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 嚴敬
一只頑強的疣
○海南 嚴敬
一
一陣風刮過,龍生渾身皮膚收縮了一下。這股風馬上無影無蹤。可是它帶來了隱藏的涼意。水里的魚咬鉤不再兇狠,帶芒的狗尾巴草開始發(fā)黃。龍生身上莫名其妙地騷癢起來。騷癢困于皮膚之下,常常像螞蟻那樣蠕動。三天過去,龍生身上安靜下來,蟻群似乎突圍而去。疣,一只疣,如同污點一般突然出現(xiàn)在龍生光潔的下巴上。這本來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多少還是有點礙事,只要龍生一抬手,他的手指就奔向這只疣。他拈著它,輕輕地撫摸,不知怎樣對待它更好。
暑假結束得匆忙,秋風一起,新學期就開始了。龍生模模糊糊記得,這只疣好像就是伴著秋風到來的。他的下巴本來十分光滑,雖然談不上精致,但沒有明顯缺憾,現(xiàn)在,孤突突地長出了一只疣,顯得很扎眼。龍生開學上的是高一,他同班的同學,有的考上了地區(qū)中學,有的考上了縣中,有的考上了農(nóng)場中學,也有沒考上的。他考的是農(nóng)場中學。接到通知那天,他鄭重其事地考慮,要不要繼續(xù)把書念下去。直到開學前幾天,他還是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拿著入學通知去報名。
教室前梧桐樹的葉子已經(jīng)衰敗,時時往下飄落。全部是陌生的面孔,沒一個熟人。龍生感到壓抑,想起初三的同學,那些熟悉的面孔正各奔東西。他找到自己的教室,在靠墻的一個座位上坐下。班主任還沒有來,同學們各自想著心事,誰也不主動搭理誰,極力保守著距離。龍生的頭扭向窗外,一片枯黃的梧桐樹葉脫離枝頭,發(fā)出隱隱的碎裂聲,在他的注視下,左搖右擺,緩緩下落。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那片落葉。他抬起手,那只疣,迅急地投入他的手中。
過了兩天,分了座位,坐在他前兩排的是兩個女生。左邊的女生扎兩支長辮,面龐方正,笑容溫柔。右邊的女生,剪短發(fā),雙耳掩藏,皮膚白皙,兩眼漆黑。若是經(jīng)過她身旁,可以聞到一股香味。這種味道與龍生聞慣的氣味不一樣。不是雪膚膏,也不是青草,有點刺鼻,像一線柔軟的刀鋒,直入鼻腔,沉游肺腑。又過一天,物理老師點名,得知左邊的女生叫張小萌,右邊的女生,叫周倩云。物理老師姓慕容,這是一個少有的姓,覆滿了灰塵,似乎只有歷史老師姓這個姓最恰當。因為這樣一個姓,往往叫人在最初相識時對他多看一眼。慕容老師五十開外,肥頭大耳,滿面紅光,只有一只眼睛。點到周倩云時,他獨眼看過來,目光濃釅,閃閃發(fā)亮。以后每每上課,慕容老師的獨眼都要多看周倩云一眼,那是一股耀目的光束,也是一根直通通的棍子。幾乎每節(jié)課慕容老師都要向周倩云提問,都是簡單的課堂內(nèi)容,周倩云有時回答得對,有時答非所問。即使答不上來,也沒關系,慕容老師始終和顏悅色,從不批評。
但慕容老師仍然是一個嚴厲的老師。龍生有一次被叫到黑板上做一道物理題,結果他做錯了,在同學們面前丟臉。可是,他的不幸沒有就此結束。自他寫下第一個字,慕容老師的獨眼就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慕容老師嗅覺極其靈敏,早意識到獵物到手。隨著他的錯誤成為定局,慕容老師甚至露出欣喜。龍生將手中剩下的半支粉筆放入講臺上的粉筆盒,準備回到座位。慕容老師一聲斷喝:“往哪里走,站??!做不來題目,還想回去?站到那里去?!蹦饺堇蠋熓种负诎迮赃叺膲?。龍生猶豫一下,慢慢走到墻角。他面對墻壁,只讓同學們看到他瘦弱的脊背?!稗D(zhuǎn)過來?!蹦饺堇蠋熋?。龍生沒有馬上轉(zhuǎn)過身,瞬間,他頭腦一片空白,身上某處出現(xiàn)短路,他想遵從老師的命令,但身體卻不聽使喚。
“怎么?耳朵聾了?”
慕容老師走過去,用雙手扳過他的肩膀。全班同學的目光都潑向他,他感到自己赤身裸體,骨頭發(fā)冷,筋肉顫抖。他的手指有點痙攣,像時鐘的指針那樣,企圖旋轉(zhuǎn)。他的右手,慢慢抬起,越過肚腹和胸膛,來到下巴,立即同那只疣在一起。他摸到它尖細的樣子,有點潮濕,還有些微的暖意。而他本來極想旋轉(zhuǎn)的手,漸漸安靜下來。龍生抬頭,在劍戟中尋找。其實不用找,他知道那雙映著波光的眼睛在哪里。周倩云也盯著他,他仿佛得到了一絲安慰。他的目光瞬息閃開,溜到腳前。
“站好!腳比齊?!崩夏饺莺鹊?。他的手,順從地垂下。
“誰會這道題?請舉手!”老慕容滿臉堆笑。
有人舉手。老慕容視而不見。
“請周倩云同學到臺上來,給嚴龍生同學當一回老師。”
周倩云猶豫了一下,站起身離開座位,到黑板上演算龍生做錯的題目。
“做對了嗎,大家說?!?/p>
“對了?!碑惪谕暋V苜辉苹刈坏牟椒ギ惓]p快。
龍生的目光往右,流向窗外。教室外面,遠處的天空蔚藍,下面是一望無際的棉花地,棉花的葉子被染成褐色,露出衰敗的樣子。老慕容又開始講課,直到下課鈴聲響起,龍生都佇立在角落里示眾。在半個小時里,龍生內(nèi)心變得孤寂而麻木,不就是罰站么,罰站就罰站,無所謂。老慕容的課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你可以罰我的站,我可以用不聽你的課回敬你。只是此前并不知,站著不動會如此累人,簡直比干體力活還要累。為了保持平衡,他暗暗將身體的重心左右移動。期間,他數(shù)次悄悄抬手,撫弄下巴上的疣。疣還在,疣沒有鄙棄他。他也曾擔心過,他的動作,會牽引同學們的視線。幸好,同學們的目光都盯著老慕容。他的兩指拈著疣,竟有點戀戀不舍。假如老慕容殺個回馬槍,他肯定又一問三不知。值得慶幸的是,老慕容對他已無興趣。
二
地上的樹葉越來越多,葉子干脆,怕碰,一碰就碎。早先地上的那些灰塵也逐漸不知去向,土路和操場變得光潔、堅硬。
在班上,龍生很少出聲,有的同學喜歡說話,用聲音顯示自己的存在。眾人的聲音組成了一片樹林或者一叢荊棘,他就掩藏在其下。老慕容的目光即使犀利無比,但穿過層層枝葉,也要受阻變鈍。
龍生的耳朵極其靈敏,能撲捉到教室里每個角落發(fā)出的細微響聲。一天,老慕容上課,大家正在認真聽講,突然,一股異臭像墻壁一樣堵住了所有人的鼻孔。這臭味辛辣尖銳,似乎擊昏了所有的人。首先,老慕容愣住了,他很吃驚,瞬間失語,接著,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嫌惡和迷茫的神情。同學們面面相覷,有的拼命忍住笑,有的伸手在鼻前輕輕扇動。大約過了五六秒,微笑回到老慕容的臉上。他欲蓋彌彰地說:“哦,沒有什么,真的沒什么?!闭n堂差點就要爆發(fā)出一陣大笑,但老慕容瞬間繃緊臉,剎住了車閘。
幾個女同學的臉微微發(fā)紅。龍生知道這股異臭是誰創(chuàng)造的,他聽到了它在醞釀的時候撞擊空氣的極其細微的聲音。龍生看了一眼周倩云。他坐在她的左后側,能清晰地觀察到她臉上的表情。她的左臉頰漫上了一朵紅云,一直紅到耳根。那片紅沒有馬上褪去,而是向周圍洇開,攀上了主人的耳輪,使主人的整個耳朵顯得艷麗。尤其是,那耳垂,像一片花瓣,生有茸毛,潔凈,圓潤,紅得透明,小小的血管,像根須一樣清晰可見。它柔軟嬌嫩,似乎還發(fā)出一股莫名的香氣。
“嚴龍生?!庇腥私兴?。他有點驚慌,急忙收回自己的目光。他記得他有所掩飾,目光是迂回接近目標的,捕獲目標后也并沒有粘在上面,而是若即若離。“嚴龍生。”第二聲又來了,老慕容點他的名。他慢慢站起來,垂著頭,等待老慕容提問。自然,他又要答錯什么。老慕容并沒有發(fā)難,直到下課鈴聲響起,也沒有向他提問。但也沒叫他坐下,老慕容的獨眼也不多看他一眼,仿佛他變成了一團空氣。老慕容夾著課本走了,在就要跨出教室的時,又回頭望了一眼。既像檢查龍生是否沒有經(jīng)過允許就擅自坐下來,又像對學生們充滿留戀。
等老慕容走遠了,龍生才坐下。他覺得有點累,又十分喪氣,手托下巴,癱倒在座位上。他思緒一片混亂,這個老慕容,可能盯住自己了。為什么呢,為什么?龍生幾乎想吼叫,但他沒有叫出來,他非常清楚,他沒有道理。
這時,有人唱歌。原來是周倩云。
我站在龜蛇山上/兩眼平視前方/沸騰的揚子江啊/后浪推前浪/一直奔向遠方。
離上課還有幾分鐘,教室異常安靜。大家都在聽。周倩云又唱了一遍。龍生屏聲靜息,手指微微顫抖,習慣地抬手,摸自己的下巴。
三
龍生新交的朋友——李小南,對他說:“那個姑娘,知道嗎,她是武漢人?!?/p>
“哪個?”龍生問。
“就是坐在你前面的那個?!?/p>
龍生的心顫抖了一下。李小南又說,她的父母是下放到農(nóng)場的武漢知青,她出生在農(nóng)場,長在武漢?,F(xiàn)在,又回到農(nóng)場中學上高中。
這些情況,李小南不說,龍生也已猜到,周倩云滿口武漢話,還有她唱的那首歌,都清楚地表明了她的身份。此前,龍生認為,天下最難聽的就是武漢話。因為,在農(nóng)場,到處都是武漢人的臟話,尤其是,農(nóng)場人爭相效仿,罵得比那些武漢學生還要出色。這些難聽的臟話像狗屎一樣撒滿農(nóng)場??墒?,聽周倩云說話,他卻感到陶醉。原來,武漢話也可以像音樂般動聽。
“他們都說,她很漂亮。”李小南又說。邊說邊盯著龍生,似乎是在詢問他的想法。龍生低下頭,躲過他的目光?!鞍?,她來了。”
龍生抬頭,看見周倩云正往座位上走。她的雙眼幽黑,正望著他。他沒有絲毫的畏怯,而是張眼迎上去。一秒,也許是兩秒,他們相互對視。他捉住了她的目光,或者說他被她捉住。這個過程太漫長,龍生使出的是渾身的力氣,終于筋疲力盡,垂下頭來,氣息奄奄。
“哎,說話呀?!崩钚∧险f,他推了龍生一把。這一把仍然沒有把龍生從夢中搖醒?!皼]味道,我走了?!?/p>
李小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課鈴響過,老師站到了講臺。龍生還在回味剛才的一瞬,自己神情的癡呆,還有身體的僵硬,如同遭到夢魘。老師的課,他一句也沒有聽明白,卻明白了這個姑娘,她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可以對他施行定身法。她的眼睛,足以殺生。
殺是殺不了,那只是龍生的一種渴望。龍生活得好好的,并沒有少胳膊少腿。就是一根頭發(fā),也不曾少。他渴望周倩云看他一眼,再多看一眼,重復體會那種被靨的感覺。天還沒有亮,他就起床,跑到教室,因為在教室,他能看到周倩云,而且最有機會撲捉到那一雙媚眼。他呆在教室的時間最長,一般都是最遲離開的一個。做學生的都把教室看成牢籠,但對龍生來說,教室給了他隱秘的希望,教室像一片樹林,他隱身樹下,等待他喜歡的鳥兒鳴唱。
教室有時很靜,有時很吵鬧,龍生的耳朵很尖,可是,再也沒有撲捉到那股聽來既優(yōu)美又憂傷的旋律?!胺序v的揚子江啊,后浪推前浪,一直奔向前方”。這歌好聽,一遍,他就全記住了。但這歌與他有什么關系?沒有,也有啊。為它陶醉,可以說出很多理由。其實,也不用說出理由,因為它是周倩云唱的。歌聲裊裊,消逝在揚子江江面。還有呢?龍生固執(zhí)得很,想聽到下一曲。
教室熱鬧時,大家不免放聲談笑,身子晃動??墒?,這個星期,龍生發(fā)現(xiàn)即使在安靜的課堂,有人也悄悄地晃動身子。眼睛是看不出來,因為晃動幅度極小。龍生是用耳朵聽出來的。晃動的身軀只是微微顫動,沒有視覺上的位移。但這身軀使勁地摩擦空氣,發(fā)出了響聲?;蝿訋в袀魅拘裕埳牫隽嗽S多人都在悄悄晃動。龍生偶爾抬眼,看到那些晃動的人的臉,有一種隱秘而快意的神情。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正在享受的人們也不讓他知道那是什么。從被老慕容示眾開始,龍生就感到他游離在這個班集體之外。
老慕容說,別讓一粒老鼠屎攪壞一鍋羹。老慕容把他看成了一粒老鼠屎,他想,我就這么臭嗎?他很難受。他總是躲避著老慕容,身量極力縮小,目光也盡量不和他對接。他只在老慕容的獨眼的余光之中。龍生越來越有體會,只要他沁頭聽課,目光低垂,整個身子似乎要縮到課桌下,老慕容就對他視而不見。他一不存在,當然,他就不臭了。他打定主意,讓大家忘記。而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發(fā)出聲音。大家都關注喜歡發(fā)言的同學,關注被老師提問的同學,關注被老師表揚的同學。他都不在其中,一兩個星期過去,大家漸漸忘記了他的存在。
教室越熱鬧越好,教室一熱鬧,好像樹長得枝繁葉茂,于是,龍生感到躲藏得越緊。任何一聲喧嘩,都像一片厚重的樹葉,覆蓋在他身上。然而,有時,教室突然戛然無聲,樹枝瞬間光禿,他失去了遮蔽物,如同被脫光衣衫,將被眾人目光凌遲。他聽說有一種隱身術,渴望學會,能在安靜的教室隱而不見。課堂上,他的比一般同學高大的身軀總有下墜的欲望和趨勢,說老實話,他把課桌當成了樹葉。但他又不甘心徹底溜到桌下,因為那樣,就看不到周倩云。
到了中秋節(jié),學校要放假,班主任讓幾個走讀生晚上來校看護寢室,這幾個走讀生晚上必須睡在寢室。龍生也是走讀生,有幸加入了看護寢室的行列中。他和幾個伙伴在那個凌亂骯臟的寢室睡了一晚上。這一睡,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卻使游離班級之外的他,回到集體的懷抱。
四
在學校寢室睡過一晚之后,僅僅兩天,龍生身子就出現(xiàn)奇癢。癢處首先是發(fā)生在屁股,過后是大腿根,之后四處蔓延,連手指縫都像生出了一群不停噬咬的蟲子。沒人處,他會暢快淋漓地抓撓一陣,暫時把蟲子治服??墒?,那些蟲子是趕不走的,只要有機會又跑回來襲擊他。人群里,或在操場上,他不好意思撓癢,他只能裝著自己的手好像是無意間拂過身上某一處,可是這一拂,不僅沒有嚇跑蟲子,反而招惹了它們,讓它們變本加厲地反攻。
最難堪的是在教室,屁股一挨上板凳,便奇癢無比。癢,有時比痛還難受,癢得鉆心,就是這種最難受的癢法。龍生火燒火燎,但又不能讓別的同學看出來,更不能伸手撓癢。他坐在位置上,對于那些蟲子一輪又一輪的反攻,束手無策。一堂課,他聽的少,很多時候都在想對付那些蟲子的辦法。他把自己的屁股緊緊抵在凳子上,雙手扳住板凳,暗暗用力擠壓屁股。好了,這個法子很管用,蟲子打跑了。同時,如果晃晃身子,增加屁股的摩擦,取得的效果將更好。他自己這一晃不要緊,瞬間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晃,他聽見大家都在悄悄地摩擦屁股。原來,所有的同學都在接受一場傳染病的洗禮。此前,老慕容把他說成是一粒老鼠屎,只有他身上有臭味,但現(xiàn)在,大家共患一種病,都是平等的。
龍生回家找來《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七翻八找,找到一個詞——疥瘡,由疥蟲引起的傳染性皮膚病,對照癥狀,他知道大家都得了疥瘡。深秋時節(jié),疥瘡席卷了農(nóng)場中學,沒人幸免。龍生又成了班上一員。
上課時候,周倩云也悄悄晃動身子。大家共同的感受,在她身上也有體現(xiàn)。只不過,她晃動的幅度極小,似乎只是微微的顫動,很難看出來。周倩云那么白凈嬌嫩,為什么也要遭受疥蟲的侵擾?龍生心里因此十分難過,假如可以的話,他愿意疥蟲咬他,而放過周倩云。他不知道這種想法是好,可是太一廂情愿,不說人家周倩云是否愿意讓他代為受苦,就是那些蟲子是不是愿意專門咬他,也是極大的疑問。道理很明顯,一尺綢緞,一塊麻布,你想從誰先下手?龍生像很多孩子那樣,喜歡自虐,仿佛自己就是一塊麻布,經(jīng)咬,耐咬,還不怕咬,所以,他想犧牲自己,拯救他人。
龍生從總場街頭走過,恰好看到一根電桿上貼著治療皮膚病的廣告,他被這張廣告引到一家旅社的二樓。一個戴著氈帽、滿臉胡須、自稱醫(yī)生的中年人,拿起他的手端詳,嘖嘖幾聲后,給他一白一黃兩種藥。藥價很貴,中年人兩手的食指交叉成十字,10元。龍生大吃一驚,他一個學期的學費也就18元而已。他荷包里只有5元,他問中年人,5元可以嗎?我只有5元。中年人嘆口氣,5元就5元,誰叫你是一個學生。回到家,他照中年人說的做,過了兩天,他身上的刺癢居然消失。他本來將藥物分成了兩份,另一份是給周倩云準備的。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藥物送給周倩云,讓她盡早擺脫那些蟲子的噬咬??墒牵鯓影阉幬锝o她呢?
龍生想了又想,一定不能當著大家的面給,如果那樣,會叫周倩云難堪,說不定她要生氣,她一生氣,可能會拒絕。他開始尋找單獨和周倩云見面的機會,一般地,從寢室到教室,再從教室回寢室,到食堂打飯,上廁所,這些路途上都可能有機會,可是,總有女同學陪伴在周倩云身邊,她的同桌張小萌,與她如影隨形,亦步亦趨,似乎存心不給他一點希望。龍生心里犯愁,恨不能一聲大吼,嚇跑她身邊的人,然后把藥物送給她。機會還是來了,一天早晨,朝讀,下課鈴響過,同學們很快離開教室,龍生自然是最后一個離開。正當他從座位上起身時,周倩云跑回教室,走到座位上拿起一個小物件要走。龍生毫不猶豫地叫:“周倩云!”
周倩云停住了,她很吃驚,猶疑地問:“我?”
龍生掏出一直攜帶在身上的紙包,走近她:“給你的?!?/p>
“什么?”周倩云神情露出恐懼,仿佛見到一條蛇正在靠近。
“藥?!饼埳f,“治疥瘡的藥,特效藥。”
“我要藥干什么?”周倩云問。
“治疥瘡啊。”
“你以為我有疥瘡?”
“難道沒有?”
“神經(jīng)病!”周倩云憤怒了。盡管她在生氣,但她的眼睛卻一點沒有生氣的樣子,好像往相反的方向去,里面有隱秘的笑意,是濕潤柔和的。
“給?!饼埳终f,他很頑強,一點也不害怕挫折。周倩云的目光轉(zhuǎn)向他的手,說,真的是藥?龍生說,真的。她打量他手中的東西,充滿了疑問。她的疑問還不只這個,她的目光又慢慢上移,像一股潮水涌了上來。
“那么,這個,是?”她的目光釘在他臉上的某一處,好奇、獵奇、奇怪、調(diào)笑、關切等等,如同箭鏃一齊向他射來。
“是?”她又問,嘴角朝兩邊舒展。
龍生懂得她的意思,他另一只手抬起來,迅速接近自己的下巴,食指和拇指馬上掩住了那只孤立無助的疣。
“是什么?”周倩云毫不松懈。無疑,它成了她攻擊的目標?!半y看死了?!苯又l(fā)出一串鋒利的笑聲。
五
元旦要來了,學校在元旦前一天舉辦了一個簡陋無比的迎新演唱會。各班排隊聚于操場,同學們就在隊伍前面表演他們的節(jié)目。龍生班上也出了節(jié)目,周倩云的獨唱《外婆的澎湖灣》。這是龍生第一次聽這首歌。這沒有伴奏、沒經(jīng)修飾、質(zhì)樸而流暢的歌聲打動了他,歌聲里有海浪和外婆,有寂寞孤單的少年,充滿了莫名的甜美和超凡脫俗的夢幻。龍生看著周倩云,她十分投入,往日迷霧般的雙眼,異常清澈,她對著所有人舒展歌喉,然而又好像只為他唱?!瓣柟?、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聲音圓潤利落,嬌美甜蜜,彌漫青春魅人的氣息。龍生想哭,眼眶里蓄滿了液體,只要一動眼皮,這些液體就會墜落。他又抬起手,先撫摸一下那只也著了迷的疣,然后,食指和拇指張開,八字形地上移,不著痕跡地拂去了兩邊眼角的淚水。他不知道,此后他也將變成沙灘,時時被澎湖灣的海浪淹沒和浸泡。
周倩云那天將短發(fā)扎成一個馬尾,使她更與眾不同,差不多所有的女生都是兩條長辮,要么是馱在背上,要么是擺在胸前,了無生氣,而周倩云扎著馬尾,左右晃動,上下飛揚。而且,所有人都看見,周倩云的耳垂上,別著紅色的飾物,像珍珠,也像一枚鮮艷的扣子。沒有女孩子這樣打扮自己,一是不會,做夢也想不到;二是不敢,這樣要招人大罵。但周倩云這樣打扮了自己,有點離經(jīng)叛道,有點心照不宣的媚惑,僅用一首歌,短暫的兩三分鐘,打開了許多人的眼界。龍生聞到了一種味道,像花香,也像藥香,讓人沉迷陶醉,也讓人頭暈目眩。
演唱會結束,學校開始放假。龍生好半天都不知道干什么,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它們散發(fā)出強烈的氣息,在他心里彌漫。他晃悠悠地進了教室,坐在位子上,似乎等待老師上課。可是,教室空蕩蕩的,除了他沒有別人,這才想起放假了。他突然想到,周倩云家在分場,此刻,她正在回家的路上。龍生馬上起身,跑著回家,他從家里推出自行車,縱身跨上去,向分場的方向急馳而去。他想的是,追上周倩云,或者,與她相遇。天色晦暗,飄起微雨,他的發(fā)叢凝著霧靄,他被火燒灼的目光四處搜尋,行完了整個路程,最終還是沒有尋到他要看到的身影。他離小鎮(zhèn)已經(jīng)不遠,他心里想不妨到小鎮(zhèn)走一趟。小鎮(zhèn)有一家書店,他買了一本雜志,這樣,他沒有空手而歸。
元旦本來只有一天假,但連著星期天,一下放了兩天假。這兩天,龍生覺得十分漫長,好像踽踽獨行在沙漠上,望不到邊際。上學的頭天晚上,他先是睡不著,躺在床上,一會兒盯著黑暗中的樓板看,一會兒看昏黃的小窗。他甚至起身打開小窗,將目光伸向窗外,試圖尋找冬夜里像他一樣失眠的人。月光渾濁,沉重,冰冷,但月光深處,傳來隱隱的鼾聲。天快亮時,他才沉沉睡去。等他醒來,抱著書包往學校跑,同學們已下了早讀。教室空無一人,課桌啞然無語,龍生越過一排排桌凳,坐到自己位子上。他慢慢拿出語文課本,一目十行地看起來。他像一只先入林的鳥兒,等待另一只鳥兒的到來。
忽然,他身邊出現(xiàn)一個身影,是李小南,他是不聲不響從后門進來的。李小南對他嘿嘿一笑,臉上皮膚皺成一團,沒有再松開,好像心里有一個很大的負擔。龍生很覺奇怪,但李小南不再理他,繼續(xù)往前走,停在周倩云的位子旁邊。他伸手從屜肚里掏出周倩云的筆盒,迅速打開,將一張紙條擱進去,再咔嚓一聲關上,把筆盒放回屜肚,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
龍生胸脯噗噗亂跳,面紅耳赤,似乎是他剛剛做了一樁勇敢的事情。接著,他感覺渾身抽緊,如同有人擠壓他的身體,他拼命與這人抵抗,但他始終處于下風,漸漸地,他被擠扁,擠干血肉,變得輕飄飄的,像一團渾濁的空氣。還有,他胸口位置,很清楚地悸動了一下,如同刀鋒從那里劃過。
快上課時周倩云才進教室,龍生一抬頭,便捉到了她的目光?!爸皇且黄K{藍,海藍藍。”那首歌,又縈繞在龍生的耳邊。她唱的是海,她的眼睛也變成了海,一片,海藍藍。她嘴微張,舌尖輕彈兩下,海——藍——藍。放假的兩天里,龍生也學會這樣在口腔里彈跳自己的舌頭。
周倩云坐下后,便從屜肚往外拿書和筆盒,她打開筆盒,那張紙條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把它抓在手心,然后那只手若無其事地垂下,躲入了褲荷包。
龍生設想不是這樣的,他原先的設想是,周倩云發(fā)現(xiàn)了紙條,很氣憤,要么把它撕得粉碎,要么把它交給老師??墒?,周倩云的表現(xiàn)恰恰相反,她鎮(zhèn)定自若,好像早有預料,以同謀者的默契接受了那張紙條。周倩云的手好半天都沒有露面,龍生覺得她的手在褲荷包里緊緊攥著那張紙條,手指輕輕蠕動,她靠手指就能讀懂紙條上的內(nèi)容。龍生的心上,又有一絲刀鋒劃過。
這節(jié)是老慕容的課。本來龍生對他早有提防,他經(jīng)常裝出目不斜視、認真聽課的樣子,讓老慕容高興。但今天不行,他的舌頭顫顫的,時時在微張的嘴里彈跳,?!{——藍,?!{——藍,一片?!{——藍。
“嚴龍生,”老慕容大叫,“你在自言自語什么?”
“?!{——藍?!?/p>
全班同學都驚詫地看著龍生。周倩云也扭頭看他,他又捉住了她的眼睛,一片?!{——藍。
“莫名其妙?!崩夏饺菡f,“你說夢話吧,我真要打斷你的骨頭?!彼麚P起手臂,做出要打的樣子,但獨眼竟充滿了慈祥。
下課,周倩云急急走出教室,龍生想,她一定是急著看那張紙條。龍生眼睜睜的,看著周倩云跨過門檻,身影越過兩個大窗戶,消失不見了。他扭頭看后面的李小南,他也不見,教室的后門是敞開的。龍生的心抽緊,抽緊,身子怕冷似的顫栗起來,他抱緊胳膊,極力想鎮(zhèn)靜一下,但不行,他又抬手,摸到下巴,撞到那只疣,他忽然很生氣,他揪緊它,一使勁,立即取消了它的寄居權。他的下巴開始滴血,一滴,兩滴,滴的很慢。這樣的魯莽帶來了一點疼痛,可是,這痛實在不如剛才他心中的另一種痛。
六
那年冬天注定有雪要下,連著半個月,天空都擠滿了爛棉絮似的云朵,這云散發(fā)出濃稠的黃光,落到人的臉上脖子上,竟冰冷似刀。烏鴉來了,成天在空中盤旋,呀呀叫喚,有人說,它們這樣吵鬧,是在造聲勢,等著下雪。天很冷,早晨穿衣,衣服變成了鐵衣鐵褲。龍生天天上學回家,有條不紊。天不亮他就到校,下晚自習,同學們都走盡了他才回家??赐獗?,他算得上一個用功的學生。一天晚上下自習,他摸黑回家,走到村口,一種堅硬的東西撞到他的臉上,起初他沒在意,接著,堅硬的東西又撞了他的臉。他用手摸,涼涼的,他把那東西湊近眼前細看,原來是雪花。下雪啦!下雪啦!雪花紛紛下落,發(fā)出模糊細微的亮光,但它們相互摩擦的聲音卻清晰可聞。龍生心里歡喜,他轉(zhuǎn)身往回跑,一直跑到學校,他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同學們,最主要的是要告訴周倩云。但校園里已是一片靜寂,教室和寢室不見燈光。他本想喊:“周倩云,下雪啦!”但他覺得這樣不妥。他只好這樣喊了:“下雪啦!”他的聲音不大,沒有底氣,漫無目標。大家都裹身在溫暖的被窩里,聽不到他的聲音,似乎也不愿受到他的打擾。他又喊了一遍,依然沒有得到回應。突然,他改變主意,他大喊:“李小南!李小南!李小南!”自從發(fā)現(xiàn)李小南的詭秘舉動之后,龍生不再主動和他說話了,李小南來找他,他總是躲避。他的三聲喊之后,男生寢室的燈光亮了,李小南走到窗戶來,問:“龍生,是你,什么事?”
他說:“下雪啦!”
李小南臉壓在玻璃上,說:“真的,下雪啦!”李小南馬上回到床邊,龍生以為他怕冷,回到床上去,不想他穿好衣服跑出來,兩個人喊起來:“下雪啦!”
路西邊的女生寢室的燈也亮起來,她們好像更興奮,有人打開窗戶,幾個女生聚在窗前,不停地贊嘆,還伸手到外面接雪。龍生看見幾人中有一個就是周倩云。她的臉緋紅,還對著他們望過來。那扇窗戶關上之后,他倆還站了很久。地上已鋪滿了一層雪。李小南說:“別回家了,我們擠一床?!饼埳f:“家里還留著門,我得回去?!彼芈撸鹊醚┲ㄖ?。
七
別的同學只看課本,李小南卻在讀一些課外的書,他手上有一本《中國現(xiàn)代愛情詩選》,有一天,他把這本書塞到龍生手里。龍生迫不急待地把里面的詩都讀了一遍。不讀還好,讀了之后,他的心事變得更為沉重。開始時,他很興奮,但越讀越絕望,刀切肺腑的疼痛,時時劃過心頭。其中《雨巷》《蕙的風》《教我如何不想她》這些詩,他讀了一遍又一遍,字里行間到處是周倩云的身影。他很是吃驚,這些詩句好像都是他寫的,寫給周倩云的。
這本書在他和李小南之間傳來傳去,他知道他喜歡的,李小南一定也喜歡。像那首《雨巷》,李小南不喜歡,沒道理的。
被他揪掉的疣,不知不覺又回來了,還是落腳在先前的地方,無論是手感,還是通過鏡子會面,龍生發(fā)現(xiàn),它依然是原來的樣子,同以前的那個,如同孿生兄弟,一模一樣。它是不速之客,龍生感到驚訝。他摸著它,不斷地表示出自己的撫慰、歉意和無奈。
俯首看書時,龍生也拈著它,這樣,龍生的樣貌顯得奇異而高深。別人以為他開始長胡須,因為絕大部分男生都希望自己長出胡須,而胡須據(jù)說是越拔長得越快,龍生可能就是時刻惦記著自己的胡須。如果是胡須,當然美不可言,可是,它是一只疣。龍生圖謀再一次除掉它,然而,事情總是很奇怪,龍生時時撫摸它,縱然有時不懷好意,但很多時候,它給了他安慰。他尋找周倩云的時候,他的手總是搭在下巴上,他在掩飾它,同時,它變成了他的兄弟。
八
李小南說:“周倩云說,你很可笑!”
“我很可笑,周倩云說的?”一股刺骨的寒風刮來,龍生又抬手捂著下巴?!八f的,說我很可笑?”
“是的。她說你動不動就手抓下巴,怪得很。你下巴有什么毛???”
這次聊天龍生得知,李小南和周倩云說過話,而且說到了他,還談起他的下巴。龍生推測,他們約會了,在有一次約會,他們議論了他的下巴。他的無辜的下巴,最少一次,成了他們約會時的話題。
“你們約會了?”龍生直勾勾地盯著李小南。
“約過了?!?/p>
“約過幾次?”龍生想咽一口唾沫,但他嘴里發(fā)干,巨大的喉結夸張地上下滾動。
“好幾次吧,我想一下,四五次了。”
“都在哪里?”龍生聽見自己發(fā)出一點點呻吟。
“學校,校外的麥地,還有總場?!?/p>
龍生頭皮發(fā)緊,身子好像從高處往下墜落,一團黑霧淹沒了他,他溺水了,水堵住他的鼻腔和喉嚨,讓他無法呼吸,他伸出雙手,去抓一根救命草。
“干嘛,又來了?!崩钚∧线呎f邊移開龍生搭在下巴上的手,“讓我瞧瞧,是什么玩意。沒有啊,什么也沒有。哦,是有個小東西,小小的,像痣,可以忽略不計嘛?!?/p>
李小南也許是幸災樂禍,也許真的認為那只疣可以忽視,說完他張口唱道:“沒有椰林綴夕陽,只是一片海藍藍。”
龍生不得不承認李小南唱得非常好。他一直等待機會,想聽周倩云再唱一次,可是,周倩云再也沒有唱過?,F(xiàn)在李小南唱了,唱得和周倩云一樣好,特別是“海藍藍”三個字,一樣地輕快,舌頭的彈跳也一模一樣。龍生又一次感到頭暈目眩。
過了三天,李小南跑來和龍生咬耳朵,說出一番讓龍生臉紅耳熱的話。他說:“別看班上這些女孩那么清爽漂亮,其實,她們比我們臟?!?/p>
“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告訴你,她們月月身上來血?!?/p>
李小南鬼鬼祟祟的,又塞給他一本書,說:“要想弄明白,看看這本書?!?/p>
這是一本《新婚必讀》,李小南神秘的樣子影響了龍生,他好奇地打開了書,頓感周身發(fā)冷,他心虛地抬頭觀望一下,然后,身不由已地邁上了一種冒險的旅程。
再見李小南,李小南朝他詭秘地一笑,他知道李小南笑什么,他慌張了一下,好像心里不良的念頭被人識破?;虂y地望著李小南,臉上微微顫動,似笑非笑。李小南盯著他,似乎不打算輕易放過他,最后,李小南又笑起來,笑得坦然而又充滿誠意。他松弛下來,臉上也出現(xiàn)了笑容,起碼對一件事,他們開始有所領悟,他們仿佛一起干了一件壞事。
可是,龍生沒有料到的是,事情后來變得不可收拾。
首先,他按捺不住,總想問李小南一個問題。這是一個無聊的問題,也是一件他非常想弄清楚的事情。這個問題像子彈一樣在他的舌頭上彈跳,時刻都想發(fā)射出去。終于,一個晚上,下自習了,他把李小南拉到暗處,他問:“你說女生比我們臟,她們每月身上都要流血,是嗎?”“是的,我說的,書上也這樣說?!饼埳q豫了一下,繼續(xù)問:“那么,周倩云身上每月也有血?”
李小南愣了一下,點點頭:“是的?!?/p>
龍生興奮起來,追問:“你見過?”
龍生的莽撞和無理讓李小南措手不及,幾乎把他打蒙,他睜大眼睛看著龍生,半天答不上話。他摔開龍生的手,往寢室走去。
龍生的子彈射出去,傷不了別人,卻傷到了自己。周倩云那么白皙干凈,他想象不出,在她身體的某處會汩汩地流出血污。第二天,龍生坐在位子上,看到周倩云進了教室,她臉上白里透紅,耳垂上又別上了紅艷的耳釘,龍生的思緒變得飄渺起來,也許,她身上正流淌著另一片紅?
九
李小南要龍生將那本書歸還給他,龍生估計他要把書借給別的同學。這另外一個將要和他們分享同一個秘密的人是誰呢?龍生禁不住問李小南,李小南說很多人想看,但不一定誰想看就能看,至于給誰看,李小南又是神秘的一笑,說你別管。上學時,龍生把書帶來了,教室里鬧騰騰的,他沒敢立即把書還給李小南,而是藏在抽屜的深處。第一節(jié)是數(shù)學課,下課鈴響了,數(shù)學老師講得正起勁,延遲了五分鐘下課。龍生朝李小南使眼色,意思叫他到教室外去,但李小南沒會意,坐在位子上發(fā)呆。這樣,第二節(jié)課上課鈴聲響了。龍生看見老慕容夾著課本向教室走來。
龍生對老慕容總是心有余悸,老慕容的獨眼常像燈泡一樣照著他,讓他感到無從逃避。上老慕容的課,龍生雙眼牢牢盯住黑板,不敢有半點雜念。但有一次上電流正負極的內(nèi)容時,老慕容忍不住說這玩意就像同性相斥異性相吸一樣,有意思得很。這是一個容易發(fā)生聯(lián)想的話題,龍生盯著黑板的眼睛出現(xiàn)了一片彩虹,的確,他心里想到了周倩云,嘴里又悄悄地彈跳著“?!{——藍”三個字。老慕容真是火眼金睛,立即識破了龍生心中的念頭,他往講臺上扔掉課本,厲聲大叫:“嚴龍生,你又走神了,你說說,正負兩極是怎么回事?你站起來!”龍生搖搖擺擺站起來,每回站起來老慕容都不準他再坐下,老慕容繼續(xù)講課,像忘記了龍生的存在。龍生在課桌底下的雙腿,時而繃直,時而打彎,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
龍生的經(jīng)驗是,上物理課只要腦子不飄過周倩云的影子,老慕容就能和他相安無事,這時候,老慕容的獨眼會像冬天的太陽。
第二節(jié)課,龍生又做到了心如止水,的確,老慕容的臉上蕩漾著春天的光芒。他講到了物體的慣性,他說物體在外力的作用下會產(chǎn)生勻速運動,外力突然停止后,物體仍然會沿著此前的方向繼續(xù)運動,這就是慣性,比如——這時,校長王小驢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他招手把老慕容叫出去,對著他耳語。老慕容走回講臺,長臉變成冬天。他清了一下喉嚨,說:“就在上課前,二班的一個同學擱在抽屜里的手表被人偷走了,現(xiàn)在每一個人都是懷疑對象,如果是我們班同學偷的,我給他一個機會,最好是坦白交待,現(xiàn)在就坦白交待?!崩夏饺莸莫氀勰抗馊缇妫诖蠹疑砩蠏邅頀呷?,教室里鴉雀無聲。“好,都是好樣的。為了證明各位的清白,現(xiàn)在,請大家到教室外面排隊,我要搜查每個人的書包和課桌。到外面排隊,不許攜帶任何東西出教室。請班干部監(jiān)督?!饼埳叩浇淌彝猓吹狡渌嗟耐瑢W也在外面排隊,大家都在議論,有這樣的人嗎,真有這樣的小偷嗎?起初,龍生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不幸的迫近,教室里老慕容挨個翻查同學們的課桌,快到他的課桌時,他突然想到那本書,頓時手腳冰涼。
自然沒有搜查到手表,但老慕容的臉越拉越長,掛滿了凌冰。他又咳嗽了一聲,才說道:“通過檢查,證明同學們都是清白的,但是,咕——咕——但是,也發(fā)現(xiàn)了嚴重的問題,比偷竊更嚴重更見不得人的問題。咕——”大家知道,老慕容身體好得很,從不感冒,但他喜歡咳嗽,尤其喜歡在課堂上咳嗽,一咳嗽他就感到威嚴無比,雷霆萬鈞。說起來,他的咳嗽很有淵源,校長王小驢就喜歡咳嗽,他的咳嗽十分獨特,像驢叫,他只咳嗽一聲,“哼——”,像一只大獸對小獸們發(fā)出的警告,于是同學們便噤若寒蟬。老慕容受到啟發(fā),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咳嗽方法。
“大家看這是什么書?”老慕容向同學們展示了那本紅色封面的書,他擎書的手臂還搖晃了幾下,那書頁散開,將要露出里面繁花異草的影子。“這是你們能看的書嗎?只有思想極其骯臟、極其下流的人,才看這樣的書。總場派出所前不久不是抓到了一個流氓嗎,這個流氓經(jīng)常到女廁偷看,我要說,看這種書的人比那個流氓還要可恥!咕——”
老慕容將書砸在講臺上,“咕——說,這書是誰的?”他將目光射向教室的屋梁,仿佛那可恥的人正藏身在屋頂上?!罢l的?”
“誰的?要我點名嗎?”老慕容的聲音突然低下來,而且變得溫和。“我知道是誰的,我希望他能自己承認?!?/p>
教室里既冰冷刺骨,又暗暗飄蕩著期待的春風。龍生一時還不明白老師在說什么,起碼老師的話暫時與他無關,他抬手掩住那只疣,這個家伙昨天差點又被揪掉,龍生有點怕痛,才沒有動它,這會兒,它濕潤,還傳遞出一片米粒般的溫暖。
“嚴龍生,站起來?!被秀敝校牭嚼夏饺蔹c他的名。他站起,抬頭,與老慕容的獨眼相遇,老慕容像俯沖的鷂鷹,目光中浸透了凄厲的風聲。
但他的長臉刻出了笑容,他說:“嚴龍生,說說剛才物理課上的什么內(nèi)容?”
龍生猶豫了一下,說:“物體的慣性?!?/p>
“沒錯。你的記性真好。那么,你不會說,這本《新婚必讀》不是你的吧?”
龍生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所有的同學的臉都轉(zhuǎn)向了他。
“是你的?”
“是?!?/p>
“哪來的?”
龍生沉默。
“再問一遍,哪來的?”
“撿的?!?/p>
“撿的?你運氣好啊,撿的,為什么我撿不到,大家都撿不到,唯獨你撿得到?”
龍生只能沉默。
“你肯定看過,別說沒看過?!崩夏饺莺吞@地說。
“看過。”
同學們的臉像一堵墻,圍住了他。在密不透風的陣勢中,龍生還是掙扎地抬起頭,劈開一條縫隙,朝周倩云看去。周倩云也正望著他,但她瞬息逃開了。
“你記性好,和大家講講,你看到了什么?”老慕容笑容可掬,始終像鷂鷹在盤旋。
龍生再次選擇沉默。他摸疣,疣也是沉默的。
老慕容終于爆發(fā)了:“你敢講嗎,敢說你到女廁所去偷看過了嗎,你比那個流氓更下流更可恥!同學們,這事非常嚴重,關系到思想品質(zhì)問題,嚴龍生的道德品質(zhì)十分敗壞,我要向王小驢校長匯報,一定作出嚴肅處理?!?/p>
龍生的頭垂得更低,他的頸項與胸脯成了一個標準的直角。
按照慣例,王小驢校長要找龍生談話,還要在全校大會上公開和批評他的劣跡。但過了一個星期,王小驢校長也沒來找他。這不是王小驢校長的作風。
李小南說:“這奇怪啊,是不是要開除你或者干脆放過你?”
龍生說:“開除也罷,既往不咎也罷,我的臉已丟到家了,無所謂。就像這樣,”他搭在下巴上的手,食指和拇指瞬間擠攏,揪下那只無辜的疣,一舉蕩平下巴,“這個東西,我已把他摘除了好幾次,每次除掉它,它都馬上長出來,其實,有它沒它,都一樣?!饼埳掳蜕虾芸旖Y了一個血珠,到了綠豆般大小,便滴落下來。第二個血珠還沒結成,龍生用手擦了一下下巴,血跡很夸張地鋪到他的臉頰上。
“別往心里去,”李小南安慰龍生,“要說流氓的話,大家個個都是流氓,因為好多人都想看?!?/p>
“還有誰看過?”
李小南望著龍生,說:“有很多人想看?!?/p>
十
放寒假了,二十多天的假期,對于龍生是刑期。他渴望回到教室,又懼怕進教室。過了元宵,開學的那一天,他第一個到教室,打開一本書,看了幾頁,同學們才陸續(xù)到來。但周倩云的位子是空的。又過了兩天,周倩云還沒有來。龍生忽然想起周倩云唱的另一首歌,“我站在龜蛇山上,兩眼平視前方”,他也喜歡這首歌,這是當初作為武漢知青的她的父母唱過的歌,被她傳唱后,顯得寧靜而動人。因此,龍生推測,周倩云一定是回武漢過年還沒有回到農(nóng)場。
龍生繼續(xù)和那只疣斗爭。李小南說過,周倩云說他很可笑,當然指的就是他下巴上的疣。
龍生曾經(jīng)仔細研究過這疣,也曾采取種種手段對付它,像手揪、指掐、刀切等等,他甚至采用了村里一個年長的女人傳授的方法,用一根長頭發(fā),從根部勒住疣,斷絕營養(yǎng)供應,使疣饑餓或者窒息而亡,但每回,這疣都會無聲無息生長出來,傲然而立。最近,龍生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方法,取一粒文火,灼烤這只疣,直接把它烤熟,炭化,然后輕輕抹掉它。它確實被抹干凈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然而,僅僅幾天,龍生的下巴又顯不平,在一天清晨,它,又回來了。龍生無奈,只好輕輕地撫慰它。
令龍生無奈的還有,他指望再看到周倩云,但她再沒有在教室出現(xiàn)。這種渴望時時涌起,像水里的葫蘆,按下去,又冒出來?!皼]有椰林綴夕陽,只是一片海藍藍”,這句歌詞總是悄悄地從他的舌面滑過,在他的雙唇間彈跳。他有一個隱秘而巨大的奢望,就是能再聽一聽周倩云唱這首歌。那時,王潔實和謝莉斯演唱的《外婆的澎湖灣》已常在校園里播放,每次聽這首歌,龍生都想哭,眼眶涌滿液體,頭腦一片空白,身體像遭無數(shù)人踐踏。
教室的東邊開滿了油菜花,香氣撲鼻,隨著夕陽將落,暮靄升起,油菜花的香氣更加濃郁。這是晚自習前一段美好的時光,龍生和李小南一起在小道上漫步,他第一次告訴李小南他要退學。
李小南說,你知道為什么王小驢校長會放過你嗎?因為老慕容根本沒有把那本書上交給王小驢,他自己把那本書截留了。他自己當然也會看那本書,最主要的是他想把那本書送給別人看。
李小南說,你知道老慕容要把書送給誰看嗎?告訴你,別吃驚,他送給了周倩云。本來我讓你還給我,就是想送給周倩云看,沒料到竟會出現(xiàn)意外。老慕容經(jīng)常給周倩云補習物理,而且也補數(shù)學,他保證幫助周倩云考上大學。有一天,周倩云去補習,老慕容就把那本書給了周倩云。老慕容對周倩云說,這也是知識,只要是知識,我們就應該學習。周倩云跑來和我說,慕容老師為什么要這樣?我很生氣,我說慕容老師為什么不能這樣!周倩云要我承諾不把和我說過的話告訴任何人。她還同我約會,也照樣到老慕容那兒去補習。
李小南說,現(xiàn)在,周倩云離開了農(nóng)場,也許永遠不再回來了,所以,我才告訴你這一切。
龍生心里涌上一股邪勁,他有許多問題要問李小南,和周倩云經(jīng)常幽會嗎?幽會時干些什么?她會讓他干什么?見過她的每月一次的流血?他的手和眼睛到達過她身上的哪些地方?
但龍生只是極其簡單地問:“她為什么離開農(nóng)場?”
李小南說:“我也不知道?!?/p>
花香浮動的校園,暮靄重重,又有人唱歌,這歌聲像血液,許多年一直在龍生心上流淌。
嚴敬,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海南作家協(xié)會理事,1964年12月生于湖北省國營龍感湖農(nóng)場,現(xiàn)居??凇?005年獲海南青年文學獎,獲2010—2011年、2012—2013年、2014—2015年三屆海南文學雙年獎。著有中短篇小說集《五月初夏的晚風》《宛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