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xué)剛
我們村種小麥,也種大麥,還有蕎麥。
我們村管小麥大麥叫麥子。麥子在我們這里讀作mèizi。我們村的妹子長得都很漂亮,“順河蔥,梁河蒜,朱耿的閨女不用看”,不看也好,看了,當(dāng)心夜里失眠找上門去。
芒種時節(jié),田野村莊都被麥子的香氣塞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麥?zhǔn)煲簧?,機畜人齊上陣,搶收搶運,村里人打個照面,送出一些香香甜甜的贊美。你家的麥子穗頭真大。今年雨趕趟兒,麥子圓實著呢。一到芒種,我們村在外打拼的人就刷屏微信朋友圈:還記得故鄉(xiāng)那種叫妹子的植物嗎,田野的妹子熟了。鄉(xiāng)情如麥浪,大面積地洶涌澎湃。鐮刀。麥穗。牛車。有人冷不丁兒甩出一串漂亮的水泡:野妹子還記得還記得嗎,它就等在村莊的這邊童年的那邊。
我們村為什么把蕎麥叫作野麥子,小時候我對這個問題糾結(jié)了很久,甚至用它的株型花色比對我們村的野丫頭女漢子。現(xiàn)在想來,簡單得很。蕎麥沒有出現(xiàn)在小麥大麥生長的農(nóng)田里,而是在野草遍布的洪溝河河灘。客觀地說,生活在這樣一個不被打擾的地方,是一件多么開心的事情。洪溝河河灘得風(fēng)得水,蕎麥們長得任性而率真,自在而坦蕩,不像平頭麥子那樣排成一個方隊,服從一個指令。我記得那些寫字出格的同學(xué)被訓(xùn)斥為“像雜草一樣亂”。雜草亂嗎?譬如蕎麥,生三角狀的綠葉,開五深裂的白花,結(jié)三棱形的黑果,莖而葉,花而果,色彩飽滿而有層遞性。跟著蕎麥走一程,多好。
在我們村,奶奶是一個例外。唯有她,把蕎麥叫作口糧。口糧,我對這個詞一直懷有深深的迷戀。大凡入口的,能填飽肚子的,奶奶都叫它口糧。我家吃過柳樹葉榆樹皮,也吃過南瓜藤地瓜蔓,奶奶經(jīng)常自己喝點湯水打打牙,卻決不容許我們的肚皮貼著脊梁骨。奶奶顛著小腳往返于水缸和灶臺的聲音,細(xì)碎,緊湊,猶如鐵鎬開采荒地。端著熱粥,她邊走邊輕輕吹著碗上的熱氣,臉上掛了一些白白嫩嫩的汗珠。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咬嚼著生硬的食物或者詞語,依然會想起口糧這個詞,想起這個詞所蘊含的綿長的體恤。它有色彩,黃澄澄或者花綠綠;也有溫度,明亮亮甚至熱騰騰。冷的時候,我一頭扎進口糧這個詞里,似有一雙枯瘦的手在撫摸著我的臉頰,我的脖頸,頓覺周身俱暖。
奶奶是一個干凈利落的老人。老了的她穿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頭發(fā)在腦后綰成一個飽滿的發(fā)髻,這使得她的臉看上去更加光潔明亮,似乎閃著月亮的清輝,糧食的光芒。奶奶的娘家是西嶺上的一個小村,叫流河官莊。我們這里,女子出嫁以后,娘家人不再稱呼她的小名大名,而是以夫家的村莊稱之。我母親就嫁在本村,外公人前人后一口一個“前莊”地夸獎我的母親,似乎母親一個人撐起了村莊南面的天空。當(dāng)年,奶奶就像山上的一條小溪從流河官莊順流而下,流到西朱耿,又改道東朱耿,娘家人就朱耿長朱耿短地喊她。
朱耿以河為界,分東西兩村。東邊我的故鄉(xiāng)西邊根系長。明初,韓氏遷至朱耿河?xùn)|岸建村,初名朱耿莊;曹氏筑巢西岸,故云曹家朱耿。東邊耕種小麥玉米,西邊也耕種小麥玉米。朱耿河潺潺北去,宛若一條長蛇,探進洪溝河。如果從空中俯瞰,東西朱耿猶如兩枚果實,懸掛在朱耿河的藤蔓上;又像洪溝河托著的兩個鳥巢。這種和諧對稱的地理布局,使得兩村的人們恪守著相同的習(xí)俗和自然的節(jié)律。可是,1940年代淺淺的朱耿河,依舊是奶奶竭力跨越的一條鴻溝。
我從沒見過我的爺爺。那一年,我五歲,或者七歲,父親把我牽到了朱耿河西岸的一片樹林,指著一個狀若饅頭的土堆:給你爺爺燒紙,磕頭。有一年清明,父親想去流河官莊走一趟,讓我自己去上墳。我努力壓低著身體,好像要把腦袋手臂收縮到肚子里,囁嚅著:我找不到,林子那么大。那一次,我像一個被爺爺趕出家門的孩子,在林子外徘徊了許久。樹林西邊是西朱耿,高樹蔭蔽,一些屋舍如斑斑駁駁的泥巴,糊滿了樹木之間的空隙。清晨的空氣濕冷,黏稠,一種東西在我幼小的心里悄悄發(fā)芽,細(xì)長而柔韌,就像草的莖,那種東西叫孤獨。后來,一個大人指點我,到十字路口燒紙吧。那些土饅頭都十分相似,爺爺在啃食哪一個,我真的找不到。我在路口畫了一個圈,紙錢,饅頭,替代奠酒的井水,都在里面了,都在。冷的風(fēng)從樹林里竄出來,一些紙灰像是受了驚嚇,落葉一般,顫顫悠悠地飄向朱耿河的河床。
關(guān)于爺爺?shù)乃酪?,最初是父親告訴我的。二鬼子提溜著燒火棍一樣的長槍,進村征糧,攪得村里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那時,為了保住自家那一點活命的口糧,人們機警地同二鬼子周旋,有的把口糧藏在炕洞里,有的塞進柴火垛。二鬼子端著燒火棍,這兒捅一刀,那兒扎一槍。人們掀開黑漆漆的鐵鍋,陪著笑:道堵(煙囪)好幾天都不冒煙了。爺爺站了出來,身板硬硬地戳向二鬼子冷而且硬的目光,二鬼子有些吃驚,嘩啦后退幾步,聽上去好像戳破了一個大窟窿,碎石沙礫稀里嘩啦地往下落。旋即,那些燒火棍像馬蜂一樣圍了一圈,對著爺爺?shù)纳眢w一陣亂咬。爺爺重傷,倒地不起,抬到炕上不幾天,就換了一個睡姿,整個人頭東腳西,面上蓋了白布,這叫“倒頭”,死亡的一種委婉的說法。后來,我聽一位本家爺爺說,爺爺是保長,心腸好,很會同二鬼子周旋,二鬼子征糧不利,惱羞成怒,爺爺一個人承受了密如雨點的槍搗腳踢,最終一病不起,悲憤而終。
爺爺去世的時候,父親不滿周歲,只會咿咿呀呀的。他講的爺爺?shù)墓适?,一定是從別處聽來的。你聽過瞎話吧?我們這里,掰瞎話是大人哄孩子的一種方式,或哄孩子睡覺,或教孩子行善,瞎話是多么生動的口頭文學(xué),“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流行歌里也有記載呢。有一天,父親忽然想講一個真實的故事,講講他的父親。也許,面對木訥、怯弱的兒子,他決定動用父系家族的敘事資源,以此來加固我的骨骼,他多么希望他的兒子是根頂門棍兒。爺爺為一口糧誓死抗?fàn)幍墓适拢诟赣H那里,具有原創(chuàng)的意義。在本家爺爺?shù)闹v述里,我爺爺更像一位智者,當(dāng)然,也有擔(dān)當(dāng),為了鄉(xiāng)親們的口糧。
我說了,奶奶是一個利落的老人。男人都是能頂住門戶的頂門棍兒,可是,爺爺?shù)娜ナ榔仁鼓棠陶玖顺鰜?,拉扯著三張吃飯的嘴,跨過劉氏家族的門檻和朱耿河,改嫁東朱耿。從西朱耿到東朱耿只有二里路,一碗熱粥端過去,喝起來也還順口。按理說,農(nóng)村再婚的女人大都走得越遠(yuǎn)越好,嫁到一個無人知道她的過去的地方,以便開啟嶄新的生活。我常常想,當(dāng)初,奶奶為什么選擇東行,而且是近在咫尺的東莊?是三個饑餓的孩子缺少足夠的體力,還是奶奶在迷惘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東邊早醒的太陽,以及在晨光中升騰著的縷縷炊煙?我這樣揣測,是有意模糊奶奶的艱難,而把我的出生地描繪成一個晨霧繚繞的仙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