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秀的童話、童詩和所有杰出的文學作品一樣,它能夠培養(yǎng)人的想象力和敏感。經(jīng)過了這樣文學澆灌的靈魂,絕對無法忍受野蠻和粗暴的生活,也無法忍受一切反人類、反人性的行為。
我女兒三四歲的時候,和那個年紀的孩子們一樣,經(jīng)??诔雒钫Z。有一天,女兒忽然問我:“媽媽,我們是黃人兒吧?”我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回答道:“對,我們是黃種人?!?/p>
她松了一口氣,說:“幸虧我們是黃人兒,我們要是黑人兒就慘了?!?/p>
“為什么?”我問。
“因為黑人兒到了天黑就沒有了。黑人兒就到黑里面去了。”
我哈哈大笑起來,并為孩子奇特的想象力感到驚喜。
無獨有偶,我的雙胞胎女兒中的另一個,在兩歲多一點的時候,有一天她不睡覺,我就拉滅了燈,結果她在黑暗中靜默了一會兒,忽然傷心地哭了起來:“我沒有了,媽媽,我沒有了!”
我趕緊把燈拉亮,看見她一怔,帶淚的小臉看看四周,破涕為笑,拍著小手喊道:“我又回來了!”
這兩件小事,使我多了一份心,常常把孩子說的非常奇妙的話記下來。我發(fā)現(xiàn),兒童的奇思妙想中是有內(nèi)在邏輯性的,這比單純的無意識鬧玩更有意思。這些奇思妙想為成年人提供了非常新奇的思維方式和視角,從這一點來說,孩子倒是在教育大人。到了女兒們上小學,我把這些往事告訴她們,建議她們試著寫成詩,孩子們很興奮地寫下了她們生命中的第一首詩,這兩首童詩后來被收入詩人王小妮主編的《給孩子們的詩》一書。
這段經(jīng)歷使我意識到,對于孩子們來說,寫童詩幾乎是天然的事情,只需父母在日常生活中注意引導,因為孩子天然對世界充滿好奇,她們不像成年人在社會化過程中逐漸喪失了對事物的想象力。對兒童想象力的細心保護,也是在保護那份可貴的童心和天真,保護著詩意最原初的無限可能。
這幾年做了兩件在我看來算是比較重要的事情,一是整理出版了我解讀童話的一本書《童話里的世界》,二是正在整理和陸續(xù)推出我解讀童詩的音頻節(jié)目《詩人藍藍講童詩》。很顯然,我對自己的要求并不是僅僅滿足對童話故事和童詩意趣最外在的了解,而是想通過這樣的工作,逐漸明晰一個更高的童話、童詩閱讀的標準,引導孩子們理解兒童讀物中的“經(jīng)典性”,也就是能夠持續(xù)地激發(fā)孩子們的想象力,并將這種想象力經(jīng)由閱讀和思索的訓練,轉(zhuǎn)化為創(chuàng)造力。
一般而言,兒童教育的初始階段,大多是一些觀念的灌輸,例如對善惡、好壞的辨析,但通過感受性教育引導兒童認識世界,則離不了生活本身和閱讀。我一向認為,童話寫作的衰落,標志著想象力的衰落。而想象力的退化,勢必導致文學藝術的死亡,導致人類生活質(zhì)量的下降和人性的悄然減退。優(yōu)秀的童話、童詩和所有杰出的文學作品一樣,它能夠培養(yǎng)人的想象力和敏感。經(jīng)過了這樣文學澆灌的靈魂,絕對無法忍受野蠻和粗暴的生活,也無法忍受一切反人類、反人性的行為。
當初想給孩子講童詩,是因為我在給《南方日報》舉辦的全國小學生童詩大賽當終評委時冒出的想法。我發(fā)現(xiàn)這些參賽作品中有很多孩子們寫的好詩,與此同時,圖書市場出版的童詩質(zhì)量參差不齊,除了有幾位著名童詩作家的詩集外,有相當多童詩的選本也不盡如人意。在國內(nèi),古詩的圖書出版和互聯(lián)網(wǎng)朗讀古詩、講解古詩的欄目很多,但講解現(xiàn)代童詩的非常少。曾經(jīng)有很多次,我應邀到學校為孩子們講解現(xiàn)代童詩,發(fā)現(xiàn)在這個領域有太多的空白?!锻捓锏氖澜纭芬粫拇笫軞g迎,使我堅定了繼續(xù)編寫解讀現(xiàn)代童詩的想法。恰好暴風科技舉行了一次給留守兒童讀童詩的活動,邀請了我和詩人北島參與,然后就有了《詩人藍藍講童詩》在喜馬拉雅平臺推出的音頻節(jié)目。
對于成年人而言,童詩只要有一點詩意、道德教化、朗朗上口就可以了。這種理解未免膚淺。杰出的童詩不但要孩子們喜歡,也要經(jīng)得起最專業(yè)的詩歌讀者的評判。我希望自己能在遴選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一批經(jīng)典性的童詩,這樣的童詩充滿想象力,能夠像經(jīng)典的童話那樣,使人在不同的年齡都能從中發(fā)現(xiàn)它的美妙和含義。
舉個例子說,意大利作家賈尼·羅大里有一首詩《雪人》:
雪對于雪人來說十分美麗,
雪人生命短暫卻很快樂。
他站在院子里當衛(wèi)士,
只戴一頂小紅帽。
他不會生凍瘡,
也不得風濕和感冒。
我知道有一個地方,
那里只有他一個人不餓。
雪是白的,饑餓是黑的,
兒歌就唱到這兒吧。
這首詩有一句“我知道有一個地方,那里只有他一個人不餓”,如果不細心讀,就非常容易忽略過去,而它就是這首詩最讓人動容的地方。因為它道出了在這個寒冷貧窮的地方,只有這個雪人不餓,雪人是沒有生命的,那就意味著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都深陷饑寒交迫之中。羅大里作為一個偉大的童詩作家,并沒有直接說出這一點,而是通過對雪人的描寫,觸動讀者的想象力,使孩子們能夠想象到那里人們真實的生活。
美國著名童詩作家和插畫師謝爾·希爾弗斯坦的一首詩,題目是《孩子和老人》。這首詩描述了經(jīng)常吃飯時把勺子掉到地上、有時會尿褲子的孩子的沮喪和老人對他的安慰。老人的安慰只是告訴他“我也這樣”,言外之意是讓孩子明白,每個人都是不完美的。孩子繼續(xù)抱怨最糟糕的是大人們總是忽略自己,這個時候老人握住了他的手,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我明白你的意思”,并沒有加入孩子的抱怨。這是因為,既然前面他在示意每個人都是不完美的,那么大人們無意的忽略同樣和孩子尿褲子、掉勺子一樣,都是可以寬容、可以原諒的。這樣一來,這首詩就不僅僅是一首對孩子表示同情的詩,而是一首能夠由己及人、能夠想象到他人的詩。這樣的童詩有更深的含義,孩子的理解力或許無法達到,但父母和家長可以進行引導,使孩子獲得對語言的敏感和想象力。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網(wǎng)絡上流傳著一首8歲的小朋友朱爾寫的一首詩,叫《挑媽媽》——
你問我出生前在做什么
我答 我在天上挑媽媽
看見你了
覺得你特別好
想做你的兒子
又覺得自己可能沒那個運氣
沒想到
第二天一早
我已經(jīng)在你肚子里
這首詩感動了很多人,我問過幾個家長為什么感動,他們的回答幾乎一模一樣:孩子把他對媽媽的愛寫得太好了。事實上這首詩的好遠遠不止如此。在我看來,它還原了人與人之間親情的真相,那就是無論是母子、父女還是別的什么血緣骨肉關系,原本都是陌生人的關系,并非是一開始就是愛的關系。因為愛作為人類最美好、最密切的情感是在生活中創(chuàng)造建立起來的彼此依戀、信賴、付出、回贈的關系。唯其如此,父母對孩子、孩子對父母的愛才尤其珍貴,才不是理所當然那般“應該”,才不會陷入“你必須”的謬誤之中。愛是對責任和關切的主動選擇,是不求回報的深情,而不僅僅是天然的存在。我相信,盡管8歲的朱爾寫這首詩時未必意識到這點,但就這首詩來說,卻的的確確把這一層關系寫了出來。
我認為,在一些非常優(yōu)秀的童詩中,包含了最初的哲學思考,最初的對世界何以如此的思考,也包含了對自我、他者、大自然等關系的重要思考。詩歌的一些基本元素在童詩中會以更具象的方式表達出來,而比喻、隱喻等這樣重要的修辭方法,也在符合孩子們的想象力和更為嚴苛的手法得以呈現(xiàn)——因為兒童讀者比之成年讀者在理解力上要有區(qū)別,但又要符合“好詩”這一普遍的標準。
西班牙詩人洛爾迦有一首短詩,寫樹木。“樹?。?你們可是/從藍天射下來的箭!多么可怕的武士才能/挽這樣的弓/難道是星星?”這樣的比喻,立刻會喚醒孩子們的想象力。想象力是對已有形象的再造、聯(lián)想、遷移等能力,強調(diào)用一種形象來創(chuàng)造另一種新的形象,而比喻和隱喻是用一種熟悉的經(jīng)驗來表達另一種陌生的經(jīng)驗,因此,在童詩中,直抒胸臆是好的,但用比喻和隱喻更能激發(fā)孩子們的想象力。一個不喜歡考試的孩子,會把“考試”這件事人格化,盼望它穿上蝸牛的鞋子,慢一點到來。一個喜歡親吻爸爸的孩子,認為爸爸是一塊吸鐵石,而自己就是那一小塊鐵。一個4歲的小姑娘急著去游泳,所以就對喊她吃飯的媽媽爭辯:吃飽了就沒法游泳了,因為身體太重會沉到海里……這些孩子們寫下的詩,無一不充滿想象力。有論者認為,大部分兒童寫的童詩,都是自然生發(fā)的想象力,不像成年人寫的那樣有深意,這種觀點顯然有點武斷了。就我讀到的一些兒童寫的童詩來看,“自然生發(fā)的想象力”在表達的時候,同樣也會有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孩子們會遵循語法,知道以自己的方式遣詞造句,還有更重要的——孩子們不知道害怕權威,在詩里說真話。一個叫朱夏妮的小姑娘寫了一首詩,說自己想去天上,又擔心天上很冷,不過她看到了圣母像,圣母只穿一件薄裙子。這一切看上去都很好,但是最后她寫道:天上有老師嗎?如果有,我就不去了。相信讀到這里,任何人都會會意地笑起來,也能想象到這位小姑娘曾經(jīng)有過什么樣的經(jīng)歷。
有很多批評家認為,兒童寫的童詩比大人寫的童詩更好,但就個體的小詩人來說,一開始進入正規(guī)的教育體系,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就開始逐漸減少,不比成年詩人那樣可以有意識地持續(xù)寫詩,因而影響力不能持久,這不能說不是一種極大的損失。我在挑選童詩的時候,會特別注意兩者的均衡,不因人廢詩。我的想法很簡單,希望這些童詩能夠真正讓孩子們和讀者了解到想象力的重要性,因為想象力能夠使我們抵達他人,能夠使我們體會到他人的痛苦和幸福,而這正是這個世界最需要的關系——想象力是人與人、人與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的唯一通途,它是愛和善良的引路人和保姆。
(藍藍,原名胡蘭蘭,1967年生于山東煙臺。14歲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有詩集:《含笑終生》《情歌》《內(nèi)心生活》《睡夢睡夢》《詩篇》《詩人與小樹》《從這里,到這里》《唱吧,悲傷》等12部,出版散文集、評論集7部;出版童話、童詩集6部。作品被譯為英、法、德、俄、西班牙、日、希臘、比利時、葡萄牙等十余種語言發(fā)表。獲1996年度劉麗安詩歌獎;2009年獲第四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2009年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2009年獲宇龍詩歌獎;2005年獲得中國新世紀女詩人十佳;2016年獲“新詩百年·我最喜愛的田園詩十大詩人獎”;2014年被希臘荷馬故鄉(xiāng)希奧斯市授予榮譽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