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偉明

朱德詩探微

滕偉明

在紀念朱德元帥誕辰一百二十周年時，我寫過一篇短文《共和衛(wèi)士，板蕩實錄》，并整理過朱德的瀘州詩作。 一晃十年就過去了。 在紀念朱德元帥誕辰一百三十周年時， 我注意到，經(jīng)過中央文獻出版社的搜集與整理，朱德詩作已多達五百五十首。詩作既多，就有個甄別與探微的問題。 我把朱德詩分為三個部分， 即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與社會主義建設(shè)時期?，F(xiàn)分述于下。朱德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詩作主要保存在《江陽唱和集》《沛云堂立雪雜錄》《蜀英國學(xué)院立雪雜錄》中， 這里有個背景必須交代。 一九一五年， 朱德作為蔡鍔軍第六支隊長（后改為第三支隊長）入川， 第二年春， 與北軍張敬堯部激戰(zhàn)于納溪棉花坡，挫敵兇鋒，袁世凱被迫取消帝制。此之謂『護國戰(zhàn)爭』。一九一七年，段祺瑞解散國會，孫中山發(fā)起『護法戰(zhàn)爭』，護國軍改為靖國軍，朱德任靖國軍旅長，坐鎮(zhèn)川南。盡管戎馬倥傯，朱德仍于一九一六年成立了『東華詩社』，于一九一七年成立了『振華詩社』，網(wǎng)羅了當時在川南的詩詞名流朱青長、萬慎、孫炳文、艾承庥等人。究其原因，一是儒將本色，一是聯(lián)絡(luò)感情，以便于籌措軍餉?，F(xiàn)查朱德的瀘州詩有五十多首，風(fēng)格與中后期不同，應(yīng)是受到朱青長、萬慎、孫炳文、艾承庥等人的影響或改寫。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朱德的瀘州詩，其中所表現(xiàn)的憂國憂民情懷、 苦悶探索的心緒是真的， 但也必須說明， 這部分詩作其與中后期風(fēng)格一致的作品才是最為可信的。

棉花坡上陶家扉，以少勝多設(shè)伏機。出我精兵連合璧，笑他群丑困重圍。揮鋤百姓殲淫卒，乘勝三軍奮虎威。鶴唳風(fēng)聲驚賊遁，橫尸遍野幻魂飛。（登五峰嶺感懷三十首之九）

這首詩與后面將要選到的《冀中戰(zhàn)況》《新農(nóng)村》風(fēng)格一致，不用典，樸實無華，頗多紀實，當為自作。『揮鋤百姓殲淫卒』是有史料證實的，當時北軍軍紀敗壞，搶奪良家婦女到戰(zhàn)壕里強奸，瀘州百姓深惡痛絕。朱青長等人一定不肯這樣寫，恰恰證明這是朱德的獨立創(chuàng)作。

深晦當年姓字標，茫茫大地愿難銷。南滇愛友嗟離別，西蜀知音太寂寥。為國無時還梓里，戎衣何日換金貂。買山筑屋開詩社，幸賦歸來避市朝。（擬杜甫諸將詩五首之五）

這首詩很重要， 它透露了朱德是在四川的封建勢力排擠下才出奔云南的， 感情上還有點疙里疙瘩。『開詩社』就是辦『東華詩社』與『振華詩社』，是紀實的，并非浮夸。全詩除了『歸去來兮』一個辭藻，全是直述，與朱德詩風(fēng)完全一致。

頻年征戰(zhàn)苦催人，一著征袍困此身。戎馬倉皇滇蜀道，烽煙迷漫永瀘城。羈縻一水銷豪氣，轉(zhuǎn)戰(zhàn)孤城負好春。幾度慰忠亭下望，困民水火淚沾巾。（征人怨）

這首詩也很重要。『護國』『護法』，雖有正逆之分，但表現(xiàn)形式仍為軍閥混戰(zhàn)，朱德內(nèi)心是痛苦的。 這就為朱德日后遠涉重洋， 到德國找周恩來加入共產(chǎn)黨埋下伏筆。此詩重『征』字，重『戰(zhàn)』字，重『困』字，重『一』字，又『庚青』『真文』混押，朱德不管，一方面說明他的大氣，另一方也證明未經(jīng)人修改過。

護國軍興事變遷，烽煙交警振闐闐。酒城幸保身無恙，查點機韜又一年。（除夕）

朱德的絕句，自出機杼，反而很好。除夕之夜，視察部卒，幸保無恙，透露出一種特有的親切感，不可草草放過。

絕頂憑臨眼底空，怒號戟影劍光紅。立馬高岡遙注目，群山低首拜英雄。（題筆架山云臺寺）

筆架山在四川省合江縣。這首絕句氣勢磅礴，意義重大，一是它說明朱德的絕句本身就好，二是它與以下絕句如出一轍，應(yīng)是朱德詩作最有價值的部分。

朱德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作品，應(yīng)是其精華部分。而精華中的精華，當首推他的三首絕句。

佇馬太行側(cè)，十月雪飛白。戰(zhàn)士仍衣單，夜夜殺倭賊。（寄語蜀中父老）

北華收復(fù)賴群雄，猛士如云唱大風(fēng)。自信揮戈能退日，河山依舊戰(zhàn)旗紅。（贈友人）

群峰壁立太行頭，天險黃河一望收。兩岸烽煙紅似火，此行當可慰同仇。（出太行）

完全達到唐詩水平。 這固然與朱德在抗日戰(zhàn)爭中的真切感受有關(guān)，但也與朱德的『童子功』有關(guān)。他自幼熟讀《唐詩三百首》，此時受到唐代邊塞詩的暗示，是很自然的事。

颯颯秋風(fēng)透樹林，燕山趙野陣云深。河旁堡壘隨波涌，塞上烽煙遍地陰。國賊難逃千載罵，義師能奮萬人心。滄州戰(zhàn)罷歸來晚，閑眺滹沱聽暮砧。（冀中戰(zhàn)況）

千門萬戶喜朝暉，處處村頭現(xiàn)紫微。解放農(nóng)人歌自得，專橫地主莫高飛。平田有份躬耕樂，得地?zé)o馀心事違。后起青年多俊秀，秋高試馬壯而肥。（新農(nóng)村）

朱德有『秋興情結(jié)』，也有『諸將情結(jié)』，這都與朱青長等人的影響有關(guān)，所以他寫了大量的七律。比較而言，第一首氣味皆佳，第二首通俗易懂，不過這反而是朱德七律的常態(tài)，這一點也必須指出。

解放后的詩有兩首必須推薦。

七星降人間，仙姿實可攀。久居高要地，仍是髪沖冠。開心才見膽，破腹任人鉆。腹中天地闊，常有渡人船。（游七星巖）

此詩寫于一九五九年，詩中所表現(xiàn)的寬宏大量，即昔人所說的"宰相氣度"，是令人崇敬的。

井岡山上產(chǎn)幽蘭，喬木林中共草蟠。漫道林深知遇少，尋芳萬里幾回看。（井岡蘭）

一九六二年，朱德回井岡山采蘭，口號一首，即此詩也。根據(jù)葉延濱考證，這是懷念伍若蘭烈士的。一九二九年，伍若蘭為掩護朱德撤退，壯烈犧牲，朱德痛哭不已。朱總深情如此，應(yīng)當載之文學(xué)史。

對于領(lǐng)袖人物的詩作，我們一定要認真整理，不是越多越好。另一個偉人，詩作也搜集到一百多首，反而不及三十七首本影響大，值得我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