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銘
遠方
王雨銘
在我兒時,常聽父兄談及“匈奴”二字。彼時我的個頭尚只夠得上父親腰間的比目青玉佩,我有些愣愣的盯住那一小撮隨風(fēng)微揚的天青色流蘇,心緒似也飄飄悠悠地飛往那一片深青色的天際。
聽到我稚嫩的疑惑,父親面容微肅,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夾雜著莫名情緒的話語,“子卿,那是遠方。很遠很遠的地方。”
剛剛能握得住狼毫筆的我用力記住了這個十分抽象的詞語。望著父親冷峻似鋒的身形,我懵懂卻又堅定地念叨著,遠方又怎樣,男兒生當(dāng)不懼巉阻,千難萬險,只為家國,便萬死不辭。
這個時代從不允許女兒的目光望得太遠,她們只需要關(guān)注柔荑中一方繡帕上還連著針線的半只蝴蝶,與夫兒身上的針腳是否細密。就算作為良家子而入選宮中侍奉,我也只是在這偌大又威嚴(yán)無上的宮闈中偶爾偷偷望一望檐角上欲飛的鳳凰,便再不敢越矩。
偶有聽女伴談起遠方的故鄉(xiāng),遠方的情郎,我也只報之一笑。這二字于我太遙遠,怕是我終其一生也無法到達的地方。不該覬覦之物便不該再肖想,只是望著模糊的黃銅鏡也無法掩蓋的絕美容顏,莫名的心緒微閃,搖曳了一室燭光。
茫茫北漠,車隊一路浩蕩。承蒙圣上恩蔭,大概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三十多年前的一句童言無忌就這樣一路伴我今日走向遠方。我夢里無數(shù)次的那個遠方。
然而這個遠方,甚至比我想象中最壞的情況,還要糟糕萬倍。面對野蠻的匈奴與已然奴顏婢膝的昔日同僚,我只輕嗤,輕撫著手中的漢節(jié)。我所承載的是大漢的尊嚴(yán)與榮耀,若屈節(jié)辱命,即使茍活,又有何臉面歸漢!冰涼的刀鋒刺入皮肉,滾燙的熱血卻激得我愈發(fā)清醒,這是我身為漢節(jié)所不得不去的遠方,雖然遙遠,卻關(guān)乎我百姓寧樂,家國長安??粗切倥t(yī)者為急忙救我連醫(yī)袋都灑了去,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的我再次了恢復(fù)意識,而終究我這條命是暫時不能屬于我自己了。望著地面枯黃的草葉上一片猩紅血跡,我聽到那遼遠的風(fēng)聲里夾著單于的怒吼,瞬間恍惚,竟以為那是來自遠方的中原。終于我的故鄉(xiāng)成為了我回不去的遠方,我身在遠方,手持漢節(jié),守望遠方。我的遠方。
我不是沒有看到姐妹們?nèi)杖蘸薏坏脤⑾恢械慕疴O玉環(huán)全送與那毛延壽,可我終是不愿窮盡心機只為搏那素未謀面的皇帝一點雨露恩澤,所以在一片環(huán)肥燕瘦中,只我冷眼看著那屬于我的畫像上被點上一點最刺目的黑痣。
而世事瞬息萬變,就如那長安城上游移飄逸的云,我坐在出塞的馬車?yán)?,想著這暮染霜林的美景怕是一生也不得再見了。我絞著手中的帕子,指節(jié)已然泛白也不自知。那遠方究竟有多遠?竟是比得十個長安城還要廣闊的地方么?我在殿前抬眸時皇帝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艷、悔色與貪婪在腦中掠過,卻只令我不由更加挺直了脊背。我終于得知,我所滿足的從來便不是在那四方的天兒底下做一只金絲雀,而遠方二字,即使充滿了未知和神秘的氣息,也令我不由癡迷前往。衣袂翻飛,今日的我便再也不是娘懷中的皓月,不是漢宮中如履薄冰的宮女嬙,也不只是王昭君,而是匈奴呼韓邪單于閼氏。我將此生付與遠方,只為守我再不得回的遠方故土百年安寧。
北海的風(fēng)雪著實逼人,每當(dāng)我?guī)缀醣豢耧L(fēng)吹散了身形的時候,我便死死握住那漢節(jié),仿佛企圖從那已半碎的木杖中汲取來自遠方家國的溫暖。茫茫天地中,我取氈為食,飲雪為露,身邊的羊群怕是都換了幾代,我卻已不知時間流逝幾何。我?guī)缀醺械轿遗c這遠方的塞北雪原已融為一體,直到漢使再次來臨,我已無法分辨是我身在遠方,還是遠方在風(fēng)中喚我。十九載,原已十九載!終得還鄉(xiāng)之日,我遠遠望著依舊高大宏偉不減的長安城,竟有一絲恍惚。我窮盡一生恪守遠方,終保全背后故土漢節(jié)不失。我回來了,不負眾望。我的母親,我的遠方。
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
一上玉關(guān)道,天涯去不歸。
漢月還從東海出,明妃西嫁無來日。
燕支長寒雪作花,娥眉憔悴沒胡沙。
生乏黃金枉畫圖,死留青冢使人嗟。
乍一看到遠方二字,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諸如海子的遠方的情人,魯迅的無盡遠方與人們,高曉松的詩與遠方,一切的一切,雜七雜八,都在腦海中一一掠過。但卻唯蘇武與昭君二人的遠方始終揮之不去,他們所去往的遠方是他們的使命,他們所堅守的遠方是他們的摯愛家國,在這兩個遠方的交織中,生命得以綻放出穿梭千年的光彩。他們的目光,穿過大漢的百年圖疆,身后百年,橄欖遍生。
(作者單位:威海市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