頁。靖國神社供奉戰(zhàn)犯靈位本身，就是日本右翼勢力對所謂的“勝者審判敗者”的“東京審判”的無聲抗議。其附屬場館游就館所展示的大部分照片和實物史料大多關(guān)乎日本太平洋戰(zhàn)爭。*同上，第206～207頁。而美國人意識中的二戰(zhàn)則始于日本偷襲珍珠港。在美國人的意識中，珍珠港是外國背叛和美國為正義事業(yè)而戰(zhàn)的代名詞*Eric Johnston, “Memories of 1941 Pearl Harbor Attack Continue to Affect U.S., Japan in Asia”, http://www.japantimes.co.jp/news/2016/12/03/national/history/memories-1941-pearl-harbor-attack-continue-affect-u-s-japan-asia/.(上網(wǎng)時間：2016年12月6日)。在美日關(guān)系史上，圍繞歷史認知問題的分歧也曾多次影響美日同盟的穩(wěn)固與和諧。冷戰(zhàn)結(jié)束后，美日之間的同盟“漂流”就伴隨著相互圍繞歷史認知問題的“道歉戰(zhàn)”。新世紀以來，小泉純一郎和安倍晉三都曾因為參拜靖國神社導致日本與東亞鄰國關(guān)系嚴重惡化，并引發(fā)美國的擔憂和不滿。

貫穿整個冷戰(zhàn)時期的美日雙方對歷史問題的模糊化、非敵對化處理，以及新世紀以來的“歷史和解”舉措，往往體現(xiàn)了美日雙方強化和穩(wěn)固同盟的意圖。美國尤其需要安撫日本民眾的受害者意識和民族主義情緒，將日本拴在美國的戰(zhàn)略軌道上，以維系其東亞同盟體系。奧巴馬與安倍時期的美日“歷史和解”突破性進展背后，尤其彰顯美日聯(lián)手攘華的地緣政治考量。*陸忠偉：“安倍訪問珍珠港為哪般”，《文匯報》，2016年12月13日。雙方在幾次演講中都借“歷史和解”一再強調(diào)和頌贊美日同盟關(guān)系的重要性。如何應(yīng)對中國崛起帶來的沖擊以及東亞安全形勢的不確定性，已經(jīng)成為美日共同面臨的挑戰(zhàn)。在奧巴馬政府推行明顯針對中國的“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中，美日同盟正是其支柱。而安倍政府外交的中心議題就是如何應(yīng)對中國崛起，加強和穩(wěn)固美日同盟在日本成為基本共識。特朗普在選戰(zhàn)中的出色表現(xiàn)及其對美日同盟的負面評論，更讓安倍政府憂心忡忡。特朗普對美日關(guān)系關(guān)鍵領(lǐng)域從不掩飾不滿，曾多次批評美日安保條約和美日貿(mào)易的不公平性。在2016年5月奧巴馬訪問廣島時，他還在“推特”中提及日本偷襲珍珠港的負面歷史遺產(chǎn)。自民黨副總裁高村正彥表示：“令人擔憂的是，美國民眾當中‘日本在安保方面搭便車’的論調(diào)已經(jīng)扎根。不管誰成為美國總統(tǒng)，我們都要比以往更加努力證明，日美同盟符合雙方利益，符合亞太地區(qū)利益?！?小野晉史、水內(nèi)茂幸：「トランプ氏指名確実で、高村副総裁『日米同盟に懸念も』下村総裁特別補佐『パイプがない』」、『産経新聞』，2016年5月4日。從管理美日同盟發(fā)展中的不確定性出發(fā)，日本尤其需要在奧巴馬任期的最后時刻抓緊推進“歷史和解”，打開美日圍繞“珍珠港事件”的歷史“心結(jié)”，贏得美國信任，為美日同盟的長期穩(wěn)定夯實民意基礎(chǔ)。

再次，美、日相互采取了“低階”的、不道歉的方式實現(xiàn)“歷史和解”的突破。推進“和解”一般可以選擇道歉(或反省)、寬恕、賠償、戰(zhàn)略安撫等政策手段*參見王高陽：“理解國際關(guān)系中的‘和解’：一個概念性框架”，《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6年第2期，第104～129頁。。但美日“歷史和解”中除了一些“弱道歉”性質(zhì)的“反省”話語，并沒有運用這些比較正式的、高成本的政策手段。美、日和解很少像德國那樣的嚴肅誠懇的“道歉”話語，更沒有勃蘭特那種標志性的“驚世一跪”。美日相互承認戰(zhàn)爭帶給對方的苦難，共同吊唁和撫慰戰(zhàn)爭的受害者，高度頌贊雙方“和解”和“友誼”，但都善意忽略了在政治上高度敏感的歷史罪責問題，也相互放棄對方為過往暴行公開道歉的要求。美日出于穩(wěn)固同盟關(guān)系考量，始終將和解對雙方的政治風險考慮在內(nèi)，從易入難、由低到高、小步漸進。在實現(xiàn)突破性進展前，美日之間在歷史問題上經(jīng)歷了漸進的“脫敏化”過程，逐步在民眾中催化和積累和解的意愿和共識，最終使得兩國領(lǐng)導人直面最敏感的創(chuàng)痛變得“水到渠成”。

除了前面已經(jīng)論及的相互善意和務(wù)實考量外，采用此種“低階”和解方式的另一重要原因在于美日領(lǐng)導人相互道歉的條件并不成熟。其一，雙方國內(nèi)都存在著強大的保守勢力反對“道歉”。主張“核打擊正當論”的主導性歷史敘事在美國社會仍然強大，領(lǐng)導人發(fā)表任何有悖此種敘事的言行都會付出政治代價。奧巴馬訪問廣島前，就有不少評論將之視為又一次“道歉之旅”*Callum Borchers, “Obama’s Trip to Hiroshima, and the Looming ‘Apology Tour’ Narrative”,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the-fix/wp/2016/05/10/obamas-trip-to-hiroshima-and-the-looming-apology-tour-narrative/?utm_term=.04a944d91416. (上網(wǎng)時間：2016年5月11日)。奧巴馬在廣島道歉可能使日本國內(nèi)反核、反戰(zhàn)勢力獲得鼓舞而變得激進化，這并不符合安倍所代表的日本保守派的意愿。安倍政府對美國道歉也同樣面臨著與奧巴馬相似的阻力。此外，美日還需擔心相互“道歉”將引發(fā)在政治上難以承受的道歉“連鎖反應(yīng)”。姑且不論日本在亞洲鄰國中面臨的道歉壓力，美國也還沒有為一系列歷史罪行道歉，如越南戰(zhàn)爭中留下的橙劑、支持智利的政變、參與奴隸貿(mào)易、入侵伊拉克等等。*Adam Taylor, “It’s Not Just Hiroshima: The Many Other Things America Hasn’t Apologized for”,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worldviews/wp/2016/05/26/the-things-america-hasnt-apologized-for/?utm_term=.770026e03815.(上網(wǎng)時間：2016年5月27日)美日雙方強大“反道歉”勢力的制約，意味著任何一方的“道歉”都將在國內(nèi)遭遇輿論批評，并導致另一方陷入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任何一方向?qū)Ψ教岢觥暗狼浮币?，馬上就會遭到對方國內(nèi)保守勢力的猛烈抨擊而引發(fā)外交紛爭。其二，雙方實際上都缺乏要求對方正式道歉的道德確定性和正當性。日本偷襲珍珠港為背信棄義，對東亞鄰國的戰(zhàn)爭罪行也當然可憎。但美國在二戰(zhàn)期間以及戰(zhàn)后處理中也非清白無辜，在東京等地的大轟炸、對廣島與長崎的核打擊，至少在日本人看來也同樣罪孽深重。美國主導下的東京審判和《舊金山和約》，受到美國一己私利的影響而嚴重損害了道義和公正，實際上壓制了在人員和財物損失上多于美國數(shù)十倍、數(shù)百倍的亞洲各國追究日本戰(zhàn)爭責任的要求*關(guān)于東京審判和舊金山媾和的不公正性的相關(guān)論述，可參見[日]大沼保昭著，宋志勇譯：《東京審判·戰(zhàn)爭責任·戰(zhàn)后責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6～21、29、91～92頁。。如在東京審判中，731部隊、慰安婦、對重慶等地的無區(qū)別轟炸、天皇罪責等一系列議題，都因為涉及到美國的利益和形象而被審判者剔除在外*Jerry Delaney, “Hiroshima, My Father, and the Lie of U.S. Innocence”, May 9, 2016, http://foreignpolicy.com/2016/05/09/the-japanese-war-crime-trials-and-the-lie-of-u-s-innocence-hiroshima-bombing/.(上網(wǎng)時間：2016年5月11日)。不僅如此，日本還一再見證戰(zhàn)后美國對外行為中的非正義的一面。日本難免產(chǎn)生美、日在道義上“半斤八兩”、“五十步笑百步”的認知。美日之間由此形成“不道義的平等性”，互為施害者和受害者。

最后，實現(xiàn)“歷史和解”的突破性進展，源于美、日兩國領(lǐng)導人的外交理念和執(zhí)政使命。以奧巴馬時期的歷史和解為例。奧巴馬的對日歷史和解立場與其自由主義理念相合，“和解”外交是奧巴馬試圖留下的重要外交遺產(chǎn)。奧巴馬高舉“轉(zhuǎn)變”大旗上臺，致力于在國內(nèi)外“重塑歷史的弧度，使之趨向正義”。*相關(guān)表述可參見[美]馬丁·英迪克、李侃如、邁克爾·奧漢隆著，趙天一譯：《重塑歷史：貝拉克·奧巴馬的外交政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11頁。作為馬丁·路德·金和曼德拉的追隨者，他認為和解和建立信任在某種程度上是通過互相承認錯誤和不恰當?shù)厥褂帽┝Χ鴮崿F(xiàn)的*Robert E Kelly, “The Huge, Strange Coalition Opposed to an Obama Apology at Hiroshima”, http://nationalinterest.org/blog/the-buzz/the-huge-strange-coalition-opposed-obama-apology-hiroshima-16044. 上網(wǎng)時間：2016年5月7日。。此外，奧巴馬政府還積極塑造美國反戰(zhàn)、反核的形象。2009年，奧巴馬就因倡導“無核世界”理念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無論從和解外交還是反戰(zhàn)反核來看，訪問廣島、表達和解和反核意愿，對奧巴馬而言都有重要象征意義。對安倍政府而言，高調(diào)推進美日“歷史和解”，可以進一步在歷史問題上改變被動局面和歷史修正主義形象。2013年安倍再次執(zhí)政后的歷史修正主義言行，無論在東亞還是西方都引發(fā)了廣泛批評，即使向來親日的西方主流輿論也將安倍描繪成“歷史修正主義者”、“右傾”、“民族主義者”等負面形象*參見汪舒明：“西方主流輿論對安倍政府歷史修正主義的認知”，《國際關(guān)系研究》，2015年第3期，第88～93頁。。為扭轉(zhuǎn)在國際輿論中的不利局面，安倍政府轉(zhuǎn)向有限和解立場，與中、韓等國就管控或消解歷史紛爭達成相關(guān)協(xié)議。在與東亞鄰國尚未實現(xiàn)“歷史和解”之前，對美實現(xiàn)“歷史和解”的突破，正是安倍政府擺脫其有損形象的歷史修正主義標簽的舉動。*Ayako Mie, “Abe’s Pearl Harbor Visit Rooted in Pragmatism amid Uncertainties Surrounding Trump”, http://www.japantimes.co.jp/news/2016/12/06/national/politics-diplomacy/abes-pearl-harbor-visit-rooted-pragmatism-amid-uncertainties-surrounding-trump/#.WEadMHqECP0.(上網(wǎng)時間：2016年12月8日)

三、美日“歷史和解”突破性進展的影響

消解歷史結(jié)怨通常都需要經(jīng)歷長期、曲折的進程。美日之間真正消除歷史結(jié)怨也尚需時日，甚至可能出現(xiàn)反復(fù)，但美日畢竟在“歷史和解”中實現(xiàn)了突破性進展。即使今后美日之間在歷史問題上再生嫌隙，但只要同盟關(guān)系大體穩(wěn)定，其沖擊將趨于弱化。

這一進展將使美日同盟的情感“短板”得以部分彌補、價值觀基礎(chǔ)得以強化、民意基礎(chǔ)得以夯實。對于美日同盟而言，“歷史和解”是穩(wěn)定和深耕美日關(guān)系的外交重頭戲，有“拔刺”、“療傷”、承諾和認同等功能。在各自社會民意的支持下，美日兩國最高領(lǐng)導人直面歷史，相互高調(diào)訪問曾給對方帶來苦難的象征性場所，打破了美日關(guān)系中的“禁忌”，使之“脫敏”，這將容許美日雙方聯(lián)合處理共同歷史中最敏感的部分，進而拔除美日同盟構(gòu)架中長期存在的一根“刺”。正如安倍所言：“以后的首相，把珍珠港作為歷史一幕就可以了”*呂德勝：“歷史不能成為交易的籌碼”，《解放軍報》，2016 年12月28日。。珍珠港事件以及廣島核爆炸從此由帶有政治和情感敏感性的集體創(chuàng)傷記憶，而轉(zhuǎn)變成日漸遙遠、情感因素日漸淡漠的歷史。雙方領(lǐng)導人相互承認對方遭受的苦難，共同“慰靈”，相互展現(xiàn)寬恕和尊重，有著撫慰集體心理創(chuàng)傷的功能。美日領(lǐng)導人不同程度地表達“悔悟”、“反省”的話語，也包含了相互之間不再重演敵對和戰(zhàn)爭的“悲劇歷史”的期許和承諾，促進相互信任。此外，通過將戰(zhàn)后美日關(guān)系演進描述為一個化敵為友、并肩攜手的進程，美日還以憶苦(敵意和戰(zhàn)爭)思甜(友好和同盟)的方式，提升兩國社會對同盟價值的體認。從長期來看，“歷史和解”將為美日同盟筑起一道“防波堤”，有助于其抵御短期政局變動、領(lǐng)導人更替和內(nèi)部摩擦等帶來的沖擊。

但對于東亞安全環(huán)境而言，美日“歷史和解”恐非佳音。一方面，它可以為日本右翼進一步掙脫“戰(zhàn)后體制”提供更加有利的國內(nèi)外環(huán)境。借助美日“歷史和解”，安倍向美歐展示了自己的“和解”形象，強調(diào)了戰(zhàn)后日本的和平民主轉(zhuǎn)向，宣傳了所謂的“積極和平主義”，有助于減少美歐對日本修憲、擴軍的顧慮，贏得更多的信任。而美、歐對“積極和平主義”的信任，也可以以外促內(nèi)，促動日本國內(nèi)民意進一步脫離“和平主義”。無怪乎有評論將安倍訪問珍珠港之舉視為精明的“掩蓋鷹派意圖的鴿派行為”*櫻井讓士：“安倍為何訪問珍珠港？” 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0740#s=d.(上網(wǎng)時間：2016年12月27日)。與力推美日“歷史和解”幾乎同步進行的，卻是安倍政府針對中國的對抗之舉升級，包括進一步提高日本國防預(yù)算、擴充軍事實力、加強在釣魚島海域的力量部署、積極介入和煽動南海海權(quán)爭端、提升日臺關(guān)系等。有了美國這個堅定盟友，日本在東亞安全中的行為可能將變得更具挑釁性和冒險性。安倍在大唱和解、和平高調(diào)的同時，卻在背棄廣島的和平主義遺產(chǎn)。*Jonathan Soble, “Japan’s Leader Defies Legacy of Hiroshima”, International New York Times, May 28-29, 2016, pp.1-2.另一方面，它還將對基于戰(zhàn)后安排的東亞國際秩序帶來新沖擊。二戰(zhàn)結(jié)束以來，美國無視二戰(zhàn)后期國際社會關(guān)于東亞國際秩序的安排，出于一己私利一再修正東亞國際秩序，包括有損國際公義的對日戰(zhàn)后清算、無視中國等亞洲受害國權(quán)益的對日媾和、扶植日本、將釣魚島等他國領(lǐng)土私授日本等。美日“歷史和解”導致二戰(zhàn)相關(guān)戰(zhàn)爭行為的道義性和正當性的進一步模糊化，將削弱戰(zhàn)后東亞國際秩序賴以存續(xù)的歷史認識和國際規(guī)范基礎(chǔ)。

美日“歷史和解”的條件和環(huán)境全然不同于日本與東亞鄰國的情況，無法為東亞歷史和解提供示范。在日本輿論中，認為美日和解可以為東亞國家處理歷史紛爭提供“示范”的觀點不乏其例。《日本經(jīng)濟新聞》社論中就希望美日歷史和解可以成為東亞國家克服過去、構(gòu)筑面向未來的關(guān)系之契機。*「(社説)日米和解をアジア安定に生かそう」、『日本経済新聞』、2016年5月28日、第1面。日本著名學者、安倍智囊團的中國問題專家川島真斷言，“如果日中之間也拿出日美之間舉行的‘和解’方案，日中之間也可望實現(xiàn)同樣的活動。如果一定先要‘謝罪’，估計奧巴馬訪問廣島和安倍訪問珍珠港都不會實現(xiàn)吧?！?川島真：“安倍訪問珍珠港的考慮”， http://www.zaobao.com/forum/views/opinion/story20161220-704189.(上網(wǎng)時間：2016年12月27日)《產(chǎn)經(jīng)新聞》評論文章稱安倍與奧巴馬的和解外交使“日美間圍繞歷史的對立今后應(yīng)不復(fù)存在”，這將“迫使中韓理解寬容的價值”*阿比留瑠比：「寛容の価値、中韓に迫る」、『産経新聞』、2016年12月29日、第1面。。但日本與東亞鄰國之間缺乏美日那樣的相互信任，也尚缺社會層面的善意，甚至還普遍存在領(lǐng)土糾紛、情感對立和安全競爭，相互之間施害者與受害者的道義非對等性明顯。加害者不僅不愿承認加害歷史事實，還經(jīng)常對其加以美化。因此，日本與東亞鄰國要訴諸美日類型的“低階”、不道歉的和解方式并不現(xiàn)實。就連倡導美日間實施不道歉和解的松尾也強調(diào)，日本對亞洲必須先承認曾是“加害者”這一簡單的事實，再將“歷史問題”之“刺”拔出。*松尾文夫：「日米版『ドレスデン』の和解の提案 ブッシュ大統(tǒng)領(lǐng)にヒロシマで花束を手向けてもらおう」、『中央公論 特集·戦爭責任、60年目の決著』、中央公論新社、2005年9月號。林德也認為，和解起步無需悔罪，但真正的和解也許需要國家直面過往暴行并為之贖罪。避免否定和頌揚過往暴力尤其是向前的重要一步。*Jennifer Lind, Sorry States: Apologie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89 ; p.180.2015年底，韓、日在美國撮合下勉強達成了關(guān)于慰安婦問題的協(xié)定。日本并未顯示充分的致歉誠意，而協(xié)定也未獲得韓國民意的足夠支持。因此，這一協(xié)定不僅未能實現(xiàn)“歷史和解”，反而導致了兩國之間的對立和沖突再次加劇。

美日和解不僅無法為東亞和解提供示范，反而將從幾個方面損害東亞歷史和解。其一，它有助于掩蓋日本是亞洲各國加害者的事實，幫助日本洗脫戰(zhàn)爭罪行，讓日本更不愿真心反思歷史。借助奧巴馬訪問廣島之舉，日本改變了加害者形象，并使其受害者角色定型。*參見陸忠偉：“基于現(xiàn)實考量的憑吊”， 《文匯報》，2016 年5 月18 日。在奧巴馬訪問廣島當天，《產(chǎn)經(jīng)新聞》發(fā)表評論員文章，稱“日本受害者形象的提高，就會使分離日美的這張加害者牌不好用”。*湯淺博：「オバマ大統(tǒng)領(lǐng)広島訪問は中國の歴史「加害者」カードを砕く一撃だった」、『産経新聞』、2016年5月28日、第3面。其二， 給日本帶來讓亞洲鄰國也對之“寬容”、放棄“道歉”要求的幻想。受害者角色加強和借此迫使鄰國“寬容”日本的臆想都將導致日本與鄰國歷史和解的動力減弱，進而與東亞鄰國在日本真誠“謝罪”問題上產(chǎn)生更難彌合的鴻溝。因此，美日的“低階”和解方式，恰恰可能對東亞歷史和解產(chǎn)生負面效應(yīng)。其三，美日“和解”有助于日本在東亞的“歷史問題”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打開一個關(guān)鍵缺口。長期以來，美國曾是反對日本歷史修正主義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這難免讓習慣于恃強凌弱的日本右翼“投鼠忌器”。隨著美日走出“歷史和解”的關(guān)鍵步驟并達成相互諒解，美國將進一步對東亞的歷史紛爭持“隔岸觀火”的態(tài)度，而日本保守派則將減少歷史問題上“腹背受敵”的顧忌。2016年底，在陪同安倍赴珍珠港“慰靈”之后，日本防相稻田朋美馬上參拜靖國神社。在日本的東亞鄰國為此感到憤怒之際，美國則對此種明顯有?！昂徒狻本竦呐e動輕描淡寫，表示希望東亞國家通過對話友好解決分歧。訪問珍珠港之后，安倍政府就駐韓使領(lǐng)館前設(shè)置慰安婦像問題以超強硬政策向韓國施壓、公然支持中學體育教育中推廣“刺槍術(shù)”等都顯示，日本不僅未能將“和解”精神擴展到那些更需要和解的東亞鄰國，反而奉行強硬路線。

結(jié) 論

美日“歷史和解”經(jīng)歷了漫長的積累進程，并于奧巴馬第二任期明顯加速，實現(xiàn)了突破性進展。長期同盟關(guān)系下雙方社會情感和歷史認知的逐步變化，為這一進程的推進提供了基本條件。這一和解進程充滿現(xiàn)實利益考量，以穩(wěn)固和強化美日同盟為主要目標。它以雙方“不道義的平等性”為基礎(chǔ)，實現(xiàn)了沒有道歉的“低階”歷史和解?！皻v史和解”可以為美日同盟提供更加堅實的民意基礎(chǔ)，但它未必有利于東亞的和解、和平與安全。相反，它將為安倍政府在防務(wù)安全領(lǐng)域的強硬路線提供更加寬松的國內(nèi)外環(huán)境，也將進一步對東亞國際秩序帶來沖擊。美日“低階”和解方式也很難成為解決東亞歷史紛爭的典范。相反，它可能帶來負面效應(yīng)，加劇日本和東亞鄰國間的預(yù)期鴻溝，并在反對日本歷史修正主義的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打開一個關(guān)鍵缺口，給東亞歷史紛爭增加新的復(fù)雜性。繼東京審判和《舊金山和約》之后，美國再一次以犧牲東亞國家利益和歷史正義為代價，與日本在歷史問題上做了一次交易?！?/p>

(責任編輯：孫茹)

* 在本文的撰寫和修改過程中，《現(xiàn)代國際關(guān)系》編輯部和匿名評審專家提出了許多中肯的意見，上海社科院國際問題研究所的焦世新副研究員也提出了建設(shè)性建議，作者對此深表謝意，文責作者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