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喬 葉
零點零一毫米
文/喬 葉
喬 葉河南省修武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天使路過》、小說《最慢的是活著》 《認(rèn)罪書》等作品多部。曾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北京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以及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大獎,首屆錦繡文學(xué)獎等多個文學(xué)獎項。2010年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獲首屆郁達(dá)夫小說獎以及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
一輛又一輛電動車飛馳而過,刷,刷,刷,都穿著雨衣,大紅,粉紫,淺綠,深藍(lán)。走路的人三三兩兩,都打著傘。她看著一朵又一朵的傘,游動在這雨夜。
傘有什么好看的呢?沒什么好看。這年頭,商場樓盤開業(yè)都會把傘當(dāng)成紀(jì)念品,傘面上都印著大大的標(biāo)識,沒有什么趣味。不過,若是硬要去看,也能看出一點兒小小的意思來。那些上年紀(jì)的不講究的人,多半會打著深色的凈面?zhèn)?,或者是黯淡的方格子傘。年輕的女孩子們,傘面上多半是雅致的小碎花或者靚麗的大色塊。加菲貓維尼熊米老鼠之類的卡通圖案下,則是孩子們小小的面龐和身形。小雨衣,小雨傘……她順腳走進(jìn)一家藥店,導(dǎo)購很快迎了上來。
您需要什么?
安全套。
請到這邊。
她跟著導(dǎo)購走過去,七拐八拐,到了“計生專柜”。她微微怔了一下。倒是忘了,安全套可不是一直屬于所謂的計生用品么?
蟬翼親密裝是立體環(huán)紋,刺激性很強(qiáng)。緊箍高潮裝是凸點螺紋,加倍摩擦。這個是超滑快感裝,潤滑劑的量特別大,效果么,也不用說了……導(dǎo)購喋喋不休,看樣子像是個還沒結(jié)婚的女孩子,講起這些卻是職業(yè)化的老練。她平靜地聽著,看著五光十色的避孕套盒子,想象它們鼓起來的樣子。最近微信上有一個流行的表情包,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她就啞然失笑。一只鼓起來的避孕套上畫著一張圓圓的大臉,臉上兩只圓圓的眼睛,嘴巴處是兩個字:吃精。
很久以前,她買這種東西的時候,像做賊一樣?,F(xiàn)在,不會了。她平靜得沒有任何羞澀,近乎不知廉恥。
終于,導(dǎo)購又去招呼別的來客。她挑了一盒超薄延時裝。結(jié)賬,出門。
在藥店門口,她又茫然地站了一會兒。春夜,這不大不小的雨,又勾出了習(xí)以為常的空落落。雨是抒情的,也是色情的,尤其是春天,尤其是晚上。年過四十之后,她才體會到這一點。
定了定神,她看見有一輛出租車打著空車燈停在不遠(yuǎn)處的路邊。她走過去。司機(jī)在看手機(jī),理著個兩鬢短頭頂厚的莫西干頭,精瘦。
她敲了敲車窗。莫西干抬頭看著她,眼神很冷,近似于酷。她報出小區(qū)的地址和路名,問他去不去。雨天的出租車很緊俏,生意都很好,空不下的。他空車在這里,應(yīng)該有一個緣故,不一定會拉她。不過,問一問總是沒關(guān)系的。
走吧。
她拉開車門,收起傘,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
怎么走?
聽你的。
她閉上了眼睛。
一盒十只。夠用一年了。上次買這個,應(yīng)該是去年了吧。也是一盒十只,上周剛剛用完。盡管做的次數(shù)不多,可如果因為沒有準(zhǔn)備而出了事,那受罪的還不是自己?以前又不是沒受過那種罪。
不過,現(xiàn)在想想,受那種罪的時候,倒是好時候?,F(xiàn)在,做愛,這個詞,對她來說已經(jīng)越來越?jīng)]有實際意義。丈夫已經(jīng)不行了。其實也不能說完全不行。他是有時候行,有時候不行。從根兒里看,她覺得這該算在不行的行列中。就像誰說的?這世上除了窮人就是富人,沒有不窮不富的人。那些不窮不富的人,從根兒里說,就是窮人。
床上這點兒事,她往深里尋思過無數(shù)次。男人女人都不容易,但在她的意識里,似乎男人還是比女人更不容易。女人除了例假那幾天,根本不存在行不行的問題,頂多就是心情好不好有沒有興致之類的軟條件??赡腥四??那狀態(tài)赤裸裸地在那里亮著,一絲不掛。真正的行和徹底的不行都站位分明,無需多論,最難受的就是在行和不行之間。因為有時候行,所以不甘心不死心,總想試試。又因為有時候不行,便又如畏炙火。這種分寸,著實尷尬。
本就是話少心淡不苦不甜的一般夫妻,這尷尬讓他們朝一般下滑了一些,添了些往低處去的不一般。雖然事情在那里明擺著,他卻從不主動說,她也從不主動問。他小心翼翼地招呼著她,怕她看出他的頹敗。她也小心翼翼地招呼著他,怕他看出她的失望。他偷偷地吃著中藥,她只當(dāng)做不知道。可她怎么會不知道呢?那么尖的鼻子。她甚至能辨析出那些藥的前調(diào)中調(diào)和后調(diào)。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現(xiàn)在也算是一只老虎了吧,母老虎,總是餓著的母老虎。餓極了的深夜,她胡思亂想,想在網(wǎng)上找個陌生人上床,或者在那些傳說中的酒吧里找個鴨子試試,想著想著就把自己想出一身汗來。他也是這樣吧?男人可是太方便了,只要有錢就可以隨便去嫖。他即使沒膽兒,肯定也想的吧。話風(fēng)里都能聽出來。
都說燒香拜神,不如床上換人。咱們也換吧?那天,他喝了酒——應(yīng)該是藥酒吧——和她開玩笑。當(dāng)然,玩笑里都有真話。沒有無緣無故的玩笑。
想換就換唄。
那我可就去換了。
我也去。
你不準(zhǔn)!
你不是說“咱們”么?
“咱們”不包括你。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對。你就那么想點燈?
不是你先提的么?
……
吵完了架,她下床要去書房睡,他倒是來了興致,說有了感覺,訕笑著攔住她,連忙爬到她身上。忙碌了很久,終于還是沮喪地滾落下來。她聽著他的呼嚕聲,靜靜地躺到深夜。
丈夫丈夫,一丈之內(nèi)。他倒是常在一丈之內(nèi)的,可他明明就在眼前晃著,吃喝行走,給她的感覺卻總是那么不相干。不過,結(jié)婚二十年了,也該到這個份兒上了吧,尤其是他尷尬了以后。兩人為了丁點兒事情拌嘴,不定是誰會說一句“不過了”,另一方也會說“不過就不過了”。同城的大學(xué)同學(xué)喊她聚會,三個離婚的女生里,有兩個看著狀態(tài)還很不錯,引得她欲念萌動:要不,就真的離了吧。反正到了如今,離婚只是尋常,不是刀山火海。
可到底還是過了下去,一天又一天。最結(jié)實的理由是女兒正上高二,好歹得等她上了大學(xué)??傻人狭舜髮W(xué)就有決心離了么?恐怕也難。畢竟到了這個年紀(jì),也老夫老妻了這么多年,多少有些顧忌在的。若不是什么要緊的緣故推一下,還真不好朝離那個字挪步子。
車狠狠地一頓。她睜開眼,看見一片俗艷的霓虹燈,燈光叢林里,閃爍出“劉莊環(huán)球大酒店”的字樣。劉莊是北三環(huán)外的城中村,和她家的方向是南轅北轍的。這一不留神,怎么就到劉莊了呢?
喂,師傅。她喊。
莫西干像沒聽見一樣,把車拐進(jìn)一條岔道。車速很快。這條路沒有路燈,在黑暗中,車只順著自己的光狂奔,充滿了粗暴的絕望。
她被甩了幾甩,下意識地抓住右上方的把手。
師傅!她又喊。突然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我沒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歇斯底里。
車仍然很快。她想拉車門跳車,糾結(jié)了片刻,到底不敢。當(dāng)車戛然而止時,她才想起要去摸手機(jī),可是已經(jīng)遲了。他一把抓走了她的手機(jī)。
別亂動。惹惱了我,弄死你!
聲線低沉,音調(diào)震懾,因為太想震懾這震懾反而顯得有些中空,微顫的尾音消失在空氣里。他在怕么?第一次?
我沒錢。她說。盡量讓自己的氣息平和。瘋狂是可以傳染的。不能傳染。
我只想撒個火。你聽話就好。
撒個火?什么火?她疑問著,在疑問的瞬間也便突然明白。
他下了車,走到她這一邊,一把把她從副駕駛的位置上抓起來,塞到了后排。先扒掉她的衣服,接著扒自己的衣服。
這個過程中,她默默地把雙拳攥緊,又松開。松開,再攥緊。冷靜,冷靜。她對自己說。遠(yuǎn)遠(yuǎn)的,她看了一眼劉莊方向霓虹燈的燈光。每次向北出城的時候都會路過劉莊,那些小飯店的招牌她很熟悉,花花綠綠的,檔次很低,但是也可以推測到那種飯菜里特有的潑辣香味。有好幾次都令她有一種沖動,想下來吃一頓飯。可是到底沒有。
不知為什么,此時,那片遠(yuǎn)遠(yuǎn)的燈光,竟然讓她多少獲得了一些安全感。這種安全感很荒謬,可是畢竟也是安全感。她又看了一眼。
很快,他也扒完了自己的衣服,壓到她的身上。他的頭發(fā)上,還掛著濕淋淋的雨珠,清新,生鮮。他那么年輕,就像一頭矯健的豹子。
——她看起來也算年輕。也許是經(jīng)常蒸桑拿和敷面膜,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身材管理得也不錯,不胖不瘦??墒撬溃约阂呀?jīng)老了。當(dāng)她不再想試牛仔衣裙的時候,覺得蕾絲花邊兒很多余的時候,讀文章只關(guān)注形容詞后面的主語的時候,她一天比一天地確認(rèn),自己已經(jīng)老了。靜下來的時候,她甚至能感覺到身體里緩慢地散發(fā)著酸朽腐臭的衰老氣息,這氣息現(xiàn)在還很微淡,于是她勤快地噴灑著香水,每天都噴。她的香水用得很快。
這個莫西干,是不是被自己的臉和香水蒙騙,以為自己還年輕?
剛剛,她還很害怕。但在這一瞬間,她不那么害怕了。雖然這種不測是她生命里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在這黑夜的郊外,第一次在車上,第一次和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散發(fā)著溫度的身體,他濃烈的男人體味,讓她的害怕漸漸消散。還有,這一刻,這個人,和她一樣,不著片縷,赤裸如嬰孩——如果不是這樣的事,她恐怕再也沒有機(jī)會接觸到這么年輕的男人了吧?以赤身裸體的方式。
她突然想到了包里的安全套。也許應(yīng)該提出給他用?不過,還是算了吧。這太可笑了。
他停了下來。她感覺到他的軟。原來是他不行。他也不行??墒撬@么年輕。
他離開她的身體,坐起來。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語了一句,又自顧自地摸索了一會兒,便又爬了上來。她任他動,自己不動。默默地躺在那里,如一具尸體。
還是不行。他又坐起來,開始抽煙。車廂里彌漫起懊惱的煙霧。她咳嗽了起來。他降下車窗。
冷吧?他說。拿過凌亂的衣服,遮住她的身體。仿佛此時她的裸體的白刺到了他。
她沉默。
你肯定覺得,我是個壞人吧?嘆了口氣,他開始說話。好像她是他的朋友。她沉默著傾聽,好像她真是他的朋友??墒撬?,她也知道,他們也都知道彼此的知道:不是的。他說是他說,她聽是她聽。他要說便說,她也只能聽著。
他說他大專畢業(yè)就留在了鄭州,漂了八年,開出租車也已經(jīng)有三年時間,沒掙著什么錢,每次回老家都抬不起頭來。老家的同齡人都生孩子了,就他既沒掙著錢也沒成家。他越來越少回去,在這兒也呆得沒著沒落。前些時談了個女朋友,打車時認(rèn)識的,他迫不及待想結(jié)婚,那女孩不肯,懷孕了都不肯,硬生生把孩子打掉。兩人吵了又吵,昨天徹底談崩,分了手。他恨女人,恨得要命。一股惡氣憋在心里,讓她碰著了。
對不起。他說。
黑暗中,她靜著臉。難道回他一句沒關(guān)系?
有時候,開著車,我就想撞個人。讓他死,我也死。
誰都不容易。許久,她說。
你過得,怎么樣?他問。
他在問她。她簡直有點兒想笑,便閉緊了嘴巴。到底是年輕,他可以三言兩語大刀闊斧地總結(jié)自己的日子??墒撬娜兆?,又能跟他說什么呢?她不能,也不想。更何況,他對她也不是由衷地關(guān)心。這種問,本質(zhì)上只是一種禮儀。不過也因了這種禮儀的存在,似乎證明著此時他和她的非常狀態(tài)正在趨于正常。她漸漸心安神定。
就那樣吧。她說。
他把煙頭扔到車外。
咱們走吧。以最溫柔的商量語氣,她說。然后以最小的動作幅度,她悄悄地調(diào)整著身體的角度,想要開始穿衣服。黑暗中,她感到他看了自己一眼。
再試試。他說。然后他又欺身過來。在碰到他的一剎那,她知道,這次他是真的行了。
這樣,不好。她說。
別廢話。
他的硬暖暖地燙著她的大腿。好吧,好吧,好吧,好吧。她默默地把這兩個字念了幾遍。
等等。她說:那,用套行嗎?我有炎癥。
你是雞?
仿佛挨了一記耳光,臉上痛辣。她隱忍著聲調(diào):不是。
那怎么裝著這個?
剛剛買的。她說。
你從藥店出來,買的就是這個?
她沒回答,從包里摸出來,撕開盒子,打開一只,遞給他。他接過來,在微暗的光里,似乎是看了一下,然后把它撕開,戴上。再次過來的時候,他抱住她,開始親吻,她躲開他的嘴唇,他也沒有堅持。她鮮明地感覺到那一層薄薄的乳膠里包裹的熱。
他很猛烈。不管不顧。年輕就是年輕,也或許是所謂的超薄延時的功效,她感覺他做了很久。到底多久也說不上來,二十分鐘,或者半個小時?她的丈夫,在行的時候,也從來都是五分鐘完事。
起初她還有著本能的反抗。是因為到底還是有些害怕,也是因為覺得自己應(yīng)該反抗——這似乎也是一種禮儀,被傷害者面對傷害者應(yīng)當(dāng)表現(xiàn)出的一種起碼禮儀。而害怕又讓力度不大的反抗顯得有些徘徊和微弱。隨著感覺中的時間延長,勢單力薄的反抗很快便土崩瓦解,乃至煙消云散,轉(zhuǎn)化為無聲的順從。狹窄的空間里,體溫急劇升高,順從里又漸生成小小的放縱。在這郊外,黑暗的車內(nèi),酣暢的雨中,暮春已是盛夏。小小的放縱如遍地野花,開在她的身體上,這兒一朵,那兒一朵,這兒一叢,那兒一叢。然后,放縱狂野綻放,面對一個陌生的男人,她成了一個野人。
莫非,是因為那只安全套?無論如何,這個小玩意兒功不可沒。因了它的存在,她可以不覺得自己是在失身,他呢,應(yīng)該也可以不覺得自己是在施暴。以此為據(jù),他和她默契配合,狼狽為奸?!饶苊鈶言兄畱n,又兼顧了清潔,甚至可以讓她在這種時刻進(jìn)行虛浮的自我安慰:他進(jìn)入的只是乳膠,不是她的身體……這小玩意兒,真是值得贊美。
整個過程中,她目不轉(zhuǎn)睛地倔強(qiáng)地看著他,看著他在暗光涌動的車?yán)锘蝿拥纳眢w。他的身上汗水涔涔,他的手臂微微顫抖。他在對她使蠻力,他在強(qiáng)迫她,她在受傷害……她知道這種非常規(guī)的場景適合這些常規(guī)的描述。可被他緊緊抱著,任他在體內(nèi)沖撞,她又覺得,不是這樣。
——這個人,這個貌似強(qiáng)悍的犯罪者,他在做。而自己,這個貌似弱勢的受害人,在被做。被做的人,是可憐的人??墒?,不知道為什么,她竟然覺得,他也很可憐。比起來,甚至他似乎更可憐。
事情結(jié)束的時候,雨還在嘩嘩地下著。她默默地盯著雨行,一道,兩道,三道……數(shù)不過來了。他胡亂擦了擦,把一團(tuán)手紙和那個安全套扔到了車外。然后他很快又穿好了衣服,動作迅猛,帶著一股呼呼的風(fēng)聲。
她慢慢地坐起來,穿上衣服。
你,不會報警吧?莫西干突然問。
不會。當(dāng)然要這樣說。她想起媒體上報道的那些機(jī)智女孩斗歹徒的故事:女孩被歹徒追蹤脅迫,女孩裝出關(guān)心歹徒的樣子:你這么做一定是不得已,我能幫你什么呢?答應(yīng)幫歹徒籌錢。歹徒脅迫她的時候,匕首把手指割破,女孩說得趕快買創(chuàng)可貼免得感染。歹徒覺得女孩太善良,便把她放了。還有女孩對歹徒說自己是處女,要托付終身,留下聯(lián)系方式第二天見面。毋庸置疑,第二天等待他的一定是手銬。
她們當(dāng)然聰明當(dāng)然對,為了自保當(dāng)然應(yīng)該用欺騙對付侵犯自己的人——她忽然想起大學(xué)時候老師在課堂上講的哲學(xué)故事:蘇格拉底問路人,說我有一個問題弄不明白,向您請教:什么是道德?路人說,不欺人是道德。蘇格拉底問:和敵人作戰(zhàn)時,我軍千方百計地去欺騙敵人是否道德?路人說,欺騙敵人符合道德,但欺騙自己人就不道德。蘇格拉底說,當(dāng)我軍被敵軍包圍時,四面楚歌,將領(lǐng)就欺騙士兵說援軍立馬就到,士氣果然大振,突圍果然成功,這種欺騙也不道德嗎?那人說,戰(zhàn)爭是非常時期,無奈如此,符合道德。日常生活中這樣做就不道德。蘇格拉底又說,假如孩子生病不肯吃藥,作為父親你欺騙他說,這不是藥,而是一種很好吃的東西。這也不道德嗎?那人只好承認(rèn)說這種欺騙也符合道德。蘇格拉底又問,可見誠實可以是不道德,欺騙也可以是道德。也就是說,道德不能用欺騙與否來證明,那究竟用什么來證明它呢?那人想了想,說:不知道道德就不能做到道德,知道了道德才能做到道德。蘇格拉底這才滿意地笑起來。
她也笑起來。這會兒了還在想這種問題,她覺得自己也是真夠扯的。那些女孩沒錯,上當(dāng)?shù)拇跬揭彩腔钤摗!蝗挥X得,活該這個詞在她這里,多少有些覺得他們不爭氣的意思。既然做了歹徒,就該認(rèn)認(rèn)真真做個徹徹底底的歹徒,怎么還會相信對方的話呢?羊不能相信狼,狼也不該相信羊的。狼如果相信羊,那一定是因為這狼不是真狼。可不管是不是真狼,既然披了狼的皮,做了狼的事,就別再使用羊的規(guī)則,否則就只能證明你終歸不過是一頭羊而已。盡管這種披著狼皮的羊也確實有讓人疼惜的地方。
真的不會吧?
嗯。他這么追問,真幼稚?!叭菒懒宋遥滥??!彼窒肫鹚@句話。此時,她完全明白了這句話的外厲內(nèi)荏,虛張聲勢。
也不要對別人說。
嗯。這叮囑更幼稚。幼稚的事物往往顯得干凈——可是,到底干不干凈,誰知道呢?她又一次想到了包里的安全套。它那么薄,還真不愧號稱超薄。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它的厚度——不,應(yīng)該說薄度——是零點零一毫米。
咱們,走吧?他問。
嗯。她應(yīng)答。
他啟動車,向劉莊的方向奔去,到了有路燈的地方,他的車速慢下來,有些遲疑的意思。這是想要把她撂下么?
這附近不好打車。我回家。她說。
他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把車加速。此時的城市交通正進(jìn)入一天里最好的時候,仿佛是趕上了綠燈波。幾乎沒有停頓,車開到了她家的小區(qū)門口。
她下了車。
那,我走了?
嗯。
他便疾馳而去。兩個人沒有道再見。她拿出手機(jī),在記事本功能里把他的車牌號記了下來。
你,不想報警吧?她突然想起莫西干問她的這句話。這句話有意思。不是“不許報警”之類的強(qiáng)硬恫嚇,似乎是在跟她商量,也似乎是在和她確認(rèn)。不想報警?憑什么?她當(dāng)然想。不過,事情發(fā)生時的一瞬間,這個念頭最強(qiáng)烈,這會兒已經(jīng)弱了下去,混混沌沌地,不明就里地弱了下去。
回到家,丈夫正半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
回來了?
嗯。
怎么這么晚?
這是他慣常的隨意口氣。堵車,逛街,同事聚餐,朋友請吃飯,這一類的借口都可以應(yīng)付的。她假裝沒聽見,放下包,去了廚房。沒什么事做。她走到冰箱前,打開冰箱門,又關(guān)上。一股涼氣躥了出來,冰箱里的燈光也隨之閃爍了一下,那光也是冰涼的。她忽然想起一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過的俏皮話:“如果半夜吃東西是不好的,那為什么冰箱里還要亮著燈呢?”
灶臺很干凈,只有幾滴小小的水珠,她拿起抹布,擦拭著那些水珠,一下,又一下。衛(wèi)生間和廚房緊挨著。她放下抹布,去了衛(wèi)生間。在化妝鏡前,她久久地看著自己的臉。結(jié)婚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性交——無論是自愿還是被迫或是在自愿和被迫之間,這就是性交——這張臉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么?
你過得,怎么樣?腦子里突然又蹦出莫西干的這句話。她無聲地重復(fù)了一遍,對著鏡子搖搖頭。
敲門聲響。是丈夫。她走過去,把門打開。
你怎么了?
沒怎么。
干嘛把門反鎖上?
她沒注意這一點。他這么一說她想了起來,以前他們兩個在家的時候,她似乎是從不反鎖門的。
說話呀。
她又走到化妝鏡前,一邊壓著洗手液,一邊忖度著該怎么去應(yīng)付。按常理出牌自是按常理收牌。今晚的事情是一個大洞,全靠她的針線。只要她胡亂找塊補(bǔ)丁縫補(bǔ)上,日子也還能破破舊舊糊糊涂涂地過下去??扇绻话闯@砟??如果她就是不補(bǔ)呢?就是讓他看見這個大洞呢?他會是什么反應(yīng)?事情走下去又會怎么樣?從莫西干的車上下來,走回家的這段路上,這點兒好奇心就閃閃爍爍地試圖作祟,此時忽然不可抑制地壯大起來。
問你呢。儼然是被她的沉默勾上了勁兒,丈夫跟到她的身邊,眼神既不滿又疑惑,一副等待合理答案的樣子。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還有鏡中的丈夫?,F(xiàn)在,這小小的衛(wèi)生間里已經(jīng)裝了四個人,不,是五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連空氣都稀薄起來了。
她知道,應(yīng)付的最佳時刻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這事情已經(jīng)是一塊巨大的石頭,任這大石擋著路,他們過不去。什么時候不說,就什么時候過不去。說了雖然很可能更是過不去,但那就是另外一種過不去了?!凑f時,石頭是需要用錘子砸的石頭。若是說了,石頭縱使沒被砸碎,仍然橫在路上,繞開它卻能夠變得順理成章。
第一錘終歸是要砸下來的。
那就說吧。
對著鏡子,她開始說,一句,一句。時間不長,應(yīng)該很短。一兩分鐘?兩三分鐘?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一二三四,簡明扼要。
等她說完,丈夫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她又站了片刻,便跟著他走到客廳??蛷d的燈全開著,雪亮地照著他們。她忽然想起一個詞:燈下黑。
她先坐下來,仰視著他。丈夫虛弱地高大著,看起來有一種強(qiáng)烈的不真實感。
他走的路不對勁兒你都不知道么?他終于開口。
睡著了。
坐出租車還睡得著?
有點兒累。
做什么了就累?
上級要來調(diào)研,加班準(zhǔn)備材料。昨天也加班了。
他像在審她——他就是在審她。從第一句開始。
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怎么不喊人?
周邊沒人。
反抗了沒有?
沒有。
怎么不反抗?
他威脅了我。
怎么威脅的?
說會弄死我。
——這句話,突然變得很重要。
丈夫站起來,走到窗戶邊,把窗戶推開,又關(guān)上,再推開。然后又回身坐下,拿著手機(jī),一下一下刷著屏。他手在手機(jī)上忙亂不堪,臉上也忙亂不堪,所有的微表情都捉襟見肘。
報警了么?他終于又問。
沒有。
怎么不報?
想著回來跟你商量一下。
應(yīng)該報警。打110吧。他說。摩挲著手機(jī),一副要去撥號的樣子。
他想去報警了么?她有些意外。原以為他不會去報警的,可他居然想去報警。他這樣一個最沒有棱角的人,在這件事上,居然還會有勇氣去報警。這太出乎他的行事原則。當(dāng)然,也許他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自己。一個男人被戴了綠帽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過,即使只是因為這個,即使只是因為他還有這么一點兒血性,這也能讓她對他保持住一絲敬意。
報完警后你去一下醫(yī)院。
干嘛?
檢查一下。
不用。
還是去查一查吧。丈夫頓了頓:那么臟。
我覺得不用。她也頓了頓:用了套。
用了套?
嗯。如果報警的話,明天在案發(fā)地應(yīng)該能夠找到。
隨身攜帶著這種作案工具,真是個老流氓!丈夫感嘆著,口氣里似乎有一絲如釋重負(fù)。
她猶豫著說不說。再一想,其實也沒什么可猶豫的。既然已經(jīng)決定報警,安全套的細(xì)節(jié)他遲早也會知道。與其那時候讓他知道,不如索性在此時就讓他知道。
安全套,不是他的。
什么意思?
是我給他的。她從包里拿出那包安全套:我先買了它,后來打的車。
結(jié)婚之前,他們就開始用安全套。他們的訂婚和結(jié)婚隔著三個多月。大事已定,那一段時間里,彼此心里都很踏實,他們便開始上床。第一次,他很用心地準(zhǔn)備了安全套。他們脫光了衣服,他背過身,小心翼翼地往上戴,有些羞澀。她偷眼瞧著,覺得他笨拙得可愛。他戴好了,兩人交接,一時間他卻找不到要害,慢慢地軟了。她大約知道,卻不好意思來幫他。于是他又把套摘下來,在她身上摩挲,再去試。就這樣,軟了硬,硬了軟,摘了戴,戴了摘,他大汗淋漓,她也大汗淋漓。
結(jié)婚后沒了顧忌,安全套便被冷置到了床頭柜里。到底還是不戴痛快。不久她就懷了孕,生過孩子后,他們開始計算安全期,可安全期卻不是萬無一失的安全,她又懷孕,只得流產(chǎn)。再懷孕,再流產(chǎn)。她堅決讓他再戴。每次的安全套都是她給他準(zhǔn)備好,放在床頭。用完了也由她去買。他戴了一兩年,終是嫌不盡興,便讓她戴環(huán)。她不想,覺得金屬環(huán)放在自己的肉里,有一種詭異的寒意。卻拗不過他,還是戴上了。果然不適。小腹偶爾會痛,經(jīng)期過長過短,流量忽大忽小……將將就就的,一直戴了十來年。年過四十之后,她找到一個醫(yī)院的熟人,把那環(huán)取了出來。此刻,客廳煞白的燈光下,她想起了那個環(huán)。想起它被血淋淋地擺在一個白托盤上的樣子,想起那個取環(huán)的女醫(yī)生脆生生地說:你看。
怎么想起來要買套?
家里的正好用完。
當(dāng)時,你害怕不害怕?
他說了那么多話,這似乎是唯一體貼的一句,卻有些沒頭沒腦。她的淚水噙到了眼眶,沒落下來。
我想,你應(yīng)該不是很害怕,不然不會這么冷靜。
淚水回收。
怎么能這么冷靜?他又問。她這才明白過來,這一句才是他想問的吧。
沒錯,她當(dāng)時算得上冷靜。這冷靜有問題么?如果不冷靜會怎么樣?不堪設(shè)想。
應(yīng)該冷靜。她甚至為自己的冷靜而有了稍許的慶幸。腦子里浮現(xiàn)出郊外黑暗的車?yán)?,她和莫西干的瘋狂交媾,不由得有些驚訝于自己的無恥和強(qiáng)悍。那個女人是自己么?真陌生??墒怯譄o比熟悉。——那也是自己。是自己外的自己,和自己中的自己。她確認(rèn)了這一點,同時更加冷靜。
他說他只想做這件事。既然知道了他的目的,我也就不那么慌了,就想到了剛買的套。如果一定要受傷害,那不如讓傷害降到最低。我就是這么想的。
沒想過要反抗么?
最開始想過,后來放棄了。反正打不過他。
你怎么就那么相信他的話?如果他不只是想做這件事呢?如果他是想要你的命呢?
如果我不相信他,我就得拼命反抗,就有可能死。那個時候,我只能相信他。
你也想相信他,是吧?
對。她說。
丈夫站起來,站在那里。好像是想說什么,又好像不知道該說什么。就那么站了一會兒,他拿起了車鑰匙。
走吧。
去哪兒?
現(xiàn)場。
他朝門外走去,斬釘截鐵。她跟著他走出門?,F(xiàn)場,前面的定語應(yīng)該是“犯罪”吧?犯罪現(xiàn)場。她想起“今日說法”之類的電視節(jié)目里經(jīng)常會有的鏡頭:戴手銬的犯人來到某座房子某個山頭或者某個深坑,用手指著,被拍攝定格。
——毫無疑問,犯罪嫌疑人應(yīng)該是那個莫西干??伤秊槭裁锤X得是自己?
雨已經(jīng)停了。大街上的車比剛才更少,他們很快到了劉莊附近。她指著拐進(jìn)了一條黝黑的岔路,似乎不是。退出來,進(jìn)到另一條岔路里,似乎還不是。她這才發(fā)現(xiàn),黑夜的郊外,岔路很多。
沒有再繼續(xù)找。返回。
你是說,你又坐他的車回的城?
沒有別的車,這么遠(yuǎn)的路。還下著雨。
她知道自己又給了他一個把柄。可難道她就應(yīng)該從黑漆漆的郊外走回來,一步一步走回來?
他鐵著臉,默默地開著車,一個又一個急剎。劉莊漸漸遠(yuǎn)去,他們進(jìn)了城。她覺得其實并沒有人載她回來,她仍孤零零地置身于荒野之中。
她很自覺地到書房去睡。這樣的氣氛里,必須得分開睡。以往他們吵了架,或者她來了例假,他們都是這么睡的。更何況是這樣的事。
整個晚上,她去了兩次衛(wèi)生間。第一次路過他們的臥室,她沒聽見丈夫的呼嚕聲,知道他沒睡著。他只要睡著,必然會打呼嚕。他還在琢磨這件事吧?確實也夠他琢磨的。第二次路過的時候,他的呼嚕聲已經(jīng)震天響了。他把事情想明白了么?
她想了一夜,卻沒想明白。和丈夫這么多年的事在腦子里一幕一幕回放:結(jié)婚那天撒到他襯衣領(lǐng)子里的紅綠彩紙屑;女兒周歲生日那天下著大雪,他們跑到照相館給女兒拍紀(jì)念照,結(jié)果正照相時女兒拉了一泡屎,他慌忙撂開手,差點兒摔了孩子;第一次吵架后,她半夜摔門而去,他出去找她,其實她就躲在家門口附近的一棵樹后。以后再吵架,她故伎重演,他就再也沒去找過她……青春萎謝,人到中年,他們一眼眼地看著對方老去,像腌制在同一個瓦罐里的咸菜。這只是她的感覺吧,他似乎從不這么想。所以他才更像是咸菜,而她是不想當(dāng)咸菜的咸菜。她看書,練瑜伽,女兒高中寄宿后,她的空閑多了,還撿起少年時迷戀的毛筆字和中國畫,報了一個成人書畫班。她還喜歡看韓劇,看那些要死要活的愛情。他對此嗤之以鼻,問她:你還有什么花花心思么?
她不答。羞于出口。是的,她有。她還渴望著愛。她當(dāng)然知道,這么過下去,她和丈夫的日子就是所謂的平平淡淡白頭到老,完全有可能終結(jié)成為所謂“最浪漫的事”。很抱歉也很遺憾的是,她不稀罕這個。不過,她當(dāng)然也知道,她想要的愛,也不稀罕她。那還能用什么來安慰日子呢?當(dāng)她感冒發(fā)燒的時候,他給她找藥,遞給她一杯白開水,給她報溫度計上的水銀指數(shù),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就告訴自己,就是這些吧。當(dāng)女兒要他們?nèi)ラ_家長會,她剛好出差不能去而他能去的時候,當(dāng)他回來喜不自勝地說班主任如何表揚(yáng)女兒的時候,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就告訴自己,就是這些吧。這些也能是愛吧——被人們普遍順從和認(rèn)命的,愛人轉(zhuǎn)化為親人之后的,最勉強(qiáng)成立的也是最處處可見的,愛。
早上,他們在餐廳見了面。他的臉色看著比昨夜好了一些。隔著餐桌,他們面前各放著一杯牛奶。是他倒的。給她倒牛奶這樣的事,他只在新婚時做過。所以說,這杯久違的牛奶意味的其實是久違的客氣。這種久違的客氣,她嗅出了其中的復(fù)雜成分:是面對陌生人的客氣,是準(zhǔn)備出擊時努力表現(xiàn)自身涵養(yǎng)的客氣,是??顚S玫目蜌狻?/p>
還有些疑惑,想和你聊聊。他字斟句酌,鄭重得讓她微微惡心。
你說。
那個套,怎么就恰好在那家店買了?
如她所料,他又提起了安全套。也是,他怎么會不提呢?這是他的梗。大梗。
因為恰好看見了那家店。知道我為什么恰好看見了那家店嗎?因為我眼睛恰好還沒瞎。
許是被噎得太狠,他沉默了很久。
買也就罷了,主動給他,這有點兒奇怪。
已經(jīng)到了那個地步,反正逃不掉。
所以就主動給他?
他要是有性病呢?有艾滋呢?如果能夠避免更大的傷害,我不覺得這么做有什么不對。
他倒是也愿意戴。
可能他也怕我臟吧。
你還……挺理解他的。
談不上理解,只是推測和分析。不管怎樣……她喝了一口牛奶:我買了,他戴了,這種狀況,不是最壞。
那以你的意思,也虧得你買了,也虧得他戴了?
對。
那還得感謝他呢吧。
對。她直直地看著他:那以你的意思呢?
我什么意思?
你是希望我冒著生命危險拼死反抗,還是希望我像現(xiàn)在這樣安全回來?
他沉默。
是希望我拼死反抗吧?
我沒有這個意思。
是希望我不但拼死反抗,還最好真的死了,然后再給我立一塊烈女碑?
你看你說的。他的眼睛里跳躍著細(xì)細(xì)碎碎的驚惶。
她死死地看著他:你昨晚的判斷沒錯,當(dāng)時我就是很冷靜,一點兒都不害怕。有什么可害怕的?反正作為一個已婚婦女,性交對我來說,算不上是一件新鮮事。
你……他“吃精”地看著他。
她的眼神突然癲狂起來:這么問來問去,你的意思不就是說,我很賤么?你的意思不就是說,我很愿意被他強(qiáng)奸?你的意思不就是說,你太差勁兒了你滿足不了我所以我一直很饑渴很淫蕩所以我從內(nèi)心深處就一直想被人強(qiáng)奸?!
你瘋了。丈夫說。他起身離開,走進(jìn)臥室,響亮地關(guān)住了門。
原本一直盡力埋如巖漿的淚水終于奔涌炸裂,決堤而出。攜帶著疼痛,還有屈辱。層層疊疊的屈辱。對于莫西干,她知道,無論她如何冷靜面對如何平安歸來,也無論她在和他交媾的過程獲得了多少難以言喻的快感,這些都不能抹煞她的屈辱。而對于丈夫,她也知道,往昔所有用來安慰日子的那些東西,都不能成立了。對于他,她以前只是忍耐。現(xiàn)在,連忍耐也碎為齏粉。她到底騙不了自己,她到底得承認(rèn),和這樣的親人之間,所謂的親人之間,簡直不能更陌生,也簡直不能更遙遠(yuǎn)。
不過,也好。
她哭了很久。然后,她停止了哭泣。
丈夫從臥室走出來,重新在餐桌邊坐下。
別太激動了。他說。
她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牛奶。
還是說說報警的事吧。他說:畢竟,這事情發(fā)生在你身上,還是要尊重你的意見。
她等待著。
你想報警嗎?
不想。
為什么?
她沉默。報警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是受害者。不報警的原因呢,太多了:白白讓警察多了些麻煩,讓熟人多了些談資。莫西干和她,他們的生活從此都會徹底毀掉。莫西干不用說,除了進(jìn)監(jiān)獄,還會進(jìn)十八層地獄,而后者會讓他永遠(yuǎn)不能出獄。她呢,除了收獲冷冰冰的憎惡和假惺惺的同情,還會得到什么呢?
你過得,怎么樣?她又想起這句話。到那個時候,一定會有不少人這么問她吧。見一次問一次,附送著幸災(zāi)樂禍的嘆息。當(dāng)然,她和莫西干也都會被鄙視,莫西干被明著鄙視,她被暗著鄙視。
“按照法律……”會有這種調(diào)調(diào)的,她很熟諳。是啊,按照法律,她知道自己立場不對,是非不分,妥協(xié)茍且,姑息養(yǎng)奸……但是,省省吧。法律是法律,法律負(fù)責(zé)關(guān)押、審判、定罪和量刑,法律不負(fù)責(zé)眼神和口水,更不負(fù)責(zé)你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一切后續(xù)生活。
我的意思呢,也是不報警。他說。
她點了點頭。這才是他。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決定和她離婚了。若是假裝沒有發(fā)生這件事,他們的離婚就是一樁正常的離婚,感情破裂這一條就足夠用。若是不假裝呢?若是報了警,事情公開呢?她就成了一個受害者,明晃晃的受害者,他想離婚,這就難以說出口了。按照他在想象中賦予自身的高尚美德,他就得善良下去,寬容下去,大方下去,對她不離不棄下去,然后越陷越深,很有可能得表演一輩子。而作為最重要的觀眾,她也得看他表演一輩子,不然就是辜負(fù)了他。
所以,他的選擇,一定是不報警。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娓娓道來:以現(xiàn)在的條件,破案應(yīng)該不難。關(guān)鍵是案子破了以后怎么辦?對你,對我,尤其是對女兒的惡劣影響暫且先撇開不談,最麻煩的,就是那個安全套。不但是你買的——警方找證據(jù)鏈的時候,藥店不會給咱們做偽證的,這個不好賴——買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還是你主動提供給他的,這個就太不好解釋了。你想想,一旦開庭,對方律師一定會說,你是自愿的。你能說是為了不讓自己受到更大的傷害么?你能說是為了預(yù)防性病和艾滋么?這聽起來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在中國,總還是傳統(tǒng)的人多,能想通這種偏理的人,才有幾個?
他目光灼灼,唾沫飛濺。她從來不曾發(fā)現(xiàn)他的口才有這么好。
想不通啊。是不是?
不通就不通吧。她說。
我呢,還是尊重你的意見。畢竟,你是當(dāng)事人。他又說。
不報。她說。
你,不想報警吧?她又想起莫西干的這句話?,F(xiàn)在她似乎明白了,莫西干這么問,其實就只是在確認(rèn)。他在確認(rèn)她不會去報警?!苍S,就因為她主動給了他安全套。在他的邏輯里,這樣的事情她都做了,她怎么還能報警呢?他雖然不拘一格地侵犯了她,但是,他也是丈夫所定義的“傳統(tǒng)的人”,沒錯。
周末,女兒回家。一家三口飯桌上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女兒說外教很有意思,上社會學(xué)課時跟他們講,外國女孩子的包包里,安全套是常備品,以防不時之需。
他還用了個成語呢,說這叫未雨綢繆。厲害吧?
嗯,挺到位的。難為他。
他建議我們最好也備著。不過,“依照中國的國情,請回家和你們父母商量?!薄习?,請發(fā)表高見。
丈夫起身離開了,似乎是在拘謹(jǐn)?shù)鼗乇堋E畠浩擦似沧欤呵莆野址饨ǖ?。老媽,你說老外的思維是不是很有意思,歹徒要是非禮你,那會兒還會守這規(guī)矩么?守這規(guī)矩還叫歹徒么?
放吧。她說。
什么?
放。
女兒拍手大笑:唉吆喂,我的親娘啊,想不到您還真開明呢。
她也笑著,起身收拾碗筷。孩子成績不錯,一直是個小學(xué)霸。明年,她一定會讀個不錯的大學(xué)。那么,明年他們就一定會離婚的。那個時刻,值得期待。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