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利娟

(遼寧大學 文學院，沈陽 110036)

一、“造作”一詞的語源及其演變

“造作”一詞的初始義為“制作”，修飾的賓語多為具體的物體，隨著語義演變，“造作”也可修飾抽象的事物，句義含有貶義色彩，義為“偽造”，后來“造作”又產(chǎn)生了新的意思：其一“謠言”，出現(xiàn)時間較晚，使用頻率很低；其二“做作”，此義逐漸取代“造作”的其他義項，沿用至今。

(一)“造作”的初始義

王云路先生認為“造作”在中古時期[注]中古漢語的時代劃分本文也采用王云路先生的觀點：東漢魏晉南北朝。成為并列式復音詞[1]，筆者發(fā)現(xiàn)在戰(zhàn)國時期“造”和“作”同義，已作為動詞同義詞出現(xiàn)，意為“制作、制造、制定”，如《商君書》的“者于律也，足以造作夫百萬”，后來在東漢開始大量出現(xiàn)，“造作”確定為詞，“制作、制造、制定”成為其初始義。如：

例1 造作水排，鑄為農(nóng)器。(《東觀漢記·杜詩傳》)

例2 詔使褒等皆之太子宮虞侍太子，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班固《漢書·王褒傳》)

例3 故神圣人心乃能造作凡事，為其初元首。(《太平經(jīng)》)

例1至例3均出自東漢時期，“造作”均釋為“制作、制造、制定”。例1中的“造作水排”指“制造水排”。例2中的“奇文造作”指“制作奇文”。例3中的“造作凡事”指“制造凡事”。此后歷代此義項仍在使用。如：

例4 逆賊孤負圣朝，造作氛祲。(高適《賀安祿山死表》)

例5 我空癡長了五十二歲，并不知螃蟹這般造作，委的好吃。(《金瓶梅詞話》)

例6 今也衣服、飲食、馬匹、甲仗、禮樂、貨賄、造作，無不取辦于禁城數(shù)里之內(nèi)。(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奄宦上》)

例7 如果他先意識到這一切是創(chuàng)作，即是他個人的造作，便自然沒有一切掛礙了。(魯迅《三閑集·怎么寫》)

例4中的“造作氛祲”指“制造戰(zhàn)亂”，賓語“戰(zhàn)亂”相較于具體的制作物略抽象。例5中的“造作”指“制作螃蟹”。例6中的“造作”意為名詞“制作物”、例7中的“造作”意為名詞“創(chuàng)作作品”，在收集到的語料很少見，我們看作“制作”義動詞用作名詞，而非新義項產(chǎn)生，這些用例皆沿用初始義，此時的“造作”，語義重點在“造”，“‘～作’，構(gòu)成動詞性動詞，以‘作’為后一語素的雙音節(jié)動詞很多，前后語素是具體與抽象的結(jié)合。”[1]208

(二)“造作”的其他義

在初始義的基礎(chǔ)上，來看“造作”其他義的使用情況:

例8 群邪項領(lǐng)，膏唇拭舌，競欲咀嚼，造作飛條。(范曄《后漢書·宦者傳·呂強》)

例9 或亦奸偽造作虛妄，以欺誑世人，隱藏端緒。(葛洪《抱樸子》)

例10 皆即人心營構(gòu)之象而言，非彼造作誑誣以惑世也。(章學誠《文史通義》)

例11 若外面造作行善虛名，心里卻懷著兇惡，如此險詐，其罪尤重。(李汝珍《鏡花緣》)

例12 一切禮法，都是大人老爺們造作出來的，咱們不遵守他們那個！(梁斌《紅旗譜》)

例8中的“飛條”意為“匿名信”。例8至例12中“造作”修飾的對象不僅限于初始義“具體的宮室、物體等”，也可用于抽象的“匿名信”“虛妄”“誑誣”“虛名”和“禮法”。“造作”修飾的賓語及句義含有貶義色彩，可見，“造作”有了新的語義“偽造”，此義同初始義出現(xiàn)時間相近，詞性由中性變貶義，且一直被后世沿用。

隨著詞義的不斷發(fā)展，“造作”又產(chǎn)生了兩個新的意思：

例13 無信造作，皆梁朝四公誕妄之詞爾。(《太平廣記》)

例14 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邢東風《馬祖語錄》)

例13中的動詞“信”修飾“造作”，意為“不要信謠言”，例14中的“造作”與“是非”對應，意為“沒有謠言”，這便是“造作”的第一個新義“謠言”，出現(xiàn)時間較晚，使用頻率很低。

例15 或用嘲，或共語，總不過造作出的風情。(凌蒙初《二刻拍案驚奇》)

例16 雖有女兒身分，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曹雪芹《紅樓夢》)

例17 老蔣對于那些傳聞，暗暗得意，還不斷造作一些新的材料，促使那傳說更為有聲有色。(孫犁《風云初記》)

例18 且更不妨造作一些謠言，流傳到學生中去。(沈從文《冬的空間》)

例19 現(xiàn)在我也覺得浪漫是件挺吃力的事。它像是舞蹈，長期不練，就失去了自如和自在，再想輕歌曼舞，只能是造作和窘迫。(嚴歌苓《寄居者》)

例20 人物動作矯揉造作，外貌花枝招展。(《中國兒童百科全書》)

例21 杜月笙的威風與自負，姨太太們和干女兒的撒嬌與造作 ……都使張瑞芳討厭。(文匯報2001年3月《張瑞芳與金山》)

例15至例21，其中有具體的“造作物”，如例16中的“造作之輩”、例17中的“造作新的材料”，也有抽象的“造作物”，如例15中的“造作出的風情”、例18中的“造作謠言”、例19中的“造作和窘迫”、例20中的“矯揉造作”、例21中的“撒嬌與造作”。在這些句子中，是“造作”的第二個新義“做作”。此義開始成為主力軍，逐漸取代“造作”的其他義項，使用范圍擴大，從文學作品到報刊，沿用至今?！冬F(xiàn)代漢語詞典》(7版)對“造作”釋義為：“做作”[2]?！霸熳鳌钡脑~義重心從之前的“造”逐漸轉(zhuǎn)移到“作”上。

二、網(wǎng)絡用語“造作”衍生出的新義項

網(wǎng)絡用語是網(wǎng)民約定俗成的主要用來社交的一種流行語，特點是傳播快、時效性強、受眾多?！霸熳鳌币辉~發(fā)展到今天，其他義項已經(jīng)消亡，“做作”義仍占主流，但在此基礎(chǔ)上衍生出了新義，“造作”衍生出的新義項來自黃齡的歌《癢》：“來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風光?！贝烁柙?007年6月發(fā)行，但卻是近年才火起來，“來呀，造作呀”成為一個流行的網(wǎng)絡用語，表示“調(diào)侃、及時行樂、享受生活”的意思，主要用于娛樂、輕松的口語化生活中，感情色彩發(fā)生變化?！霸熳鳌贝肆x的使用以娛樂新聞、廣告推銷、網(wǎng)絡視頻、個人微博、表情包居多，據(jù)不完全盤點，舉例如下：

例1 造作吧！反正有大把晴天！河南各地氣溫或達33℃。(映象網(wǎng) 2017年4月29日)

例2 放“粽”吧！造作吧！再不嗨就來不及了！(搜狐網(wǎng) 2017年5月25日)

例3 來呀！造作呀！戰(zhàn)斗民族教西瓜的正確打開方式！(天氣網(wǎng)2017年7月17日)

例4 來呀，造作吧，秀一段freestyle。(青島新聞網(wǎng) 2017年8月17日)

例5 來呀，國慶造作呀，反正有200元現(xiàn)金立減優(yōu)惠！(搜狐網(wǎng) 2017年9月23日)

例6 來呀，造作呀，反正鋼市有大好時光！！(中鋼網(wǎng)2017年10月30日)

例7 “造作”之于吳莫愁，不會停止，只是開始！(時尚芭莎 2017年12月29日)

例8 來啊，造作呀！甩掉白上衣的路人感。(人民網(wǎng) 2018年7月13日)

上述用例里的“造作”，例1指晴天天氣好，所以放松玩耍。例2指端午節(jié)享受節(jié)日。例3指學習西瓜新的打開方式。例4指秀freestyle是來自由享樂。例5指國慶大購物。例6指享受鋼市大好時光。例7指吳莫愁放飛自我，“造作”動詞用作名詞，仍保有動詞意思。例8指時尚白上衣穿著，甩掉路人感。我們發(fā)現(xiàn)上面例子基本都是標題黨，目的吸引觀眾眼球，廣告效應強，從“節(jié)日”“購物”“時尚”等方面，大多是呼吁放松玩樂，彌漫一種調(diào)侃、愉悅的情緒?？梢姟霸熳鳌钡摹白鲎鳌绷x感情色彩發(fā)生轉(zhuǎn)變，雖不能說貶義色彩變成褒義色彩，至少也是又由貶義到中性。

三、網(wǎng)絡用語“造作”走紅的原因

“造作”的網(wǎng)絡新義屬于舊詞新用，這種表“調(diào)侃、及時行樂、享受生活”的意味，在原有詞語中注入新的意思，“任何音義的結(jié)合或者名實的結(jié)合，都必有來由，這又反映出語言符號的理據(jù)性原則?！盵3]那是什么原因讓“造作”衍生出新義呢？

(一)詞性色彩的轉(zhuǎn)變

“造作”一詞從“做作”義到網(wǎng)絡新義，調(diào)侃意味使其活躍于聊天中，由于詞性色彩的轉(zhuǎn)變，再加上輕松愉快、詼諧幽默的語氣，瞬間讓聊天生動活潑起來，會讓聽者心情愉悅，拉近交流者的心理距離。由用例可見，“造作”用于各網(wǎng)站宣傳、做廣告，拉近與消費者距離，有親切感?！盎拥木W(wǎng)絡交際更需要及時有效地傳情達意，色彩就越發(fā)顯得重要，它既可以彌補不能面對面進行交際的不足，又可以增添交際的趣味，調(diào)動交際氣氛。這恰恰也體現(xiàn)了人與網(wǎng)絡的和諧?！盵4]

(二)求新求異的心理

“求新求異”是人們在言語交際過程中一種潛在的心理，是追求獨特性、解放思維、張揚個性的表現(xiàn)，這種“動機傾向”某種程度上有助于激發(fā)語言創(chuàng)造力。“網(wǎng)絡社會具有去中心化的扁平式組織結(jié)構(gòu)，在這里，一切身份、金錢、權(quán)力和背景都被隱去了，人們在虛擬社區(qū)中獲得了平等參與的權(quán)力?！盵5]年輕人是網(wǎng)絡用語的主力軍，他們富有創(chuàng)造力，善于接受新事物，加上網(wǎng)絡是一個開放的平臺，所以使用者可以較自由大膽地表達觀點?！罢Z言的發(fā)展變化必然受到人們的思維認知等心理因素的影響?！盵6]在這個彰顯自我的過程中，突破傳統(tǒng)、求新求異、張揚個性的心理占主導地位，網(wǎng)絡用語的產(chǎn)生大多是主觀需要，“造作”一詞的新義也是迎合了這一心理而產(chǎn)生的。

(三)生活壓力的釋放

“流行語之所以能夠廣泛傳播，正是由于其本身所攜帶的社會文化信息，典型反映人們在當前社會動態(tài)、道德觀念、文化發(fā)展、審美情趣以及民眾對社會的某些看法乃至某種偏見?！盵7]當今社會，生活節(jié)奏快，競爭激烈，一切瞬息萬變，未知的不確定越來越多，工作之余的交流中，大家想要在一種幽默輕松的氛圍里，排遣生活中的壓力，“今朝有酒今朝醉”，越來越注重精神放松，“造作”的此義正好與調(diào)侃、調(diào)動氣氛的目的吻合。說話者用“造作”一詞活躍聊天氣氛，從而一起玩耍、一起放松、及時行樂。

四、結(jié)語

“造作”一詞的貶義中用也反映了這個時代，大家更喜歡輕松、幽默的交流，內(nèi)心還是渴望積極的正能量，此義是只能在網(wǎng)絡的世界里曇花一現(xiàn)，還是能長久使用進入詞匯系統(tǒng)，這些都是無法預測的?！熬W(wǎng)絡語言的發(fā)展是漢語保持活力的重要源泉之一，我們應以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視之。”[8]我們要辯證地看待網(wǎng)絡用語，雖然它只是一部分人集中使用，會阻隔整個社會成員的交流，但語言本來就是社會使用者約定俗成的，如果過度地強調(diào)語源和使用的規(guī)范性，而忽略語言的社會性也有失偏頗，網(wǎng)絡用語的口語化很強，它的發(fā)展、消亡也反映著社會變遷人們心理、觀念的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