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玲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說“罔極”
——兼及“中庸”“太極”

劉延玲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本文從“極”的本義“棟梁”入手，探討其“中、正”“極至”義項的產(chǎn)生，追溯《詩經(jīng)·氓》注釋“標(biāo)準(zhǔn)”義的由來，進(jìn)而深入闡釋“罔極”在《詩經(jīng)·氓》中的意涵，文中還涉及對“中庸”“太極”等概念的認(rèn)識。

詩經(jīng)；罔極；太極；中庸

《詩·衛(wèi)風(fēng)·氓》是一首反映古代婚戀生活的長篇敘事詩，全詩以女主人公的口吻，敘述了兩人從相戀到結(jié)婚，由婚前的恩愛甜蜜到婚后的日久生厭，最終他“恩意疏薄”，她“色衰見棄”的全過程，表達(dá)了女主人公對遇人不淑的悔恨、哀怨之情。

此對對詩被選入高中語文教材，“士也罔極，二三其德”是詩中譴責(zé)男主人公喜新厭舊、用情不專的詩句，課本注釋為：“男子的愛情沒有定準(zhǔn)，他的感情一變再變。罔，無。極，標(biāo)準(zhǔn)。二三，有時二，有時三。意思是反復(fù)無常，感情不專一。德，品德，德行?！雹?P14)關(guān)鍵詞“罔極”，“罔”釋為“無”，無疑義?！皹O”今天通常的理解是“極端”，在這兒為什么釋為“標(biāo)準(zhǔn)”呢？難免令人心生困惑，查尋漢代、唐代、清代學(xué)者對這一詩句的注釋，或可一探究竟：

漢·毛亨傳：“極，中也?！碧啤た追f達(dá)疏：“言我心於汝男子也，不為差貳。而士何謂二三其行於己也。士也行無中正，故二三其德。及年老而棄己，所以怨也?！雹?P325)

“極”竟然被訓(xùn)釋為“中”“中正”義，這反倒增添了我們的疑惑。檢索《詩經(jīng)》全文，“罔極”一詞除了該詩句外，還出現(xiàn)過6次，亦釋為“中正”“中和”，如：

1.《魏風(fēng)·園有桃》：“心之憂矣，聊以行國。不知我者，謂我士也罔極。毛亨傳：“極，中也?！睗h·鄭玄箋：“見我聊出行于國中(觀民事以寫憂)，謂我於君事無中正?！雹?P358)

2.《大雅·民勞》:“無縱詭隨，以謹(jǐn)無良……無縱詭隨，以謹(jǐn)惛怓……無縱詭隨，以謹(jǐn)罔極……無縱詭隨，以謹(jǐn)繾綣?！编嵭{：“罔，無。極，中也。無中，所行不得中正。”②(P548)

此外，“極”在《詩經(jīng)》中單獨使用的情形，計11篇，其中，有6例釋為“中也”，如：

《小雅·谷風(fēng)之什·楚茨》：“永錫爾極，時萬時億?！编嵭{：“極，中也?！笨追f達(dá)疏：“永賜汝中和之福?！雹?P469)

可見，“極”訓(xùn)為“中”，在《詩經(jīng)》中是常訓(xùn)，“中正”“中和”是“極”的常用義。另有4例訓(xùn)為“至也”，即“極至”，如：

《大雅·蕩之什·崧高》：“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笨追f達(dá)疏：“極，至也。”②(P565)

有1例訓(xùn)為“已也”，即“窮盡”、“終止”，如《唐風(fēng)·鴇羽》：“悠悠蒼天，曷其有極！”鄭玄箋：“極，已也?！雹?P365)

除了“中”義，“極”的“極至”“終止”義，正是我們今天熟知的“極端”義的來源。在今天看來，“極”的“中正”義或許與“標(biāo)準(zhǔn)”相關(guān)，卻與“極端”義不相干或截然相反。那么，“極”在先秦文獻(xiàn)中為什么既會有“中正”義，同時又有“極至”義呢？

研究傳統(tǒng)語言學(xué)的“小學(xué)家”歷來非常重視探究、分析字(詞)的本義。所謂本義就是體現(xiàn)在文字字形中的詞的某個原始義項，也就是說，作為本義的義項與最初造字的意圖有關(guān)，往往與某一具體形象相關(guān)聯(lián)。這個具體形象的諸多特征構(gòu)成了該詞的意義特點。從詞義運動的規(guī)律可以觀察到，一個詞在使用過程中引申出的多個義項，往往與這個詞的本義相關(guān)，不是與其概括詞義，而是與概括詞義相聯(lián)系的具體形象相關(guān)，與具體形象特征凝聚成的核心詞義相關(guān)。核心詞義是一個詞相關(guān)義項的統(tǒng)帥，又是其詞義發(fā)展演變的關(guān)鍵。③(P10)許慎的《說文解字》保存了許多字(詞)的本義，如《說文·穴部》：“突，犬從穴中暫出也?！惫窂亩囱ㄖ幸幌屡艹鰜?。從這個出其不意的動作，可以探知“突然、突出、突擊”的詞義來源；“竄(竄)，匿也。從鼠在穴中?！崩鲜笈苓M(jìn)洞穴躲藏起來，可知“流竄”的詞義，不止是“四處亂跑”，更重要的是還要“藏匿”“躲藏”起來。同理，《說文·木部》：“極(極)，棟也?！薄皸潯奔础皸澚骸?，也就是房屋的正梁?！肚f子·則陽》：“孔子之楚，舍于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鼻迦送跸戎t注：“司馬云：極，屋棟也，升之以觀?！雹?P170)可見，此文使用的正是“極”的本義?！皹O”的本義是棟梁(正梁)，位于房脊的正中、最上方位置，是所有房梁的坐標(biāo)，俗語說“上梁不正下梁歪”，其他房梁以它為基準(zhǔn)，依次向下平行排列成亼形。在一所房屋里，棟梁不但居中，又是距離房屋地面最高最遠(yuǎn)之處?？梢姡皹O”的本義“棟梁”的具體形象里，蘊含有“中”“正”“至高”“至遠(yuǎn)”等特征，確立了“極”的兩個詞義特點，由此，詞義沿著兩個方向發(fā)展。

其一是由“中”“正”引申出“標(biāo)準(zhǔn)”“法則”的詞義。如：

《商頌·殷武》：“商邑翼翼，四方之極?！?/p>

鄭玄箋：“極，中也。商邑之禮俗，翼翼然可則效，乃四方之中正也?！笨追f達(dá)正義：“商王之都邑翼翼然，皆能禮讓恭敬，誠可法則，乃為四方之中正也?！雹?P628)

清·王引之在《經(jīng)義述聞》中評述，鄭箋在此處暗引韓詩的異文，韓詩“四方之極”寫的是“四方是則”，由此論證“極”有“標(biāo)準(zhǔn)”“法則”的意思，言之鑿鑿。如下：

王引之云：“家大人曰：此(注：鄭玄箋)兼用韓詩說也?！逗鬂h書·樊準(zhǔn)傳》詩曰：京師翼翼，四方是則。李賢注曰：韓詩之文也。翼翼然盛是也。是韓詩‘之極’作‘是則’。正取‘則效’之義?！稘h紀(jì)·元帝紀(jì)》載(匡)衡疏曰：詩云：京邑翼翼，四方是則。今長安，天子之都也。親承圣化，其習(xí)俗無以異於遠(yuǎn)方?？鴣碚撸瑹o所法則，或見侈靡而仿效之。曰法則曰仿效，即承四方是則而言之也。……案道德之行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然后民知所法。故引詩‘四方是則’以證之?！畡t’亦是‘法’也?！雹?P176～177)

其二是由“至高”“至遠(yuǎn)”引申有“終極”“窮極”“終止”的詞義。南唐·徐鍇《說文系傳》：“極者，屋脊之棟，今人謂高及甚為極，義出於此。”清·段玉裁“極”注下：“按此正名棟為極耳。今俗語皆呼棟為梁也。……引伸之義，凡至高至遠(yuǎn)皆謂之極。”⑥(P253)近代章太炎先生解說“窮極者，至屋頂而窮也。”⑦(P244)“極”的這一義項生命力旺盛，在中古以迄近現(xiàn)代漢語中衍生大量詞語，如“登峰造極”“極刑”“極品”“極限”“極點”“極樂”“罪大惡極”“極目遠(yuǎn)眺”“窮兇極惡”“極速”“蹦極”等。此外，“極”還由此義虛化為副詞，有“甚”“很”義，如“妙極”“極美”等，成為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頻繁的常用副詞。

然而，“極”在上古漢語中的“中、正”的常用義，在現(xiàn)代漢語里幾乎消失了，只保留在一些古已有之的詞語中，如“北極”“南極”“太極”等。如：

《爾雅·釋天》：“北極謂之北辰。”南朝人郭璞注：“北極，天之中，以正四時?！彼稳诵蠒m等疏：“北極謂之北辰者，極，中也；辰，時也。居天之中，人望之在北，因名北極。斗杓所建，以正四時，故云北辰?！墩撜Z》云：‘為政以德，譬如北辰’，是也?！雹?P2609)

章太炎云：“北極者，天中也；太極，太中也，乃極中之物，無可說也?！雹?P244)但這些詞語在今人的理解中，很容易被誤解為“極端”“終點”的意思。

為什么“極”字喪失了早期常用的“中、正”義，而最終偏于“極端”這一義呢？大概與“中”字對其職能的分擔(dān)有關(guān)。也就是說，由于“中”字的通行而導(dǎo)致“極”的“中、正”義廢棄。

在古文字里，“中正”之“中”在甲金文中都有飄揚的“斿形”，本義是旗幟，容庚先生說“凡中正字，皆從口從。伯仲字皆作中，無斿形?！雹?P28)如：

《尚書·洪范》：“次五曰建用皇極?！编嵭ⅲ骸盎?，大。極，中也。凡立事當(dāng)用大中之道?！笨追f達(dá)疏：“極之為中，常訓(xùn)也。凡所立事，王者所行，皆是無得過與不及，常用大中之道也?！对姟吩疲骸藸枠O’、《周禮》：‘以為民極’、《論語》：‘允執(zhí)其中’，皆謂用大中之道也。”②(P188)

《尚書·洪范》：“五、皇極。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编嵭ⅲ骸懊裼邪仓兄疲瑒t無淫過朋黨之惡，比周之德，為天下皆大為中正。”孔穎達(dá)疏：“大中者，人君為民之主，當(dāng)大自立其有中之道，以施教于民。當(dāng)先敬用五事，以斂聚五福之道。用此為教，布與眾民，使眾民慕而行之。在上能教如此，惟是其眾民皆效上。所為無不與汝人君，取其中道而行。積久漸以成性，乃更與汝人君以安中之道，言皆化也。若能化如是，凡其眾民無有淫過朋黨之行，人無有惡相阿比之德。惟皆大為中正之道，言天下眾民盡得中焉。”②(P189)

按上述闡釋，所謂“皇極”就是“大中之道”“中正之道”，行為不迂僻、不邪僻，不偏不倚，由此，“中正”之義演變成一種做人的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zhǔn)則，也就是“中庸”之道。亞里士多亦說：“不論就實體而論，還是就其所是的原理而論，德性就是中間性，中庸是最高的善和極端的美?！痹谥袊糯爸杏埂钡剿稳迥莾宏U釋、發(fā)揮到了極致。如：

“中庸章句”，朱熹注“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白映套釉唬褐姓撸煜轮?；庸者，天下之定理。”

“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dá)道也?！敝祆渥ⅲ骸跋病⑴?、哀、樂，情也。其未發(fā)，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發(fā)皆中節(jié)，情之正也，無所乖戾，故謂之和。

在傳統(tǒng)文化中，陰陽兩極的“極端”與中庸的“中正”不是絕然的對立，而是處在一個“太極”的運動漩渦中，可以相互的轉(zhuǎn)化。所謂“物極必反”“盛極必衰”“否極泰來”“樂極生悲”，等等。比如我們可以從古代注釋家對《周易》系辭中“精氣”“游魂”的陰陽轉(zhuǎn)化描述，看得十分清楚：

《周易·系辭上》：“精氣為物，游魂為散。”晉人韓康伯注：“精氣煙煴，聚而成物。聚極則散，游魂為變也。游魂，言其游散也。”孔穎達(dá)正義曰：“云‘精氣為物’者，謂陰陽精靈之氣，氤氳積聚而為萬物也?！位隇樽儭?，物既積聚，極則分散，將散之時，浮游精魂，去離物形，而為改變，則生變?yōu)樗?，成變?yōu)閿?，或未死之間，變?yōu)楫愵愐??！雹?P77)

“物”由精氣“積聚”而成，“聚極”則“游散”“分散”成“魂”。另外，《詩經(jīng)》注疏里也有對“積暖極熱、積涼極寒”天氣、節(jié)氣陰陽轉(zhuǎn)化的描述：

《唐風(fēng)·有杕之杜》：“有杕之杜，生于道左?！泵鄠鳎骸暗雷笾?，人所宜休息也。”鄭玄箋：“道左，道東也。日之熱恒在日中之后，道東之杜，人所宜休息也。”孔穎達(dá)疏：“物積而后始極，既極而后方衰。從旦積暖，故日中之后乃極熱。從昏積涼，故半夜之后始極寒。計一歲之日，分乃為陰陽當(dāng)，以仲冬極寒，仲夏極暑，而六月始大暑，季冬乃大寒，亦此意?！雹?P366)

酷暑之極，正是轉(zhuǎn)涼之端；大寒之巔，正是變暖之始?？梢姡瑑蓸O與中間絕非一條直線，陰陽的轉(zhuǎn)化就是循環(huán)往復(fù)，周而復(fù)始的“太極”狀態(tài)，始終圍繞一個“中心”。同理，從倫理學(xué)的角度來看，絕對的“善”會向“惡”轉(zhuǎn)化，絕對的“惡”也會向“善”轉(zhuǎn)化，即榮格所說“兩極逆轉(zhuǎn)”(enantiodromia)。所以，他認(rèn)為作為一種調(diào)節(jié)機能，中庸的理念具有救贖的功效，“生命的最佳方式就是越來越多地從極端對立中擺脫出來，尋求中庸，它必定是非理性的和無意識的，正是因為對立的雙方都是理性的和自覺的”。

我們回頭再來看“罔極”一詞，它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語境，無一不是些因“不中正”而導(dǎo)致的“沒標(biāo)準(zhǔn)”“無規(guī)則”的行為，指涉的都是“鬼蜮、讒人、詭隨、無良、惛怓、丑厲”等惡人丑行。故有學(xué)者認(rèn)為，其實早在上古時期，“皇極”(大中之道)就成了一種做人的重要道德標(biāo)準(zhǔn)，“極”就含有“標(biāo)準(zhǔn)”“準(zhǔn)則”之義，“皇極”即“有德”“大德”之義；相對而言，“罔極”就是“無德”之意，不無道理。在以后漫長的封建社會中，由于男女不平等、女性幾乎沒有任何自由，于是產(chǎn)生了無窮的“始亂終棄”的婚戀故事，以及伴生的無數(shù)個“罔極”男子和“怨婦”。依今人的眼光來看，男子的行為即使是失當(dāng)、過分的，但對于能夠用理性自覺地去認(rèn)知，并具備獨立生存能力的女子來說，擺脫這樣的男子，除了慶幸，又有什么值得哀怨和抱恨的呢？

注釋

①參見“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2”.

②《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影印，1979年版.

③參見陸宗達(dá)，王寧：《訓(xùn)詁與訓(xùn)詁學(xué)·訓(xùn)詁方法論》，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9月版，第106—110頁；宋永培：《〈說文〉與上古漢語詞義研究》，巴蜀書社，2001年6月版.

④清·王先謙注:《莊子集解》，《諸子集成3》，上海書店，1986年7月影印本.

⑤《經(jīng)義述聞卷七·毛詩下》之“商邑翼翼，四方之極”，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9月版.

⑥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0月版.

⑦章太炎講授，朱希祖，錢玄同，周樹人記錄，王寧主持整理：《章太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中華書局，2010年1月版.

⑧容庚編著：《金文編》，中華書局，1985年7月影印版.

⑨參見唐蘭：《殷墟文字記》，中華書局，1981年5月版.

⑩參見[英]雷蒙·威廉斯：《關(guān)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3月版.

[責(zé)任編輯：呂艷]

2017-08-25

劉延玲(1971-)，女，山東淄博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文學(xué)博士，《中國文學(xué)年鑒》編輯，主要從事漢語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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