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無銳
虛無,假晶,出埃及:《懺悔錄》筆記
文/楊無銳
楊無銳俗名楊伯。文學博士,大學教師。著有《復古思潮與中唐士人心態(tài)研究》 (南開大學出版社)、 《解讀舊制度與大革命》 (花山出版社)、 《其實不識字》 (天津人民出版社)。
漢語世界,流行青春造反的故事。從巴金小說到偶像劇,一脈相承,沒完沒了。托爾斯泰的《懺悔錄》(《托爾斯泰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卻寫一個征服了一切的中年人,自己造自己的反。這本書,我讀了好幾年。
去年重讀《懺悔錄》,寫了一篇《帶著托爾斯泰去草原》,放到新出的小冊子里當后記。想不到,梁衛(wèi)星老師寫了長篇書評。更想不到的是,梁老師的書評,從這篇關于托爾斯泰的后記講起。梁老師說,我的書,也是一本私人懺悔錄。托翁寫《懺悔錄》,踏上他的出埃及之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埃及要出走。梁老師的書評,就題為《你的埃及你必須走出》。
托爾斯泰的《懺悔錄》,寫到五十幾歲。此后,托翁又活了將近三十年??赐砟耆沼洠細w信之后,他沒有獲得一勞永逸的安寧。相反,罪感日深,困惑日重,信心載浮載沉。歸信后的三十年,應該是一部更加驚心動魄的《懺悔錄》。
寫《帶著托爾斯泰去草原》,其實是取巧。因為刻意避開了《懺悔錄》之后的三十年。那三十年,托翁的痛苦更深沉更壯闊,可惜,我理解不了。倒是托翁從青年到中年的心路,覺得親切,甚至熟悉。他講到的那些精神掙扎,我正在經(jīng)歷著,盡管是庸俗膚淺的版本。不管我的版本多庸俗多膚淺,故事是同一個故事:一個人,想從丑陋軀殼里掙脫出來。
一個人,人到中年,忽然自覺丑陋,想從丑陋軀殼里掙脫出來。這就是梁老師所謂的“出埃及”。
俄羅斯偉大作家里,讀托翁,最有親近感,也最少震撼眩暈。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訶夫他們,似乎有更純正的“俄羅斯心靈”。相反,很多人視為俄羅斯良心的托翁,卻是一種較易為我所知的“現(xiàn)代西方心靈”。
《懺悔錄》就是個例子。這部書最有趣的地方是:托翁屢屢向純樸虔敬的俄羅斯心靈致敬;他想擁抱那樣的心靈,但他所有的頌詞都是旁觀者的頌詞;而他的自我救贖之道,則是在西方的哲學叢林里摸爬滾打,絕處求生。
《懺悔錄》,如果忽略救贖的問題,很像一部個人哲學追憶。青年托爾斯泰,是啟蒙的造物者。人到中年,厭惡了啟蒙話語的空洞、啟蒙者的虛妄,他開始探究其它的哲學可能。從蘇格拉底到叔本華,從唯物主義到尼采,從數(shù)學到物理。從46歲到50歲這段時間,他的救贖渴求,無意中轉化為知識渴求。知識問題,取代了靈魂問題。
托翁曾經(jīng)計劃專門作文,駁斥三種當代迷途者:唯物主義者、實證論者、尼采主義者。這些主義,以各自的方式參加了那場眾聲和鳴——讓人不敢、不愿、不屑、不好意思把自己當成“人”的哲學勸說。它們從不回答“我為什么活著”、“我該怎樣活”。它們只是提醒人:你不配問這個問題。
托翁明了“尼采主義”的虛妄。但他自己,就是一個無意識的尼采主義者。“尼采主義者”,與尼采的信徒不是一回事。尼采根本不曾創(chuàng)造什么新思想,他只是時代精神狀況的偉大代言人。有一條主線貫穿著他精采絕艷的哲學警句,那就是“重估一切價值”?!爸毓酪磺袃r值”無非是說,把一切神圣之物轉換成它的生成過程;把信仰轉換成對信仰生成過程的理解。尼采所有機智雄辯的宗教、道德評論,都是這條公式的化用。
這就是尼采所代言的最新的時代精神:從前,人們?yōu)榱硕聪な挛锏囊饬x而追尋其起源。現(xiàn)在,人們越是接近事物之源頭,越是覺得索然乏味。從前,講述本源意味著講述事物的意義?,F(xiàn)在,揭示本源意味著使事物喪失意義。“尼采主義”的核心,是用“知識”消解“信仰”和“價值”,用“知”的探究替代“信”的痛苦。
凡把“知識”視為“救贖”的替代方案的,都可以說是尼采主義者。他們共同參與了“重估一切價值”這場聲勢浩大的現(xiàn)代群眾運動。唯物主義者、實證主義者,都可能是不自知的尼采主義者。他們各自宣布發(fā)現(xiàn)了真理。他們無不聲稱,世界和人的拯救,希望在此。唯物主義者、實證主義者……種種現(xiàn)代的主義者,無不帶著拯救者的激情傳播他們的知識。他們傳播知識的方式,就是把往昔神圣之物宣判為原始的、錯誤的知識。
托翁比尼采年長二十歲。但他最初選擇的出埃及之路,正是以“知識”為“救贖”。出埃及,唯一的希望,在于艱苦卓絕的跋涉。而尼采主義者,更熱衷機智博學地評論地圖。
寫《懺悔錄》的托翁,意識到尼采主義的虛妄。但他反駁尼采式思維的方式,仍然是求助于知識。他的靈感來自數(shù)學。所有現(xiàn)代的科學知識、主義知識,向人提供的是恒等式。0=0;1=1……。而信仰者所要知道的,是0、1、2、3……與無限的關系。所以,科學知識、主義知識,在信仰問題面前,永遠答非所問。由此,托翁區(qū)分了兩種知識。一種關乎事實,一種關乎永恒。
面對信仰問題,理智提供的知識無效。這是《懺悔錄》的偉大洞見。意味深長的是,這個洞見本身,也是理智掙扎的結果。托翁出埃及的工具,仍是才智(intellect),不是靈魂(soul)。托翁崇拜純樸虔敬的俄羅斯靈魂,但他終生未曾獲得那樣的純樸、虔敬。當然不是說,托翁缺乏偉大靈魂。正是依靠偉大靈魂,他才得以同偉大的才智搏斗,他的生命和生活,就是戰(zhàn)場。
《懺悔錄》的第一層故事:一個偉大靈魂決心與自己曾引以為豪的偉大才智決裂。《懺悔錄》的第二層故事:決裂本身仍然要通過才智,并有止步于才智的危險。第二層故事,比第一層更加驚心動魄。
尼采是一個典型的現(xiàn)代西方心靈。有“看穿”的眼睛,沒有“看到”的心。托翁,有“看穿”的眼睛,卻渴求“看見”的心。這是一個經(jīng)受雙重痛苦的西方心靈。
我所謂的“尼采主義”,在雅斯貝斯、海德格爾這樣的現(xiàn)代心靈觀察家那里,有個更著名的稱呼:“虛無主義”。海德格爾正是借著講述尼采談論“虛無主義”的(海德格爾《尼采》,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
海德格爾所謂的虛無主義,絕不僅僅是不信上帝那點兒事。盡管人們常常濫用“上帝死了”這句常談。海德格爾關注的虛無主義,是一樁形而上學事件。而他所謂的形而上學,也不僅僅是某種學說、某個學科。形而上學是關于存在之真理的思考。而存在者總是在一個感性世界與超感性世界對峙的整體結構里存在著。超感性世界,可以是上帝,也可以是觀念、道德法則、進步、多數(shù)人的幸福、文化、文明……。虛無主義是指,所有這些超感性領域的崩塌、腐爛。它們徹底喪失了構造力量。
關鍵在于,“超感性世界”不再是構造世界的力量。所有古典形而上學,都把“超感性世界”視為絕對真實、經(jīng)驗世界(或曰感性世界)之根。經(jīng)驗世界只是真實世界的仿品、造物。那個絕對真實的“超感性世界”,不只是一種思辨的假設。它切實參與著人類的生活。人們的希望、恐懼、對美善的追求、乃至憤恨、暴行,都與它息息相關。
虛無主義,就是“超感性世界”的坍塌。無論人們如何稱呼它:上帝、天道……。從此,世界和生活與它們無關。上帝、天道推出世界,人就成了終極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自然,統(tǒng)治自身。所以,海德格爾說,虛無主義還有一個等效的說法:人之獲得地球統(tǒng)治權。
“虛無主義”聽起來令人沮喪?!叭酥@得地球統(tǒng)治權”則振奮人心。為后者興奮不已的,恰恰是純正的虛無主義者。
虛無主義者,是不需要、不愿意,或者沒能力與上帝、天道建立關系的人。他們與“信”絕緣。上帝、天道,轉換為關于“上帝”、“天道”的知識。這就是尼采那句“重估一切價值”的根源所在。從前,人們渴欲上帝、天道。虛無主義的時代,那些最有靈性根基的人,也只能渴欲關于上帝、天道的知識?!爸毓酪磺袃r值”的結局,不是發(fā)現(xiàn)真正的價值,而是無窮盡地重估下去。人們提防價值,熱愛重估。
海德格爾說,虛無主義是歐洲歷史的基本運動。它不僅僅屬于某個民族,也不僅僅屬于19世紀。只不過,到了19世紀,這個詞兒忽然變得司空見慣了。或者說,虛無主義成了人們的主要心靈模式。
“虛無主義”不是特殊的身份標記,或者說,不是某種特定的“主義”。不同身份的人,可能共享同一種虛無主義心靈,操持同一種虛無主義語言。虛無主義語言的主要模式,是戳穿。對虛無主義心靈而言,戳穿,是唯一一樁“神圣”的志業(yè)。戳穿的方式,是把所有的神圣之物轉譯成社會、經(jīng)濟、心理、生理現(xiàn)象。路德不是獲得啟示的圣徒,是一名十二指腸潰瘍患者。
現(xiàn)代人文學術,最大的成就,是探索并積累的異常豐富的戳穿技術。所以,虛無主義從不自報家門。它登場,總要戴上各式面具。
尼采把信仰和道德解釋成心理疾病。他的前身是啟蒙哲人,繼承人是弗洛伊德。
達爾文主義者把歷史解釋成生存斗爭。他們的近親,是信仰經(jīng)濟斗爭的馬克思主義者。
自由主義者眼里,歷史只有殘酷、壓迫和反抗。社會主義者和他們使用同款歷史望遠鏡:看到眼里的,只有殘酷、壓迫和反抗。
人不是動物,也不是神。人的歷史,永遠蕪雜。神圣與邪惡、高貴與粗鄙、善行與不義,總是如影隨形。路德是圣徒,也是十二指腸潰瘍患者。所有的戳穿術,都能道出部分事實。虛無主義的心靈,把部分真相當成全部真理。他們對“真相”輕車熟路,對“真理”無能為力。
照海德格爾的說法,虛無主義首先是一樁現(xiàn)代西方的精神事件。隨著西方的擴張,虛無主義成了全球性的精神事件。塑造俄羅斯人托爾斯泰心靈的,正是那種由尼采代言的虛無主義。塑造中國人楊無銳的,也是同一種東西。
“虛無主義”有西方的心靈故土,也有海外的心靈殖民地。
在虛無主義的西方故土,始終存在著神學的、哲學的、倫理的論辯生態(tài)。有虛無主義,也有對虛無主義的辨識、反省、抗爭。有不自覺的尼采主義者,也有極度自覺的尼采,還有敵尼采者。虛無主義是西方的精神碩果,對虛無主義的抗拒,同樣是西方精神的碩果。它們共同構成一個有自愈機制和自愈機會的生態(tài)。而在西方之外的地方,人們接受虛無主義,卻無法辨認它。人們開門納客,以為迎來了希望:富強、獨立、進步、解放……。所有這些振奮人心的口號身后,隱藏著一位不速之客。
西方之外的人們,沒有西方式的論辯生態(tài)。對他們而言,某種西方語詞,先是作為口號,繼而成為真理,終于形成專政。當一個語詞脫離了自己的論辯生態(tài),它就成了不能被思考,因而不能被反駁的東西。人們心存善意,接納一個自己無力思考無力反駁的語詞,也就是接受了一種心靈專政。
尼采提醒人們抵制思想專政。西方之外,虛無主義實施了最成功的專政。因為,在那些地方,到處都是不自覺的尼采主義者,連一個自覺的尼采都沒有。
《懺悔錄》里,托翁青年時代遇到的志得意滿的彼得堡精英,正是這樣一群遭遇心靈專政而不自知的人。他們不是別人,正是曾經(jīng)的托翁自己。托翁的雙重痛苦是這樣的:他從往昔的自我身上看到徹骨的虛無,想要掙脫出來;他崇拜未被污染的純樸虔敬的俄羅斯靈魂,想要重新?lián)肀鼈?。悖論是:他需要靈魂的力量抵抗才智的污染;被污染的才智阻礙他重獲靈魂的力量。
直到最近,我才意識到,托翁的雙重痛苦,正是斯賓格勒所謂的“假晶現(xiàn)象”?!段鞣降臎]落》里,這是一個重要洞見:
我想用“歷史的假晶現(xiàn)象”這個術語來表示這樣一種情形,即:一種古老的外來文化在某個地區(qū)是如此強大,以至于土生土長的年輕文化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來,不但無法達成其純粹而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而且不能充分發(fā)展它的自我意識。從此種年輕心靈的深處噴涌出來的一切,都要注入該一古老的軀殼中,年輕的情感僵化在衰老的作品中,以至不能發(fā)展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而只能以一種日漸加劇的怨恨去憎惡那遙遠文化的力量(《西方的沒落》,吳瓊譯,上海三聯(lián)2006年版)。
“假晶現(xiàn)象”的基本情節(jié)是:一種強大的外來文化與一種相對軟弱的本土文化相遇;無力抗爭的本土文化被塞進外來的軀殼;于是,本土文化失去了表達自己的能力,也就隨之失去了生機;而外來的文化軀殼,既得以實施專政,也勢必遭致怨恨。
斯賓格勒的確把近代俄羅斯視為“假晶現(xiàn)象”的案例。從1703年彼得堡建造之時起,俄羅斯出現(xiàn)了一種假晶現(xiàn)象,迫使原始的俄羅斯心靈進入陌生的軀殼之中。先是18世紀的啟蒙運動,再后是19世紀的種種新思潮。近代俄羅斯的特有現(xiàn)象是:人們唯有借助西方涌入的新話,才能觀察自己,表達自己。極端狀況,則是人們出于道德激情,借助新話,解剖舊式的俄羅斯靈魂。
斯賓格勒說,這種“假晶現(xiàn)象”主要發(fā)生在俄羅斯的知識精英階層。他們是大城市的知識幽魂,聚散嘯傲,指點江山。這樣一群人,托翁在《懺悔錄》里描述過:
很快,托爾斯泰發(fā)現(xiàn)信仰“進步”的精英們,除了使用同一個概念偶像,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他們各說各話,喋喋不休,向民眾灌輸進步的真諦。當然,免不了互相責難,嘲諷,詛咒。“我們成千上萬的人,一面互相否定、責罵,一面不斷地出版,寫作,教訓別人。我們不覺得自己很無知,連最簡單的生活問題,即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我們都不知該怎樣回答。”一群對自己的生活無話可說的人,卻習慣對一切人的生活指手畫腳,美其名曰“啟蒙”。托爾斯泰說,啟蒙者們自己就組成了一座瘋人院(《其實不識字·后記》)。
除了這群“假晶精英”,俄羅斯廣大土地上,還遍布著下層人民。他們仍然保有俄羅斯靈魂,但他們根本無權也無力表達自己。他們只能任由“假晶精英”們操弄各式新話,對自己施行病理分析。
這就是在“假晶現(xiàn)象”當中撕裂的俄羅斯。掌握新話的精英不理解他們的土地。那些真正活在俄羅斯大地上的靈魂,無力自我表達。精英圈子蔓延著傲慢。大地之上積聚著怨恨。
大地上的俄羅斯靈魂,更多地顯現(xià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而托爾斯泰,則是“假晶精英”的偉大碩果,和偉大叛逃者。托翁曾是最有天才的新話操弄者。正是他,從新話中看到了虛無。
從新話鑄造的才智軀殼掙脫出來,重回俄羅斯大地,這就是托翁的出埃及記。
在斯賓格勒的表述里,“假晶現(xiàn)象”是外來文化對本土文化的侵占。這很容易引發(fā)庸俗化的理解。尤其是在漢語世界,人們很容易從“假晶”聯(lián)想到中西文化之爭,繼而聯(lián)想到現(xiàn)代化與民族性之類的無聊紛爭。
其實,斯賓格勒的“假晶現(xiàn)象”首先是一種心靈模式對其它心靈模式的侵占。說得顯白一點兒,就是虛無主義這種現(xiàn)代西方特有的心靈模式走出西方,在所有土地鳩占鵲巢。其結果是,其它一切別種心靈模式失去了表達自身的能力,繼而喪失生機。
比如托翁。長久統(tǒng)治他的,是“看穿”的心靈模式。偉大如托翁,“看見”,幾乎成了不可能之事。
閱讀托翁,我時時想到自己身處的漢語世界。漢語世界,孤陋如我,未曾見到托翁式出埃及者。漢語知識精英,似乎更加怡然自得地生活在假晶當中。
所謂假晶,無非是用新軀殼裝載舊生命,直至舊生命失去生機,新軀殼趨于僵化。這在漢語世界,早已不是危險而是事實。
我大學念中文系。深造、教書,專業(yè)是所謂中國古代文學。照流俗意見,這該是最貼近本土的知識圈子。正是在這個圈子,我得以見識到最純正最僵硬也最庸俗的“假晶現(xiàn)象”。
猶記當年恭聽學界泰斗的報告。主講泰斗、主持泰斗,都是德高望重老先生。他們都以不事浮詞崇尚實學著稱。在古代文學這個行當,崇尚實學的意思是,對外來理論沒興趣,皓首窮經(jīng)沉潛古典世界。一位沉潛古典的老先生告誡年輕人,要扎實讀書,不要迷信理論,要說理論,還是,馬克思講得最好。另一位老先生點評:我同意你的看法。接下去,他告訴我們,古典材料處處印證著馬克思的教誨。
問題當然不在于老先生崇奉馬克思。問題在于,對這樣的老先生來說,馬克思主義是被作為唯一真理接受下來的。他們皓首窮經(jīng)沉潛古典,但中國古典只是等待解剖的材料,并不向他們提供真理。他們奉為真理的東西,他們未必有能力知曉其來龍去脈。
這就是假晶現(xiàn)象的困境所在。在一個假晶式的心靈中,兩種文化都失去原本賴以生存的論辯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在西方,從始至終都處于論辯生態(tài)之中。中國古典,原本也延傳于生機勃勃的論辯生態(tài)之中。當二者在一個假晶心靈中相遇,則同時脫離了論辯生態(tài)。結果是,二者都是僵死的。一邊是僵死的真理,一邊是僵死的材料。而假晶的心靈,對此毫無覺察。
我的意思,不是苛責老先生。他們是古典材料的偉大整理者守護者。我的意思只是說,即便在最與世無爭的淡泊心靈中,也可能存在著假晶。假晶的本質,是僵化真理實施的心靈專政。
假晶文化的共有標志,是論辯生態(tài)的喪失,并且是雙重喪失。本土文化早已淪為遺址和化石。洶涌闖入的外來文化,也脫離本來的生態(tài),變?yōu)橹щx費解的話語碎片。
假晶心靈喋喋不休,卻不理解自己的語言,也不理解所說的對象。托爾斯泰所見的彼得堡精英正是如此。他們用他們不理解的語言,揭露他們不理解的上帝,指點他們不理解的俄羅斯。對兩者,他都不具反省能力。我所親歷的漢語學術圈兒,何嘗不是如此。
假晶的世界是這樣的:一堆空洞的語詞,飄浮在沉默的大地。一堆空洞的語詞,禁錮著渴欲的靈魂。這是一個難以走出的埃及。
托翁是俄羅斯假晶心靈的樣本,也是假晶心靈的叛逃者。他意識到內心對神圣事物的渴欲,也意識到渴欲被虛無主義的思維外殼禁錮著,于是踏上出埃及之路。
托翁反省虛無主義的第一步,是把青年時代奉為真理的那些口號視為問題。那些口號,無一不是來自西方。在西方,自由、民主、平等、解放、人權、進步之類的字眼,是從深厚的思想土壤中生長出來的。那片土壤,長出自由、民主、平等、解放、人權、進步,也長出對自由、民主、平等、解放、人權、進步的反思和警惕。那是一個生機勃勃的論辯生態(tài)。在這個論辯生態(tài)里,“自由”有意義,對“自由”的反思和警惕同樣有意義。
當“自由”、“進步”之類的字眼進入異質文化時,它們便脫離了原來的論辯生態(tài)。異質文化的心靈,把它們當成無可置疑的美好真理接受下來。“無可置疑的美好真理”,這幾乎是“口號”的同義詞。人們相信,甚至崇拜這些口號,而不是在論辯生態(tài)中思考它們。這就是口號對心靈的專政。當舶來的口號實施其專政時,本土原生的論辯生態(tài)便隨之生機盡失。
假晶心靈和假晶文化的悲劇在于,它同時喪失了兩種論辯生態(tài)。它不在任何論辯生態(tài)當中,它對此一無所知。所以,它無力反省自己。從它自己的角度看,則根本不需要反?。赫胬碓谖?,何必反省。
托翁的《懺悔錄》,很大篇幅,是這位小說家對西方哲學的貪婪研讀。他的動機,不是為小說寫作錦上添花。他是要把曾經(jīng)深信不疑的口號重新置于本來的論辯生態(tài)當中。唯有如此,才能對它們“祛魅”。祛魅,是掙脫口號專政的第一步。掙脫口號專政,才能重新與神圣之物相見。無論結果如何,出埃及的第一步,只能這樣走。
中國近代史,同樣是假晶心靈和假晶文化的形成史。近來讀嚴復。我把他視為觀察中國假晶文化形成的樣本。一個不同于托翁的樣本。
嚴復先生翻譯《天演論》、《國富論》、《群己權界論》,動機何其偉大。他堅信,為國人引入了真理。憑此真理,定可保種保國臻至富強。然而,斯賓塞、赫胥黎、斯密、穆勒諸說,在歐洲本土,乃是論辯生態(tài)中的草木。斯賓塞承接達爾文,卻已對進化論在倫理學上的施用有所顧慮。赫胥黎更是趨向保守修正。至于斯密、穆勒,他們的觀點在其本土都不乏高貴的批評者。而當嚴復將斯賓塞、斯密理論引入漢語時,略去整個論辯生態(tài),徑直把它們宣布為科學真理、公理公例。
《天演論》原著,本為赫胥黎系列演說。不僅觀點意在修正進化論,文風也充滿英國紳士的猶疑、辯難、自嘲。嚴復漢譯,演說痕跡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啟示錄式的古雅雄渾。風格的錯位,意味深長。幽默演說,是成熟心靈的圍爐夜話。啟示錄,則更像頒布不容質疑的真理。
更有趣的是,嚴譯種種,真正植入國人心靈的,并非書中義理,而是幾個擲地有聲的口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開明自營……。正是這些口號,迅速點燃國人激情。從此之后,所謂近代思想史,幾乎等同于口號專政史。
嚴先生是第一批漢語口號鑄造者,也是較早的口號警惕者。晚年,他多次指責康有為、梁啟超、胡適,認為他們依托報紙,以淺薄的口號蠱惑人心??墒?,當他有所警惕的口號專政,正由他導夫先路。
舶來口號實施心靈專政的第一個災難性后果,是本土論辯生態(tài)的斵喪。嚴復先生曾有《辟韓》雄文。主要內容,是以達爾文理論駁斥韓愈“道統(tǒng)”敘事。此后,本土學問日漸失去構造心靈的能力。它們完全淪為材料、尸體、歷史的謬誤。每一種新登基的專政口號,都會通過斥責傳統(tǒng)小試牛刀。
嚴復先生是第一批古典道德的戳穿者。民國之后,他痛感國人道德崩潰,迅速轉向保守,倡導孔教,支持君憲。當他意識到共同體道德之重要時,希望借古典道德力挽而復振之。悲劇恰恰在于,所有道德,一旦戳穿,便不再有效。道德不是法律,它不約束人,而是塑造人。被戳穿的道德,決不可能塑造人。嚴復先生始終不愿承認,“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現(xiàn)代漢語戳穿古典道德的第一把利器。
此后的故事,不是口號絞殺道德,而是一批口號絞殺另一批口號。直至一個壟斷一切的權力,壟斷了所有的口號。
對托爾斯泰,斯賓格勒有兩個判斷。一,他把托爾斯泰視為俄羅斯假晶心靈的樣本。對此,我花了很長時間理解。二,他說托爾斯泰,“站在彼得大帝和布爾什維克主義之間”,是“布爾什維克主義之父”。對此,我花了很長時間憤怒。然后,憤怒不起來了。
斯賓格勒的話,不是實證主義的史學判斷。他當然不是說,托翁生了一個布爾什維克兒子,托翁資助過布爾什維克分子,或者,托翁是布爾什維克的理論導師。當然,完全不是這樣。斯賓格勒關心的,也不是這些問題。斯賓格勒要說的是,布爾什維克在一片土地登場之前,這片土地一定經(jīng)歷了長久的心靈準備。托爾斯泰所代表的那種心靈,正是這漫長心靈準備的中間一環(huán)。
斯賓格勒勾勒的俄羅斯的布爾什維克化歷程,始于彼得大帝的改革。彼得大帝當然不是布爾什維克的預設計師。他的西化改革,完全出于一個偉大的野心:強大、文明的俄羅斯。從此,彼得堡精英引進西方的富強之術,也引進西方對富強之術的最新解釋。西方的新話源源不斷滿足著彼得堡精英的需求。他們用這些新話指引國家,教訓百姓。對他們而言,這不是新話,這是可以引領俄羅斯抵達富強的真理。
托爾斯泰青年時代置身其中的,正是這樣的精英圈子。他是圈子的中心,精英中的精英。后來,他從朋友和自己身上看到徹骨的虛無和虛妄:
我們成千上萬的人,一面互相否定、責罵,一面不斷地出版,寫作,教訓別人。我們不覺得自己很無知,連最簡單的生活問題,即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我們都不知該怎樣回答(《懺悔錄》)。
托爾斯泰的《懺悔錄》,是與昔日之我的決裂。他意識到虛無主義是靈魂絕癥,他想依靠哲學上的探索治愈自己。可是,依靠哲學治愈靈魂,這本身就是虛無主義的山窮水盡。他是用虛無主義的方式療救虛無主義。山窮水盡之后,沒有柳暗花明。
斯賓格勒說,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代表了兩種偉大的理解力。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大地之上的各種靈魂擁有浩大的悲憫。而托爾斯泰,則是啟蒙心靈、都市心智的偉大觀察家。深感靈魂痛苦的托爾斯泰,對俄羅斯的診斷和憂心,仍然是社會的、經(jīng)濟的。他對自己的恨,是一種哲學家的恨;他對私有財產(chǎn)的恨,是一種經(jīng)濟學家的恨;他對社會的恨,是一個社會改革家的恨;他對國家的恨,是一個政治理論家的恨。他是彼得堡啟蒙精英最激烈的批判者,同時也是他們最具典型的樣本。
虛無主義心靈有幾種不同的可能性。
尼采勇敢接受虛無主義的邏輯結果。他期盼兩種強力意志。一種,把“重估一切價值”當成唯一的價值,做永遠的知識游魂。一種,則是親手創(chuàng)造價值并把它強加給世界的“超人”。
托爾斯泰選擇與昔日之我決裂,重新踏上尋求信仰之路。盡管不知路在何方,他知道靈魂的渴欲真實不欺。
托爾斯泰想要走出來,尼采想要走到底。托爾斯泰不常有,尼采不常有。至于眾人,不愿走出來,不敢走到底。他們看不見世界的根基,卻又必須抓住點兒什么。布爾什維克主義,是選項之一,而且可能是最高效最誘人的。
斯賓格勒說,布爾什維克登場,不是一個單純的俄羅斯政治事件,而是一場歐洲孕育出來的心靈事件。它的前奏,是各種虛無主義心靈的登場,包括那些實際上反對布爾什維克的高貴心靈。
從啟蒙哲學家到尼采,再到彼得堡的精英,再到嚴復,都是高貴的清場者。他們在知識上戳穿舊道德?;蛘叱鲇趯φ胬淼闹艺\,或者出于對美麗新世界的渴望。
清場之后的世界,不會向著高貴者期盼的方向前行。既然上帝是假的,那么高貴也是多余之物。桑丘不關心騎士風度,心心念念的,唯有面包和馬戲。純樸的桑丘,愿意與堂·吉訶德同行。啟蒙的桑丘,會嫌堂·吉訶德瘋癲迷信礙手礙腳。純樸的桑丘,依從良知,尊敬堂·吉訶德。啟蒙的桑丘,富于知識,可以熟練地操弄口號打倒并殺死堂·吉訶德。
曾經(jīng),道德的根基是上帝或天道。清場之后,面包和馬戲才是道德的理由。這樣的道德,容不下堂·吉訶德,桑丘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世界只剩下兩種桑丘。一種,在意自己追求面包與馬戲的權利。一種,向往人人都有面包馬戲的安全。他們不關心托爾斯泰的上帝,不耐煩尼采的超人。他們要的,是可以帶來面包和馬戲的超人,把他奉為上帝。
斯賓格勒說,托爾斯泰站在彼得大帝和布爾什維克主義中間。這句話,當然不是要給托爾斯泰定罪。他只是提醒人們,顢頇權力的登場,絕非單純的社會現(xiàn)象,在它之前,是曠日持久的心靈病變。
斯賓格勒的判詞,一點也不影響托翁的偉大?!稇曰阡洝罚易x了好幾年。越讀越對托翁心生敬畏。他是如此勇猛深刻地剖析自己的心靈疾病,不找借口,不留情面。從這個角度講,斯賓格勒說錯了。偉大的托爾斯泰不是布爾什維克之父。顢頇權力害怕的,正是托翁式的、渴望走出埃及的靈魂。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