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海
喧嘩與騷動背后的思考
——讀明明的長篇小說《零度誘惑》
□梁海
高爾基說過:文學(xué)就是人學(xué)。的確,脫離了人,文學(xué)還能表現(xiàn)什么呢?失去塑造人、表現(xiàn)人、思考人這一藝術(shù)目標,文學(xué)將不成其為文學(xué)。當然,如何塑造人、表現(xiàn)人,傳統(tǒng)小說和現(xiàn)代小說相去甚遠。福斯特將傳統(tǒng)小說中的人物分為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兩類,從不同的層面強調(diào)了文本對人物形象、思想、情感刻畫的重要性。與這種對人物的工筆細描不同,現(xiàn)代小說更多的是對人物塑造的寫意和抽象?,F(xiàn)代小說中的人物大都不再具有“典型性”,他們成了一些抽象的符號、意念和象征,作家更多地展開對人物內(nèi)在心理、意識和精神結(jié)構(gòu)的探索。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現(xiàn)代小說對人物塑造更易于拓展人性表現(xiàn)的深度,豐富人性表現(xiàn)的可能性,同時也讓我們看到小說藝術(shù)更多的可能性與自由度。
明明的《零度誘惑》(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正是這樣一部直抵人性深處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成功地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擬像時代的符碼——獵女。文本極富都市時尚氣息,豪宅、名車、名品服飾、化妝品……幾乎所有最為前沿的時尚元素都囊括其中。然而,與那些膚淺的現(xiàn)代都市小說截然不同,《零度誘惑》中每一個時尚元素的拋光面都折射出對人性的思考,尤其對“獵女”形象的塑造及其反思,聚焦式地濃縮了一個時代,也放大、抽象了一個時代。
文本中女主人公尤嘉霓出身寒微,對“平庸生活有著與生俱來的厭惡。平庸生活是生活里細瑣微小的聲響匯聚,是母親闊扁的叫喊聲,姐姐響亮的鼾聲,父親啪嗒的拖鞋聲,它們充斥著每個罅隙處,毫無意義,日復(fù)一日地存在著”。所有這些卑瑣、平庸,都是尤嘉霓想要奮力擺脫的,她在內(nèi)心高喊著“總有一天,我會遠走高飛的!”但是,擺脫平庸并不如想象中那樣輕而易舉。姐姐尤嘉云就是例證。尤嘉云南下深圳,做銷售,陪酒,與十幾個人擠睡在大通鋪上,卻依然食不果腹。不得已,她只能選擇賣身,做臺灣老板的情人。但讓尤嘉云意想不到的是,即使賣身,她也僅僅是個“備用胎”,二奶的“備用胎”。在姐姐尤嘉云的切身經(jīng)驗中,尤嘉霓收獲了兩個重要啟示:“一、身體也是資本,性是社交的一種,性本身是給人消費的;二、學(xué)會販賣身體,并將身體販賣到最高值,實在是門高妙的學(xué)問?!庇谑牵@個曾經(jīng)不諳世事,單純美麗的女孩兒,在欲望與誘惑的牽引下,一步步走向墮落,以等價交換的方式出賣肉體和靈魂,將自己轉(zhuǎn)化成性誘惑的一個具象符碼,最終應(yīng)驗了讓?鮑德里亞那句名言:如果我們以誘惑為生,我們將因蠱惑而死。
我想,明明之所以要塑造尤嘉霓這個“獵女”形象,并不是為了簡單地講述一個因愛慕虛榮而出賣肉體的墮落女人的故事。在尤嘉霓的身后,明明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時代病灶,道出了“獵女”之所以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梢哉f,尤嘉霓的奮斗史就是一場被裹挾在擬像喧囂時代的墮落史。面對現(xiàn)代媒介所打造的“媒體凸凹鏡”,現(xiàn)實的一切都被“放大或縮小,凸顯或遮蔽,添加或刪減……一切皆在有利于意識流竄的通道里,取景、剪裁、定格”。以客觀真實性標榜的影像,不露痕跡地將真實改寫成擬像,創(chuàng)造出充滿審美誘惑的幻覺,這正是鮑德里亞所說的“完美的罪行”。讓?鮑德里亞在他的“擬像理論”中指出,擬像,是指沒有原本東西、現(xiàn)實坐標的描摹。我們所看得見的不是真實的世界,而是由媒體所營造的、由被操控的符碼組成的“超真實”世界。“擬像”不僅包括圖像、形象、符號,還包括現(xiàn)實景觀、社會事件、生活行為;“擬像”的一連串近義詞是:仿制品、仿真幻象、鏡像、人造品、作秀、角色扮演、面具、謊言等?!皵M像”截取了事物本來的面目,不斷地制造偽事件、偽人物、偽情境,而一旦人們情緒的調(diào)控器掌握在制造“擬像”的媒體手中,“媒體奇觀”變異下的世界將徹底改變?nèi)藗兊母兄?、思維、行為,導(dǎo)致認知的變異,思維的變異,行為的變異。“擬像物從來就不遮蓋真實,相反倒是真實遮蓋了‘從來就沒有什么真實’這一事實。擬像物就是真實?!?由此,擬像獲得了一種誘惑的力量,成為純粹以對象為意志的媒介。擬像一筆勾銷了道德、信仰還有羞恥感,只留下空洞的欲望狂歡。
在擬像誘惑之路上,尤嘉霓遇到了兩位重要的“人生導(dǎo)師”。首先是陶萃絲。這個被媒體熱捧為21世紀女性新偶像的女人,依靠大腦中與生俱來的極其準確的GPS定位系統(tǒng),鎖定了全球奢侈品牌的頂級富豪Robert,憑借野獸般的攻擊力,迅猛攥獲機會的掠奪力,一舉拿下對方,成為所有女性心目中眾望所歸的英雄。當陶萃絲走近Robert,輕巧地將橙汁潑濺到他的西服上,綻露出的糅雜孩子氣和女人味的笑靨;當那雙白皙、柔嫩的年輕女人的手輕按餐巾紙擦拭濺溢的橙汁;當她柔軟的發(fā)絲輕觸布滿皺紋和老年斑的面頰……她的每一個動作似乎都被定格,放大,張揚出欲望的氣息,誘惑著那些渴望物欲享樂的心。從陶萃絲身上,尤嘉霓知道了什么是“獵女”,即用自己的美色為誘餌,去捕獲那些在榮耀的霓虹燈下熠熠閃光的人,用自己溫暖的青春的肉體去換取那些成功人士傾己一生打拼的聲名和財富。所以,尤嘉霓一旦找到自己的“獵物”,她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零度誘惑”。尤嘉霓的第一個“獵物”是陳逸山,她所在報業(yè)集團的副總。陳逸山比尤嘉霓大將近20歲,渾身上下散發(fā)出成功男士成熟、自信以及由權(quán)力所打造的威嚴,這一切對于尤嘉霓而言,無疑有著巨大的誘惑力。然而,年齡與閱歷造成的巨大鴻溝是難以填補的,除了性的需求,尤嘉霓只能以不斷變換的服飾、發(fā)型、隆胸、整形來維系陳逸山對她的新鮮感。顯然,這些來自表層,而且?guī)е黠@交易性質(zhì)的誘惑是不可能長久的。于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嘉霓被貼上“封面女郎”的標簽,“她無疑是漂亮、摩登的,是閃亮的焦點。然而,每當陳逸山閉上眼睛,她的五官卻很模糊,好比打開一本時裝雜志,不斷翻轉(zhuǎn)的畫面,被春夏秋冬四季的時尚之風,輕飄飄地,拂掠?!弊罱K,“空白的美麗”不可避免地凝固成一塊“性愛的疤痕”。
如果說陶萃絲還僅僅是尤嘉霓可望而不可及的偶像,為尤嘉霓提供了奮斗的標高;那么,第二位“導(dǎo)師”林美琪則是現(xiàn)實生活中尤嘉霓試圖抵達的“擬像”。她首先引導(dǎo)尤嘉霓扮演“時尚真人秀”。在各種名牌的包裹中,尤嘉霓意識到“我之所以是我,是在別人看待我的目光中,是我消費的名牌Logo映射在別人眼眸里的形象,Logo的個性代表自己的個性,面孔不過是樣品的號碼。如果不是各種名牌Logo組合的我的身份,我將一無所有!”而林美琪的“性移情理論”更是成為尤嘉霓生命中的“實用寶典”?!斑@種性愛沒有任何危險、任何傷害、任何煩惱,這是遺忘之愛,逃避之愛,無憂之愛——在一次次陌生肉體的羈旅中,情感的憂愁和悲傷隨著肉體的漂移而漂移,你將越來越遺忘掉最初的痛苦,一切都將沉墜于遺忘之河?!比绻f,尤嘉霓對陳逸山的情感還有些許真情的話,在“性移情理論”的感染下,她徹底蛻化成一個“公共情婦”,完全失去了自我,徹底墮落為被稱之為“獵女”的空洞符碼??梢哉f,尤嘉霓的悲劇絕非是個人的悲劇,而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媒體塑造了偶像,偶像發(fā)出了聲音,聲音到處鼓噪著,干擾著試聽,尤嘉霓的時代鼓噪著各種聲響,世界背景般的雷鳴聲響,屏蔽了內(nèi)心的真實聲音。她聽不到自己靈魂的聲音,她聽到的都是別的聲音,網(wǎng)絡(luò)里的,廣告里的,電視里的,她的家人或朋友的,她在嘈雜的聲音中行走,這聲音如此強大,如轟炸機馬力強大地在頭頂盤旋,尤嘉霓以為這聲音就是自己的聲音,她失去了自己的原聲。
顯然,《零度誘惑》并不以情節(jié)取勝,它承載了更多對時代的反思和批判。在擬像時代,真實與虛假、現(xiàn)實與想象早已模糊了界限,擬像從真實性的終點開始追求真實審美幻覺的極致化,讓真實等同于幻覺,這無疑是我們時代最大痼疾。明明將這一頑疾聚焦于尤嘉霓這個“獵女”身上,使得這部小說的敘述呈現(xiàn)出不容忽視的“內(nèi)暴力”。盡管文本“入口”并不大,但整個敘述卻貼著人物,讓我們看到,在一個喧囂、浮躁、人性迷失的擬像世界里,生存與欲望、絕望與希望、善良與邪惡之間的此消彼漲。明明細致而又無奈地觸摸著這個時代的傷痛,把筆觸伸到對人的存在意義的審問之中。人生的意義被擬仿的邏輯從內(nèi)部爆破,一瞬間訇然變成齏粉,炸裂出無數(shù)碎片化的聲光圖影。我想,明明塑造的這個“獵女”形象,勾連起了當下人與世界之間的象征、隱喻關(guān)系,并且在故事的層面再進一步超越故事。從這個角度來看,尤嘉霓這一人物形象便有了文學(xué)史的意義。
責任編輯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