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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兒鎖

      2017-11-25 04:12:45林淵液
      作品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惠美玉

      文/林淵液

      花兒鎖

      文/林淵液

      林淵液

      1970年代出生。飲韓江水,說潮汕方言。已出版散文集《有緣來看山》 《無遮無攔的美麗》。作品見刊于《人民文學》 《花城》 《上海文學》《中國作家》等雜志,并入選各種選集和年度選本。曾獲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獎、第五屆老舍散文獎,首屆林語堂小說獎。

      那男人永遠不會知道,他剛一進門,我的心就為戚美玉活動了一下。他長得高大俊朗。戚美玉的心也活動了一下,之前我誤以為她不稀罕各式男子,原來不是。

      那時節(jié),戚美玉在案前慵懶地做著活。近午了,室內(nèi)有些煩悶。初春天氣,戚美玉竟有微汗,身子與我緊緊相貼,我貪婪她身上輕淡的肉氣。

      戚美玉做活很少這么沒生氣。這是不對的。我應該著急??墒羌币矝]用。她阿姑小惠說過,這活,要用氣滋養(yǎng)。

      戚美玉做的紗燈是趙子龍,只有八寸高,潮汕歌謠《百屏燈》中說“七八子龍戰(zhàn)張郃”,也就是說,這是一百屏紗燈的第七十八屏。泥頭、紙胚身子都已完成,這道工序是彩貼。喜興時,戚美玉的十個指頭都可以快速糊貼。經(jīng)她裁剪的布料,增之一分嫌長,減之一分嫌短。每一貼,留下多少貼位,云肩拼多長流蘇,裙子打多少褶裥,水袖如何與衣身對接,那都是有分寸的。她做武生的鎧甲,常常是隨手抓起一把芥菜子大小的銀布片,像拋擲暗器,刷刷刷地就拼貼上去。外人看來,驚嘆不已,以為她在變魔術(shù)。我是在小惠做活時就看慣了的,論技法,她比不上小惠。當然,她的心比小惠活,不時發(fā)出新葉芽。

      戚美玉她肯定肚子餓了,可是外賣著實吃膩了。那男人我從未見過,奇怪是,一看他的樣子,我就斷定他不止可以帶戚美玉去海濱路,邊觀海景邊用餐,還可以發(fā)生一點什么。

      我瞥了一眼他的名片,什么什么工藝精品公司的老總,姓氏被戚美玉的左手拇指遮擋住,只看到名字“文卓”。

      這么說來,是做塑料精品的,澄城的塑料業(yè)發(fā)達,私家的塑料作坊到處都是,但戚美玉入眼的甚少,她經(jīng)常用塑料來形容那些不堪的人和事,比如,“這人看起來塑料塑料的?!蔽姨嫠麚牧?。

      做塑料精品的人,找電腦設(shè)計公司、找模具行、找樹脂行,文卓他找戚美玉的紗燈行做什么?

      戚美玉把觀海的位置讓給那男子,自己坐在背海的一面。我猜,長長的橫窗是他面對的一幀名畫,畫面上,春日的陽光,閃爍的海,海濱路上匆忙的車流,通通都是為了襯托戚美玉。她不年輕,已經(jīng)四十出頭,可是,她看起來嫻靜而美好,有著單身女人所沒有的飽和光澤。上一次清晰看到一個男子眼睛里的愛意,那是什么年代?算來有四十多年了。那愛是給小惠的。但他會把小惠和我一起端詳,把小惠和我一起愛。文卓的眼神一直在戚美玉臉上轉(zhuǎn)悠,不瞅我一眼。我有些失望,有些惱火,有些嫉妒。

      “是貂蟬羅裙上的那款嗎?我把它叫做‘插紅萸’,是我手工制作的,做紗燈用,從未給過別人。”

      “就是手工作品,才覺稀罕。”

      原來是求花邊來的。人家叫做花邊的,到了紗燈這里,尺來高的人兒,一個花邊當?shù)冒敕_裙了。我聽他說“手工作品”這幾個字,心內(nèi)乞乞笑個不停,對菜了對菜了。

      文卓的朋友開婚紗公司的,新設(shè)計的中式系列婚服,看中戚美玉的手工花邊“插紅萸”。戚美玉的紗燈行做得有些奇崛,前日有個潮劇戲服行的要來定一款珠花,今天又有婚紗行的來定花邊。不過,她的手工活都是重工的。戲服行的生意被她推掉了,這婚紗行的活兒她接是不接?

      我看著桌上的菜式,咽了咽口水。究其實,不是這菜式的豐盛,而是這餐桌旁氤氳著的一層風月味,美美的,還帶一絲酒氣。戚美玉啥也沒吃,只顧著與文卓說話。說什么來著,怎么說著說著,給他普及起花邊的歷史了。他做塑料精品的人,還需要學習花邊嗎?不過,他倒是有做婚紗的朋友。一個朋友親密到什么程度,需要他來越俎代庖。這個朋友我必須見識一下。插紅萸是用繡花加鉤針編織的,戚美玉說,丹麥一位研究者寫過,最早的鉤針編織來自于南美洲的一個原始種族,據(jù)說……

      “它是用于思春期儀式的裝飾品哦?!?/p>

      這是戚美玉在說話嗎?我內(nèi)心往下一沉。不對了,一切都不對。怎么可能,她對一個相識不到半個時辰的人講這話,戚美玉真是瘋了。要不是我一直跟她一起,定會懷疑她被誰打了催情劑。

      文卓入神地聽著,眼眸里閃著晶晶的光。現(xiàn)在,我對他充滿了敵意。我得提防著,我的戚美玉隨時都有可能被他傷害。

      飯完了,戚美玉也把插紅萸的活計應承下來,這下,文卓沒有了繼續(xù)逗留的理由。我尋思著,插紅萸制作流程繁復,純手工制作供應婚服根本不可能。戚美玉倒是有鉤針編織機,把設(shè)計編程操作起來,后期效率是不錯,但上手慢。也就是說,兩人如果需要一個合理的見面時間,那還得等。澄城雖然離海陽市不遠,不到二十公里的路,可是,看他們不動聲色的焦灼,才會知道什么叫做人遠天涯近。

      文卓欲言又止,道別之后心事重重。戚美玉把波濤藏在內(nèi)里,我知道,再回到案前,活兒她根本做不成了,趙子龍不用做,張巡不用做,夏侯淵也不用做了。她還算矜持,把一切藏得好好的,臉上還是平靜的微笑,把他送出門口。文卓走了幾步,掉轉(zhuǎn)頭來,再看了戚美玉一眼。這時候,午后的陽光照在我藍盈盈的身上,熒光播散開來,他終于看到了我。他對戚美玉大聲說:

      “你的玉真美!”

      戚美玉并沒有低頭看我,她依然微笑著目送文卓。他像赴難一般,大踏步往前走去,越走越遠。

      對了,我的名字叫做花兒鎖,是一枚罕見的藍水翡翠,據(jù)說,已有兩百年的歷史。我沒覺得自己那么老。我佩著一朵小花,嫵媚地在鎖眼那里招搖。據(jù)說,我是同心鎖的一枚,另一枚叫做葉子鎖,可我從未見過葉子鎖的樣子。我有時候覺得自己世事洞明,有時候又覺得懵懂無知;有時候覺得自己超然剔透,有時候又覺得混沌下沉,玉身猶如肉身。

      戚美玉與文卓的進展,是我始料不及的。戚美玉交往過幾個男人,不曾有人真正走進過她的生活。她也與他們做愛,但只是做愛而已。我感覺得到,當他們快感來臨時,常常是兩只青蛙腿一蹬,人就嘰里呱啦地叫,然后,趴了。如果之前,戚美玉對他們還是容忍的,到了此時,已惡心無比。那具動物尸體一樣的軀殼,被她拎著下了床。我就居住在戚美玉的前胸,我敢保證,她的上半身還是處女之身,連接吻都不曾給。他們中的任一個,于我來說都是面目模糊的,也從未被他們拉碴的胡子扎過。

      我不知道,這樣的戚美玉,是否與小惠有關(guān)。戚美玉還在妙齡時候,每當有男孩子前來找她,小惠總是擋在她的房門口,眼睛像把鐵鏟一樣,看一眼就能把人鏟傷。有一個問題我是后來才想到的,小惠把我送給戚美玉,是不是讓我隨身做一個盯梢。

      文卓的身上,是有不同的品質(zhì),但我依然難以置信,在他們相識的第八天,他們決定去打結(jié)婚證。小惠如果在世,她會同意嗎?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不,第三次見面。第二次見面是在……他們第一次分手的三個小時之后。文卓并沒有返回澄城,在海濱路兜了幾趟來回之后,他重新來到戚美玉的面前。

      他們約定了,戚美玉去澄城看一下文卓的工藝精品公司,然后,一起去民政局。

      這一天,狄小紅出差在外。

      狄小紅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這個名字剛剛出現(xiàn),我便開始抬頭望天。她就是婚紗公司的老板。狄小紅的婚紗公司在二樓,文卓的精品公司在三樓,兩人各自的辦公室在四樓,樓下是兩家公司卸貨、發(fā)貨的場所,他們租賃的是同一座工場。我有一種預感,兩家公司根本就是嵌頓在一起。文卓說,他們是在租賃工場的時候認識的。

      文卓對戚美玉不曾隱瞞,他對這個世界的感受能力和表述能力,在戚美玉面前剛剛夠用。是的,剛剛夠,不是游刃有余的那款。所以,他的話不滑,偶爾還有點澀,這聽起來更加真誠。

      文卓還給戚美玉透露了一樁秘密。當他還是懵懂少年,一天午后,被生病的母親支使去巷口抓一帖中藥,藥店大敞著,人不在,以前聽母親說,這時節(jié)買家少,店員或許正在樓上值班床偷歇。上樓看到的一個景象,把他嚇得眼睛直了。在蓬松的藥材中,有一個只穿紅色小背心的女人,正在滿頭大汗地劇烈運動著。他猜,那旁邊還有一個人。他拼命地逃跑下來,根據(jù)回憶和拼貼,他發(fā)現(xiàn),那個紅色小背心女人,原來就是藥店門口擺攤賣青草藥的,母親經(jīng)常去她那里抓蜈蚣草、魚腥草和荷包蘭,煮一大鍋全家喝了退火。也不知道火氣為什么總那么大。戚美玉聽到這里,禁不住笑,她小時候,阿姑也是這樣,時常逼她喝涼水。文卓關(guān)于性的最早記憶,就這樣與中藥味連在一起。他第一個結(jié)婚的對象,是中藥店的藥劑員,他給她買了許多紅色的小背心。不到半年,他們就離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一切都不是想象的那樣。從那以后,他就更懵懂了。

      或許,對戚美玉,文卓本來就是真誠的,是我成見太深。

      那一天,戚美玉跟在文卓身邊,像偷情一樣,有著不為人知的甜蜜,隨著腳步的臨近,也有點脈脈的驚心。

      門房伯哈著腰迎接文卓,為他開了鋼柵門,對戚美玉例行瞧了一眼。戚美玉看到,門口的對聯(lián)寫著“經(jīng)營不遜陶公業(yè),生意常懷晏子風”。書法寫得很業(yè)余,文卓看戚美玉的眼光,有些赧顏,戚美玉回報了一笑,倒有一種踏實的家常感。有情的人,眼前蒙著一層朦朧的糖紙,整個世界都是甘之如飴。

      一切如期進行,順利得讓我心內(nèi)莫名發(fā)慌。

      打完結(jié)婚證,戚美玉帶文卓去鄉(xiāng)下看戚氏家族的老房子榕蔭山房,然后一起回海陽市,在金海灣大酒店開房。現(xiàn)在,他們是夫妻了。當他們成為夫妻之后,我是否該改變主意,為戚美玉開心?

      其實,文卓的溫存是令人感動的。我?guī)缀醪恢滥腥说臏卮媸窃趺礃拥?,或許,就是文卓溫存時的樣子。他與小強不同,小強是只有十八歲的大男孩,他的愛是奔突的,激烈的,強硬而又稚嫩的,自我的,令人無可適從的。而中年的文卓,他的愛是深婉的,沉甸甸的,令人安心而信服的,一經(jīng)發(fā)起就聲勢浩大,卻又千回百轉(zhuǎn),天上人間不知今夕何夕,等到纏綿過后,人在床榻,只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美玉,花兒鎖我先拿走,去找找她的葉子鎖?!?/p>

      別!別!我心里嚷嚷道。戚美玉出生之時,我就隨著她,不曾離開過半步。我這是擔心她呢,還是自己心里恐懼?我有一個古老的預感,我們的分離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戚美玉聽懂我的話,只要她安靜下來,便有一顆玉的心??墒?,這個重色輕友的丫頭,這關(guān)頭她什么都聽不見。她把我摘下來,交付文卓。

      我聳了聳身子,掙扎著,文卓慌亂把我握住。奇怪是,文卓寬大的手掌像有避震裝置,我不再動彈,靜默下來。

      未來的命運,像敞開在我面前的一條暗暗的長長的隧道,某個地方,或許會有幾縷光亮。我有憂心,也有好奇。

      “這款種老、水好。現(xiàn)在找不到嘍?!?/p>

      “老緬甸玉啊,工藝也老?!?/p>

      “藍水藍得這么正,罕見罕見。”

      隨在文卓身邊,走過的橋比上半輩子走過的路還多。這幾天,文卓一直奔波在海陽市周邊的古玩店,尋找識貨的高人。

      這些贊語,說的是我么?在小惠和戚美玉身邊,我根本不知道,關(guān)于我,還能夠有這樣的一些評判。原來,在我所熟知的世界以外,還有更大的世界。這個更大的世界,對于一個人、一件事、一種東西的評判是使用標尺的,這種標尺冷面,僵硬,沒有人氣。我對自己玉的身份產(chǎn)生了極大懷疑。一枚玉的品質(zhì)難道僅僅因為她的質(zhì)地和雕工?她的存在難道只是為了炫耀和展示?如果一枚玉沒有心,如果她的存在不是為了感知和體悟,那么,生有何歡,死有何憾!

      夜晚,我被文卓安置在工場四樓休息間的抽屜里。他還像往常一樣,回到狄小紅的那個家。獨處的時光里,巨大的黑暗像這個世界鬼影幢幢的帳帷,我竟毫無懼色。各種疑慮以更強大的姿勢拷問著我:我到底來自何處?欲往哪里?我為何留存世間?像考場中一個沒能把題回答的小孩,我想著想著,頭殼越來越疼。以往,為小惠失眠,為戚美玉失眠,現(xiàn)在,我終于為自己失眠。

      早上,文卓前腳剛進辦公室,狄小紅后腳就到了。他們的生活對我來說形屬玄幻。狄小紅的故事,文卓是在第一時間講給戚美玉聽的。戚美玉不以為意,或許更為他加分。這樁秘密,規(guī)模更加宏大。用通俗易懂的話說,他們是一女兩男住在同一屋檐下。狄小紅的名下,有一個丈夫和一雙兒女。當然了,這個丈夫,并不是文卓。家里驀然住進一個陌生的獨身男子,對丈夫,狄小紅得有一個說法,潮汕俗話,說是拿筷子遮眼睛。這雙筷子顯然有些單薄,狄小紅說,文卓是她婚紗公司的司機。這個司機好人物,還是塑料精品行的老總!狄小紅丈夫的眼睛諒必不大,他把狄小紅的說法認下了。這個丈夫很特別,寬厚些說,他是一個極度單純的人,刻薄些說,他的心智差了一點點。潮汕也有一句俗語,說是欠煮了一捆柴草。這個丈夫,我也很想見識,只是文卓不曾把我?guī)Щ丶遥两窬墤a一面。因為司機這個身份,文卓每天載著狄小紅出雙入對,也就順理成章。這個司機無家無室,就在狄小紅家里搭伙吃飯。文卓說,在那個家,他是人不人鬼不鬼。

      狄小紅熟絡地關(guān)上門,把文卓推搡進休息間。隔著一個抽屜,我聞得到她的肉氣充滿了舒張的欲望。他們是一同進廠的,分開不到十分鐘,至于嗎。她抱著文卓的腰,纏綿起來。文卓警覺地躲著她,開始拿話說:二樓的下水道出了問題,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清通,很快會到。狄小紅“哦”了一聲,又拿胳膊往他身上磨蹭。文卓又說,你那批出口婚紗,海關(guān)歸類編號查到了,稍等,我看一下。他掏出手機報了出來:Z2006-0382。狄小紅又“哦”了一聲,停頓一下,重新調(diào)整了情緒,索性往床上一坐,把文卓往身邊拉。文卓說,哎呀時間真不早了,我去三樓工場交代一下,得趕往機場。狄小紅終于泄氣。是的,潮汕機場已搬遷到鄰市,航班延誤不得。

      如果沒有猜錯,狄小紅今天穿的是一套孔雀藍的套裝,風格莊重,氣場頗足,泄露春消息的,是它的低胸設(shè)計,一挺胸,一拉肩,便有風情萬種。這個女人從一鄉(xiāng)下丫頭,一路走到現(xiàn)在,能是省油的燈嗎。

      文卓向戚美玉介紹過她的發(fā)家史。她在幾個一線大城市打過工,做的都是婚紗行業(yè)。聽聽,鄉(xiāng)下丫頭出外打工,賺個溫飽,伺機把自己嫁出去,這是大多數(shù)人做的事情。狄小紅不,她定了心思專門去做婚紗。一件婚紗的程序,她是倒著學的。一開始,她做裝飾和縫珠,這都是手工活,在鄉(xiāng)下學過,沒太大的技術(shù)含量。接著,她學著做車工,車縫是高檔婚紗定型的關(guān)鍵,走的線條非常講究,她可以做到,直線從不偏斜,弧線圓順而通融。做完車工,她請求做整燙。她天生地對各種面料所需要的溫度非常敏感,在燙臺上,手一摸,熨斗一過,胚衣就整出來了。然后,她學做立裁、剪裁、制版,得了,除了設(shè)計,其他的一應流程都學成了。返回家鄉(xiāng)后,她憑出挑的技術(shù)成為了一家婚紗公司的技術(shù)員,后來又升為主管。再后來,她被老板看中,當了他的小兒媳婦。乖乖,這個小兒子,可不就是她現(xiàn)在的丈夫。從此,她以公司為家,業(yè)務在她手頭不斷壯大。

      家族式的企業(yè)就是這樣,復雜的人事關(guān)系與復雜的親戚關(guān)系交叉疊加,撕裂爭斗。她的心大了,家族企業(yè)卻沒有給她應得的待遇。終于,在某一年的年終歲暮之時,她發(fā)動了一場玄武門之變。婆家人都沉浸在拜神過年的氛圍里,她卻奔跑澄城,租賃工場,購置設(shè)備,在春節(jié)放假期間,她把在廠里預先囤積的布料和輔料搬走,并挖走了幾名技術(shù)工。等到大家明白過來,她狄小紅的帥字旗已經(jīng)在澄城的工場高高飄揚。

      在這場兵不血刃的政變中,她親愛的丈夫,站隊,默許,支持,他永遠與她在一起。

      驍勇善戰(zhàn)如狄小紅,戚美玉哪里是她的對手。聽著狄小紅高跟鞋嘎嘎嘎漸行漸遠,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狄小紅知道文卓飛的昆明,她卻不知道,他意不在昆明,而在大理。文卓沒有說謊,他不是善于說謊的人,只是,他把實話說了一半。

      文卓是在一個玉販子低矮的小平房里,下定去大理的決心的。那天,他在海陽市區(qū)金陵路的一家古玩攤上,不帶希望地把我秀出來。哪里知道,那玉販子神秘兮兮地告訴他:

      “算您運氣好。我這就收拾,帶您回家去看。絕配了?!?/p>

      玉販子住在老平房,七彎八繞,崎嶇逶迤。文卓竟信在這地方會有奇跡,我是不信的。

      緞盒子展開時,文卓和我都有些吃驚。不同的期待,相同的吃驚。

      葉子鎖!

      深紫色的絨布上,藍盈盈的翡翠鎖,在鎖眼那里,插著一片葉尖微卷、風流俊雅的葉子。好個玉中男子??粗@么眼熟,卻喚不起我任何感覺。我側(cè)耳傾聽,聽不到他的心跳,我故作矜持地向他打招呼,他卻更加矜持,不予回話。文卓一會兒把我們并排放在一起,一會兒又把他放回盒子。

      玉販子一改猥瑣,挺直腰桿說:

      “找到我是您識貨!您知道這對同心鎖的故事?是榕蔭山房的東西?!?/p>

      榕蔭山房?!

      “疍夫人聽說過吧?她是榕蔭山房戚老爺?shù)木欧蛉?,戚老爺從疍家花船把她買下的。老爺盡管已有八房夫人,但娶疍夫人,是正妻之禮。戚老爺說,有前人可學的。那個錢,錢,錢什么就是這樣。這對同心鎖,是戚老爺與疍夫人的定情之物。”

      玉販子話鋒一轉(zhuǎn),把翡翠的品鑒經(jīng)驗“濃、陽、正、俏、和”滔滔談起。他取過一把聚光電筒,照開了:

      “您看,水頭這么長……這個價位不會低,沒有大六可買不到?!?/p>

      文卓無意聽他嘮叨,他是被戚老爺打動的,這個故事,連戚美玉也不曾聽過。文卓深情地把葉子鎖再次端起,我突然看到一道異樣的藍光。

      文卓文卓,我們上當了,他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他是人工注色仿冒的。

      完蛋了,文卓不是戚美玉,他何嘗聽過我說話。

      文卓突然把我攥緊了,在左手心,他的右手心同樣在用力。我被攥得有些窒息了,他的雙手才敞開來。

      “師傅,您自己試試。我的玉是涼的,您的玉已經(jīng)生溫了?!?/p>

      明白人都會懂,高下已分了。玉販子的話里,湯水中有多少肉沫都沒用,相一枚玉,真的并不是所謂的行業(yè)標準可以解決的。我對文卓開始刮目相看。戚美玉的眼光不錯。他雖然不懂玉,但他會用心聆聽。

      就在此時,他打開手機,定下了去往昆明的機票。走出玉販子低矮的房門,他把電話打給戚美玉。

      戚美玉正在趕做“插紅萸”。文卓心疼她:

      “早知道就不強求你接這個單了?!?/p>

      “不接這個單,你會返回來嗎?”

      “當然了。我再怎么裝,海濱路的海風是騙不了的,還不得乖乖回到你跟前?!?/p>

      戚美玉便在電話那頭笑。然后,壞壞地說:

      “你,不對她愧疚嗎?算我替你還一個情債?!?/p>

      文卓怔了一下。心內(nèi)的柔情層層漫涌,恨不得立刻把她攬入懷中。

      “我明天去大理。同心鎖的事情得先辦了,我才心安。”

      三人成虎,在人類的江湖里,這是顛撲不滅的。這些天,文卓面對的古玩高人,說的都是同一句話:去大理找找看吧,興許還能找到原石。

      戚美玉顯然也是對此前途未卜:

      “沒有見你之前,我一直以為,這枚玉是單品,就像我自己一樣。”

      “放心啊,放心?!蔽淖康脑挷恢腊参康氖鞘裁础?/p>

      “你回來以后,我們就去榕蔭山房哦?!?/p>

      “會的,結(jié)婚那天答應過你的。我們關(guān)掉手機,去那里住一段。”

      “好,那我讓他們先打掃南樓的小閣樓,阿姑小時候住過,我喜歡那間房子?!?/p>

      榕蔭山房雖是私家園子,但兩百年過去,世事變遷,子孫開枝散葉,產(chǎn)權(quán)歸屬變得十分艱難。村里戚姓老人成立了管理委員會,收拾幾個房間供給海陽大學美術(shù)學院的師生來這里寫生,賺點小錢用于修繕,戚姓的華僑和族人也不時自發(fā)捐款。小惠對山房感情深,常常是傾其所有。過世之后,這個事情是戚美玉在做。

      他們年輕人不知道,我對山房的感情,比任何一個人都深。小惠不在了,只有我,還能夠訴說對于山房的記憶。小惠懷上小強的那個孩子,也是在山房的小閣樓呀。

      為什么一提起小惠,我就忍不住悲傷。

      我悲涼地倚靠在躺床上,望著舷窗外的白云發(fā)呆。白云一片一片的,像戚美玉自己做的云片糕。我的眼睛一直不曾離開,很快地,頭開始眩暈起來。

      還是在文卓的身邊,還是他帶著坐飛機,可現(xiàn)如今,我的悲情有誰能懂。這美麗的牢獄竟是文卓親手建造的。我輕蔑地瞥了一眼身邊的那個人。

      是的。他確實是一枚葉子鎖。

      在大理,文卓覓得一塊三公斤重的冰種藍底老料,無裂,還有手鐲位。只是他無意手鐲,只為了一枚葉子鎖。這么浪費老料,玉雕師實在于心不忍。玉雕師說,手鐲位的里面,還有墜子位的。文卓說,這雖是明料,但看到的也只是牌面。況且,做了鐲子,葉子鎖就得避讓。不可能是最好的那一枚。

      是的,他確實是最好的那一枚??墒?,他怎么可能與我匹配得成。我的心里,山川江湖,滄海桑田,而他,不管外人看來如何與我般配,他的內(nèi)心,還是天地太初,寸草未長呀。

      在這件事情上,如果撇開我的個人悲劇不談,文卓是應該加分的。作為生意人,很多人天生地具有一種價值次序的規(guī)劃能力,利益永遠是排序第一的。文卓不是。這已是我第二次對他刮目相看?;蛟S,我應該拋棄成見,為戚美玉和他祝福。

      這些日子,我經(jīng)常會想起傳說中的疍夫人。那天,文卓給戚美玉講同心鎖的故事,戚美玉是知道疍夫人其人的。聽說戚老爺作古之后,戚家嫉妒沖天的八位夫人終于可以報得一箭之仇。疍夫人被重新送回疍家花船接客,在風雨飄搖的南海上,不知所終。

      如果玉販子所說屬實,疍夫人正是我的第一個主人。我是在她懷里開眼、慢慢成長起來的,還與葉子鎖青梅竹馬,兩情繾綣。這一段記憶也不知是何時失去的。失憶這件事,是外來力量的干預,還是我自己痛苦的選擇?

      我是在小惠懷里復蘇過來的。記憶只從小惠開始。

      小惠是一個白胖白胖的女孩。如果你看到的是成年之后她枯瘦的面容和身板,你一定會感慨造化弄人。

      那時候小惠不滿十四歲,榕葉鋪村的人都算虛歲的,所以她十五了。小惠讀書時,班里男女同學老死不相往來,但偶爾會聽到誰誰喜歡上誰誰。村里女孩兒堆在一起做手工鉤花,最愛嚼的就是這些。小惠稍稍有點憨,她還拿不定主意,隔壁的小強是不是愛上她。小惠住在榕蔭山房。那時候,榕蔭山房住得擠擠挨挨的。她與哥哥、堂姐三個大孩子擠在一個房間,就是南樓的三樓小閣樓。小強常常會送給她一些小禮物,中秋節(jié)吃柚子時,他送給小惠的是柚皮罐子。他把柚子蒂切下來,還有本事把柚子肉掏出,整個柚子皮卻完好無損。蒂子當蓋,柚子皮當罐子。做柚皮罐子還蠻費事,要在柚子皮里塞上廢紙撐起,然后送去太陽底下曬,在它還沒有被曬得堅固之前,不時得跑過去捏形狀,圓球形或者柿子形。小惠在小閣樓上遠遠看得見小強家的院子一角,小強忙活的時候有時會轉(zhuǎn)過身來朝小閣樓張望。等到柚皮罐子曬好了,小強在家門口隨手摘下一片榕樹葉,卷起來吹一哨。聽到號角聲響,我和小惠便都有了心事。小惠得揪準時機,避開哥哥堂姐的耳目,一噔一噔下樓去見他。小惠很喜歡這個柚皮罐子,拿它來裝盛體己的小東西。有一次,小強不知道哪里來的賊膽,竟然借了村里人的一輛破單車,跑去海陽市的南生百貨公司買禮物。榕葉鋪村的人,買東西都去鎮(zhèn)上的小集市,最威武的也就去澄城,還沒聽說有人敢去南生公司。路途遙遠不說,還得搭兩輪渡船。小強是等到榕葉鋪村的人都吃完晚飯,才回來的,小腿上還有點皮外傷,說是進村子時,路黑,自行車沖上沙堆,摔下的。他從內(nèi)口袋摸出一件小東西送給小惠,是一只綴著珠花的小發(fā)夾。小惠心內(nèi)非常喜歡,但她不敢戴上去,尋思著把它藏在柚皮罐里。

      我還記得剛把珠花發(fā)夾送給小惠的那個小強,他的雙手不停地甩著,好像剛剛參加完一場戰(zhàn)役,又立刻會返回戰(zhàn)場。小強對人一直非常靦腆,他的靦腆和他對小惠的勇敢構(gòu)成了一種特殊的魅力。那時候,他們躲在山房南門外的一顆大榕樹下,榕樹的虬干寬大而有遮蔽性,有人在這里供奉了一尊關(guān)公神,初一十五都會偷偷來祭拜。關(guān)公紅紅的臉膛和斜挑的劍眉讓我有些害怕,小惠和小強見面時我總是低著眉目。

      那個時候我總是莫名地心驚。見關(guān)公會心驚,聽到大隊的廣播里說“紅色電波傳來了某某某的最新指示”我也心驚,曬谷場那里有什么批斗我也心驚。

      不說了,遠離那段日子總是值得慶幸??墒牵耸篱g的煩惱哪里有得盡。

      跟戚美玉在一起,雖然有孤寂,有無力,但日子安靜有致,像山澗的溪流一樣,涓涓靜好?,F(xiàn)在,人隨飛機穿行在云里霧里,每天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闖出來一個不明飛行物。這種驚擾,與小惠時代不同,那個時代驚擾是外來的,現(xiàn)在,驚擾來自人的內(nèi)心。

      最龐大的不明飛行物迎頭撞來,卻是在文卓下了飛機之后。

      狄小紅雙手抱肩,酷酷地倚在文卓辦公室的文件柜,眼睛里透著金屬的寒光。夕陽從窗欞射進來,與她的眼光交鋒之后,折到了門口。文卓拿著鑰匙的手擱在半空。

      “你終于回來了?!?/p>

      “你還是得回來的吧?!?/p>

      兩句話都是狄小紅說的。一句說了然后才是另外一句。

      “她是誰?”

      “就是上周一前來觀摩的那個女子嗎?”

      依然是狄小紅在說。

      “一起去大理,游蝴蝶泉、看白族歌舞,花巨款……”

      “嘖嘖嘖,I 真服了you?!?/p>

      文卓杵在那里,我換成他,也是如此吧。狄小紅從哪里知道這些消息的。文卓也在腦子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對了,是工場門口的監(jiān)控視頻。當然,是她的心先起疑了。然后,她去查他在昆明的業(yè)務來往,然后,查他的銀行卡花銷,然后,她開始摻入想象。

      “怎不帶她回來呀。讓我好好瞧著,這個相好是什么貨色?!?/p>

      聽到這句,文卓怒了。是的,我對他的發(fā)怒很滿意。

      “住口。她已是我妻子。”

      什么?

      狄小紅傻了。

      狄小紅突然變了一個樣,她臉上的凌厲之氣不見了。她像一個天真的無知少女,臉上慢慢地綻上了笑,她的眼神在向文卓問詢,在向這個世界問詢:

      這是什么意思?

      文卓放棄了怒,垂下頭說:

      “我們登記了?!?/p>

      狄小紅突然又變了一個樣,她臉上的天真之氣不見了。她像在一剎那間老了,老得像一個得道的高人,世上萬事都可淡然處之。她蒼老的聲音說:

      “哦。是結(jié)婚了?!?/p>

      文卓痛苦地閉上了眼。

      狄小紅突然高尖著聲音,像砧板上的切菜刀,一個字接著一個字,源源不斷地滾出來:

      “你要結(jié)婚是不是!我離婚,我們結(jié)婚!你不能不聲不響地就結(jié)婚!你要走,就把孩子領(lǐng)走!是你的,兩個都是你的!”

      狄小紅面無表情地重復:

      “兩個都是你的!”

      我是被狄小紅裹挾著走進這個家的。她搜過文卓隨身的皮包,把一對同心鎖搜了出來。像繳獲贓物一樣,轉(zhuǎn)移到了自己的皮包,斬釘截鐵地說:

      “這個事情交由我來處理!”

      狄小紅手里有幌金繩,一會兒緊繩咒一會兒松繩咒。她說:

      “大寶發(fā)燒了?!?/p>

      說這話,她就是一個無助主婦。

      說完這話,文卓就乖乖地開車回家了。

      我曾對這個家充滿好奇??涩F(xiàn)在,我的心已凌亂至極。

      狄小紅和文卓進門的時候,大寶寶妹擠在門口嘰嘰喳喳歡迎他們。

      “媽媽”“媽媽”。

      “文伯伯”“文伯伯”。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文卓就是姓文,前面再沒有什么姓氏了。

      大寶雖然發(fā)著燒,可是活蹦亂跳,不愿意稍停一下。文卓把他抱起來,感覺他小身子還是滾燙,鼻息也重了些。

      喂了退熱藥。二寶羨慕地問:

      “文伯伯,媽媽說,你回來了,明天可以帶哥哥去海陽……”

      “咋啦?哥哥去醫(yī)院看病呀?!?/p>

      “他明天去海陽,不上學?”

      “嗯。生病了就不上學了吧?!?/p>

      大寶圍過來:

      “寶妹上回牙疼,也是可以上海陽去的呀?!?/p>

      全家人都笑。

      文卓這才明白,原來去海陽是他們心中多么幸福的事情,與去海陽比起來,生病算什么。

      大寶喜沖沖地奔向他們的爸爸:

      “爸爸,爸爸,我明天可以去海陽嘍?!?/p>

      這個時候,文卓和狄小紅才被提醒,兩個孩子還有一個爸爸。他一直在大家的身后。

      那個叫做爸爸的男人,看起來樂呵呵的,似乎從來也不知憂愁叫什么。他很快與兩個孩子打鬧起來。大寶把鍋蓋蓋到寶妹的頭頂,寶妹把它蓋到爸爸的頭頂。他蹲下對寶妹說話,寶妹的一只食指,說著說著就戳到了他跟前。他用手掌把那只食指覆下,順勢把寶妹抱了起來。寶妹一蹬,他就滾到了沙發(fā)上。寶妹的蛋糕裙平展展地鋪在他的身上,像是開了一朵花。

      文卓說過的,當時為何會住進狄小紅的家,是因為她懷了大寶,希望他去照顧。去醫(yī)院生產(chǎn),把她抬上產(chǎn)床的,一頭是她丈夫,一頭是他文卓。生了大寶生寶妹,日子就像水流一樣過下去。狄小紅一直說,兩個孩子是他的。這事情怎么證明?兩個孩子長得像她狄小紅,愛玩鬧又與他們的爸爸親。他文伯伯在這個家,終究是外人一個。

      夜了。我跟著狄小紅進了她的房間,他們的房間大,安放著兩張大床。不知道往常這家人是如何安排床位的。這晚大寶發(fā)燒,狄小紅拉他睡在一床,丈夫睡在另外的一張床。文卓睡在隔壁。二寶跟著保姆是在另外一個房間。

      這樣的夜晚,不知道有多少失眠之人。與更加艱難的他們比起來,我與一枚不曾相愛的玉同住一個屋檐下,也沒有想象的那么艱難。

      回想起文卓與戚美玉第一次在一起,哦,是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文卓幸福得找不到北,抱起戚美玉在屋子里又啃又叫。我還記得戚美玉被嚇得大叫起來,文卓更加來興了,把她抱到窗口,對著小區(qū)里的人工湖大喊:

      “我很幸?!?/p>

      現(xiàn)在想來,他的幸福也很簡單,醒來時有愛著的女人在身旁??伤@個愿望,一直也沒能達成,直到遇見戚美玉。

      狄小紅的丈夫倒是心底無私,很早沉沉睡去。她半夜爬起來,去敲文卓的門,沒得回應,趿著拖鞋躡手躡腳折返回來。嘆了口氣,上床睡去。

      我在黑暗中,想念戚美玉。

      像一場龍卷風,平地而起,把一切連根拔起,摧毀殆盡之后,呼嘯而去。戚美玉滿目瘡痍的世界和內(nèi)心,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

      每天,戚美玉會去一個地方,親子鑒定中心。

      常常是,她靜靜地坐在走廊的座椅上,看著各式人等進進出出。

      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進去,又慌里慌張地出來。一個中年男子從辦公室出來,打電話給親人,小聲說,材料太少,會耗盡的,我們犯得著做這個嗎?對方不知道嘰里咕嚕了什么,他一邊大聲咳嗽一邊走了出去。一個老男人蜷縮在角落里,一看到開門就迎上去,可是,沒有人搭理他。

      有些人的故事是緊致的,故事中人是共謀關(guān)系,他們來了就離開了,故事封存在他們自己的生活里。有些人,故事是缺裂的,故事中人是拮抗關(guān)系,撕裂開的口子長長地敞著,風吹日曬。那個老男人就是。發(fā)生糾葛的是他兒子。兒子當年在酒吧與一外地女子發(fā)生了一段婚外情,分手之后,那女子把一個孩子扔給了他。怕影響他們夫妻感情,獨居的父親把孩子接手過來撫養(yǎng),爺孫一起過了近十年??墒?,兒子對于這個孩子的狐疑從來也沒有停止過,而且,這個孩子的存在也成為了他在妻子面前的死穴,有一天,他終于走進了親子鑒定中心。鑒定結(jié)果不出他所料,他與這孩子并無親緣關(guān)系。他背了近十年的黑鍋,終于可以卸下??墒?,老屋子長出的榕樹根,早就不分你我了,爺爺與這個孩子的感情已勝似親生。為了留住孩子,爺爺每天守候在鑒定中心的門口,希望鑒定人員可憐可憐他,給他修改一下鑒定結(jié)果。

      有一個鑒定,最終卻是沒有做成。但那個男人進進出出已經(jīng)好幾趟。他是很感激鑒定人員的風險提示的。是的,鑒定結(jié)果完全有可能與委托人的意愿不相一致。那個男人是為王奶奶而來的,他是王奶奶的弟弟。王奶奶的兒子在外經(jīng)商,聽說與另外一個女人過起了日子,但她只認家里的兒媳婦。王奶奶懷疑,自己的兒子沒有生育能力,家里的孫子哪里來的,她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媳婦對她好,還為他們家留根,這就夠了。問題是,意外發(fā)生了。王奶奶的兒子發(fā)生車禍死亡了,他的生意全盤操縱在情人的手里。王奶奶最終放棄了鑒定。遺產(chǎn)多少沒有關(guān)系,這個媳婦和孫子她必須得保全。

      戚美玉本不是來看人間百態(tài)的。

      她心里已有了足夠多的苦。

      看過狄小紅對文卓發(fā)動的第一場戰(zhàn)爭,就知道她用什么策略對付戚美玉。狄小紅頭次見戚美玉,帶來的東西有三件,一件是文卓和她與工場出租方的二十年合同,一件是文卓與大寶寶妹的大尺寸合影,一件就是精美盒子里邊的一對同心鎖。是的,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回到戚美玉身邊。

      展示第一件物品,狄小紅是有火藥味的,她溫和的口氣里,她才是可以與文卓一起策馬疆場,闖蕩江湖的人。展示第二件物品,她是含情帶哭的。她說她愛文卓,更愛兩個孩子的父親。孩子們出生以后,他們就不是兩個人的愛,而是一個家。文卓就是大寶寶妹的親生父親。最后,她把一對同心鎖展示了出來。我多日未見戚美玉,她竟瘦了一圈。她擁有婚姻的這段短暫時光,文卓不在她的身邊,我也不在她的身邊。而她,每天都在趕活,趕插紅萸,趕百屏燈。百屏燈是榕樹鋪村三月初八游神祭神活動要用的,日子不遠了。

      “對不起。我只能這樣選擇?!钡倚〖t接著說:

      “這價格不菲的葉子鎖,與你的花兒鎖果真是一對。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p>

      狄小紅說的這些話,戚美玉聽來都是不同頻道。她只想聽聽文卓怎么說。說到底,其他人與她毫無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的只是文卓??墒?,文卓被狄小紅安排在醫(yī)院照顧生病的大寶。

      這么說來,父親對于孩子,孩子對于父親,皆是多么重要。

      戚美玉說:

      “如果兩個孩子是文卓的,那么,他走吧?!?/p>

      這一句話,戚美玉預見到后果了嗎?狄小紅一聽,整個人變得不同起來。她雜沓的焦灼驟然間停下,臉上的表情肌和順地歸攏一處,很快地積聚了一種力量。她用盡所有的力量把這句話抓牢:

      “一言為定!我們立刻去做親子鑒定!”

      戚美玉與親子鑒定中心的緣分就是在此時確立的。她多次看到鑒定辦公室的大門被推開,取鑒定結(jié)果的三個人從里面走出來。男人緊緊地抱著孩子,親著,貼著,不愿意離手。女人高昂著頭,像女王一般。

      戚美玉想,或許,那個男人就是文卓,那個女人就是狄小紅。只不過,他們的孩子有倆。

      狄小紅把司法鑒定意見書拿給戚美玉看過。那份有著紅蓋章的鑒定結(jié)果寫得果然專業(yè)。結(jié)論:文卓和狄小紅是大寶和寶妹的生物學父母,從遺傳學角度已經(jīng)得到科學合理的驗證。前面還有一段數(shù)字分析,“經(jīng)計算,累積夫權(quán)指數(shù)(CPI)為1.28×108,相對父權(quán)概率為99.9999992%?!?/p>

      戚美玉向來對數(shù)字不敏感,想不到這次卻一下子印入腦海。在這個結(jié)論上面,還有他們父母孩子四個人并列的大頭像。與狄小紅作為利器出擊的父子三人合影比起來,這一張,無疑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文卓難道能夠不被擊中嗎?

      戚美玉有些感慨。以前看過太多的女人,必須依靠兒女來確立自己的尊嚴,如此看來,原來男人的人生,也需要憑此確立。

      回到了狄小紅的那個家,文卓所有的感覺是不是通通改變了。在這個家,女人是自己的,兩個孩子是自己的,平疇萬里的江山,一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易姓了。

      戚美玉是決絕的。當?shù)倚〖t把同心鎖留下,轉(zhuǎn)身離開之時。戚美玉把我拿起來,戴回身上。然后抓起那個盒子,連同那枚葉子鎖:

      “請帶回吧。它于我沒有任何意義。”

      狄小紅說:

      “讓它留下吧。我的心會稍安?!?/p>

      狄小紅尚未走出戚美玉的小區(qū),身后傳來了人工湖濺起的水花聲。

      農(nóng)歷三月一開始,戚美玉的百屏燈就被接到了榕樹鋪村,制作成一百支大型的香燭,陣容盛大地插在雙忠公祠后面的山腳下。海陽周邊的幾個城市,喜歡民俗的朋友奔走相告,過來看熱鬧。

      “韓江兩岸是名城,街頭巷尾盡歌聲?!庇腥诉吙醇啛?,邊把《百屏燈》唱了出來。以前的紗燈,是為元宵節(jié)觀燈做的,等到小惠時代,是做成工藝品,用玻璃櫥罩著,擺放在家里當擺設(shè)。文卓說,狄小紅給他講過,小時候家里有一屏紗燈,是八寶與狄青的,但她們姐妹每次走過那屏紗燈,都戲謔地嚷嚷:飛龍刺狄青。好像一提起狄青,如果沒有飛龍來行刺,多么不夠刺激??上У搅似菝烙駮r代,紗燈業(yè)已經(jīng)衰頹,不管她做得多么精妙,游神活動過后,這些工藝品都會作為供品,付之一炬。

      因為紗燈身上的悲劇色彩,人們對其珍愛更勝往昔。有游人把戚美玉的紗燈拍下來,制作成視頻,在網(wǎng)上和微信里展播。戚美玉那些精致超微的手工,被大家在屏幕上一點點地放大。不論放大到什么程度,它們都是同樣的精致。開始有人建議人肉搜查紗燈的作者,開始有人抖出戚美玉的名字,戚美玉的手工故事開始變本加厲地傳播,越來越變形。在傳說里,戚美玉更像是一個孤膽英雄。只不過,她挑戰(zhàn)的敵人不知是誰。有媒體多方聯(lián)系采訪,一連幾天戚美玉干脆把手機關(guān)上了。

      戚美玉還是經(jīng)常去親子鑒定中心,似乎成癮了。在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中,戚美玉有時會把自己代入其中,問自己,如果是她,或者是他,愿意如何選擇,能夠如何選擇。她發(fā)現(xiàn),所有的角色,可以選擇的路徑非常少。她更發(fā)現(xiàn),在自己之外,不幸的人何其多!

      初七那一天的夜晚,榕樹鋪村盛大的游神活動敲響了開場鼓。戚美玉自己來村里看百屏燈。也只是遠遠地看,然后,她回到了榕蔭山房的小閣樓。這一天,她甚覺倦怠,看日子,卻是對的,原來例假應該到來了。突然,手機響了起來,她因意外而受到驚嚇。出門前,手機倒是開了的。

      是文卓的聲音:

      “美玉,我們見一面吧……”話沒能說完,早已泣不成聲。

      狄小紅給戚美玉下戰(zhàn)書的那段時間,文卓不是沒有聯(lián)系過戚美玉。他每次打的電話、發(fā)的短信,說的內(nèi)容大致兩類。一類是“不要做出承諾,等我?!逼菝烙竦暮唵卫斫馐牵谂腔?。另一類是“我在醫(yī)院照顧大寶”、“我發(fā)了燒,頭暈腦脹的,寶妹也病了,正在看她輸液。”據(jù)說那段日子,他們家大人小孩四個先后都病了。戚美玉知道,他是真忙。

      劫后,這是戚美玉聽到文卓說出的第一句帶感情的話。

      我已經(jīng)沉默多時了。在戚美玉獨自療傷之時,我不愿意聒噪不休。但此時,為了戚美玉不再受到傷害,我不得不斷喝一聲:

      “戚美玉,不要再見他了!”

      我老了,戚美玉聽不到我的聲音,她定了定神說:

      “我在榕蔭山房?!?/p>

      榕樹鋪村早已人山人海,村里的八個壯漢,用兩乘大轎抬著雙忠公的神像,從村南游到村西,又從村西游到村北,最后在當年的那個曬谷場停下來,大型的民俗表演開始了。榕蔭山房遠遠地觀望到曬谷場,有不少人找了關(guān)系,進來尋找合適的觀景臺。戚美玉從山房的南門把文卓領(lǐng)進了小閣樓。

      文卓一步一步地踏上小閣樓。

      這個閣樓不大,只是屋檐和欄桿的木雕花牙做得古樸雅致,小惠時代,這些花牙是被水泥糊住的,后來才重新修復。

      這是他們辦結(jié)婚證分別之后,第一次見面?;腥绺羰馈?/p>

      文卓的眼光一步都沒離開過戚美玉,戚美玉的眼光一直在欄桿外。

      曬谷場的人海發(fā)出一陣陣的波濤聲,整個世界都在對此回應,天和地似乎都動了起來。

      戚美玉先開的口:

      “天地真大,有時候覺得,每一個個體的人,根本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p>

      文卓的眼淚大滴大滴嗒嗒地落下來,戚美玉聽來,以為是落雨。

      戚美玉望了望閣樓:

      “這個閣樓,是我阿姑住過的?!?/p>

      我很怕戚美玉把小惠的故事講下去。但是,她已經(jīng)開講了。

      小強來閣樓看小惠的那天,是一個悶熱的夏天。小惠因為右腳外傷,請假在家。小強是逃學前來看望她的吧。小惠穿著吊帶娃娃裙,白嫩白嫩的肩膀和胳膊像蓮藕一樣,讓人恨不得啃一口。對小強小惠有很多好奇,疑問一個接著一個,去海陽有多遠,曾經(jīng)迷路嗎?一個人去怕不怕?南生公司都賣什么東西,與鎮(zhèn)里的小店是不是一樣?海陽也有小鎮(zhèn)上的那種遮遮掩掩的照相館嗎?小強問,為何沒看她戴過那個珠花發(fā)夾。小惠移過柚皮罐,啪啦啪啦把它找了出來,小強就勢幫她別到頭發(fā)上。他們靠得那么近,小強一下子就把小惠抱住,抱住了就親,親了就更沖動……

      五個多月之后,天已經(jīng)冷了,小惠穿夾層褲的時候,發(fā)現(xiàn)褲腰頭根本提不起來,讓堂姐幫忙堂姐也幫不了,只好去找媽媽。媽媽被驚呆了,女兒的身孕掩也掩不住……

      “爺爺奶奶為了挽回戚家面子,起訴小強強奸,阿姑還未滿十四,小強的罪名更大,他犯的是強奸幼女罪?!?/p>

      戚美玉講的是久遠的故事,但文卓聽來寒風陣陣。

      “宣判大會就在曬谷場,小強被押著游街,從村南到村西到村北,走的就是今晚游神的路線。阿姑閉了窗戶不敢往外看。第二天,阿姑終于搭了兩輪渡船去了海陽。她被送往醫(yī)院,剖開子宮取出胎兒。從此之后,小閣樓的這些窗戶不曾為誰開過?!?/p>

      戚美玉轉(zhuǎn)向文卓:

      “阿姑把手藝傳給了我,連同她身上被加上的鎖?!?/p>

      文卓絕望地看著她,她安慰道:

      “我不是阿姑。上工藝美術(shù)學校之后,我把阿姑的紗燈工藝進行改造,一同改造的還有其他。我怎么還可能是她?!?/p>

      戚美玉走過來,脫下文卓的外套。文卓一把把她抱?。?/p>

      “美玉,給我時間,讓我想想辦法?!?/p>

      戚美玉掙出兩個肩膀:

      “大寶寶妹需要你,你也需要他們。過了今夜,你就安心走吧。我只是需要一個儀式來幫助自己下定決心?!?/p>

      戚美玉覺得下腹的深處已經(jīng)暗流涌動,可是,有什么莊嚴的儀式,是可以因此停止的。她一層層地脫下自己的衣裳。到了最后,她抓起胸前的花兒鎖,咚地一聲拋了出去。

      我是在被拋出的時候忽然恢復記憶的。

      當年,我正是在被拋出的時候忽然失憶。

      那時,我已經(jīng)快落地了,頃刻之間粉身碎骨,可是,我的葉子鎖哥哥沖到了我的前面,他落地有聲,珠玉迸濺。我墜落在他破碎的玉身之上,得以保全。戚老爺過世,疍夫人被遣送回花船之時,所有人都對我們這對同心鎖恨之入骨。他們恨的,是他們沒能夠得到的愛情。

      這一次,沒有誰能夠保護我。

      我在空中劃了一個美麗弧線。

      我的眼前,是紅閨雅器,湘簾低垂。

      我的眼前,是小閣樓被水泥糊住的木雕花牙。

      我的眼前,是戚美玉被抱起時,窗外那一湖平靜的水。

      時空倒錯,我終于要落地成灰,歸于靜寂了。

      曬谷場瘋狂的人潮已經(jīng)退去,天地安靜下來。文卓很累,他已睡去。這一場高強度的運動,他是從未有過地用心用力,卻又力不從心。戚美玉睜著眼睛,臉上有一種被平刮過的潔凈,這使她的秀麗有點險峻,似乎一腳踩空,就萬丈深淵。她任由經(jīng)血從身體這口泉汩汩流出。紅流浸漬了床單,又彌漫開來,把兩個人的身形勾勒出來。她一動不動,紅流又一陣洶涌而來,竟成了海,波浪翻滾……

      戚美玉是否熬得住?“插紅萸”還沒有做完……

      (責編:鄭小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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