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的“消費者”與社會的頓挫
——讀劉太白小說《尊敬的吳宏謀先生》

楊義祥

畸形的“消費者”與社會的頓挫
——讀劉太白小說《尊敬的吳宏謀先生》

楊義祥

吳宏謀被人打了。這個以為民請命為己任、專為弱勢者維權(quán)的吳宏謀先生被人給打了。打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幫忙維權(quán)的對象，這有點匪夷所思，也完全是邏輯悖論。吳宏謀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他有著怎樣的價值理念？他是怎么走上替人維權(quán)這條路的？他又為什么會被打，而且是被最不應(yīng)該打他的人所打？這是他的偶然還是他的宿命？這，就是劉太白中篇小說《尊敬的吳宏謀先生》所講述的故事和由此引發(fā)的思考和追問。

吳宏謀是從弱者起步的，他的家庭出身似乎注定了他的宿命。吳家祖上是地主，有“一幢帶有后花園的五重進深的老宅”，土改時被人民政府分了家產(chǎn)。這在階級斗爭為主旋律的歲月，他家是無論如何也抬不起頭來的，不僅他父親時常挨斗，他自己也有時替他父親挨斗或者陪斗。在那個年代，“黑五類”是一頂他們家永遠無法掙脫的“緊箍咒”。所以不管“是跟在大人后面挑糞，”還是“扶著犁頭歪歪斜斜地耕田”，“他老是受到大人們的責怪和斥罵?！背錾聿缓玫乃?，似乎只能接受這樣的命運。

轉(zhuǎn)機是在高考制度恢復(fù)之后開始的。吳宏謀終于考上了襄南師范?？忌狭藥煼兜男≈\子時?！吧洗┌滓r衣下著綠軍褲”昂首挺胸地在村子里走來走去，而且還留著時尚的分頭，腳上皮鞋也檫得锃亮。顯然，他是要以這種刻意的顯擺來回敬當初輕視、歧視他們的貧下中農(nóng)等等，借此一吐多年積壓的怨氣。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師范，但在那個知識荒漠化的年代，同樣具有石破天驚的效應(yīng)，吳宏謀完全可以以揚眉吐氣的姿態(tài)來宣泄自己。當然，要持續(xù)點亮自己，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僅僅宣泄是完全不夠的。這一點，吳宏謀心知肚明，他也確實一直在暗暗地努力著。打從師范學習開始，“他總是用嶄新的思維和不懈的努力在不斷改變自己的人生?！辈⑶遥八拿恳淮胃淖兌冀o人以煥然一新的感覺。每一次的改變也都讓人大吃一驚?！?/p>

吳宏謀最早的追求是“文學夢”，師范學習期間，他就在《襄南文藝》、《襄南日報》上面發(fā)表了一些詩歌和散文，他還學會了作曲。一個剛剛畢業(yè)的師范生，能有如此成績和表現(xiàn)，當然屬于難得。然而，生活畢竟不都是風花雪月的“文學夢”，吳宏謀很快就感受到了現(xiàn)實的另一面，不僅省級報刊他遲遲未能破門，而且工作上，他被分配到了比較偏遠的老家東荊鎮(zhèn)的一所鄉(xiāng)村學校。除了初出茅廬的短暫興奮與激情外，更多的時候，寂寞、孤獨總是在喧囂之后深深襲來，以他那樣的家庭背景，自然難得有命運女神的惠顧，要想改變命運，必須另辟蹊徑。

機遇說來就來，他很快報名參加了邊區(qū)支教，指望著三年以后，能夠更換一個好的工作環(huán)境。內(nèi)在的動力竟是“樹挪死人挪活”的樸實道理，與“燃燒青春、支援邊疆”之類豪言壯語已然相去甚遠。這是他從理想到現(xiàn)實的第一次蛻變。

然而現(xiàn)實總是有些難遂人愿，對于高寒地帶的艱苦生活，他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的，可是偏偏身體不給力。一場感冒加肺炎，差點讓他長留邊疆。為了改變命運而要冒可能丟命的風險，這是他不愿意做的。好在教育局領(lǐng)導酌情關(guān)照，將他調(diào)到了教育局機關(guān)。這，也算是他實現(xiàn)了“曲線救國”的人生第一個階段性目標——進城工作。雖然工作崗位無關(guān)緊要，他也有幾分無所事事，但他卻抓住閑機自修了本科學歷，而且還順利結(jié)婚成家，妻子是襄南商場的營業(yè)員，地地道道的城里人。這樣，他就實現(xiàn)了從“鄉(xiāng)下人”到“城里人”身份的革命性轉(zhuǎn)變?？梢哉f，命運待他不但并不苛刻，而且還有幾分垂青。

但是吳宏謀除了短時的滿足外，卻在醞釀一個頗為轟動的計劃——騎自行車環(huán)球旅行。這不能不說與青春的狂躁和不安分有關(guān)。用吳宏謀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他也的的確確行動了，他一面學會了攝影，一面與美英法等各國駐華使館及美國王安公司、微軟公司和國內(nèi)紅塔集團、傻子瓜子等知名企業(yè)聯(lián)系，以期尋求支持，進而制造轟動效應(yīng)。毫無疑問，這是吳宏謀不甘寂寞、突發(fā)奇想的一次“潛規(guī)劃”。盡管這一計劃因為經(jīng)濟瓶頸而胎死腹中，但是，讀者據(jù)此不難看出吳宏謀有著怎樣一顆躁動不安的“少年心”。他注定是一個不甘平庸的人，也是一個注定要弄出一番“大動作”來的人。但是，這第二次“宏偉計劃”的流產(chǎn)，卻是實實在在地給了他當頭一棒。“大道青如天，我獨不得出”的頹然讓他醉得一塌糊涂。自此，他有了一段較長時間的沉寂。

本來，生活的常識告訴我們：現(xiàn)實與理想，從來就不是一覽無余、一帆風順的坦途。理想要變成現(xiàn)實，理想的標高一定要建立在切實可行的現(xiàn)實基點之上，否則，她就只能是水月鏡花、空中樓閣，除了帶給我們夢幻般意淫的眩暈外，還可能深深地刺傷我們的身心。就拿吳宏謀的“環(huán)球旅行”來說吧，富于想象，充滿誘惑，也充滿刺激。但是時間、經(jīng)費、身體素質(zhì)、證件手續(xù)、涉外關(guān)系，還有上到組織審批，下到家庭成員態(tài)度等等，都不能不說是一道道關(guān)山，僅有一腔熱血顯然是不夠的。所以他的前期行動盡管已有幾分炫目，但“肥皂泡”在陽光下終歸是要破滅的。

吳宏謀并沒有就此萎靡，反倒以愈挫愈奮的姿態(tài)，刮起了自我薦選人大代表的旋風。應(yīng)該說，他確實為此傾注了全部心血，花費了大量時間、精力和金錢。然而，在社會大環(huán)境還不能充分認知和接納的大背景下，他的所作所為換來的竟然是堂吉訶德大戰(zhàn)風車一般的荒誕與悲壯。筆者絲毫不懷疑他的初心、他的理想主義以及他破釜沉舟志在必得的雄心和勇氣。然而，當“沉默的大多數(shù)”依然在早春的混沌中酣睡的時候，任何“早起的蟲兒”都只能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瑟發(fā)抖，乃至春夢無痕。這似乎仍然注定了吳宏謀的宿命。

打擊和挫折可能讓有些人走向頹廢、走向沉淪，也可能讓有些人學會理性、走向成熟，當然也還有可能讓有些人走向極端、走向偏執(zhí)。必須承認，吳宏謀還是值得肯定的，畢竟，他沒有就此一蹶不振。但是，他卻在沉思之后，從自覺抵制不正之風、有意識的監(jiān)督和揭露腐敗，在弘揚社會正能量的旗幟下，進一步走上了為民請命、替弱勢群體維權(quán)，并藉此博取社會聲譽、彰顯社會價值的道路。他的行為舉止的動機，究竟是出于對之前屢受挫折的強烈反叛，還是骨子里凜然正氣的灼熱燃燒，抑或是在二者兼具的條件下“不成功便成仁”的決絕抗爭和販賣其它私貨呢？作者似乎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直到小說結(jié)尾，作者依然在疑惑，“我們的先生，你到底要成就怎樣的連橫大業(yè)呢？”這是作者的高明之處，文學作品的張力恰恰就在這里。

但是，聰明的讀者從吳宏謀成功介入和策劃指導小販胡瓜之死索賠事件中的層層遞進和利用媒體推波助瀾，直到陷城管局和政府部門于極度被動之下不得已而高價賠付的結(jié)局中，不難看出吳宏謀機謀之深，對新興媒體預(yù)判和掌控之熟練。尤其是在他“連續(xù)辦了幾件大事，粉絲量穩(wěn)步上升”及至“一舉突破十萬”之后，他和現(xiàn)任妻子陳亞男的志得意滿，以及他們對經(jīng)濟效益和不按常理出牌所以能夠鶴立雞群的侃侃而談，那種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駕輕就熟，那種劍走偏鋒所以能夠出人頭地的躊躇滿志，特別是他們幾乎樂此不疲地成為職業(yè)網(wǎng)絡(luò)事件推手和民意代言人的執(zhí)著追求里面，我們不難隱隱地感覺到背后的玄機。直到他再次介入開發(fā)區(qū)棚戶區(qū)改造拆遷事件中，對幾戶釘子戶的著意慫恿和事件翻轉(zhuǎn)之后，釘子戶們氣急敗壞地發(fā)泄憤怒，吳宏謀的被打也就在幾乎不可能中成為必然了。實際上是最不該打他的人打了他，而且有點狠。這絕對出乎他本人的意料，也出乎讀者的意料。

筆者起初也對這一情節(jié)的設(shè)計，理解為作者的刻意。因為吳宏謀者，“無宏謀”也。這一諧音顯然潛藏著作者的態(tài)度。倒是陳亞男對于這一結(jié)局的解釋，說出了謎底：“消費。這就是一個消費的時代。我們消費著社會的進步，社會的弱點、毛病和軟肋。這次我先生也成為了大眾消費的對象。這再正常不過了?！敝链耍C徹底袒露。之前所有的高大上、所有的正能量通通可以壽終正寢了。人性是怎樣復(fù)雜多元的，社會是怎樣的多棱鏡，讀者完全可以各自咀嚼了。

然而，事情絕不僅僅只有這些，比如吳宏謀長期沉溺于追求自我轟動效應(yīng)背后，他的本職工作幾乎處于荒蕪或者半荒蕪狀態(tài)，尤其是為了達到個人目的，他把自己修剪成“刺頭”的角色，并以此作為交換條件要挾單位妥協(xié)，放任對他的管理，他進而得以優(yōu)哉游哉的在崗做生意、闖市場。這，有絲毫的“正能量”可言嗎？放棄本職工作而熱衷于扮演為民請命的角色，由此享受某一部分弱勢人群的擁戴，并因此而自命不凡、自以為成功。這，絕不僅僅只是玩忽職守和懶政怠政的消極行為，反而是因私廢公的心理畸形和人格分裂。從初入社會的“拼搏者”，到玩世不恭的“消費者”，吳宏謀就這樣完成了自己的人生蛻變。

社會學常識告訴我們，人物與自身生存的環(huán)境從來就不是割裂的。一方面環(huán)境塑造人、改變?nèi)?，另一方面人物又影響和改變環(huán)境。吳宏謀的人生軌跡，很容易讓人想到方方的中篇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的涂自強。他們有諸多的相似之處，都有先天不足：吳宏謀是出身地主家庭，涂自強是出身于偏遠山區(qū)；都有差不多的起點機緣，吳宏謀考上了師范，涂自強考上了大學；都能夠勤奮好學，都有過奮斗與拼搏，都渴望改變命運，卻又都命運多舛。他們的名字都隱含著他們命運的諧音，吳宏謀者，無宏謀也；涂自強者，徒自強。當然這也潛藏著作者對他們命運的態(tài)度。

區(qū)別在于：吳宏謀起步于改革開放前中期，而涂自強明顯生活于改革開放后期；吳宏謀的奮斗在勤奮之余明顯多一些幻想與投機，而涂自強的拼搏與奮斗更多一些實誠與苦干；吳宏謀因為靠前，畢業(yè)包分配，能夠順利就業(yè)，沒有生存的壓力，而涂自強生活在自主擇業(yè)的時期，畢業(yè)就失業(yè)，謀生，養(yǎng)活自己和年邁體弱的母親，成為壓在他身上的大山；吳宏謀按常理出牌，完全可以過健康正常的生活，他的挫折和痛苦源于他內(nèi)心的不甘平庸、自我幻想與折騰，而涂自強卻僅僅只想過基本正常的生活也要拼盡全力，他的痛苦與挫折基本屬于外界的壓力；吳宏謀即便被打了一次，卻依然“還能口吐蓮花”，也“還能夠通過鍵盤點石成金”，而涂自強卻只能夠在心力交瘁之后，通過百無聊賴的隱瞞病情和欺騙手法將母親安頓于寺院之后，“一步一步地走出這個世界的視線”，甚至“他生活的這個世道，根本不知道他的在與不在?！笨磪呛曛\的故事，讓人想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消費社會者，最終必然會被社會消費。而涂自強的命運則讓人欲哭無淚，或者只能長歌當哭，痛感社會不公、蒼天無眼。

小說是通過故事和人物命運來展示社會百態(tài)，揭示社會現(xiàn)實，表達作者意愿，啟迪讀者思考的。從吳宏謀到涂自強，他們的遭遇和命運不能不讓我們對他們生存的曾經(jīng)和當下社會做出沉重的思考和反?。菏鞘裁丛炀土怂麄兊拿\？我們的社會究竟怎么了？如果說吳宏謀初出茅廬的自我薦選人大代表還有許多神圣、青澀與真誠的話，那么他后來熱衷于插手干預(yù)的城管打死人事件和棚戶區(qū)改造拆遷賠付事件則成為了他大展身手的舞臺。正是諸如此類眾多的政府與百姓、強者與弱者之間紛繁復(fù)雜的利益沖突和矛盾糾結(jié)中，大量不公平、損正義現(xiàn)象的層出不窮，才使得拿準了社會脈搏的吳宏謀們?nèi)玺~得水。一種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幻覺場景讓吳宏謀們?nèi)缱砣绨V。

如果說吳宏謀的所作所為還有許多自我折騰意味的話，那么涂自強就是在強大的生存壓力和殘酷命運的摧折中，幾乎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大學生又怎么樣？玩命學習又怎么樣？死命打工又怎么樣？就因為出身在貧困山區(qū)，就因為沒有家庭背景，就永遠有爬不完的陡坡、躲不完的暗礁，永遠有擺脫不了的厄運，如同孫悟空永遠跳不出如來佛祖的手心。

文學從來就是社會環(huán)境的折射，尤其是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作品。毋庸置疑，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我們的社會出現(xiàn)了滄海桑田的變化，但我們的社會轉(zhuǎn)型依然沒有完成，我們的陣痛期依然沒有走過，我們?nèi)耘f處在社會矛盾的多發(fā)突發(fā)階段，我們依然存在大量有損社會公平正義的諸多矛盾，而且我們各級政府職能部門應(yīng)對復(fù)雜局面化解社會矛盾的能力也確實有待提升，不少干部的工作作風也確實有待改進。直面現(xiàn)實問題，不掩蓋自己的傷疤，不遮擋自己的丑陋，這，不僅需要作家的勇氣與擔當，它同時也是救治和醫(yī)療的起點。有圣哲說過，高明的治國者，不是讓民眾犯了法再去懲治他，而是做好充分的制度設(shè)計與預(yù)防，讓民眾不違法。割裂絕不是社會的幸事，也絕不是民眾的福祉。讓我們和作者一道，期待著河清海晏的到來，期待著吳宏謀們不再心理畸形，期待著涂自強們翻身自強。

楊義祥，省作協(xié)會員，潛江市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