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楊金鳶 整理/戴妍雨
高考那天,我忘帶準考證
口述/楊金鳶 整理/戴妍雨
1977年,很遙遠,但卻又仿佛就在昨天……
我是1975年1月23日從湖南邵陽的洞口縣第五中學高中畢業(yè)的。畢業(yè)那天,畢業(yè)典禮上午10點就結束了,典禮以后本來大家就應該走,但是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磨蹭了半天,還是不想離開學校,這里走走,那里看看,一想到讀完高中就再也沒有機會走進校園、沒有機會上學(我們沒有被推薦上大學的機會),還只有17歲的我們,失落、惆悵、苦悶、傷感……各種情緒一齊涌上心頭,心情非常復雜。
再不舍,終究還是得離開。離開學校,我在鄉(xiāng)里待了3年,在人民公社籌辦林場、在公社水利工程指揮部搞宣傳,如此來回兜轉數(shù)月后,我到了洞口橋頭中學當民辦老師,每個月30塊錢的工資,除了上交18塊給生產(chǎn)隊記工分以外,剩下的12塊就是我的生活費。當時,我以為我的生活就是這樣了……
1977年10月,鄧小平同志宣布恢復高考的消息,我是在廣播里聽到的,但具體什么情況并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會有什么附加條件。但這個消息足以讓我興奮,卻又有點讓我擔心不是真的。后來真的看到報紙上登了,我的心才真正踏實。
12月高考就要開始了,說實話,我的心里還是沒底的。學生時代我一直是班長,考試我不當回事,但是這次真是沒底,不知道考什么呀。
那時候講考試,面臨困難很多:一是我在教書,沒時間復習,我們學校初中當時還在辦考中專的復習班,高中也在辦考大學的復習班;二是沒有任何復習資料、考試大綱。對于考試,我們就靠自己蒙,當時自己資料有限,找資料也難上加難,不像現(xiàn)在有互聯(lián)網(wǎng),而且那時候每年課本都有變化。我小學到高中,讀了十年半,每年教材都在變??嘉目疲覀儧]學過地理,其他的也全靠蒙,沒有地方可以找到可靠的資料,很痛苦。背,也不知道有沒有用,每天完成教學任務之后就背。那段時間,心里一直沒有多少數(shù)。
高考改變一代人命運,真的是沒錯。那個年代,我們要跳出農(nóng)門,唯一出路就是考上大學,考上了,命運就改變了,戶口遷走了,工作也會有分配。唯一出路就是這樣,要么就是干農(nóng)活一輩子。
我們那會兒,所在的中學有20多個老師,自己種菜,每天上午教書,有時下午種菜,晚上還要備課。直到最后兩個星期,校長說照顧我們要參加高考的,就不用去種菜了。
我們學校那一批有7個人報考,初選上了5個,最后又淘汰了兩個,最終只上了3個。
我教書的地方是個中??荚圏c,如果我去監(jiān)考,學校會補貼豬肉指標,但我們幾個人去參加高考,就沒有豬肉指標,總務主任甚至還說:“你們幾個人沒有肉指標補貼,就不應該到食堂吃飯?。 睕]辦法,我們幾個人只能自己在臥室做飯,但真的很麻煩,用泥巴做個土灶,木炭作燃料,煮點米飯,家里帶來的剁辣椒當菜將就著吃。
楊金鳶,湖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湖南省政協(xié)委員(楊威武/攝)
考試那一天早上,我醒得比平常早些,沒天亮就醒了,沒有鐘表,時間靠蒙的,做點飯吃了就往考點趕??键c是我的母校,再次回到母校,感到很高興,對于自己能不能考上,我還是有信心的,幾個成績好的同學在一起,我們會說“我們考不上,誰能考上??!”
有一個細節(jié)我至今難忘:第一天考試我竟忘記帶準考證。因為在母??荚?,監(jiān)考的都是自己老師,我一直都是班長,大家很熟悉,進門時,沒有查證件就讓進去了。坐好后,老師說要把準考證放桌上,我才想起來出錯了。
很奇怪,真是陰差陽錯,我這么細心的人這么重要的事竟然忘記了,我真是想不明白,整個考場只有我沒帶準考證。好在校長來了,我趕緊舉手匯報我的情況。校長得知我把準考證放在宿舍桌子上后,趕緊找了我讀高中時授課的譚老師。譚老師騎著單車就給我去找,三里地的路,來回半小時就給我拿來了,真的幸虧是我的母校我的老師們。
當時,我們考四門,語文、政治、數(shù)學、史地。考完后,沒有渠道可以估分查分,只能在家里等。成績分數(shù)也不會告訴我們,保密的,前不久我才在湘潭大學的檔案里看到我的成績。一開始電話通知我高考初選上了(當時區(qū)里有教育辦,縣里也有文教局,電話是區(qū)里打的),但是電話通知我總覺得不太可靠,聽說縣里有紅榜公示,我又走了十多里路到縣委大院門口去看,方才心安。然后就是體檢,體檢完了再等。
湘潭大學是全國第一批確定的重點大學,分數(shù)比較高,我們公社當時第一個收到的錄取通知是中南礦冶大學的,我是第二個收到通知的,2月18日。當時看到投遞員來了,一看到信封上有湘潭大學字樣,我特別開心。
我們報志愿,可以從大學、???、中專一路報下來,沒有規(guī)定報多少個,你自己可以選擇,我報的是湘潭大學、湖南師范大學、邵陽師專、武岡師范……一串下來都是湖南的,因為外省的也不熟悉,當時想著反正有個工作就行。
我報的湘潭大學中文系新聞報道專業(yè),結果后來這個專業(yè)取消了,我就被錄到了哲學專業(yè),哲學專業(yè)對邏輯思維能力有要求,沒有數(shù)學基礎不利于學習。當時總分兩百多分,我數(shù)學考了56分算高分了。
來了錄取通知以后,還是在學校教書,3月5日報到,校長要我3月1日再離開,這樣我就可以領到當月半個月工資。他真是菩薩心腸。
我們七七級是春季入學,3月5日來到湘大。上大學很有意思,我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只到過縣里的城關鎮(zhèn),城市是什么樣子根本無法想象,沒有街道概念,當時縣城跟公社是一樣的,除了有一個新華書店、一個電影院、一個郵電局、一個汽車站,就沒別的了。
從洞口到湘潭,坐班車需要一天,早上6點多出發(fā),下午5點多到。說不上憧憬,于我而言更多的是好奇。當時我坐班車到湘潭后,有老師和學長來接我們。我當時暈車暈得厲害,一天都沒喝水,東西也沒得吃,吐得一塌糊涂,從邵陽吐到湘潭,下車后人都虛脫了。當時學校的車等了半天都沒來,來了輛貨車把行李拖走后,就一直沒來客車。我在路邊小賣部買了個蛋糕,第一次吃,感覺很好吃。等了很久,老師說干脆不等了,我們就坐公共汽車走。那天下了雨,我只知道要到羊牯塘,車上好多人,老師也不認識,管不了大家,我一聽到羊牯塘站就下車了,結果一下車漆黑一團,一問離學校還有兩公里,我一個人摸黑走了好久。
那個年代,從邵陽到湘潭感覺像出國一樣遠,一趟路費就要六七塊錢,對我父母來說就是天文數(shù)字,所以他們沒來送我,也沒去我的大學看過我。
當時湘大有6棟學生宿舍,12人一間,教學樓還沒建,有一個大餐廳作禮堂,在平房里上課,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條件確實很苦,但我并沒有感覺苦。突然可以上學了,真是如饑似渴地學習,每天就是三點一線,食堂、教室、宿舍,整天就是讀書。每天至少有4節(jié)課,多的時候6節(jié)課,當時校園里不準談戀愛,多數(shù)人也都沒有心思去談戀愛,都只想多讀點書。那會兒,我們感覺找對象不重要,好不容易才得來的讀書機會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班平均年齡22歲半,最大的31歲,最小的16歲。我們哲學系課特別多,當時有分考試和考查的課程,一起加起來有18門課,還沒有選修的說法。我考試的課程里有幾門成績是名列前茅的??荚嚳渴裁矗靠科綍r積累加復習。大學里看教科書的時候不多,還是要廣泛涉獵各方面的知識。
讀書條件盡管比較差,但大家都不覺得,因為讀書機會太難得了。家庭情況不太好的同學都可以領到人民助學金,甲等助學金每月17.5元,其中14元是餐票,還有3.5元錢可以用來買書。
那時生活拮據(jù),只有兩套換洗衣服。學生食堂油水少,但有一個小窗口專門賣加菜,辣椒炒肉,兩毛錢一份,但是我沒錢,從未光顧過。有時星期日休息半天,也多半是在荒山野嶺兜圈子。
那會兒的大學生活,就像高中生活,學習任務很重。但我們大部分人都有生活經(jīng)驗,所以學習起來沒那么辛苦,大伙也不會有逃課的。各種社團活動有一點,但不多,文藝活動很少,我記得當時班上組織過一次交誼舞,但是大家都放不開,男女生平時都不大來往。
我記憶深刻的是當時關于潘曉的一個大討論:“為什么人生的路越走越窄?”持續(xù)了幾個月,討論很隨意,沒有劃什么框框,每個人都可以獨立思考,學術自由的氛圍讓人很舒坦,思想不再禁錮。那樣一個過渡的時候,改革開放的大轉折大變化時期,我們呼吸到了從未有過的新鮮空氣,各種思潮激蕩交流,釋放著年輕人的天性。討論的意見不會出小冊子,因為成本太高,我們出了墻報,一整版墻都是。
同學之間也會經(jīng)常搞集體活動,我們會自己包餃子做飯吃,在宿舍走廊上搞柴火生起來。我們班上有同學很會抓泥鰍,要改善生活的時候我們就找這個同學去捉泥鰍,湘大周圍很多田,一次可以搞十來斤,煮上一鍋,特別好吃。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大學生活最大的感受就是非常充實,湘大在城郊,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很有學術氛圍,從來沒有覺得這個地方荒涼和寂寞,只會覺得上大學真的很幸福很有意思。到市里去坐公共汽車來回要4毛錢,我們很舍不得,就找了一條近路,走路要1個多小時,來回就是差不多3小時。
我們班45個人,是湘大七七級人數(shù)最多的一個班,后來有7個人分到長沙工作,再往后很多同學都調過來了,也有一部分在北上廣。
多年來,我們幾個玩得好的同學每年都會自己開車去學校,在校園里轉一轉看一看,有一種母校情結在。盡管現(xiàn)在看來,學校有些“面目全非”,以前的老房子只有幾棟了,但總有一種深深的眷念,看到新建起來很多教學樓,感慨頗深。所幸當時僅有的那一棟教學樓,現(xiàn)在還在湘大校園里立著……
(責任編輯:北鳴)
(郵箱:dyy1013@126.com)
路遙的《人生》,寫的是回鄉(xiāng)知青,以改革時期陜北高原的城鄉(xiāng)生活為時空背景,描寫了高中畢業(yè)生高加林回到土地又離開土地,再回到土地這樣一個人生的變化過程。這是本文主人公最喜歡的小說和電影,反復看了很多遍,他說,那就是他們那個年代很多回鄉(xiāng)(農(nóng)村戶口回到鄉(xiāng)村為回鄉(xiāng),城市戶口到鄉(xiāng)村為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的寫照。所幸,他的命運因為高考的恢復,有了不一樣的改變——