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哲明
說真話,這年頭上點年紀(jì)可愛且可佩的人委實太少,被熱捧的一些所謂文化老人,除卻極其個別,大抵是由歲月時日拼合成的產(chǎn)品,是試圖水中撈月的熱心媒體一廂情愿造神的產(chǎn)物。江宏丈人雖還談不上真正的老,但數(shù)十年來以其心性修為,作可堪吟詠之畫,已漸趨人畫俱老之境,在今之藝壇,堪稱鳳毛麟角。這不是我個人的看法,是相知的朋友們的共識。
江丈的士氣良心,一源于家學(xué),二源自他生而知之的稟性。兩者的交融而非僅僅是簡單的疊加,成就了他一以貫之的率性與厚積薄發(fā)的學(xué)養(yǎng),更支撐著他既不為利所動,亦不為名所動的操守與進境,耽于他所熱愛的繪畫及與此相關(guān)的學(xué)問,孜孜矻矻。除了此生未曾停息過在書畫一途研習(xí)與創(chuàng)作,在供職于上海書畫出版社期間,江宏輯錄匯編過世所罕見的大部頭畫史畫論,令多少學(xué)子與行業(yè)中人,受惠于斯,更令自己的思維觸角,延伸至一部中國畫史的方方面面,其中還包含著多少甚至難與同道友朋分享的寂寞識見,只合留與自娛,留于筆墨紙素間。在此之外,江丈這輩子的時間,大約也都用在與朋輩的快意朵頤、流連詩酒、縱論今古上了。
三十年來,江宏一直堅稱董巨一脈嫡出,由元四家、文沈而華亭、四王吳惲,家家不同,個個不似。我則知道他欲以長槍大戟、筆酣墨暢的原則,在南畫一途再辟蹊徑。雖然自四王以還,“家家大癡,人人一峰”的風(fēng)靡,造成了畫壇的萬馬齊喑與庸碌癡呆,但這并非南宗本身的問題,而恰恰源于放棄思索與跟風(fēng)的惡習(xí)。否則,近代又怎出得了陸儼少、傅抱石之類的嫡派大家?
江畫樹石,筆墨形制雖源于董巨,卻無一例外地走的是造型古拙簡逸的路數(shù),特別是樹與點景人物的畫法:樹木大多狀如甲蟲,出枝更似蟲生百足;人物面目扁平,形似鞋底,其目的,正在于縱情抒寫筆墨生趣。他又特愛畫江渚沙漬,皆中鋒運筆,恣意平拖;狀似拖筆而非真拖筆,難能處在于中鋒皆可拎住,如錐畫沙,如蟲蝕木,極有難度。造型簡與拙的目的,其實正在于有利行筆的酣暢與痛快,形似服從于筆墨是也。其筆雖不如若翁厚重生辣,而靈秀似之,清逸更過之。大幅度脫略形似,有利于在縱情筆墨,寫其意未必重在形意,正在筆墨意也,是南宗之妙,亦南畫之魂,更是江畫特色。
就江宏的筆墨功力而言,他未必就是如今的最強者,但其豐厚的學(xué)養(yǎng)與清晰的思維保障了他作畫的狀態(tài),乃求氣定神閑、怡然自得,故所畫乃得臻于高品。
江丈筆墨,就我目前陋見,乃南畫傳承者中之罕有出其右者。其奧正在于無有所執(zhí),故無有恐懼(嗓門越大,調(diào)門越高者,內(nèi)心自愈恐懼),乃無有造作(造作即南畫死敵,稍一沾染,即入魔道),唯余歡喜,筆墨氣韻安能不臻自然?既得自然,畫品又安得不高?反之,無有自然,又學(xué)甚南畫家法?既學(xué)南畫而不法自然者,與服砒霜而欲大耄者何異?蕓蕓學(xué)眾,所以氣燥筆枯墨膩,得非原幼兒失學(xué)故歟?呵呵,呵呵。
江宏丈之畫,尚有繼續(xù)前行的近二十年空間,在他日漸刪繁就簡的畫風(fēng)之后,不知還會有何出人意料的驚喜?這令我的內(nèi)心一直產(chǎn)生著莫名的好奇。反觀他的許多同道人,卻大多因現(xiàn)實的利益,已在這條人生的賽道上不幸也不可避免地掉隊,而他卻仍在自己渾然不覺的歡喜與愉悅中前行。他自嘲自己如今已堪為老年大學(xué)說法,自是源于真正的無所欲求,又得非源于歡喜愉悅的心境與自信?作為一個晚輩,我相信必能親見江畫在不久的將來,另開一重新境。
且讓我拭目以待,靜觀破繭而出、江畫真正老矣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