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桂超
“底層”作為一個社會學概念,最早源于安東尼奧·葛蘭西,主要指在以等級劃分為特征的社會結構中,那些處于從屬地位、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的社會群體。在中國古代,“底層”作為與封建統(tǒng)治階級相對立的他者,先驗地被賦予了被壓抑、被統(tǒng)治的悲劇內涵。自古以來,底層也是知識分子進行文學關照的對象,從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居易《賣炭翁》中對廣大底層百姓生活的描寫,到新文化運動時期,魯迅多寫病態(tài)社會中不幸的人們,“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底層在不同時期由于敘述目的的差異被建構成了不同的形象。
文學中的底層形象從誕生之初便面臨著一個真實性與合法性的問題,作為“一個被壓抑的階層”(南帆語),底層不僅物質資料匱乏,政治地位低下,本身也不具有充分的話語權,我們只能看到一個被表述的、他者化的底層。特別是在文學解凍回暖的80年代前后,當代文學中的底層形象無疑都經過了知識分子的想象與建構。無論是文革結束之初在新的時代頌歌中終結苦難的普通百姓,還是文化尋根浪潮下濡染著傳統(tǒng)文化的民族幽靈,抑或是開始回歸真實的人性關照,展露內心欲望的人性扭曲者,這一時期的底層書寫呈現(xiàn)出了與時代思潮同步發(fā)展的流變軌跡。
一、時代頌歌中的苦難終結
新中國成立之初,底層作為國家政權體系構成中的重要力量,在社會生活中占據(jù)著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這種底層神話帶來的直接后果是“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中對人物評價標準的單一化、簡單化以及對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矛盾的回避。
縱觀“前二十七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聯(lián)系當時中國百姓的實際生活狀況,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底層地位的畸形提高所帶來的幸福生活背后,是一個經不起推敲的虛假泡沫,底層實際的生存狀態(tài)與他們的政治地位存在著巨大差距。于是在進入新時期后,恢復書寫自由的知識分子開始帶著批判、同情的目光對底層生活進行再審視,試圖對那段歷史進行重塑,揭露時代的創(chuàng)傷,展現(xiàn)新時期黨的政策調整對人民生活的影響。但這種帶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寫作無疑將底層書寫推到了同前一時期相同的寫作邏輯之中,底層再次作為工具性的存在,以時代頌歌中的苦難終結者形象,成為政治宣傳的代言人,遮蔽了自身的真實性和歷史的復雜性。
高曉聲的“陳奐生系列”是這一時期對底層生活改變的最生動寫照。作為漏斗戶主的陳奐生十幾年來年年虧糧,背了一身的糧債,但是當1980年隨著國家政策的調整,陳奐生不僅能吃飽而且還有了余糧。同樣為了造屋的李順大在經歷了從解放前到“大躍進”到文革的艱難歷程后,終于在新時期造起了自己的房子。這種洋溢著喜悅氣息的結局可以說是作者高曉聲在借底層之口表達著對新時期黨和國家的由衷贊美和感激??嚯y已經終結,新的時代已經到來,是這一時期底層書寫的重要主題之一。
當文壇高唱時代頌歌之際,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對極左時期農民悲慘命運進行了觸目驚心的書寫。1960年左傾浮夸風席卷全國,公社書記楊文秀為了政績,對上隱瞞真實情況,制造虛假繁榮的喜果,對下則強迫李家寨社員超額完成征糧收購任務,四百九十多口底層百姓在上級一聲政策下陷入了貧困的深淵。張煒寫于1985年的《秋天的思索》也塑造了眾多的底層人物形象,無論是被逼無奈出逃的李芒、小織夫婦,還是因為父親是反革命而一生受牽連最終跳河自殺的袁光,抑或是只能默默忍受壓迫的老寡婦、傻女、荒荒、老獾頭,即使在文革結束之后,他們作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群體依舊處于悲慘暗淡的生存狀態(tài)。
新時期之初知識分子以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關注底層百姓的生存苦難,直指政治、資本權力下普通人的悲劇命運,這種強烈的人文關懷本身就值得肯定,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這些作品中,底層人物并沒有擺脫受害者和被拯救者的工具性意義,他們作為一個帶有政治功利性的群體,最突出的作用之一是為了否定歷史、批判罪大惡極的反面人物,并突出新形勢下革命事業(yè)帶頭人的光輝形象。所以當李銅鐘為了百姓去“借糧”,從支部書記淪為犯人,最終在過度疲勞中犧牲,完成了普羅米修斯式的革命殉道后作品戛然而止,為沉重的苦難描寫留下了一抹亮麗的色彩。
二、民族寓言下的文化幽靈
80年代初期當代文壇在以“傷痕”和“反思”為主流的時代語境下,一股文化尋根風潮暗自萌發(fā),作家們開始從社會學、階級論的現(xiàn)實主義立場轉向表現(xiàn)歷史文化、民間傳統(tǒng)和古老風俗。這批帶有文化訴求,試圖找回傳統(tǒng)文明的根底,重鑄民族精神的尋根作家首先來到了遼遠的民間地域,窺視黃土地上的底層群像,發(fā)掘他們身上所帶有的民間屬性和文化積淀。
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是尋根文學的扛鼎之作,無論是只會說“爸爸爸”和“X媽媽”的白癡丙崽,還是性格乖戾,最后身體退化成一條魚的幺姑,其筆下的底層人物都帶有鮮明的文化象征意味。在大山深處的雞頭寨,這里的鄉(xiāng)民保持著文化的原始狀態(tài)。丙崽生來就是一個近乎白癡的小老頭,作者在他身上寄予了愚昧與惡相交織的傳統(tǒng)文化積淀。丙崽全部的語言只有“爸爸爸”和“X媽媽”,當雞頭寨與鄰村“打冤”時,平時欺負丙崽的鄉(xiāng)民卻將這兩句話當成了“陰陽二卦”用來占卜,結果大敗,損失慘重,這種簡單的二元對立邏輯,帶有傳統(tǒng)文化的某種殘存。作品更富意味的是,當剩下的青壯年唱著歌謠遠走他鄉(xiāng),婦幼殘弱服毒自殺后,喝了毒藥的丙崽卻沒有死,依舊坐在斷壁殘垣上,口中念著“爸爸爸”的古老咒語。韓少功挖掘燦爛奇譎的楚文化,以生活在這里的底層人物為鏡像透視著傳統(tǒng)文化根基的頑固和強大。
如果說韓少功對丙崽、幺姑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魯迅的國民性批判,展現(xiàn)了我們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積淀中所形成的“種族記憶”(弗萊語)與“集體無意識”(榮格語),那么王安憶在《小鮑莊》中對文化傳統(tǒng)的處理則更為辯證。作品塑造了一個出身貧困但卻心靈高尚的少年撈渣,在他身上集中表現(xiàn)了民族傳統(tǒng)的美德。撈渣為人善良、仁愛,在一場洪水中為了搶救鮑五爺獻出了生命,成為全村精神力量的象征。但是作者的書寫并未到此結束,撈渣的事跡被寫成文章,成為配合當?shù)卣_展政治宣傳的有力工具,當民族精神成為公共消費品,小鮑莊的村民因撈渣的犧牲而獲益時,民族精神在當代社會語境中也走向了崩潰。endprint
在尋根文學作家筆下,底層人物的最初社會階級意義已經被抽空,賦予了豐富的文化所指。生活貧困卻始終保持著禪宗哲學的“棋王”王一生,葛川江邊堅守傳統(tǒng)文明的最后一個漁佬兒??麄兩砩夏Y著我們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積淀,尋根作家試圖回歸民間視角,透視這些底層人物的民間屬性來為民族精神的重構提供養(yǎng)料。但這種努力注定因其自身的悖論而走向失敗,在時代浪潮下,這些游走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原始與文明中的文化幽靈顯然無法承擔起當代文化重構的重任。直到莫言《紅高粱家族》的出現(xiàn),小說以激昂的文字、飽滿的情感展現(xiàn)高密東北鄉(xiāng)一眾底層人物痛快恣意的人生,試圖以此改變民族精神的衰敗,底層寫作從本體論的角度再度產生了獨特的審美效果。
三、先鋒話語下的欲望彰顯
無論是在國家發(fā)展的任何階段,底層政治地位的短暫神化并不能掩蓋他們經濟貧苦、話語缺失的真實生存狀況。面對物質、權力的雙重壓迫,他們往往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表現(xiàn):或忍氣吞聲,任人宰割,像阿Q一樣進行著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或是在內心欲望的驅使下性惡膨脹,想方設法成為新的物質權力擁有者,實現(xiàn)角色的互換。
《人生》中的主人公高加林作為這一時期試圖擺脫底層命運的典型形象,在經歷了“回到土地——離開土地——再次回到土地”的人生循環(huán)后,尚能拋棄驕傲,認清現(xiàn)實,以仆倒在土地上的方式實現(xiàn)內心欲望的凈化和懺悔,那么到了先鋒文學,欲望追求與性惡本質只能推動著底層人物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在眾多的先鋒小說作家中,蘇童以對人性的關照和洞悉著稱,在他的筆下,那些從遙遠的楓楊樹鄉(xiāng)走來的人物,代表著人類原初的欲望與人性之惡,為當代底層人物譜系注入了新的元素。《罌粟之家》里,蘇童打破了農村敘事中階級對立、善惡分明的模式,代之以“性”和欲望的書寫。地主劉氏家族內部藏污納垢,充斥著亂倫、弒父、兄弟相殺,而對長工陳茂的塑造也顛覆了底層的傳統(tǒng)書寫,他既是權力秩序之下的被迫害者,又是實際的破壞者,一方面他忍受著地主劉老俠的侮辱壓迫,另一方面他與地主的姨太翠花花私通,生下劉沉草,從血緣上瓦解乃至偷換了地主與長工之間的陣營對立。而當解放軍土改工作隊進村之后,陳茂搖身一變成為了農會主席,首先發(fā)動了對劉老俠的批斗,并借此強奸了劉老俠的女兒劉素子,至此底層已經完全褪去了精神上的“神圣化”光環(huán),暴露的只有人性的弱點與罪惡。
同樣在蘇童的另一部小說《米》中,來自“楓楊樹故鄉(xiāng)”的底層人物五龍因為發(fā)洪水被迫逃到瓦匠街,在經歷了進城之初的被劫掠、羞辱后他清醒地意識到,只有自己變得足夠惡才足以抗拒現(xiàn)實的險惡。他處心積慮,以卑鄙的手段將鴻記米店占為己有,后又加入黑道幫會,成為不可一世的“五爺”,成功實現(xiàn)了從被虐者到施虐者的角色轉換。但在物質生活上擺脫貧困的五龍在精神上并未能與底層社會脫離,他始終將米作為人生的至高目標,即使病入膏肓也要帶上一盒米回歸故鄉(xiāng),這種對生存、欲望、權力象征的瘋狂迷戀,滲透著底層社會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邏輯。這部小說作為“一個農人進城之后的生存歷史”(張清華語)展現(xiàn)了底層在向鄉(xiāng)鎮(zhèn)上層社會發(fā)起沖擊時人性的異化和道德倫理的崩塌。
80年代是中國社會轉型的重要階段,也是文學思潮不斷更迭的時代。對這一時期的底層形象的流變進行考察,意在展現(xiàn)不同創(chuàng)作觀念下人物塑造的社會價值和美學風格。從傷痕、反思、改革文學中的苦難終結者,到尋根文學思潮下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民族幽靈,再到先鋒文學筆下對人物內心欲望的暢意彰顯,底層形象也逐漸擺脫了政治、文化和社會學意義,開始回歸真實的人性表達。但是作為被表述的群體,底層在知識分子的話語體系下被先在地預設了一個社會結構的視閾,其存在不具有個體的獨立性,必須訴諸于群體的敘事。而如何消弭知識分子與底層之間的隔閡,擺脫底層被言說的他者化命運,展現(xiàn)更為真實的底層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也是我們當下底層書寫的重要命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